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巳初(2)
有懂得旗語的人立刻破譯出來,稟報給陳玄禮:“天子無恙?!标愋Y又驚又喜,忙問詳情,可惜望樓還沒來得及提供更詳盡的細(xì)節(jié),只知道是延興門那邊傳來的消息。
封大倫飛速看向張小敬,臉上滿是喜悅。天子無恙,這家伙已經(jīng)失去了最后一個要挾的籌碼,可以任人宰割了!
張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給延興門傳消息的是他,結(jié)果沒想到這個善意的舉動,卻成了自己和另外兩個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無策。
“李司丞,那件事沒辦法告訴你了,但我總算履行了承諾?!睆埿【脆哉Z,閉上了眼睛,迎著鋒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倫壓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見張小敬身形動了,眼珠一轉(zhuǎn),立刻大聲喊道:“不好!欽犯要逃!”
龍武軍士兵們的精神處于高度緊繃狀態(tài),猛然聽到這么一句,唰地下意識抬起弩機(jī),對著張小敬就要扣動懸刀。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聲音忽然從人群后面飛過來:
“住手!”
“安祿山?”
李泌對這個名字很陌生。隊正趕緊又解釋了一句:“他是營山雜胡,張守珪將軍的義子?!?br/>
一聽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凜。胡人做節(jié)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絕不多見。安祿山能做到這個位子,說明很有鉆營的手段。可是,這家伙不過一介新任平盧節(jié)度使,怎么敢在長安搞出這等大事?實在是膽大到有點(diǎn)荒唐。李泌總覺得道理上說不通,其中必然還有曲折。
“平盧留后院在哪里?你隨我去。”李泌舉步朝外走去,隊正雖然不情愿,但看他殺氣騰騰,也只能悻悻跟從。
守捉人的據(jù)點(diǎn)對面,就是十座留后院。這里是諸方節(jié)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顒铀?,平時儼然是一片獨(dú)立區(qū)域,長安官府管不到這里??山裉旖窒锢锖鋈欢嗔艘慌觅S軍士兵,氣勢洶洶地朝著里面開去,驚動了不少暗處的眼睛。
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靈通,看到這支隊伍,不免聯(lián)想到興慶宮那場大亂。于是他們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卻都不敢發(fā)出聲音。
在隊正的引領(lǐng)下,李泌率眾徑直來到西側(cè)第三所。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飄動著一面玄邊青龍旗,青色屬東,玄邊屬北,恰好代表了平盧節(jié)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賁軍士兵走到門前,砰砰地拍打門板,不一時,出來一位褐袍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眉粗目短,頗有武人氣度,但笑起來卻像是一位圓滑的商人。他一開門,沒等李泌開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稱萬死。
李泌之前預(yù)想了平盧留后院的種種反應(yīng),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他眉頭一皺,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經(jīng)直起身來,笑瞇瞇地自報了家門。
原來他叫劉駱谷,是這平盧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祿山的心腹。李泌一聽,立刻收起了輕視之心。這主事人上至百官動態(tài),下至錢糧市易,無所不打聽,手眼通天,雖無官身,勢力卻不容小覷。
李泌冷冷道:“你口稱萬死,這么說你們早知道我的來意嘍?”劉駱谷還是滿臉堆笑,只說了兩個字:“寄糶?!?br/>
一聽這兩個字,李泌的臉色便沉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官員,經(jīng)常會涉及一些不宜公開的大宗交易。為了避免麻煩,他們往往會委托一些豪商代為操作,收支皆走商鋪賬簿——謂之“寄糶”。后來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開始承接這類業(yè)務(wù),他們是官署,沒有破產(chǎn)之虞,而且節(jié)度使自掌兵權(quán)、財權(quán),外人難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一層。
劉駱谷這么一說,李泌立刻聽懂了。守捉郎在平盧留后院過的賬,其實是朝中某一位大員寄糶。這一位大員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費(fèi)用是走平盧留后院的賬。這樣一來,用人走京外,劃賬走京內(nèi),人、錢是兩條獨(dú)立的線。無論怎么折騰,這位大員都可以隱身事外,穩(wěn)如泰山。
他唯一漏算的是,沒想到劉駱谷這么干脆地把自己給出賣了……
李泌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們?yōu)楹芜@么干脆就把寄糶之人給賣了?”
