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到底還是天真任性,才可以這般草率,才可以這般隨性,才可以絲毫不去考慮,如果自己不負(fù)責(zé)任的自盡而死,父母親族要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個后宮,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可以讓人發(fā)瘋,可以讓人發(fā)狂,可以讓一個妙齡少女一刀一刀割在自己的臉上,然后毫無顧慮的說死就死。
她以為她的自盡可以讓那人自責(zé)愧疚,可以讓那人永遠(yuǎn)的記住她,卻不知在這座巨大的宮廷之中,她的生死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煙火,除了成為宮妃們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再不會引起任何漣漪。
這個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枉死的冤魂。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月,兩月,一年,兩年,誰還會記得當(dāng)初有一名寵極一時的楚妃娘娘?
“真是愚蠢啊!”
納蘭輕嘆,得享這樣一個封號,本可依仗著一生榮華,再加上那酷似的面容和性子,便是一生專寵也不難。只可惜,偏偏沒有那樣的腦子和心胸。
“娘娘?”
文媛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剛剛煎好的湯藥,小聲的叫道。
納蘭隨意的招手,喚她進(jìn)來,接過湯藥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送,那么苦的藥,她卻好似喝湯一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文媛在一旁看著,托盤上還放著盛放冰糖的小碗,她幾次動了動嘴唇,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傳我的懿旨,袁美人淑德寬厚,恭順良康,如今死于惡疾,賜封為六品惠人,葬西妃陵,賞母族千金,加封她的兄長官銜,著戶部酌情辦理吧?!?br/>
文媛微微一愣,不解的向納蘭看去。是的,長公主是有議政的權(quán)利,也有懷宋地區(qū)四品以下地方官的任命權(quán)??墒亲詮乃×酥?已經(jīng)放權(quán)兩年有余,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罪妃,值得嗎?
然而,納蘭卻沒有給她解釋,只是繼續(xù)說道:“皇上最近朝政操勞,袁美人去世的消息,還是不要告訴他了,傳令各宮,也管好自己的嘴巴。”
文媛連忙點頭應(yīng)是。
大殿里再一次安靜下來,剛才的一番話,似乎讓納蘭頗為辛苦。她躺下去,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微微皺起眉頭。
即便是怒極貶斥,但總還是有情分在吧。那樣的專寵,那樣的溺愛,總不會沒有一絲用心,而只要有一絲用心,一旦知道她懸梁自盡的消息,難免還是會有幾分傷懷。如今西北邊境不寧,朝野上黨爭不斷,他的身邊,已經(jīng)有足夠多讓他憂心的俗事了。
喝了藥,她格外的渴睡,迷迷糊糊的想,西冷宮的廢妃,終生不得見君顏。三年兩年,也許他就會忘記了,就算他日想起,對一個“因病去世”的女子,心境上也不會太過不堪。
燭火噼啪,又是一個冷寂的深夜。東南殿的懿旨傳到了各宮,各宮的主子們很快就領(lǐng)悟到了皇后的心思,即便有人對皇后善待袁世蘭親族感到氣憤,卻也無人敢于說什么。前幾天程妃親自登門道歉隨后就一頭扎進(jìn)佛堂的舉動,還是潛移默化的讓她們明白:皇后圣眷仍在,大權(quán)仍掌,不可小視。
后宮,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一波幽湖,風(fēng)浪平和,看不到半絲波濤。歌舞夜夜悠揚婉轉(zhuǎn),管樂日日懸梁繞耳,其樂融融的外衣之下,所有的謀算推拿都被一場冬雪悄悄覆蓋。宮廷這樣大,俗事這樣多,那個心如冰雪眼若寒鋒的女子,終究還是如一朵凋零的殘花,就那么輕飄飄的落下去,沒有一點聲音。
“活著,永遠(yuǎn)比死更需要勇氣?!?br/>
納蘭的笑容總是極清淡的,她望著窗外漸漸明媚的天光,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玄青色的影子,他站在暗影里,默默的望著自己,腰間的長劍古樸而凝重,嗜血的鋒芒收斂在那一方小小的鐵鞘之中。
他就那么站著,頭頂是漆黑的帷幔,像是死亡的蝴蝶,就那么猙獰的招展著。
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傷痛哭的公主身后,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可是”
窗外突然起風(fēng)了,昨夜下了一層清雪,到此刻還沒有停,風(fēng)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飛舞,徘徊游弋,猶如深海的白魚。
“你為何突然就失了勇氣呢?”
