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試探
這一日天氣晴好,天空藍(lán)得剔透純粹,半片白云也沒有。
這座皇城很空曠,不知是什么緣故,樹木種的相當(dāng)少,僅有一些低矮的花樹,此時也謝了紅粉,濃密繁蕪的綠葉里透出些衰頹的氣息。
沒有遮蔽視線的樹蔭,天空顯得尤其的空曠高遠(yuǎn)。
邵敏在宮苑間走走停停,那些個沒主的院落里只有負(fù)責(zé)灑掃的宮女太監(jiān)定期來照料。雖庭院仍是整潔的,但宮墻角落里還是貼墻生出了油綠的苔蘚。
在承光宮看到玉簪花的時候,邵敏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慨來。
“我記得咱們來這里的時候,汴京在過三月三,全城的人都到河邊去折柳條看桃花……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到秋天了。”她說。
紅玉笑道:“娘娘你平日里不出門,自然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邵敏認(rèn)真點(diǎn)點(diǎn)頭,道:“找個安靜點(diǎn)的地方歇歇吧。”
承光殿已經(jīng)臨著御河了,邵敏估計前面不遠(yuǎn)大概就是昆明池,該進(jìn)了御苑的范圍了。因此一路繞過承光宮,繼續(xù)往前走去。誰知出了一道角門,不見花園卻只看到一道高墻。那墻上的青石顏色淺淡,墻角青苔也只有薄薄的一層,像是新修了沒幾年的樣子。
高墻后隱約能看到有太湖石,石縫上還生著蘭花,并不像是宮外。
邵敏心中好奇,便沿著墻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頭,才看到在兩墻相交的地方有一道貼了鐵皮的厚重木門,門外掛著一把大鎖,鎖孔已然銹跡斑斑。
紅玉回頭看看,見跟隨著的宮人們離得遠(yuǎn),便低聲道:“師姐,要不要我?guī)湍阃遍_?”
邵敏正猶豫著,彩珠拽拽她的袖子,也神神秘秘的,“等晚上,沒人看到的時候。”
邵敏立時有些炸毛,低聲訓(xùn)斥道:“行了你們!別弄得跟做賊似的。”說罷回頭,想叫個人來問問,卻看到自己身后右手邊站第一位的,正是南采蘋。
南采蘋穿著一身粉紅色襦裙,手臂上纏著同色的披帛,垂著頭,卻仍是亭亭玉立,氣質(zhì)卓然。邵敏看到她便覺得有些不自在——這人的存在簡直像是提醒她,她過的是小說,不是日子。頗像是懸在頭頂?shù)纳系壑邸⑺廾啞?br/>
但她還是把腦中奇怪的想法拋開,問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南采蘋似乎在壽成殿地位頗高,邵敏問話明明沒有針對誰,眾人卻還是一致把答話的機(jī)會給了南采蘋。
“回娘娘,是鳳儀殿。”
邵敏愣了一下——聽這殿名,似乎很有故事。
“為何要隔開?”
“殿里早先住的是恭肅皇貴妃……皇貴妃薨后,先帝怕睹物傷情,便用墻隔開了。”南采蘋道。
邵敏默默的想了一會兒。她讀史書,歷來只讀本紀(jì),偶爾搭配著看看重要人物的傳記,從來不翻什么后妃傳,因此后宮這點(diǎn)事兒,她還真不清楚。
她倒是聽紅玉跟隔壁組師弟爭執(zhí)時說過,英宗皇帝是個專一重情的人,不過她倒是更贊同師弟的意見——英宗皇帝可能性無能。
——英宗皇帝子嗣稀薄,活下來的就元清一個。后宮的寒酸程度,甚至讓素來不問宮闈的大臣們也紛紛上書,提醒他要廣納嬪妃……好多生幾個兒子。但他始終沒答應(yīng),一心一意的守著一個皇后一個貴妃過日子。
他確實(shí)一直沒再納妃子,也一直到皇后貴妃都過世了,才在臨死前選了一次秀。但他若是真的專情,就不會有了皇后還要再封個貴妃。
不過換個角度一想,若英宗皇帝鐘情的是這個貴妃,皇后不過是父母之命……紅玉的觀點(diǎn)倒也立得住。
但是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元清生母是哪一個?
