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楚喬漸漸絕望了,冷風(fēng)吹過她單薄的身體,偌大的雪地一片潔白,她望著燕洵,望著這個八年來始終和她站立在一處的男人,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我愿意相信他們,我拿我對殿下的忠誠起誓?!?br/>
說罷,她深深的磕頭在地,光潔的額頭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向來挺拔的背脊彎曲下去,脖頸雪白,狂風(fēng)吹起她身上的大裘,越發(fā)顯得她單薄消瘦。
“大人!”
邢臺上,有士兵哭出聲來,并非是不怕死亡的,只是這一刻,有更沉重的情緒盤踞在士兵的心頭,他們大聲叫道:“大人!起來啊,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們甘愿受死!”
楚喬沒有動,她仍舊跪在地上,頭磕在地上,聲音漸漸嘈雜,風(fēng)雪越發(fā)大,人群紛雜,那么多的聲音從四周傳來,她卻都聽不見,猶自在等待著頭頂?shù)哪莻€聲音。
終于,一聲低嘆緩緩傳來,那一瞬,她渾身顫抖,她甚至以為自己成功了,可是下一秒,冷冽的聲音頓時響起,燕洵沉聲說道:“行刑!”
“唰!”
一整排齊刷刷的聲音頓時響起,隨即,是有重物紛紛落地的悶響,刀太快太利,甚至沒有一個人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慘叫,腔子里的血噴出老高,灑在潔白一片的雪地上,像是怒放的梅花。
靜,太靜,楚喬的血在那一瞬間就冷了下去,四肢百骸都灌進了風(fēng),呼呼的吹著,她的手抓在地上,是一團冰冷的雪,那么冷,就像她的心,已然失去了溫度。周圍的聲音她完全聽不到,只聽聽得到狂卷著的風(fēng),像是野獸一樣在雪原上肆虐著。
“賀蕭統(tǒng)領(lǐng)御下不嚴(yán),其下士兵跟隨他以下犯上,無視軍法,拉下去每人杖責(zé)八十,隨后交由第一軍暫時收押?!?br/>
燕洵的聲音在頭頂平靜的響起,全場無人說話,也無人反抗,將士們都聽從吩咐的動作了起來,靴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大人,”賀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似乎跪在了地上,語氣很平靜,聲音里卻是掩飾不住的悲傷,他靜靜的說道:“屬下們給大人丟臉了,還請大人珍重自己?!?br/>
腳步聲越走越遠,人群漸漸散去了,風(fēng)驟然大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楚喬的膝蓋跪的麻了,手腳已經(jīng)僵硬的不會動了,她卻仍舊保持那個姿勢跪在那里,雪一點一點落在她的身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白色雪駝絨軍靴緩緩靠近,燕洵伸出手來,扶住她的肩,她卻頓時像是被火燙到了一樣跳起身來,腳步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禁衛(wèi)們背對著他們,站的遠遠的,燕洵一身黑色長裘,站在她的面前,許久也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那個攙扶她的姿勢,手尷尬的伸著,遙遙的向著她。
“阿楚?!?br/>
燕洵輕聲喚她,可是她卻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踉踉蹌蹌的回過身,找到她的馬,然后翻身跳了上去。
這一天是那般冷,楚喬突然想起前幾天,那時候自己還可笑的覺得燕北比卞唐還暖和一點,可是現(xiàn)在,她卻陡然發(fā)現(xiàn)燕北竟是這樣冷,冷的讓人心脈巨寒,冷的讓人血液凝固,冷的讓人如墜冰淵。
這天晚上,楚喬病情加劇,還沒走出軍營,她就從馬上墜了下來,被送回府中之后,綠柳急的失聲痛哭,荊家的三個姐姐驚慌失措的守在她的床邊,一遍一遍的呼喚著她的名字,她于迷蒙中睜開眼睛,想要同她們說別擔(dān)心,我不會死,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可是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半夜醒來的時候,荊紫蘇仍舊守在她的身邊,見她醒了,一邊笑著一邊落下淚來,吃了藥,已是二更。荊紫蘇告訴她,燕洵早就回來了,卻沒有進來,一直站在她的門前,已經(jīng)六七個時辰了。
“外面還下著大雪呢?!鼻G紫蘇小聲的說,用眼梢偷偷的打量著楚喬。像她這樣的女人也許永遠無法理解,在她看來,男人便是自己的整個天空,這個世界還有什么事能比夫君的命令更大呢?
