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晚庭春 !
第 43 章
自打那日許家的賞花宴變成了相看宴后, 明箏就不再去參加各家的宴請了。
便是夏家治宴請了人來,她也推說身體不適一一拒絕掉了。
她何嘗不知, 這些人是真心盼著她好, 希望她能再遇良人,希望有人能開解她、照顧她,讓她重新開始, 也怕她有太多時間去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
這日得知許家太太將攜夏綾上門, 明箏早早地避開了。
城東五里的橫波寺素來香火極旺,聽說這里求來的平安符最是靈驗, 明箏索性帶著瑗姿等人去燒香拜佛。
她本不是個喜歡向神佛禱祝之人, 生活中遇到挫折, 往往她自己就解決掉了, 何須寄望神佛?但過去一段時日她曾替惠文太后抄寫經(jīng)書, 那時她住在娘家, 婚姻正處在迷茫絕望的階段,每日焚起一支線香,坐落在金絲楠木書案之后, 運筆將《大藏經(jīng)》《華嚴經(jīng)》謄抄紙上, 奇怪的是, 心里卻得到了難得的撫慰和平靜。
她想, 也許神佛當真有靈。
開闊的寶殿之上, 金漆大佛寶相莊嚴。明箏雙手合十,默默祝禱……
夏日的風透過穿堂輕輕拂過, 將她面紗一角卷起一點, 瑩潤的肌膚如上好的美玉, 鬢角發(fā)絲微動,是那樣豐茂柔軟。陸筠目視周圍那些或是糾結(jié)于苦難, 或是有所祈求的善男信女們,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過,可有零星幾人,曾目睹這一瞬的風流么。
所幸所嘆,他見過她的容顏。說緣淺,卻也不淺。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將她送到他面前。
明箏俯拜而起,似乎察覺到周圍靜下來,她猛地轉(zhuǎn)過頭去,見自己身側(cè)兩步之外立著個高大的男人。
他仰頭目視著佛像,在眾多虔誠跪拜的信眾中間,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一絲不茍的玉帶錦服,不染纖塵的云頭官靴,微揚的下巴線條分明如刀削筆刻,俊美深沉,清傲而威嚴。
她好像已經(jīng)不再意外他會出現(xiàn)在此地。
她聽到自己心內(nèi)悵然而無奈地一嘆。
雖瞥見他,不等同于一定要與他搭話。
從前宮中礙于身份情面,不得不與周旋。
可實在不是多么熟識的關(guān)系,明家與他更從來沒有什么交情。
空曠的殿中人潮往來,交談聲和禱祝聲都壓得很低,佛祖威嚴莊重,自不容喧嘩僭越。檀香泛著輕煙,以至于整個大殿都籠著一重薄霧。
她安然跪拜完,伸出手去,等待侍婢上前將她攙起來。
陸筠注視那只手。
柔嫩瑩光,不染蔻丹,不飾金玉,簡單干凈,姿態(tài)婆娑。什么人有幸握住它,將它緊緊攥住壓向心口。
他喉結(jié)滾了滾,將視線移開。
舉目望著那佛頭寶相,萬千思緒愈發(fā)紛亂。他沒試過糾纏一個人,一向墨守陳規(guī),有些事便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未敢嘗試。
如今他卻是要拋卻一切禮法去追逐心愛的女人。
明箏沒等到瑗華瑗姿前來攙扶,她驟然回首,發(fā)覺人潮正一擁朝外涌去。
“發(fā)錢糧了,發(fā)錢糧了!”
適才還寧靜的殿宇,涌起奇異的喧囂。瑗華等人被隔絕在外,靠近不得。
明箏下意識瞥了眼陸筠,她心中不定,這種事無論怎么瞧都不像是陸筠這樣的人會做的。
“明夫人?!?br/>
他沒有回頭,目視那佛像,似笑非笑地開口。
明箏緩了一息,垂眼哂道:“侯爺好興致,沒想到您也有興禮佛,想必是為太后娘娘的病情禱祝來的?”