劉駱谷正色道:“寄糶之道,講究誠信。本院雖從來不過問客戶錢財用途,但若覺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責(zé)。昨夜遭逢劇變,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節(jié)度深負(fù)皇恩,時常對麾下告誡要公忠體國,為天子勞心,若他在京,也會贊同在下這么做?!?br/>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李泌聽出來了,這是把留后院的責(zé)任往外摘,還暗示安祿山并不知情,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過深。這位劉駱谷倒真是個老手,消息靈通不說,一聽到風(fēng)聲,立刻做好了準(zhǔn)備,痛痛快快地表現(xiàn)出完全配合的姿態(tài)。
李泌確實不認(rèn)為安祿山會參與其中,一個遠(yuǎn)在偏僻之地的雜胡,能折騰出多大動靜?他現(xiàn)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這位寄糶大員是誰。不料劉駱谷搖搖頭:“寄糶是隱秘之事,大員身份對我們也是保密。不過賬上倒是能看出來一二?!?br/>
說完他亮出一本賬簿。這賬簿不是尋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黃麻紙裁成一肘見長的一片,片片層疊,再以細(xì)繩串起,長度適合系在肘后,適合旅途中隨時查閱。一看這規(guī)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偽造。
這是本總賬,里面只記錄了總額進(jìn)出,沒有細(xì)項。劉駱谷說他們只按照客戶指示定向結(jié)款,至于這錢如何花,他們不關(guān)心——不過對李泌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要知道,從突厥狼衛(wèi)到蚍蜉,從猛火油到闕勒霍多,這是一個極其龐大的計劃。近百人的吃喝住行、萬全屋、工坊、物料、裝備、車馬的采買調(diào)度、打通各處官府關(guān)節(jié)的賄賂、打探消息、遮掩破綻的酬勞,可以說,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耗費(fèi),都是驚人的數(shù)字。
這么昂貴的一個計劃,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窮酸的退役老兵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這也是李泌一直認(rèn)為他們幕后必還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盧留后院在天寶二年的交割超過一萬貫,其中京城用度只有兩千貫。換句話說,這本總賬上如果有八千貫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糶人的手筆。
劉駱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這一筆賬:八千六百貫整,一次付訖,時間是在天寶二載的八月。
天寶二載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傳來消息,突厥狼衛(wèi)有異動。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調(diào)撥人員。時間上與這一次支付恰好對得上。
李泌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大殿通傳,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種線索完全都對得上。
一口鑌鐵橫刀兩貫,一件私造弩機(jī)八貫,一匹突厥敦馬三十九貫。這是當(dāng)前市面上的行情。這八千六百貫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支應(yīng)這個計劃的日常開銷了。那位寄糶人也許還有其他支出,但應(yīng)該不會走這里。
賬自后面還附了一些注釋文字。劉駱谷說,寄糶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約好交割地點(diǎn)和聯(lián)絡(luò)暗號,附在賬后。李泌沒有說話,低頭掃過去,忽然視線在四個字上停住了。
這是留后院和這位寄糶人每次約定的見面地點(diǎn):
“升平藥圃?!?br/>
升平坊只有一個藥圃,就是東宮藥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賬本,遞還給劉駱谷。劉駱谷慣于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旁邊這位氣勢洶洶的靖安司丞,忽然斂去了一身的鋒銳,變得死氣沉沉。他關(guān)切地追問了一句:“司丞可還要小院做什么?”
“不需要了?!?br/>
李泌有氣無力地回答道,一直以來他所極力回避的猜想,卻變成了一個嚴(yán)酷如鐵的事實。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動,眼神一陣茫然。縱然他深有謀略,可面對這一變局,卻不知該做什么才好。
這時,一陣清脆的鑼聲傳來,這是望樓即將有重要的消息傳來。李泌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語時,渾身猛然一顫,如遭雷擊。
“天子無恙!”
劉駱谷也注意到了這個消息,正要向李泌詢問,卻愕然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見了。
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留后院響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馬,揚(yáng)鞭就走。附近的旅賁軍士兵們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一騎絕塵而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沒有指示,沒有叮囑,這位靖安司的主帥就這么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在馬背上的李泌抓著韁繩,現(xiàn)在什么都顧不上了,他只有一個目標(biāo)——東宮藥圃,太子所在的東宮藥圃。
那一聲“住手”傳來,及時止住了龍武軍士兵的射勢。如果再晚上半個彈指,恐怕張小敬已經(jīng)被射成了篩子。
無論是陳玄禮、永王還是封大倫,都循聲望去。他們看到一位額頭寬大的官員穿過人群,正朝這邊匆匆走來,還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著都沾滿煙灰,一看就知道也是從勤政務(wù)本樓幸存下來的。在他身后緊跟著一個戴面紗的美貌女子。
陳、封和永王同時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載?”
