17 刁難
這些人都走了,朝賀才算是正式開始了。
由太監(jiān)唱名,尚儀姑姑引領(lǐng)著,命婦們按照身份地位依次進(jìn)殿參拜。
邵敏本來就有心見識一下高榮氏,今日大長公主又特地提起她,自然更上心。
第一遭進(jìn)來的三個,便是內(nèi)閣三輔的夫人。當(dāng)中的自然是邵博的夫人,左邊是太師周天賜的夫人,兩人都已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姿態(tài)沉靜謙恭。只右邊一個三十出頭的模樣,身形頎長,雖垂著眼睛,脖頸卻挺得很直。想來就是高榮氏了。
她跟邵敏想得完全不同,相貌并不淺薄高傲,反而很有些冷美人孤僻不屈的氣質(zhì)。而且她美貌年輕得出乎意料,邵敏倒是無法想象她拉著邵家老太君的手說話的模樣。
不過有母如此,想來高小姐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跟元浚也算般配。
她正想著,忽然看到外面顫巍巍走進(jìn)一個矍鑠的老太太來,進(jìn)屋便四下打量,彩珠輕聲提醒她低頭,她卻笑呵呵的拉著彩珠的手道:“閨女,你可真俊。今年幾歲了,許了人了沒?”
她聲音不算大,只是壽成殿里儀仗肅整,人人都恨不得凝聲屏氣,她的說話聲便顯得格外突兀。
邵敏偏了偏頭,鈴音輕聲提醒道:“是兵部程侍郎的母親姜淑人。”
邵敏幾乎失笑——她讀史書時,總覺得程友廉無視場合隨時轉(zhuǎn)移話題的能力太逆天了,想不到淵源在這里。便笑道:“太夫人,彩珠今年十七,還沒許人家。這屋里不好說話,一會兒吃酒時咱們再聊,可好?”
老夫人沒想到上面坐著人,嚇得退了一步,道:“原來娘娘在上邊兒!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一殿人忍不住都笑出來。
彩珠引著她上前參見邵敏,從高榮氏身邊擦過,高榮氏皺著眉,斂了裙擺側(cè)身避讓,像把她當(dāng)什么臟東西了。邵敏在上面看得清楚,姜太夫人回程時特地剔了剔指甲灰搓到她水亮的緙絲鸞鳳牡丹霞帔上,回到位子上一個人心滿意足的偷著樂。
邵敏差點就沒忍住笑場。
如果世間恩怨都能這么簡單解決掉就好了。邵敏很喜歡這個老太太。
一時殿中命婦齊聚,齊齊跪拜道賀,邵敏給年長者賜坐,照例說一些場面話。她無需跟這些人套近乎,說完了便是賜宴。照例由宮人領(lǐng)她們?nèi)ポ拖奸w,她自己回內(nèi)殿重新更衣梳妝。
邵敏將霞帔和鳳冠換了,略略減了負(fù)重,便去了萃霞閣。
皇后儀仗復(fù)雜,正式的出行頗費功夫,因此她到的時候,萃霞閣賜宴已經(jīng)諸事齊備。她入殿升座,宴會便開始了。
萃霞閣本來就比別處敞亮,又逢著晴日,更加天光滿室。一殿之中環(huán)翠光耀,彩衣勝霞,暗香浮動。
這些人丈夫或者兒子都是人上之人,因此大都懂得端莊自持,知道多說多錯,因此個個不言不語,笑不露齒。一殿百十人,無人推杯換盞,箸盤直接幾乎沒有聲響。只兩側(cè)奏樂清揚回響。
這種氣氛下,連程友廉家的姜太夫人也悶悶的一個人嚼雞腿。
邵敏倒是有心活躍氣氛,可惜她一端杯子,底下一群人同時舉杯,齊賀皇后千歲。她們大都是邵敏媽媽、奶奶輩的人物,受她們一跪邵敏先折一半壽,終于不敢亂動。只能一人端坐在席上用筷子拾豆子。
幸而歌舞助興,再有酒精麻醉,人心戒備很容易解除,演戲到了一般,這些官太太們彼此熟識的終于低聲談笑起來。
彩珠在姜太夫人那邊伺候,她知道邵敏和紅玉都喜歡程友廉,見姜太夫人很顯得無聊,便笑著去給她斟酒,道:“太夫人還想吃些什么?”
太夫人眼睛亮了亮,扯了扯彩珠的袖子,道:“我覺著這些小姐太太吃東西跟喂雀似的,她們吃不了的咋辦……都倒了?”
彩珠笑道:“吃剩的有直殿監(jiān)的人處置,咋辦我還真不知道。大概……喂豬?”
姜太夫人皺了皺眉,嘖舌道:“造孽。”卻不追問了。
彩珠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笑道:“我說笑呢,皇宮哪里來的豬?我們皇后也不是頓頓吃新做的……”當(dāng)然她們只剩菜也只吃自己剩的。
姜太夫人眼睛又亮起來,“你們皇后不錯,我見的官太太都把剩菜給丫頭們吃……只是,我看這么多剩菜皇后也吃不了,讓我?guī)Щ厝ヒ恍┌伞!?br/>
彩珠忍俊不禁之下,不由對程友廉生出些好感來——她印象中但凡好官必然清貧,但凡清貧的官至少不會是個壞官。
彩珠笑著給她斟了杯酒,道:“皇后不會拿剩的東西來賞人……你要是心疼,一會兒我挑些你偷偷帶走吧,可不要跟外人說。”
姜太夫人拍了拍彩珠的背,道:“真是個敞亮的好姑娘。要不要姑給你說門好親……”
彩珠笑著搖搖頭,道:“我們的親事自己做不了主,太夫人不必費心了……話說回來,怎么沒見程侍郎的夫人?”