楚喬躺在那里,很多事情在她的腦海里一一閃過,那些過往像是流水一般,跳動著冰冷的浪花,在這八年的坎坷和艱辛之中,一一匯成一條曲折的河流。她想她應(yīng)該明白了,并無怨言和憤恨,余下的,只是冰冷和失望。
真煌城里,西北大地上,赤渡城頭,北朔戰(zhàn)場,西南鎮(zhèn)府使的軍官們用鮮血和年輕的生命書寫了他們的忠誠,年輕俊朗的風(fēng)汀,沉穩(wěn)持重的慕容,足智多謀的烏丹俞,堅忍不拔的文陽,以尸體為滾石、以身體為盾牌的戰(zhàn)士,他們都不是圣人,他們也曾犯過錯誤,他們的父輩更是曾經(jīng)背叛過燕北,犯下滔天大罪,欠下累累血債,但是從真煌城起,從他們追隨自己旗幟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把生命和未來都交付在自己的手上了,燕洵說得對,他們并不是效忠于他,他們效忠的,是她楚喬,而她,卻沒有能力庇護他們。
她肩負(fù)著這只孤軍的期望,她承諾他們要為他們洗清恥辱,她曾在赤渡城頭大喊,她說只要他們奮勇作戰(zhàn),將大夏拒之門外,他們就會成為燕北的英雄,他們的名字將被刻在燕北的軍功譜上!于是,他們跟隨著她的腳步,保護著厭惡他們唾棄他們的燕北大地,不屈的抗擊了數(shù)十倍與他們的敵人。
然而如今,她的雕塑被列入燕北忠義堂,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而他們,卻死在了自己最愛的人的手上。
她做了什么,她用那些年輕的生命,為自己換取了什么?
心口好似被巨石壓住,喉頭腥甜,戰(zhàn)士們在她的背后倒下,她卻連回頭看一眼他們眼睛的勇氣都沒有,離去的時候倉皇回首,也只看到了一片污濁的鮮血。
“月兒?月兒?”荊紫蘇緊張的掰開她的手,手心處已經(jīng)鮮血淋漓,指甲深入血肉,那般用力。
“紫蘇姐,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br/>
低沉的嗓音在屋子里響起,沙啞的不成樣子,荊紫蘇猶豫了半晌,終于還是退了出去。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靜的能聽到燭臺上的燈火,燭影悠長,窗子上卻看不到任何影子。
月上中空,外面風(fēng)雪漸大,她知道,那個人仍舊在,如果她不出去,他一直都會在。他一直是這樣固執(zhí)的一個人,小的時候他跟著她學(xué)習(xí)刀法,那么繁雜的功夫,他卻硬是在一個月內(nèi)學(xué)會了,通宵的練,手腳都被磨得起了水泡,卻從不停歇。直到現(xiàn)在,她還總是能回想起當(dāng)初的那個院子,他站在柱子前,挪騰劈砍,眼神堅韌的像是一只受傷的老虎。
他的心里一直裝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她曾經(jīng)以為她全都了解,可是現(xiàn)在,她卻漸漸迷惑了。
眼神漸漸冷寂了下來,卻有堅韌的光芒在閃動著。她突然下了床,只穿了一件單衣,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后,她突然跑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就沖了出去,徑直撲進了那個堅硬的懷抱之中。
感受到她體溫的那一刻,燕洵突然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出來,或者是沒想到她這么快就不氣了,可是感覺到那雙纖細的手臂緊緊的抱著他的腰,他才頓時反應(yīng)過來,隨即,他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阿楚!”他低聲的嘆:“我傷你心了?!?br/>
楚喬伏在他的懷里,緊緊的抱著他,卻并沒有說話。燕洵低聲說道:“我并非是猜忌你,也并非是嫉恨西南鎮(zhèn)府使,他們?nèi)缃癫粷M兩千人,編制嚴(yán)重不齊,取消番號是必然的??上麄兲^桀驁不馴,竟然攻擊第一軍大營,我若是不作出處置,軍威難立?!?br/>
楚喬悲聲說道:“我明白,我全都懂,燕洵,是我讓你難做的?!?br/>
燕洵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沒關(guān)系,我只是怕你傷心,你肯出來見我,我就放心了。”
楚喬眼眶通紅,抿著嘴說道:“西南鎮(zhèn)府使屢次救我,對我有大恩,燕洵,我實在不忍心?!?br/>
燕洵微微皺眉,終于無奈說道:“好吧,我就放了賀蕭他們,但是他們?nèi)羰窃儆杏|犯軍規(guī),我不會再手下容情了?!?br/>
楚喬點了點頭:“燕洵,多謝你?!?br/>
夜黑風(fēng)高,月亮彎彎的一線,發(fā)出慘白的光,白雪茫茫,兩人在月下相擁著,距離那么近,可是感覺卻是那般的遠。
燕洵回房之后,楚喬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門剛一關(guān)上,她的面色就冷了下來。靜靜走了兩步,扶著床柱坐了下來。
編制不滿?取消番號?搶奪軍旗?犯上作亂?
燕洵,你怎可這樣欺我?
對于一個軍人來說,取消番號是何等的奇恥大辱?戰(zhàn)爭之中,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個人,都要保護軍旗,只要軍旗還在,軍隊就不會散。招募人員補充編制又是怎樣簡單的一件事?第一軍三十多萬人馬,文陽他們?nèi)鄠€文官難道就能神勇無匹的沖進第一軍中搶奪軍旗然后逃出城外?西南鎮(zhèn)府使的人要被處決,賀蕭等人首先就應(yīng)該被控制起來,怎能讓他們進入刑場大鬧特鬧?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