玉樹記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天下著大雨,雨水那樣急,像是傾瀉的山洪,從太醫(yī)院趕來的大夫們?nèi)急涣軡窳艘律?額頭臉頰上全是雨水,像是一只只剛從河里鉆出來的鴨子。
明明早上還是風(fēng)和日麗萬里無云,她還帶著下人們搬出他的書在院子里晾曬,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時候,東南海軍衙門的士兵們卻突然護(hù)著一輛馬車進(jìn)了京城,一路沖進(jìn)了玄王府的大門。
他臉色蒼白的從車上被人扶下來,然后就進(jìn)了書房,片刻之后,換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強(qiáng)行進(jìn)宮。然而還沒走出大門,就頹然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身上涌出,無處不是,像是一條條蜿蜒的溪水。她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身邊,害怕的直哭,一旁的家丁們手忙腳亂的沖上來,將他抬進(jìn)屋去,然后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下的。
接連七日,沒有停息。
百姓們都說,那是老天在為玄王爺落淚,恭送一代忠良。
太醫(yī)們一撥接一撥的進(jìn)去,又一撥接一撥的灰頭土臉的出來,他們在她的耳邊不斷地說著什么。什么傷勢太重,失血太多,什么連日征戰(zhàn),身體虛弱,什么重傷未愈,強(qiáng)行奔勞,什么傷口太深,心肺受損??墒撬齾s通通都聽不到了,她看著那些白胡子白頭發(fā)的老頭在自己眼前走馬燈一樣的經(jīng)過,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深海里無聲吐著氣泡的魚。
她在想,他們在說什么?為什么不進(jìn)去為他治???他的身體那么好,能使得動八十斤的大刀,能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鐵長槍,只是受了點傷,流了點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為什么還躺在那里,還不起身呢?長公主的文聘已經(jīng)過了,明日燕皇就要離去了,他是懷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動忽略了外面所有的聲音,而是固執(zhí)的跑到他的身邊,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樣,在他的耳邊很認(rèn)真的輕喚:王爺,起來吧,王爺,你起來吧
可是他還是沒有動,只是緊緊的閉著眼睛,眉心緊鎖著,好像在睡夢中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心事。
他的手臂冰涼,像是盛夏里用來消暑的冰塊。她終于越來越害怕了,卻仍舊不敢用力,還是就那么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一遍一遍的喊:王爺,你起來呀,王爺,你起來吧
周圍漸漸有了哭聲,一些隨侍的丫鬟們拿出手絹在偷偷的抹眼淚。她卻突然就生氣了,她轉(zhuǎn)過身去,將她們?nèi)稼s走。
外面的雨那么大,門一開,風(fēng)卷著冰涼的雨絲吹進(jìn)來,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醫(yī)走上前來,輕聲的說:“王妃,王爺不成了,您要節(jié)哀?!?br/>
她這一生,一直是個賢良恭順的女子,在家中孝順父母,順從兄長姐姐,出嫁以夫為天,從不敢有一點半點的任性胡鬧??墒悄且豢?她卻突然間那么憤怒,她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醫(yī)臉上,怒聲道:“你胡說!”
然而年邁的太醫(yī)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的看著她,那眼神那么平靜,卻又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而她,卻在這樣的目光中徹底崩潰了,她腳下一軟,就淪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來的時候,玄墨也已經(jīng)醒了,他的門生舊部全都站在院子里,一撥一撥的進(jìn)房去聽他說話。見她抱著孩子來了,那些人都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樹下,靜靜的望著閃爍著燭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們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的她還年少,乖乖的跟在父親的身后,身旁還有一眾兄長姐妹,還有一眾豪門大戶的顯貴子弟、千金小姐,她穿著不起眼的白緞裙子,在一片綾羅錦繡中,像是一只沒毛的大雁。而他則站在回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來卻那般溫和,好似早春的熏風(fēng)。
下人跟在她的身后,為她撐著傘,永兒還小,白白胖胖的,縮在她的懷里,不時的打一個打哈欠,看起來很困的樣子。
那些人似乎說了很久,因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無人避諱她。她聽到周圍有人在小聲的議論,所說的話題大多都是長公主和親之后,他們這些懷宋舊臣要如何維系懷宋一國,如何擺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國百官沖突,如何一點點融入燕國朝廷,成為公主的臂助,還有玄墨的親信,說是拿了玄墨的書信,要交給燕皇陛下。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