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傾訴(上)
邵敏煲好了湯,已鄰近晚飯時分。
她正要遣人送去,元清身邊一個小太監(jiān)卻先來報信了。說是元清正與內(nèi)閣大臣們議事,晚膳怕是趕不上了,要邵敏先吃。
邵敏心知別的皇后多問一句“議什么事”也就罷了,惟獨她問不得,因此雖是心有感應(yīng),卻還是強壓下去。只叮囑說元清正病著,不可過于勞累了,讓他們小心伺候著。
湯自然也讓他順路帶過回了。
吃完晚飯,邵敏閑來無事,便坐回書桌前臨字。
自元清幫她扶手潤字,她改習(xí)王體也漸漸得了章法。雖楷書依舊筋骨宛然,但行楷已然有行云流水之姿。她不想半途而廢,又沒有其他技藝和愛好,因此得了閑暇,不讀書便習(xí)字。
王拓本《千字文》終究是百衲本,沒什么架構(gòu),也只有孩童啟蒙時描紅用。自元清拿了“換鵝帖”給她,她便不再摹寫千字文了。
王羲之的真跡流傳下來的很少,得之者無不鑿梁而藏,視為傳家之寶。本朝太宗愛字成癡,卻又有些強盜習(xí)性,認定天下異寶只可藏于皇家,連搶帶騙,全部搜集到手。病重時他一度想以《蘭亭序》為陰枕殉葬,還是元純皇后用拓本騙過他,真跡才得以傳下來。
可惜他的子孫皆不把這些墨寶當一回事。邵敏要習(xí)字,元清隨隨便便就把“換鵝帖”給她,給了就再沒過問。倒是邵敏提心吊膽的小心護理著。
想到這些東西最終都會毀于秘府的一場大火,邵敏就很有昧下它帶回現(xiàn)代的沖動——當然時空管制局的緝私警察不會讓她如愿的,不要說一幅字,就是一個線頭,她也帶不上時空儀。
她正臨著字,外面鈴音來報,說林佳兒來看她。
邵敏不欲怠慢了她,便擱了筆,起身去迎。
林佳兒正侯在廳中。她病了一場,清減了不少。此時穿了藕荷色襦襖,下身粉白色長裙,裙上繡了一枝清俊的綠萼,外面裹著素青色竹紋披風(fēng)。整個人素淡典雅,顰顰裊裊,說不出的風(fēng)流婉轉(zhuǎn)。
邵敏一個女人不由都看得心旌蕩漾。
她梳著倭墮髻,用金扁角綴珠滴的簪子籠著,上面插了邵敏送的蝴蝶簪子。那簪子上珠寶多,是富麗典雅的風(fēng)格,邵敏原本就是看她赴宴時穿戴得過于素淡寒酸才送的。卻不想那華麗反被她的清貴氣質(zhì)化去。只覺蝶翅顫動,栩栩如生,更襯得她人比花嬌。
她面相不像中秋相見時那么生硬了。雖也不如最初那般可親,卻也很是柔和。
邵敏心想,讓她家人來勸慰是對的。
林佳兒一面給邵敏見禮,一面也悄悄打量著她。邵敏為習(xí)字方便,今夜只穿了一身絳紅色曲裾深衣,腰線高纏,宮絳長垂,身材頎長婀娜,端莊高貴。她黑發(fā)散開來,只在背后攢了個散髻,錦緞一般厚密濃黑,映得墻上菱鏡熠熠生輝。宛如從煌煌漢宮中走出來的美人。
林佳兒為來見邵敏,換過幾套衣飾,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姿容遠勝往昔。她看得出邵敏眼神里的贊嘆,純?nèi)粺o垢,毫無攀比之意。不覺自慚形穢。暗想皇后不愧是邵太傅的孫女兒。
——傳說邵太傅辭章冠絕一時而不自知,曾游寶應(yīng)寺,見煙靄渺渺,奇峰嶙峋,欲提筆留詩,結(jié)果看到墻上楊謹舊作,喟嘆不如,稱無可落筆。寶應(yīng)寺主持沒能留下邵博墨寶,遺憾之下,將在寺里專門修了一面題壁墻。而楊謹也因邵博一嘆而聲名鵲起。昔日一介寒儒,如今已是翰林學(xué)士。
邵敏贊嘆林佳兒的美貌,卻全然不覺自己的美麗。林佳兒不覺違和——邵敏的出身、品行與行止,讓她無需仰仗美貌,便可從容應(yīng)對。這才是真的大家閨秀。畢竟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邵敏扶住了林佳兒,聽她有些清咳,便讓道:“外面冷,屋里說話吧?!?br/>
林佳兒并沒有推辭,跟她進了屋,從碧鴛手里拿過東西,又讓碧鴛下去。道:“臣妾病了一個月,勞娘娘多方關(guān)照。臣妾手拙,只繡了一幅竹樣,權(quán)做謝禮,請娘娘收下。”
邵敏自己學(xué)過刺繡,只覺那種慢工細活費神費眼費時間,自己是堅決不想做的。但收到這種禮品卻很喜歡,便親手展開來。
只見紗面上一桿挺拔的翠竹,鋒葉如割,凌霜傲雨,秀勁絕倫。一旁題著李賀的詩:“入水文光動,插空綠影春。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痹婋m綿軟了些,但字卻筆鋒帶刃,清秀又險峻,正是邵敏最愛的風(fēng)格。
邵敏早知道元清一朝多才女,卻斷不曾想到,林佳兒畫作書法也如此可觀。
不由贊道:“好漂亮的字畫?!?br/>
林佳兒笑答:“比不過娘娘身邊的采蘋姑娘?!?br/>
邵敏疑道:“你認得采蘋?”