她話里譏諷之意分明,陸筠又怎聽不出。
他默了一會,點燃一支香,緩緩地供到龕前。
“娘娘沉疴不愈,本侯確是時刻憂心。不過……”
他轉(zhuǎn)過臉來,一步步走向她,“本侯奉命前來查探私逃的欽犯下落,斬獲些微蹤跡,與明夫人有關(guān)?!?br/>
他說得流暢又正經(jīng),倒令明箏一時疑惑起來。
陸筠抱臂靠在身后的朱紅柱上,低眉道:“今年四月下旬,明夫人府上或是身邊,可曾出現(xiàn)過可疑之人?身量頗高……”
他比了個高度,與他身量相近,“漢話口音有些怪異,左眉有道疤痕,雙瞳顏色比尋常人淺些,還有……”
明箏下意識想說“沒見過”,可轉(zhuǎn)念,她陡然想到當日審訊梁家那幾個冤她的下人,“……是個陌生男人,眼睛顏色有點怪……”
她面色一變,陸筠眉頭蹙了起來,“明夫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哈薩圖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若曾在她身邊出現(xiàn),若當真與承寧伯府有些勾連,她作為梁霄上任夫人,若被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明箏猶疑道:“但我不是十分確定,此人是否侯爺正在追查的人?!?br/>
陸筠點頭:“無礙,將你所知,盡數(shù)細說與本侯?!?br/>
余光忽而瞥見門前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前的瑗華瑗姿,陸筠方意識到不妥。
“明夫人,可否移步……”
他話沒說完,明箏打斷了他,“瑗姿,上回安姨娘小產(chǎn)后,承寧伯府夜審幾個下人,審出來的證詞你可記得?”
瑗姿點點頭,不知明箏如何突然說起這個。
“侯爺見諒,明氏不便久留,為不耽擱侯爺正事,留下婢女瑗姿,有什么話,您只管向她了解?!?br/>
她施了一禮,抬手招瑗華至近前,沒再多說任何話語,無言地告辭去了。
陸筠沒有勉強。他抬抬手,外頭便涌進來幾個官差,打頭的便是郭遜,聽他漠然道:“把這位姑娘帶回去,她知道哈薩圖的線索。”
郭遜吃了一驚,看向陸筠的目光更多了幾絲佩服。
原來侯爺追查梁少夫人,當真是掌握了證據(jù)的?
這些日子他跟著侯爺盯梢對方,他怎么就全無發(fā)現(xiàn)?侯爺不愧是侯爺。
明箏拾級而下,見道外擠滿了搶錢糧的百姓。有人在旁感嘆著,“這方大人就是仁善啊,這都是第幾回派發(fā)錢糧了?不止這一處,聽說東邊照日大街也擺著攤子呢?!?br/>
另一個笑道:“可不是?也虧得他這樣大方,百姓都記著他們家的好,上半年澇災(zāi)就發(fā)了五萬石糧食救助百姓,如今他夫人的病大好了,他又這般舍財,換做是我,我也樂意替他燒個香祈個福呀。”
明箏心中一時復雜起來。適才她當真以為這一切都是陸筠設(shè)計好的,為著私下里說幾句話……是她小人之心,錯怪了他么?也許正像他所說那般,他只是為了查案……
她回想他端方持重的樣子,倒真不像會做這種事……一時赧然,她臉頰都火熱的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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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幾聲犬吠打破了巷子里的安寧。
有人在外來來去去,這是一座寬敞的院落,不是官府,住的卻都是官差。
此刻陸筠坐在一扇屏風后,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動過。
郭遜不知要不要再來催問一回如何繼續(xù)查探,見陸筠擺擺手,意思是不想多說,他只得從內(nèi)退出來。
門從外闔上,陸筠終于有了動作。
他站起身,垂眼握緊刀柄,然后一揮手,將面前一座漆木雕刻的屏風生生從中劈開。
瑗姿說得很詳細。
梁霄那妾侍如何買通人栽贓陷害,那些下人如何冤枉誣賴,梁霄又是如何糊涂混賬。
他雖沒有親眼目睹當時的情狀,可他足以想象得到,她在梁家是何等的孤立無援。
得到這樣好的女子,緣何會有人不珍惜?
梁霄該死,那安氏該死,梁家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該死!
他又是無比的懊悔,無比的自責。為了守著不值一錢的信念,他容她在這狼窩虎穴里掙扎了八年。
他在屋中來回踱著步子。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心疼。
郭遜在外聽到響動,知道侯爺正在生氣,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見過侯爺如此動怒過。他不敢輕易闖進去,侯爺心思一向深沉,他只能自行去猜想,莫非與適才那婢子的證言有關(guān)?
