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納蘭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清兒是聾子,清兒是聾子!這個事實(shí)徹底將她整個人擊潰了,好似漂浮在深海上的人被抽掉了最后一塊浮板,多日來的隱忍和悲痛,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水一般奔涌而至,喉頭一甜,一股溫?zé)岬孽r血猛然噴出,全數(shù)灑在衣襟之上!
“公主!公主!”
云姑姑大驚,放下皇帝就來扶她。清兒驟然被人放在地上,睜開眼睛疑惑的看了一圈,隨即開始大聲哭鬧。丫鬟們齊刷刷的跑進(jìn)來,屋子里一片混亂,云姑姑大叫道:“傳太醫(yī)!傳太醫(yī)!”
納蘭昏昏沉沉,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反復(fù)回蕩: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
是啊,她殺了崔婉茹,可是這位皇后卻也留給她一個天大的災(zāi)難。
如果她早知道,她就不會顧慮紅煜的不愿意,她會多為他充實(shí)后宮嬪妃,產(chǎn)下子嗣,也不至于如今日這般凋零??墒侨缃?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的眼淚終于滂沱而下,再也無法控制,嘴角殷紅的悲聲哭道:“父皇,父皇,兒臣罪該萬死?。 ?br/>
幾次醒來,身邊都聚滿了人,納蘭卻一直閉著眼睛,五年來,她第一次這般任性,想要就此睡去,什么事都不管了??墒菨u漸的,周圍緩緩安靜下來,一條身影站在她的身前,久久沒有離去。
睜開眼睛,月光已穿透了雕刻的鏤花窗子灑在書臺上,太廟的佛音順著冷冽的風(fēng)穿過高大厚重的重重宮墻,傳到她的耳里,以這樣的方式在提醒著她,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身處什么樣的地方。
“皇上耳聾的事,微臣已經(jīng)瞞下了,除了這宮里的人,不會再有人知道?!?br/>
玄墨站在床榻前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微風(fēng)吹過管彤,低沉舒然,燭火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隱隱有幾分堅韌的線條透著淡淡的鋒芒。
“在皇上成年親政之前,我們最少還有十幾年的時間設(shè)法謀劃,皇上雖然耳聾,但是只要等到他十五歲大婚成親,誕下子嗣,懷宋就還有希望。公主是大宋的支柱,是納蘭氏的全部希望,如果公主倒下了,皇上必然會被廢黜,皇室凋零,外人趁機(jī)奪權(quán),懷宋分裂,戰(zhàn)亂將起,百姓民不聊生,先祖?zhèn)兇蛳碌幕鶚I(yè)頓時就會毀于一旦。公主胸懷經(jīng)緯之志,絕不會坐視懷宋覆滅,基業(yè)盡毀。”
納蘭抬起頭,看著這個從小一同長大的男人,心底突然生出幾分悲涼。
是的,他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到,只是,這究竟是一條怎樣艱難的路??!
“玄墨,多謝你。”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叫他玄墨了,玄墨微微一愣,眼神閃過一絲動容,卻還是恭敬有禮的回道:“此乃微臣份內(nèi)之事。”
納蘭坐起身來,輕輕的咳嗽了兩聲,面色蒼白若紙,她微微一笑:“你成熟多了,已經(jīng)有叔父之風(fēng)了。”
安凌王是玄墨的父親,曾經(jīng)是納蘭烈座下的大將,因?yàn)樵谀辖畱?zhàn)役中救過納蘭烈的性命,所以被賜姓納蘭,入了皇室宗譜。
玄墨躬身回道:“多謝公主夸獎?!?br/>
“聽說玉樹懷孕了,是真的嗎?”