姜太夫人嘆著搖搖頭,道:“死了,回京前就死了。那娃是個沒福的。”
邵敏四個婢女中,南采蘋處事最妥帖周全,因此今日邵敏安排她在前殿伺候。
高榮氏和邵博夫人、周天賜的夫人并居上座。高榮氏顯然心緒不佳,不怎么理人。另兩人都是大她一輩的人物,雖同居上座,卻也不愛掉架去搭理她,只兩人說笑著。
邵敏先前便覺得,高榮氏小邵博夫人這么多,斷然不至于因為不能同居上座有什么情緒,今日聽了長公主的話才想明白——怕是老太君不肯為她保媒,也許還說了什么磋磨她的話,這才讓她遷怒到邵敏身上——當(dāng)然更可能只是小說里的虛構(gòu)情節(jié)。
她正想著,忽然便看到高榮氏推到了南采蘋,提著自己的裙裾站起來,對她怒目而視。自從進(jìn)了宮,還從沒有人敢在邵敏眼前甩臉色,邵敏倒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南采蘋捂著臉倒在地上,沉默不語。
倒是紅玉趕緊上前去扶她,喚人來把她扶下去。
邵敏雖反應(yīng)慢半拍,卻實實在在看到了,是高榮氏故意讓南采蘋取熱水燙酒,等她取來了又伸腳絆了她一跤。
邵敏只覺不可理喻,心里一把火騰的就燒了起來。看到祖母對她使眼色,才強壓下去,問道:“榮夫人怎么了?”
高榮氏滿面冰霜,道:“遇著個不知輕重的丫頭,不知看臣妾哪里不順眼,潑了臣妾一裙子熱水。實在燙得厲害,臣妾失儀了,請皇后娘娘恕罪。”
邵敏先還覺得她也許不是故意的,此時聽她信口雌黃,更是怒不可遏。面上卻平淡道:“壽成殿的丫頭沖撞了夫人,我先替她陪個不是了。只是我看她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也是無心之過。今日喜慶,宰相肚里能撐船,還請夫人不要責(zé)怪她了。”
說罷下了寶座,走到高榮氏身前,執(zhí)起玉壺:“本宮敬夫人。”
邵敏雖是高榮氏女兒一般年紀(jì),然而氣質(zhì)華貴,端莊正氣,不可逼視。
高榮氏愣在那里,莫名其妙滲出一身汗,一旁太監(jiān)提醒,才慌忙跪地,道:“不敢……”
一時滿殿寂靜。
邵敏把玉杯擺在案中央,玉壺一傾,高起低落,酒落杯中聲先濁而后清。她倒完一杯,又命身旁侍女另取了兩個杯子來,依樣倒好,整齊擺放在高榮氏面前。
“第一杯,如今四海承平,九州安泰。你我雖是女子,卻也可為蒼生祈福,愿太平恒久。夫人且盡此杯。”
高榮氏驚疑不定,忙俯身三叩首,道:“幸甚至哉。”飲盡杯中酒。
邵敏看她喝完,又道:“高太保位居首輔,兢兢業(yè)業(yè),勤懇輔政,是為朝廷棟梁。夫人身為首輔夫人,當(dāng)敬事夫君,和睦上下,為命婦表率。夫人且盡此杯。”
高榮氏頓了頓,叩首道:“合當(dāng)自勉。”
邵敏端起第三杯,道:“本宮不慧,忝居中宮。欲君臣修睦,賓主盡歡。卻不能教誨內(nèi)闈,使治下冒犯了夫人。本宮自罰一杯以謝夫人。”
說罷一飲而盡,回身歸座,道:“來人,扶榮夫人入內(nèi)室,宣太醫(yī)仔細(xì)診治,本宮要親自過問。”
高榮氏早有防備,因此只是裙子上濺了水漬,不比南采蘋那般一下子便燙紅了半張臉。邵敏心中清楚,因此故意拖延。
她一說親自過問,高榮氏先有些慌,隨即便恢復(fù)了倨傲的模樣,跟著鈴音進(jìn)了內(nèi)室——邵敏知道,她一口咬定被燙到了,沒人敢去質(zhì)疑。她也不是要揭穿她,只是想提點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姜太夫人仔細(xì)在下面看著,等宴席重開,才拉了拉彩珠,道:“你們皇后得罪小人了。”
彩珠皺著眉頭……她當(dāng)然知道邵敏有些意氣用事,但她更知道,換成自己絕對會處理得更直接粗暴——在她的角度還可以看到,那壺水本來不會潑到南采蘋臉上,是高夫人故意往她臉上推了一下。
想不到這人生得如此干凈,處事卻這般齷齪。
“堂堂宰相夫人,竟然要為難一個小宮女……”彩珠不齒。
姜太夫人端著酒杯搖了搖頭,“那小宮女是不是就那個跟她搶女婿的?嘖嘖,一看就是不能生養(yǎng)的。這些人,不好好過日子、養(yǎng)身體,爭個什么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