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交鋒
元清開口時,元浚已經(jīng)覺得不對,此時聽邵敏這么說,終于知道了他們的打算。他不信邵敏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只覺得心中酸楚悲憤。他攥了攥袖中的竹簫,打斷了邵敏的話,“臣不需要。”
他聲音不大,語氣里卻有一種沉郁。那種罕見的陰霾情緒讓他顯得有些可怕。
他抗拒得過于露骨了,連元清也不由愣了一愣——只覺得哪里出了錯,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邵敏。
邵敏與扣住元清的手指,輕輕握了握,便漠然地對元浚說道:“需不需要也無所謂。壽王若實在不愿多養(yǎng)這幾個人,她們的食宿花銷可以從內(nèi)府支取。”
元浚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一時竟不顧避諱,抬頭望著邵敏,道,“臣心里有人。臣只想與她一個一生一世,白頭偕老。”他美目盈盈,一如往昔般溫柔多情,但那黑色柔波之下,卻冰凍千尺,“她說過但求一心人,若臣房中有了別人,她只怕再也不會把臣放在心上了。”
——他就是想讓她不能安心。
邵敏心中一寒,忽然又想起圣旨入邵府那天,他淡然笑道:“有人來了。”而后不閃不避,反而從柳枝躍至她窗前,鉗住她的手腕,曖昧的對她俯下身。
那個時候他目光里同時有絕望和深情,依稀是個孤注一擲的少年,所以邵敏雖然惱怒他的輕薄和陷害,卻還是原諒了他。
但是現(xiàn)在他已是獨當一面的藩王,而她不止是一朝皇后,還是他的弟媳。他這般挑釁,便太無恥可惡了。
何況她還真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當和尚還是做種馬,她都不關心。
因此邵敏也目光冰冷的微笑道:“壽王這么說,想必那姑娘也是個難得的一心人。日后若是出嫁了,也必然一心一意愛著夫君,白首不相離。這般完美的姻緣,倒真讓人不忍破壞了。如今壽王使君未娶,想必她也羅敷待嫁,正在閨中守身如玉等著壽王。只是韶華易逝,壽王既然認定了她,為何還讓人家等著?”
她的話字字剜心,元浚只覺疼痛難當,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邵敏便自己接道:“壽王說不愿忤逆母親——難道是王太妃不答應?”
她刻意做出同情關切的表情來,一派無辜。元浚明白那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無視,略有些窒息,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聲音斷續(xù),“在臣心中,她仍在閨閣,一心一意等著臣。”
“難道她已經(jīng)……”邵敏故作誤解,惋惜感傷的追問道。
元浚雖恨她薄情,卻依舊怕咒她損了她的福壽。他知道自己已是一敗涂地,終于錯開了目光,道:“她……尊父母之命,已經(jīng)……出嫁了。”
邵敏見他消沉悲傷,不由怔了怔——她并不是窮追猛打的人。但若此時心軟,只怕元浚一時之間放不下心中念想。
但是她收起了刀劍相向的心,表情已然柔和下來,不再咄咄逼人,只如一般的親戚那般勸說道:“她既已嫁人,想必對壽王無情,壽王何必還要惦念她?何況壽王生在皇家,受一方奉養(yǎng),便該比別人更加謹慎自律,恪守君子之德。須知夫妻之間,上有天倫、中有律法、下有脈脈此情;當初三書六禮,拜天拜地拜高堂,已是海誓山盟,天地人為證。本就該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外人豈能又哪該插足……壽王也不小了,尋這么個人,跟她永結同好吧。”
元浚側(cè)著臉聽著。天光掠過竹影,侵入室內(nèi),將他面孔浸潤得無比柔和美好。他黑瞳子里映著搖晃的光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后只掙扎般自語道:“……若我綁了她拜過堂,她是否也只能認命,跟我一輩子?”
——那個時候他是真有過這種想法的,若她不愿意,便打暈她帶她走。
可是他怎么可能強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什么三書六禮,不過是兩家父母的私念罷了。洞房前連面都沒見過,說什么一生一世?什么天倫、律法,不過是為了逼人就范,強訂下的罷了。”
邵敏一時呆愣,忽然間無言以對——她忘了自己是在古代了——怎么她說的句句像古人,反而是元浚句句像個現(xiàn)代人?
——她自然反駁不了自己從小便接受了的觀念。
元清先聽元浚說邵敏要的是一心一意,想到自己之前亂來,便霎時間慌亂無措。后又聽邵敏的話,只覺如情話般字字旖旎,知道自己還有機會挽回,恨不能立時就做些什么。此時見邵敏似乎是認可了元浚的說法,忽然便腦中一片空白。驚慌之下,脫口便反駁道:“嫁與不嫁,確實自己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歡不喜歡,卻是誰也逼迫不了的!壽王……壽王若覺得她嫁人是被迫的,朕,朕也無話可說。可是你何不親口問問她,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喜歡?”