林佳兒道:“我們這些人都是隆熙十二年入宮的,待選時住一個院子,彼此之間都有些交情。當年采蘋最小,卻最妥帖周到,人人都喜愛。她詩畫俱佳,又有內(nèi)廷周師傅親自指導(dǎo),想來如今也小有所成了吧。”
邵敏淡淡笑道:“她說她不識字,握筆都是五根指頭一起攥著的?!?br/>
林佳兒愣了一下,訥訥道:“當年她風(fēng)頭最盛,人人都說她必帶著封號入選……誰知入選前她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場,雖中選,卻只分到尚儀局掌琴。她病好后便不大說話,想是……病得重,燒壞了?!庇窒氲剿鲋逶#劭匆境鲱^了,誰知第二日便被人潑了熱水,不由苦澀道,“她可真是……”
邵敏看她的神情,已經(jīng)知道南采蘋當年病有蹊蹺,怕也是因為不懂藏拙,遭人記恨陷害的。她沒料到南采蘋還有過這么一遭,見林佳兒心有戚戚、茫然若失,便說:“她如今正在后殿養(yǎng)傷。你若掛念,便去看看她吧?!?br/>
林佳兒搖搖頭,道:“她秉性好強,斷不愿此時見著我……”
邵敏看她情緒低落、垂首不語,便拍了拍她的背,道:“焉知非福?當年她不是因為那一病,如今怕已殉葬在裕陵里。這一次雖看著兇險,卻也只是小傷而已,養(yǎng)幾日便好了?!?br/>
林佳兒紅著眼圈,望著邵敏,笑點了點頭,道:“幸而她跟在娘娘身邊?!?br/>
邵敏有意轉(zhuǎn)移話題,便拉了林佳兒到書桌前,笑道:“我這里正巧有件寶貝,舉世難尋的。你遇上了,便來看看吧?!?br/>
林佳兒玲瓏剔透,忙跟過去,近前一看,不由愣住,伸手輕輕隔空描摹著那字跡,道:“王羲之的《黃庭經(jīng)》。想不到竟然還能再見到。”
邵敏笑道:“難得你認得,我初見時,只覺得這字妙不可言。還是皇上說了,才知道是王羲之的墨寶?!?br/>
林佳兒忙收回手,道:“臣妾最初也是不認識的。當年入宮考了女史,每日守著殘燈古卷,還嫌日子寂寞來著。后來慢慢的就愛上了書法,在秘府里讀書習(xí)字,漸漸就覺得比人世繽紛更加溫情了……”
邵敏笑道:“原來你便是上一任的女史。我看這卷帙上的修補與保養(yǎng)很是得法,還以為是個穩(wěn)重的老姑姑?!?br/>
林佳兒注視著那卷帙,目光溫柔懷念,道:“臣妾外祖父諱名楊守一?!?br/>
邵敏略頓了頓,“就是那位‘嗜書如命’的束古齋主人?”
林佳兒點點頭:“家母自小耳濡目染,雖不是什么才女,卻最擅保養(yǎng)修復(fù)古書。我自小跟著她,略得皮毛。”
邵敏笑道:“原來你也生在書香門第?!?br/>
林佳兒淡淡道:“外祖父建起束古齋,家中就漸漸斷了炊米。他不舍得將書賣掉,生活日漸困苦。鎮(zhèn)上首富林家貪圖祖父名聲,愿出萬貫聘禮求娶家母……家母嫁過去,才知道林家已有了主母?!?br/>
邵敏靜靜聽著——她沒料到林佳兒將這么私密的話說給她聽,但是她看得出林佳兒不是一時感懷,說漏了嘴,而是刻意來找她傾訴。便不阻止。
“家母出嫁后,外祖父得知是給人作妾,羞怒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駕鶴西歸。外祖父擔憂家母在林家處境,留了千卷珍本古書,說傳給外孫。林家貪圖那些書,開始時對家母不錯,誰知家母生了臣妾后,再無所出。舅舅們也撐不住家業(yè),漸漸的將束古齋中圖書盡數(shù)變賣了。從此母親處境一落千丈,常常食不果腹?!?br/>
本朝律法,娶妻置婚書,納妾寫的卻是賣身契,妾如牛馬一般,連人帶財物都是買主的私人財產(chǎn)。因此楊守一把遺產(chǎn)留給外孫而不是女兒,也算是深謀遠慮了。只可惜林佳兒不是男兒身。
“臣妾十五歲及笄那日,家母仙去了。林家不愿養(yǎng)著一個賠錢貨,便要把臣妾賣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致仕官宦做妾。”林佳兒說著已經(jīng)淚流滿面,卻并無哽咽。表情淡然,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正逢先帝選秀,按制,林家必出一女。林夫人舍不得親女兒,這才將臣妾留下送選?!?br/>
邵敏張了張嘴,有些不知所措,問:“那么今日來的……”
林佳兒笑道:“正是當年逼死家母的三個女人?!?br/>
邵敏有些茫然的將林佳兒攬在懷里,林佳兒抓著她的衣襟,由啜泣到大哭,打濕了一大片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