她還記得這個皇貴妃姓朱,先帝的皇后姓王,元清的生母……似乎姓蘇。
對了,西六宮還住著兩個不到三十歲的太妃,一人守著一個公主,青燈古佛的熬日子……
她就說嘛,皇帝哪有專情的。
彩珠見邵敏半天沒做聲,南采蘋也悶葫蘆一般緊閉嘴巴不主動開口,便問:“娘娘要進(jìn)去看看嗎?”
邵敏回過神,道:“不,不用了。東六宮逛完了,也該用午膳了,咱們回吧。”
呂明到德壽殿的時候,元清剛剛下朝,聽他說林佳兒可能流產(chǎn)了,只是皺著眉頭喝了口茶,道:“知道了,去太醫(yī)院傳個御醫(yī)給她瞧瞧吧。”
呂明稟道:“皇后身邊的女史已命人去了。皇后娘娘想也到了鐘秀宮。”
元清眼睛瞇了瞇,道:“知道了。”
呂明摸不透他的意思,便問:“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元清不答反問,道:“呂明,你覺得皇后是個什么樣的人?”
呂明慌忙跪下,道:“娘娘尊貴,小人一介內(nèi)宦,不敢妄加臧否。”
元清看了他一會兒,見他雖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伏著,身上卻并未觳觫戰(zhàn)栗,氣息沒有半分粗滯,顯然不是真的誠惶誠恐。便道:“無妨,你說說看,朕恕你無罪。”
呂明跪伏著,半晌沒有做聲,直到元清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才說:“小人不知。娘娘端莊自持,甚少差遣內(nèi)宦侍婢,身邊只留女史與尚儀伺候。”
元清微不可查的冷哼一聲,道:“好了,你退下吧。”
呂明一退出德壽殿,元清便摔了杯子。
王聰明忙弓著腰哆哆嗦嗦的轉(zhuǎn)到他身前,跪下道:“爺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元清道:“先帝三十歲上才有了朕,朕十五歲就差點(diǎn)要當(dāng)?shù)耍@是好事,朕怎么可能生氣。”
王聰明伏在地上,一聲不吭。
元清看他這個樣子,略有些煩,便道:“行了行了起來吧,你腿腳不好,不用動不動就跪。朕還沒那么暴戾。”
王聰明趕緊爬起來,道:“謝主隆恩。”
元清道:“你帶上劉安時,去鐘秀宮看看吧。”
王聰明問,“不是讓小呂子去了嗎?”
元清低頭撥弄著手中杯蓋,道:“他猜不透朕的心思,這趟肯定是白跑……這畢竟是朕第一個孩子,你去看看,若它命夠大,就保下來吧。”
“爺?”
元清有些出神,道:“這個孩子,也許跟朕很像。就算朕沒有兄弟兒子,邵博若真想篡立,宗室里也總能找出其他人選。”
王聰明偷偷望了他一眼……元清畢竟是他從小帶到大的,他看到元清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看他眼中同時雜著迷茫和向往,心里不由有些痛惜和懊悔,答話的聲音也低柔下來:“喏。奴才這就去。”
王聰明走前從外面叫了個小太監(jiān)進(jìn)去伺候。那小太監(jiān)倒是機(jī)靈麻利,只是太過殷勤,晃在身邊元清看著就煩。
他忽然很想見見邵敏……早上她用勺子喂他的蛋聰很美味。
而且,他很想看看邵敏的表現(xiàn)——在知道有人為他懷了孩子之后。
但是元清最終還是沒有去,因?yàn)樗麤]有閑暇。
——他案上摞滿了奏折,足有百十本。雖并不一定都要今天看完,但明日還有明日的,他不想積到一塊兒去。
而且,在邵博辭官時,曾有近朝臣聯(lián)名上書,懇請元清挽留邵博,說是:國家不可一日無太傅。連他少時伴讀林靖也說,政務(wù)繁冗,陛下年少,怕是不堪重負(fù),還是再留邵博兩年吧。
這些人名義上說是為了家國天下甚至為了他好,但歸根到底,還是不信任元清。他們甚至不相信他能獨(dú)理朝政,枉論成為圣明君主。
哪怕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讓這些人閉嘴,元清也不能懈怠了。