玄墨面色登時一滯,眉頭也緊緊的鎖起,過了一會,方才低聲說道:“是。”
納蘭笑道:“玉樹德才兼?zhèn)?你要好好待她?!?br/>
玄墨語氣頗有些生硬,無喜無悲的說:“還要感謝公主的賜婚之恩?!?br/>
大殿空曠,佛音漸大,其間還有群臣的哭靈聲,他們相對而視,卻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玄墨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信箋完好,還沒拆封,交給納蘭道:“燕北來信了?!?br/>
納蘭死灰一般的眼神頓時閃過一絲亮光,幾乎是有些急躁的一把拿過,玄墨眼光微微凝固,眉心輕蹙,恍若有化不開的冰雪,他靜靜退后半步,輕聲道:“微臣告退。”
“恩?!奔{蘭答了一聲,雖是微笑著的,可是聲音卻已有幾分漫不經(jīng)心了。
長燈清寂,只能照出一抹瘦瘦的影子。
云姑姑進(jìn)來的時候,納蘭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太醫(yī)請了脈,喝了藥之后,宮女們漸漸都退了出去。坐在書案之前,反復(fù)摩挲著那方小小的書信,心底的悲戚漸漸升騰,竟似不敢拆閱一般。燭火噼啪,天地間一片寂靜,屋子里燃著彌合香,香氣裊裊,好似一團(tuán)青云。
“玄墨吾弟,燕北戰(zhàn)事已了,為兄安然無恙,切勿掛懷。此次承蒙賢弟居中奔走,籌得糧草軍需,并以彼國兵力牽制大夏東軍。然,夏燕之戰(zhàn)如今勝負(fù)兩分,為兄并無萬全之把握,是以賢弟切不可過于袒護(hù)燕北,以防朝堂之上有人借此攻訐于你。官場兇險,賢弟萬萬小心。若因愚兄之過而使賢弟受到牽連,兄萬死不足以恕內(nèi)心之悔。
大夏兵退之日,乃兄大婚之時,賢弟若能前來,兄必當(dāng)?shù)瑰煜嘤?你我兄弟十年未見,兄甚念你?!?br/>
眼淚,終究一滴一滴的落下,滴在純白的紙張之上,滿心悲苦盡化作這顆顆清淚。她已經(jīng)忍耐了太久,也壓抑了太久,更堅持了太久,心頭重重堆積的,是泣血的疲憊和蒼涼,國事家事,如今,更加上了他那幾個自己早就明了的字句“大夏兵退之日,乃兄大婚之時”,眼前漸漸迷蒙,窗外風(fēng)雨凄凄,便如她的心境一樣,白茫茫的一片。蘸飽了一筆濃墨,便聽雨打芭蕉之響,苦笑落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寫到最后幾筆,筆跡已經(jīng)凌亂,她頹然伏在書案上,淚眼婆娑,竟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云姑姑進(jìn)來的時候,險些落下淚來,公主多年執(zhí)政,還從未有過如此失態(tài)。將她扶上床休息,再回到書案邊,見回復(fù)的信箋已經(jīng)寫好,又是寄給燕北王爺?shù)?她便已有幾分不喜,并沒有看探在書案上的信件的內(nèi)容,折好之后放進(jìn)信封中,以火漆封好,就交給宮女,說道:“送到玄王府上,讓他照老規(guī)矩發(fā)出去。”
“奴婢遵命。”
陰雨如晦,夜幕漆黑,一只黑鷹從玄王府飛起,向著西北方,急速而去。
燕洵接到納蘭的信的時候,是在離開的前一天,風(fēng)致站在一旁,見燕洵皺著眉看了半晌,突然撲哧一笑,說道:“他也不知是抄了誰家女子的閨房怨語,糊里糊涂的竟然寄來給我?”
風(fēng)致接過看了一遍,隨即笑道:“殿下,玄王爺筆跡凌亂,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br/>
燕洵搖頭一笑,對于這個義弟,他還是很有些情誼的,十年相交,不比一般,他開心的說道:“他的興致倒好。”
說罷,他竟突然冒出一絲孩子氣的心性,想道若是他回寄回去,不知道這小子會不會氣瘋?提筆就在那封書信之上揮毫寫到:“相交十年,不知是此心意,兄愚鈍也。大夏退兵之日,兄親自往宋提親,不知可敢應(yīng)否?”
風(fēng)致見了大笑道:“殿下,玄王爺見了會氣瘋的。”
“就等著看他發(fā)瘋?!?br/>
燕洵把信鄭重的收好,放在鎮(zhèn)紙之上,端端正正的擺放,哈哈一笑,心情大好,帶著風(fēng)致和阿精就出了門。
楚喬昨日大病一場,今日仍舊在床上躺著,不是沒有責(zé)怪和傷心的。
責(zé)怪,是責(zé)他的冷情和淡漠,傷心,卻是傷他的蒙蔽和欺瞞,然而,又能如何?正如那小廝所說,除了她,他是不拿別人的命當(dāng)做性命的。這話說的即便是殘忍無道,但卻終究有溫暖之處,最起碼,是除了她。
他是在乎她的。
而她,在有些事上不也是隱瞞沒說,比如她的真實(shí)來歷,再比如,卞唐一行里,和諸葛玥的一番糾葛。
諸葛玥,諸葛玥,每當(dāng)想起這三個字,她都覺得心頭微微的痛。不是麻痹冷血到將一切都已然忘卻,更不是愚蠢無知到看不出他對她的種種心意,然而,又能如何?這世上,終究有些人力未能做到之事,終究有些東西是無法補(bǔ)償償還,正如李策所說,如果無法回應(yīng),那么不如相忘。
八年相守,她是燕洵心底的唯一,而她,卻在他不曾察覺的時候,有過那么一瞬的心起漣漪,算起來,誰又虧欠了誰,誰又真的對不起誰,或許,她不該如此氣量狹窄斤斤計較的。
下了床,穿好衣服,拿著剛剛剝好的栗子就往燕洵的書房走去,綠柳在睡午覺,竟然也沒聽到她起來,這一晚上把這小丫鬟折騰了夠嗆,想來也累壞了。
推開燕洵的房門,里面空無一人,將栗子放在他的書案上,見公文繁雜,燭臺的蠟燭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塊,可見他昨晚又是熬了一夜,心里不由得生出幾絲心疼。正想去吩咐廚房為他準(zhǔn)備些菜肴,袖子一拂,卻不小心碰到書案上的一封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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