說完便越發(fā)緊的攥住邵敏的手,眼睛死死鎖住她。
邵敏略有些吃驚,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疑惑的看著他。
不過片刻之間,元清卻已經(jīng)紅了眼圈,大眼睛里水光閃爍,鼻子也略有些發(fā)紅,卻倔強的不肯哭出來,“朕喜歡皇后……就算洞房之前沒見過,可是朕見了皇后之后,就一直一直都喜歡。皇后也說過……”他腦中忽然閃過那夜的情形,想到他那般期待的向她告白,邵敏卻仍是哄孩子一般的應對,眼淚不由就滾落下來,“皇后也說過喜歡朕……”
他想抱住邵敏,可是就算坐著,他的體格也依舊不足以把她圈在懷里。她必定還是不信他的保證的。因此他只是坐在她身旁,淚眼朦朧,死死的盯著她。
邵敏心里一軟,握著他的手拉到心口,目光款款,輕輕道:“嗯……”
元浚看著這兩個人相處的情形,已經(jīng)明白。他不愿再待在這個地方,便站起身,道:“臣日后會問她。臣今日是來想向陛下和娘娘辭行的。”
那四個女孩子元浚到底沒有收,他只說:“在臣看來,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她可以為我守身,我便也能對她此生不渝。這同樣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不能插足的。若我收了,便是褻瀆了她,也褻瀆了自己這份心。”
他最后望了元清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笑。
邵敏總覺得他笑得蹊蹺。但是總算把自己的心里話對他說了,也把邵博囑咐的事辦了,她心情松懈,便沒再多想。只吩咐人把那四個女孩子賞給壽王太妃。
元浚走后,元清把自己鎖在屋里不肯出來。
邵敏被關在自己房間外面,仿佛是她欺負了元清似的,不由就有些好笑。
她覺得元浚卯足了心思要勾搭自己弟媳,實在很沒下限。不過那句“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卻很讓她佩服。若元清也能懂這一點,日后定是個了不起的好男人……可惜別人的好男人。
他總愛膩著邵敏,這般想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很少。
好歹是個男子漢,獨立一些比較好。因此邵敏便不管他,一個人找了個地方看書去了。
晚膳的時候元清腫著眼睛出來。
邵敏沒想到他竟會小姑娘似的一個人躲起來哭,簡直瞠目結舌。
元清有些羞惱的望了她一眼,一個人默不作聲吃東西。邵敏顧及他的自尊,便也不說什么,只給他添了兩次湯,補充水分。
邵敏猜想他急于讓她承認自己的感情,卻又惱恨自己還沒長大。難得有名分做保障,卻又被元浚給否定了,因此當時會哭。但那好像并不是多難排遣的事。
她又仔細回想了自己今天說過的話,并沒找到哪句讓他傷心難過了。卻又不能問,心里很是糾結——畢竟男女有別,元清總會有些事不方便向她傾訴……
她不由就想,若元清有個兄長或者父親般的人在就好了。
夜來無事,邵敏便命人擺了棋盤,逗元清跟她下棋。
她一貫相信,男人的友情是在戰(zhàn)斗中培養(yǎng)起來的,那么要撬開他們的嘴,自然也是戰(zhàn)意正酣時最容易。
她有兩件事總被誤認作高手,第一件是彈琴,第二件便是手談。她在現(xiàn)代時便被父母逼著學圍棋,還差點走上職業(yè)之路,按說實力應該不弱。事實上,她布局相當大氣,連教她下棋的國手也說,她布局有國士的氣派。那般氣定神閑的運籌帷幄,實在少有人不把她當少年成名的高手。
但是到中盤激烈的爭地……她幾乎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有時甚至連官子都熬不到,所有人就都看出她輸了——當然她自己還會若無其事的繼續(xù)收官,耐心的把棋下完。
——“這孩子天賦不錯,但是圍棋是‘面對面搏殺’的‘競爭性’運動。”當時老師這么說,“這孩子沒殺氣,甚至連爭斗心都沒有,實在不適合走這條路。”
想到這里,邵敏舒坦的喝了口熱茶——既然老師說是“搏殺”,那么想必下棋也是一種戰(zhàn)斗。
她猜得不錯,元清雖一開始很不情愿,難過為什么她跟元浚是“琴簫相合”跟自己卻要“對面搏殺”,但是跟她下了一會兒,就已經(jīng)正襟危坐,嚴陣以待了。
邵敏雖極少贏棋,但棋力還是不錯的。她能看出來,元清的圍棋受過高手指點,本身天賦不錯,銳氣也足,假以時日,必定是個高手。
不過話說回來,看他批折子的勤懇勁兒,想必也抽不出多少時間與人對戰(zhàn)。這份天賦,日后只怕還是要浪費了。
元清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咬著指甲,全部心神都放在哪十九路的廝殺之上。