不過三個人的語氣,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當(dāng)他是一個普通臣子;陳玄禮是不屑里帶著幾絲贊賞,畢竟元載及時通報軍情,才能讓龍武軍第一時間進(jìn)入勤政務(wù)本樓;至于封大倫,語氣里帶著一半親熱、一半喜悅。
之前幸虧有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倫才能成功脫開誤綁王韞秀的罪過,并把張小敬逼得走投無路?,F(xiàn)在元載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就能讓十拿九穩(wěn)的局面,再釘上一顆穩(wěn)穩(wěn)的釘子。
雖然不知道為何他會叫停射向張小敬的弩箭,但以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陰毒法子吧?封大倫想到這里,滿臉笑容地張開雙臂,親熱地迎過去。不料元載卻抬手讓他稍等,封大倫恍然大悟,趕緊退后,不忘朝張小敬那看一眼——那獨(dú)眼閻羅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元載先朝永王、陳玄禮各施一禮,然后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來拘拿燈輪之案的罪魁禍?zhǔn)住!?br/>
這個舉動并不出眾人意料。張小敬本來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變是個極大的污點(diǎn),靖安司若不親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時,元載手里多了一副鐵鑄的鐐銬,嘩嘩地晃動著。他上前幾步,把鐐銬往對方頭上一套,鐵鏈恰好從兩邊肩膀滑開,纏住手腕。
“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元載大義凜然地喝道。
在場眾人包括張小敬都是一驚,因為元載的鐐銬,居然掛在了封大倫的頭上。
“公輔,你這是干什么?”封大倫驚道,想要從鐐銬鏈子里掙脫開來。元載冷冷道:“你的陰謀已經(jīng)敗露,不必再惺惺作態(tài)了?!?br/>
“你瘋了!罪魁禍?zhǔn)资悄莻€張小敬?。 狈獯髠愺@怒交加。
這時陳玄禮忍不住皺眉道:“元載,你這是何意?莫非這個封大倫,是張小敬的同伙?”元載搖搖頭:“不,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張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從未叛變,只是臥底于蚍蜉之中罷了?!?br/>
“荒唐!”陳玄禮勃然大怒,“他襲擊禁軍,挾持天子,這都是眾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當(dāng)我是瞎子嗎?!”他猛地按住劍柄,隨時可以掣劍而出,斬殺這個奸人。
元載的眼底閃過一絲畏懼,可稍現(xiàn)即逝:“這是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為之?!?br/>
“何以為據(jù)?!”
元載笑道:“在下有一位證人,可解陳將軍之惑。”
“誰?他說的話我憑什么相信?”
“這人的話,您必然是信得過的?!痹d轉(zhuǎn)過頭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br/>
永王一直歪著腦袋,臉色不太好看??稍谠d發(fā)問之后,他猶豫再三,終于不太情愿地開口對陳玄禮道:“適才在摘星殿里,張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實是為了通知元載,砸掉樓內(nèi)樓?!?br/>
陳玄禮恍然,難怪摘星殿會突然坍塌,難怪永王能在張小敬手里活下來,居然是這么一個原因。
永王對張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這么說,看來此事是真的。想到這里,陳玄禮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臉色,心中如明鏡一般。若是元載不來,這位親王恐怕不會主動站出來佐證,只會坐視張小敬身死。
越是這樣,越證明元載所言不虛。
“那他挾持天子的舉動……”陳玄禮又問道。
元載從容解釋:“蚍蜉其時勢大,張小敬不得其間,只得從賊跟隨,伺機(jī)下手。如今天子無恙,豈不正好說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覲見陛下,必可真相大白?!?br/>
他的話,和張小敬剛才的自辯嚴(yán)絲合縫,不由得別人不信。陳玄禮只得揮一揮手,讓士兵們先把弩機(jī)放下,避免誤傷。
這時掛著鐐銬的封大倫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就算張小敬沒叛變,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元載緩緩轉(zhuǎn)過臉去,面上掛著冷笑,全不似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親切。
“虞部主事張洛,你可認(rèn)識?”元載忽然問。
封大倫愣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是他的同事,兩個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過張洛沒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這次燈會值守,才會推到了他頭上。
元載道:“就在燈樓舉燈之前數(shù)個時辰,他被莫名其妙擠下拱橋,生死不知。我問過值守的龍武軍,那些進(jìn)入燈樓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簽發(fā)的?!?br/>
封大倫一聽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書繁重,所以平級主事有時候互相幫忙簽發(fā),再平常不過。封大倫敢打賭,如果仔細(xì)檢查那些進(jìn)入燈樓的工匠竹籍,幾個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還有虞部員外郎的簽注,又不只是他一個。
可是元載現(xiàn)在說話的方式,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是封大倫殺了張洛,然后給蚍蜉簽發(fā)竹籍以便其混入燈樓。沒等封大倫開口辯解,元載又劈口道:“若無虞部中人配合,賊人怎么會搞出這么大的事來?”這一句反問并無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可眾人聽來,封大倫儼然成了隱藏官府中的賊人內(nèi)奸。
“你這是污蔑我!”
“你剛才那么賣力指認(rèn)張小敬是賊人,難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載別有深意地反問了一句。封大倫脫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為……”說到這里,他一下頓住了。
“那是因為什么?”元載瞇著眼睛,好整以暇地追問了一句,封大倫卻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