梁家到底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惹出了多大亂子,才把侯爺氣成了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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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夏綾又獨自回了一趟娘家。昨日明箏有意相避,很明顯是不贊成她和二叔所行之事。當日她為撮合,確實太過心急了些,沒有事先問過明箏的意愿,就貿(mào)然把人先藏在了左近。二叔后來一路追隨,刻意搭話,也確實顯得太過輕佻,不怪明箏生氣。
“好妹子,你心里怪我,我也無話可說,確實是我思慮不周,實實在在沒想到二叔這般魯莽,唐突了你……回去后我跟婆母都說過他了,他想給你賠罪,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見他,唯有我上門來,替我自己跟二叔向你致歉,往后絕不會如此了……”
夏綾心急不已,生怕明箏心里落了痕跡,往后姐妹相處,彼此有了心結(jié),不免損傷情分。
明箏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表姐是為我好,想我盡快走出陰影,才著急為我相看。我并沒有怪罪表姐的意思,只是不知如何應(yīng)對長輩們?nèi)绱岁P(guān)懷……”
彼此把話說開,一切不快便散了。只是夏綾憂心的另有一件,這邊明箏明顯是毫無進一步的意思,可家里的許二爺,卻隱隱有些非明箏不娶的意愿……昨日她與婆母好勸歹勸,二叔根本沒聽得進去,口口聲聲說與明箏有緣。
但這些話她不敢告訴明箏,只盼待等她回去京城后,慢慢勸二叔歇了心思……
又過了兩天,明箏啟程在即,臨行前想為家里捎些土產(chǎn),才又和夏綾等人相約出了趟門。
隆盛茶館樓上,推開窗即可俯瞰整個長街,幾個青年男子簇擁著一個白衣公子,遠遠看到樓下一個影子,便哄然道:“快看快看,就是那個,東邊走著的,那個苗條的!”
白衣公子惱道:“不許看!關(guān)你們什么事?今兒都得閑不用上值?去去去,別耽擱我的正事兒!”
“你有什么正事?偷偷摸摸包了雅間兒,鬼鬼祟祟在這兒偷瞧婦人。我說許二爺,您這口味可是越來越怪了,黃花大閨女您不愛,專挑這比自個兒還大好些的婦人?怎么,貪婦人家懂得疼人兒???”
那白衣公子正是許家二爺許麓辰,聞言他惱恨極了,跳起來一把把那出言不遜的推開,“滾你的!我明三姐正經(jīng)官家嫡出,閉上你的嘴,什么臟污話也敢安在她頭上?”
被推搡的青年也動了怒,“怎么,做得出怕人說?打量我不知道?那女人不就是京城明家那個被夫君休回去的前承寧伯世子夫人嗎?八年無所出,你也敢要?不怕你許家二房絕了后?”
許麓辰被他氣的倒仰,沖上前與他廝打起來。
那青年猶在高呼,“你又是什么好東西了?偷偷摸摸瞧人,沒一點膽色,換做是小爺,早叫她服服帖帖……”
與此同時,隔間雅室內(nèi),陸筠抿唇不言。
郭遜從窗前扭頭道:“這孫子說話真難聽,也不知是誰家養(yǎng)出來的紈绔。這姓許的也窩囊,上回鬼鬼祟祟跟車,這回偷偷摸摸樓上瞧人……”
“……”陸筠默然。
郭遜又道:“好像打得很激烈,要不要勸勸?”
一刻鐘后,五六個青年面上掛彩,被官兵押送著,排成隊依次從樓上走出來。
百姓們指指點點,許麓辰難堪得抬不起頭來。
“二叔?”
側(cè)旁一聲細柔的女音,令許麓辰渾身一僵。
他扭過頭去,見對面店鋪門前,夏綾挽著明箏,正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夏綾急切追問,上前幾步,攔住了一個官差,“這是許家二公子,你憑什么抓他?”
那黑臉官差冷笑一聲,“嘉遠侯辦差,用得著跟你交代?”
明箏下意識抬眸,見陸筠身著玄色金螭紋束腰窄袍,一步步走下樓梯。
郭遜當先見著明箏,別有意味地挑了挑眉頭,“梁少夫人,又見面了。這幾個人適才聚眾斗毆,辱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侯爺跟我正巧撞上,依據(jù)國法,可不能不管?!?br/>
夏綾聞言回過頭來,“我家二叔斗毆?這怎么可能?”
她又對明箏道:“表妹,你認得這位侯爺?快幫忙說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