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琴簫
第二日元清再次召集了內(nèi)閣。
邵敏收拾收拾,照舊出門閑逛,權(quán)做回避。
她怕元清病情再有反復,身邊沒人照應,便沒走多遠,只沿著金水河往南走了幾步,找了塊寬敞地方,陳上屏風,開始練琴。
她進了邵府后才開始學琴,沒什么天分,平日里也憊懶,因此堂姐妹六個,數(shù)她琴技最糟糕。不過她性格朗闊,不扭捏雕琢,樂師說她“琴意”不錯,有林下之風。
元浚也說若不聽琴音,她倒真有些“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意態(tài)。
因此她坐下來撥弦,身邊伺候的宮女都是一時仰慕一時茫然。只覺她彈琴時儀態(tài)說不出的瀟灑閑適,幾乎就是個世外高人。但是那琴音是怎么回事,難道是琴譜出錯了,串曲了?
邵敏看到她們東張西望,一面隨意撥捻,一面忍俊不禁——她實在不忍告訴她們:不用找了,就是我彈跑調(diào)了。
天色依舊陰沉,連太陽都是慘白的一抹。不過這并不妨礙邵敏的逸興。
金水河水碧如藍,柳垂如絲,橋如玉帶。無風無波之時,對岸宮殿映入水中,上有鴻雁當空飛過,別樣沉靜。秋水長天,天然已是一曲清韻。
但這清韻的基調(diào)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當年她初到汴京,正是三月三日上汜節(jié)。柳絳新綠,桃花乍開,城外金水河中春波涌動,兩岸游人如織。兩岸貨攤櫛次鱗比,兒童搖著撥浪鼓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姑娘們兩鬢簪著最美的桃花,游人攀折了柳條一路指點。就連勾欄女也租了畫舫,揮著帕子順水攬客。就在中午最熱鬧的時候,不甘寂寞的人唱起了清歌,嗓音高亢嘹亮,直沖云霄。
那才是最美的調(diào)子。
邵敏回憶著那調(diào)子勾了勾弦,忽然聽到對面起了簫聲,一纏一和,漸高漸遠,竟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手上一錯,霎時破了音。
卻不想簫聲竟也跟著回轉(zhuǎn),將破音帶過,重新找回了主調(diào)。
邵敏略有些恍神。
——三年不見,元浚的簫藝確實是大大長進了。
邵敏停了手,只靜靜的聽著他吹奏。
也許因為元浚長相性格實在戳不到她的萌點,所以在與元浚時常見面那五年里,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元浚離開三年,她甚至不曾想起過他一次。
但是當他回來,有些記憶便無可回避的清晰起來。
她還記得那個陽春三月,他立在柳枝上,用簡陋的柳管吵醒她的春眠。對她說:“日后你就算見不到我,只要聽到我的哨聲,就知道我來看你了。這樣就不寂寞了吧?!?br/>
那時她笑答:“你以為是喚小狗呢?”
本來是玩笑話,元浚卻當了真,笑道:“你非要計較的話,那就我來當小狗吧。你想我的時候,就吹一聲柳哨,不管我在哪兒,都一定馬上趕過來,好不好?”
邵敏調(diào)笑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來了?”
他為此想了一整日。第二天來的時候,手里便帶了一管簫,神情里不無得意“若我來了,便在墻外為你吹簫。你若喜歡,就彈琴,咱們琴簫和鳴,說不定也能成就一段佳話。”
——但最初的時候,他的簫聲雜亂得不能聽,枉論琴簫和鳴。他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曲調(diào)時,邵敏正發(fā)燒昏睡在床,頭痛耳鳴,難受得得幾乎死掉。他在墻外對著譜子,一個音一個音的找,簫聲一斷一續(xù),徹夜未停。
等到邵敏意識到是他在外面,起身撥了兩下琴弦,簫聲才停了下來。
那之后他的簫藝日漸高明,終于行云流水般揮灑自如。
邵敏沒變成他的小狗,他的簫聲卻成了邵敏的鈴鐺。他一直都是個溫柔多情的人,他的簫聲就像他的人一般治愈。無論邵敏內(nèi)心如何的焦躁和不安,只要聽到了,便在不知不覺中被安撫了。
她很想單純做一個聽客,甚至做他的鐘子期也可以。
可惜她從沒想過要因此愛上他
簫聲很快寥落沉寂下來。
宮女們張望一番,終于找到了來源,齊整整的向金水河對岸瞭望。
元浚正立在玉帶橋上,柳絳水光,風姿卓然。目光所向,年輕的小姑娘們個個心猿意馬。
邵敏不愿與他做河漢相望狀,便對身邊一個小宮女道:“去請壽王過來說話吧?!毙m女紅著臉疾步去了。剩下幾個一陣嘰嘰喳喳。
少女聚集的地方,俊美的男人縱不能撩起情思,也是難得的賞心悅目消遣。
邵敏無奈提醒:“幃帳?!彼齻儾艔呐d奮中回神,將屏風挪了挪,擋在邵敏前面——叔嫂間避諱是多是少并無定制,但老太君都提醒過了,還是謹慎為妙。
元浚很快來到近前,跟邵敏見過禮。而后便立在屏風后,沉默不語。
邵敏便主動開口:“壽王今日來,是有什么事嗎?”