邵敏學棋時老師最強調(diào)的是計算力和戰(zhàn)斗力,往往落不到二十子,對方已然展開絞殺,一路刀光劍影,將暴力圍棋詮釋個十成十。邵敏全盤躲避,也最多能將悠游撐至中盤。反而是到了古代,君子之爭,先禮后兵,倒是能容得她將布局做完,她這才嘗到幾次贏棋的滋味。
元清的棋,比暴力圍棋君子一些,卻又比君子棋多了些殺伐。倒是既讓邵敏的趣,又逼她多費了不少腦子。但此時中盤將過半,再沒太多避戰(zhàn)空間,邵敏明白自己馬上要一敗涂地了,便松了口氣,伸了個懶腰,然后起身端來一盤蜜柑,若無其事的剝皮。
吃完一只柑子,又信手挑了挑燈花。
元清這才謹慎的落下一子。
邵敏掃了一眼,腦中飛速計算,而后落下一子。元清見她落子,不由愣了愣……他布局比邵敏落后太多,為爭搶大場,只能棄掉右下角五子。但邵敏既沒有收割右下角,也沒有與他針鋒相對,而是落子做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眼。
——元清捏著一枚棋子,絞盡腦汁思考邵敏這一手的目的,未果,只能惦記著,又落了一子。
邵敏掃了一眼,思索,而后又落了個無關緊要的子。
接二連三,元清終于想明白了。他郁卒的將棋子丟開,“朕不下了!”
邵敏聽他嗓音啞啞的,有些破,便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柑子,笑道:“肯說話了?”
元清咬了柑子,還不解氣,追著咬住了邵敏的手指。
咬住了,卻又不舍得咬疼了她,只含在嘴里,合不上張不開。
邵敏任他咬著,也不往回抽手,只笑道:“就這么點力氣?”
元清偏頭把她的手打開,越發(fā)覺得委屈,低聲道,“朕覺得自己長高了一點。”
邵敏笑道:“嗯。”
元清又說,“朕十五歲了,太……高宗……中……反正很多人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建功立業(yè)了。”
邵敏忍著笑——反正他想說的他那幾個祖宗,沒一個十五歲建功立業(yè)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元清知道自己還是不能說服她,便強詞奪理道:“朕,十二歲即位,朕的十五歲就好比別人的十八歲、二十歲。”
邵敏略嚴肅了一些,心里卻依舊竭力忍著笑。但元清一看她的表情,忽然又有些慌張,“可,可是……朕之前還小,小的時候難免做錯一些事,又沒有人跟朕說過……所以,那些事都是不作數(shù)的。皇后……敏敏……”他聲音越低下去,眼睛里又啪嗒啪嗒開始落眼淚,“敏敏不能記在心上。”
邵敏心中笑意霎時退去,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怕些什么。
小孩子的感情也許稚嫩、也許朦朧,卻都是不從來做假的。
元清怕他過去的亂來,絕了她愛上他的可能。就算他是皇帝,也無法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所以他整個下午都在懊惱和不安中度過。他希望邵敏當他是孩子,原諒那些。卻又不希望邵敏一直把他當孩子,不承認他的感情。
邵敏一時有些慌亂。
她不會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產(chǎn)生那種感情,但是她也不能否定元清此刻的心情。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擦元清的眼淚:“皇上,就算是小孩子,錯了也是錯了,傷害不會減少一些,代價也不會更輕一些,該擔負的責任也不能逃避。何況,有些錯一旦犯下了,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元清瞪大了眼前望著她,手死死的攥住她的衣服。
邵敏捧住他的臉,目光柔和的望著他,安撫道,“但是,因為我之前沒告訴皇上,皇上也還小,所以過去的事,我不會放在心上。”
元清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邵敏便親了親他的額頭,“可是若皇上真的長大了,就一定要記得這些,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那些無法挽回的,一定……”
元清猛的撲上去抱住她,用力的點頭,“朕明白了,朕不會再亂來……”
邵敏聽他聲音,又要哭的樣子,忙岔開話題,笑道:“話說回來,棋下得好好的,為什么不下了?”
“朕,朕覺得……”
“覺得我把你當孩子,在讓棋?”
元清沉默不語,邵敏忍不住笑出來,“皇上下棋,又狠又韌,能顧大局又肯棄子,正戳到臣妾軟肋上。臣妾的能耐,真的只能撐到這里了。”
元清臉上紅了紅,小聲問:“真的?”
邵敏笑道:“真的。”
元清親了親邵敏的耳朵,小心翼翼的問:“皇后今晚……身上方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