何況邵博雖不在朝堂,但他在朝中經(jīng)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jié)。有時元清在朝堂上聽百官議政,明明邵博遠(yuǎn)在洛陽,元清卻有種他在主導(dǎo)一切的錯覺。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他知道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官員,上任前都會先去拜訪邵博。甚至不少新調(diào)入汴京的外官,也都會刻意繞道去一次洛陽。
雖然邵博將這些人都拒之門外了,但這些人既然這么敬仰邵博,為人處事上自然都會刻意模仿他。
他覺得這些人都在等他扛不住的那一天,他身為一朝天子,不能讓下臣們看了笑話。
邵敏一行人回了壽成殿,正碰到內(nèi)府的管事太監(jiān)來送時貢的清單。單子一共兩份,一份是皇后莊子里的,另一份大概是整個后宮的。邵敏大致翻看了一下,不過是些粳米、藥材、禽畜、海鮮。具體是多是少她看不明白,聽太監(jiān)的話像是比往年都多。
——但這也未見得是因?yàn)轱L(fēng)調(diào)雨順。畢竟這是這一次的皇后是權(quán)臣的孫女兒,下面人肯定想巴結(jié)下。
邵敏大致問了下田莊的情況,原來后宮在京畿有千頃良田供養(yǎng),皇后的田莊是從這里邊分出來的,有一百二十頃。另外太后有一百二十頃,皇貴妃一百頃,貴妃五十頃,四妃每人十頃。其余田地產(chǎn)出交由皇后統(tǒng)一打點(diǎn),供給宮中其他用度——諸如游宴、節(jié)慶封賞之類。田莊的產(chǎn)出都不算在月供里。
元清后宮只她一個夠品級,因此這一千頃田莊的產(chǎn)出便全由她安排了。
邵敏問完話,收起單子,道:“比著四妃的份例,給西宮兩位太嬪每人送一份,其他的都入庫吧。另從我那一份里選些滋補(bǔ)的藥材和魚禽,給鐘秀宮的林修儀送去。”
邵敏是那種待人溫和卻不好親近的人。內(nèi)務(wù)白派了個嘴利落的來,那小太監(jiān)見她一本正經(jīng)看單子問話,半句喜惡臧否都沒有,心里漸漸就沒了底氣,不敢多說了。此時聽她特別提到林佳兒,趕忙道:“喏。剛巧了,今年娘娘莊子里新組了隊海船,出海帶回不少鮮貨,里面不少都是滋補(bǔ)良材。”
邵敏皺了皺眉,問:“怎的各處莊子還不一樣?”
太監(jiān)趕緊解釋:“莊子封出去了,便是各宮娘娘自己的人打理,不過領(lǐng)著個內(nèi)務(wù)的差事罷了。娘娘的身份是早三年前就訂下了,尊先帝遺囑,這三年娘娘月俸供應(yīng)一律比照皇后,莊子自然也是三年前就歸娘娘了。因娘娘當(dāng)時年幼,莊子里的事內(nèi)府一律稟給榮國公,管莊子的人也是榮國公訂下的。”
——榮國公便是“邵敏”的父親邵庸,邵敏并不喜歡他。他放蕩不羈,整日跟酒客詩友在外游蕩,什么時候能在家待住了,必然是得了新的歌姬寵妾。邵敏十歲進(jìn)邵府,見過他的次數(shù)一只手就能數(shù)出來。后來邵敏被指給元清,他端不起父親的架子,又不想見了邵敏就下跪磕頭口稱“臣”,干脆把她在閨樓里鎖了三年……
邵博的兒子個個才情過人、品行平庸、能力低下,他算是最典型的一個。
邵敏問:“那人叫什么?”
太監(jiān)笑道:“是個討喜的名字,叫錢大進(jìn)。”
邵敏揉了揉額頭……又是個歷史名人。不過這人跟程友廉關(guān)系匪淺,想來知道是他在管莊子,紅玉會更容易被騙出宮去。便道:“這人我也聽說過,倒是個會辦事的。林修儀那邊,海鮮就不要送了。你們把東西選好后,先讓太醫(yī)院的程吏目看一眼,沒有忌口再送去。程吏目有指點(diǎn),你們就照著他說的換了。”
小太監(jiān)趕緊道:“奴才記下來。娘娘……下個月便是中秋節(jié)了,莊子那邊問要不要另送些稀罕水果來?”
邵敏道:“稀罕水果就不必了,只需送些葡萄、棗子來……就讓他親自來送吧,他與榮國公也有幾年沒見了。”
小太監(jiān)笑道:“這趟他便是親自來的,聽說前日還與榮國公邀汴京才子相聚醉仙樓,大大的歡鬧了一場呢。”
邵敏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道:“倒是我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