元清答道:“來探視陛下?!?br/>
他一向都是多話的人,鳳儀殿相遇時他沒認出邵敏,也還要調(diào)侃她是漁婆。但這兩次正面跟她遇著了,卻惜字如金。連邵敏都能感覺到他的壓抑。
邵敏自然更不敢跟他松懈了,“陛下正跟內(nèi)閣議事,壽王可要等著?”
元浚沉默了一會兒,說:“就等一等吧。”
邵敏只好吩咐道:“給壽王看座?!?br/>
這么隔著一道屏風相顧無言,無疑更癡男怨女、引人遐思,因此元浚一坐下,邵敏便站起來,說:“壽王暫且等著,我還有些事要先離開。鶯歌紫菀隨我去,其他人在這里應著吧?!?br/>
邵敏才走幾步,忽聽到背后元浚說:“皇后琴聲里多有追懷,傷今而憶昔,皇后可是對……?!?br/>
邵敏打斷他,淡然道:“壽王聽錯了?!?br/>
——便是他真這么想,這話也不該說。以他的聰明,如何連這點輕重都掂不清?可見什么謹慎識趣從來都不是他的本色。
元清與內(nèi)閣議事還沒結(jié)束,這些日子該處置的雜務(wù)她也都解決了,邵敏實在想不出其他打發(fā)時間的事,便干脆去廚房又煲了一罐湯。
水沸起來的時候熱氣蒸燎,邵敏有些茫然的立在白蒙蒙的霧氣中,心中略覺得憋悶。睫毛上凝了水珠,一瞬間她幾乎誤以為自己在哭。有些驚詫的伸手拭了拭,才自嘲的笑著搖搖頭——她就知道,她那有這么纖細敏感。
不過元浚說得確實沒錯。她懷念那年河畔肆無忌憚的放歌。
她也很清楚這次難得一見的煩悶從何而來——或許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樣刀槍不入,元清有意無意的猜疑防備其實已經(jīng)能傷到她了。
飛鴻踏雪泥,終究還是印下了指爪。不知振翅飛走時,是否一如往昔的快慰。
元清這次議事并沒有很久。
無論是高宦成還是周天賜,其實都很希望內(nèi)閣能進新人,以打破眼前這種僵持不下的局面——否則就算這次的事勉強解決了,日后他們倆拉鋸也會沒完沒了。一個只管吵架不管拿主意的內(nèi)閣,他們都能想象到最終的結(jié)局。
何況元清提名的程友廉也是他們心目中最佳的人選。
程友廉早在當年及第時,便被太皇帝看做是邵博之后可托孤寄命的治世良臣,雖為人處事多少有些非主流,卻仍被當做君子楷模,聲望很高。而且他資歷不深不淺,三朝老臣,卻又比高宦成還年輕。
更妙的是此人不識抬舉,連邵博的面子都不看,肯定不會拉幫結(jié)派??芍^獨苗一顆,毫無根基。既能打破平衡,又不會威脅到誰。
這個不識抬舉的非主流忽然被抬舉入閣,連臉色都不曾變一下,先催促元清拿主意解決西北的問題。而后言簡意賅,將局勢大略講了一下,就拿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元清對他很滿意,因為他每句話元清都聽懂了,而且元清問了他那么多,他也從頭到尾都沒露出“幼主昏昧至此,老臣有愧先皇”的痛悔不堪的表情。
歷史上程友廉雖沒這么早入閣,但是在局勢久拖不決的情況下,他也代表兵部參與了最后的辯論。所以邵敏大致能猜到這次的結(jié)論。
雖然還沒到?jīng)Q戰(zhàn)的時候……但是,終于要與希提刀兵相見了。
她離開的日子終于也進入了倒計時。
內(nèi)閣諸臣退出去的時候,正巧元清也該吃藥了。
邵敏雖然是個宅,有機會卻也會追星。因此讓鶯歌去請元浚來見元清,自己卻跟著鈴音一道進去,便在正殿外與高宦成等人遇著了。她今日打扮得樸素,身上并無標識身份的物件,又自動雖鈴音避到一邊去了,因此這些人竟都沒認出她。
高宦成是個不到四十的高個子男人,面白、長須,舉止雍容有度。一看就是個梅竹般的人物。周天賜略胖些,臉又圓又紅,面容慈祥和藹,很是可親。他們兩個走在最前面,后面又過去了五六個人,程友廉才走出來。
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簡直三十歲都不到。他膚色略有些黑,身形很是清瘦。一雙眼睛墨一般漆黑,坦然無波。睫毛長而直,略略垂著。
別人走過去都不自覺的眼神往她們兩個身上瞟,邵敏那么放肆的盯著程友廉看,他卻根本毫無所察就走過去了。
柳下惠、魯男子、坐懷不亂、正人君子……邵敏腦中噼噼啪啪跳過各種詞,最后定格在紅玉那句“錢大進是他大老婆”,額上不由垂下三道黑線。
邵敏端著藥進去時,元清正抱著枕頭,把下頜頂在上面。小小一團就跟熊貓似的。
邵敏笑著走過去,元清嘟了嘟嘴,身子一轉(zhuǎn)就背過身去了。
“皇后跟壽王聊得開心嗎?”
……你還有完沒完了。
“托皇上的福,挺開心的?!鄙勖粽f著坐到她旁邊,直接伸手挑起他的下頜,扭回來,笑道,“吃藥了?!?br/>
元清別扭的又轉(zhuǎn)回去,“又彈琴又吹簫,聊得那么開心,怎么還記得朕沒吃藥……”
邵敏無奈道:“你不吃我走了?!?br/>
說完起身作勢離開,誰知她坐下時元清就偷偷攥住了她的絳帶,她一起身結(jié)扣便被拽開了。邵敏不由叫了一聲,忙用手收住上身繞襟。
元清本來只是怕她走才拉著她衣服,并沒料到有這種福利。聽到聲音回頭看去,臉上先跟著紅了一紅。
邵敏拽了拽絳帶,元清仍神游天外的腦補著,卻不松手。邵敏有些羞惱,臉上越發(fā)的燒起來,便抬手挑了銀鉤,放下床架上的簾子來,把元清擋在里面,自己回身去開衣櫥。
元清這才回神,笑瞇瞇拽著簾子探出頭來看,邵敏隨手扯了件衣服丟到他頭上去,“不怕長針眼啊你?!?br/>
元清嘟囔著:“朕是明媒正娶……”忽然“啊”了一聲,笑道,“敏敏回頭回頭?!?br/>
邵敏攏著衣襟略偏了偏頭,看到元清手上正挑著個肚兜似笑非笑。她終于忍無可忍,從里面拽出最厚重的一件,砸到他身上去,“叫你沒正經(jīng)!”
邵敏選了條帶玉鉤的腰帶重新扎好。元清正抱著她的衣服貓一樣無聊的在床上翻滾著,抱怨“朕是明媒正娶明媒正娶明媒正娶……”
邵敏瞅準了,彈了他一個腦瓜兒,“起來吃藥了。一會兒壽王要來晉見,別讓他看笑話了。”
元清停下來瞇著眼睛望著她,忽然再次蔫掉,蒙住頭委屈道:“皇后跟壽王聊得開心,還管朕做什么?”
這孩子有的時候?qū)嵲谇纷岬镁o,連邵敏都有種抑制不住的暴力沖動,“宮城就這么大,皇上若不想臣妾見人,何必要召壽王入宮?”
元清沒見邵敏這般疾言厲色,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應。
邵敏見他呆了,才無奈的笑著搖搖頭,上前把他懷里的衣物拽出來,扶他做好了,道“喏,可以吃藥了吧。”
元清終于乖巧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