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齊本安獨自站在病房窗前,不時地看一眼窗外,心情憂郁。病床上,林滿江在昏睡中。大師兄閉著眼睛,眼窩深陷,兩腮只剩一張蠟黃的臉皮,緊緊貼著顴骨。昨天一直在下雪,京州飛北京的飛機差點兒停飛。現(xiàn)在雪停了,太陽鉆出了云層,染得積雪泛出胭脂紅色。不遠處有一個不知名的小湖,湖面已經(jīng)結(jié)了冰,一些孩子在冰面上嬉戲。
林滿江病入膏肓,被中央“雙規(guī)”后住進了北京的醫(yī)院,直接在重癥急救室搶救。張繼英代表專案組出面,專程把齊本安請來做林滿江工作。道是林滿江隨時有生命危險,所以什么都不愿說,組織上希望他和林滿江談?wù)劊茨懿荒苷劤鲆恍┣闆r。齊本安表示,他談不出啥,還可能適得其反——林滿江現(xiàn)在最恨的人就是他。張繼英堅持讓他談,說是談不出啥也比啥都不談強,只要林滿江開口說話就成。立案審查都十天了,林滿江竟然沒說過幾句話。張繼英打了幾次電話說服齊本安,齊本安才從京州過來了,走進病房,坐到了林滿江的病床前——畢竟是自己大師兄,在世不多的日子里,他也愿意陪一陪他。
林滿江對他非常抵觸,一直閉著眼睛不睬他,視他為無物。齊本安靜靜地凝視著病床上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那張臉已經(jīng)憔悴不堪了,面孔泛出黃中帶灰的顏色,讓他看著心痛。他耐心地等待著,他堅信,林滿江不管對他有多仇恨,最終會和他復盤進行一場人生的長談。他們的人生是那么極端,就像地球的南北極。
林滿江的眼睛又一次睜開了。齊本安再次開口:大師兄,我知道你最不愿見的人是我,但張繼英希望我和你談?wù)劊乙蚕雭砼闩隳悖?br/>
林滿江終于說話了,聲音很虛弱:沒大師兄了,只有林滿江!
齊本安仍堅持稱“大師兄”:大師兄,我們勸你別對抗組織審查了!
林滿江說:齊本安,我不用你來勸。你夙愿已償,我們今生已無相欠,只愿來生不再相見!你是勇士啊,拉響了炸藥包,炸死了石紅杏,炸翻了林滿江和皮丹,炸暈了程端陽,你大義滅親,令人敬佩!
齊本安激動起來:大師兄,怎么是我炸死了石紅杏,炸暈了程端陽呢?是你,是你逼死了紅杏,帶壞了皮丹,傷了師傅的心啊……
林滿江也激動了,主動坐起來,精神一時間得到了奇跡般恢復——此前那個威嚴的董事長、黨組書記又回來了:齊本安,你上任時我就和你說過,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這個世界很復雜,在中福集團我是一把手,要審時度勢,我說不查的事可以不查!你倒好,不管不顧,把炸藥包拉響了,逼著我非查不可,這才造成了一場大悲劇……
齊本安道:看看,權(quán)力沒有監(jiān)督是多么可怕!大師兄,你說不查就不查了,遇到我這么一個認真的,炸藥包就爆炸了!這個炸藥包可不小啊,靳支援等一大批高管在下屬單位拿錢,甚至伸手要錢,你知道情況有多嚴重嗎?涉及了上百干部,幾億資金,許多單位爛掉了!
林滿江說:齊本安,你知道靳支援他們創(chuàng)造了多少利潤嗎?遠的不說,就說最近這五年吧,中福集團創(chuàng)造的利潤高達一千二百多億!
齊本安苦笑道:創(chuàng)造了利潤,就該伸手去拿不該拿的錢了嗎?大師兄,你是了解我的,我真想不明白,當初你為啥要派我去京州呢?
林滿江承認,他也后悔。不是張繼英和朱道奇先后力薦,他不會想到用齊本安。上海中福的教訓讓他記憶猶新,然而——林滿江感慨地說:你也太會裝了,中福八十周年大慶的籌備,你兢兢業(yè)業(yè),還想著給我做了一個精美的大相冊,我以為你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沒想到你是韜光養(yǎng)晦啊,就像一只貓把爪子縮在絨毛里藏起來,等著一個出擊的機會。
齊本安動容地說:不是!大師兄,我從來就沒改變過,更沒想過要對你出擊。我本還以為你改變了!這七年我在集團總部搞文宣,親眼看到你日日夜夜嘔心瀝血辛勤工作,我沒想到你同時也在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下一盤私家大棋!大師兄,你讓我驚異,也讓我痛心……
林滿江冷冷一笑:你還痛心?齊本安,別用這種勝利者的口氣和我講話!別忘了,我是你大師兄,你這一輩子都是我的跟屁蟲!你厲害啊,動機高尚啊,你手握正義,所有親人朋友都可以隨意犧牲掉!
齊本安一時無語。大師兄就是大師兄,一番誅心之言把他引向了道德困境。沒錯,從少年時代他就追隨他,沒書讀,聽他講故事,講武松傳,殺人者,武松也;講梁山好漢,板斧掄開,殺人無算。后來他就想:怎么就沒人站在倒在武松、李逵這幫俠義好漢刀斧下無辜者的立場上想想呢?!傳統(tǒng)的俠義文化有其可疑的一面,俠義不是真理。
這么想著,齊本安艱難地開了口:是的,大師兄,也許我缺少一點俠義,客觀上對不起你,但是大師兄,黨紀國法擺在那里,我必須遵守!傳統(tǒng)的俠義文化和梁山忠義堂的規(guī)則對我沒有約束力!我們曾經(jīng)爭論過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確立一個偉大的奮斗目標,用整個靈魂和身心去追求偉大,不能讓平庸和貪婪把我們推向瑣碎和渺小!
所以,你就是個教條主義者!我再強調(diào)一下,齊本安,我們處在一個復雜的社會時期,這個時期此前沒有過!一方面,我們背負著幾千年的文化和文明傳統(tǒng),一方面,面對著不可預測和預知的未來……
不,不是不可預知!大師兄,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民族千古未有的偉大變局,一個美好而充滿希望的未來!我們是這個歷史大變局的參與者,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不但肩負著我們祖先的期待,還要經(jīng)得起后人的檢驗!所以,大師兄,請恕我直言:每當像你這樣的功利主義的腐敗無害論者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保持著充分的警覺。說實話,讓我到京州當一把手,我很激動,畢竟是我生平第一次做一把手!我真的想盡量避免和你發(fā)生沖突,可正常的交接不能不做,錢榮成找上門后,我也無法回避。你已經(jīng)把事情做下了,蛛絲馬跡遲早要暴露。石紅杏的筆記清晰地記載著你一言一行,我看她潛意識也在覺醒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是那句話:你為什么要選擇這條道路呢?為什么要和傅長明勾結(jié)在一起,出賣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呢?
林滿江閉上了眼睛,不肯繼續(xù)對話了——齊本安注意到,他眼皮在微微顫動。于是,繼續(xù)說:大師兄,我知道你身體很不好,有些吃不消,你不說我說,你閉著眼聽吧。林滿江像具木乃伊,毫無反應(yīng)。
齊本安自顧自說:咱們再說說紅杏吧!紅杏迷戀你,這一迷就是一生!我和師傅喚不醒她,推不醒她,甚至打不醒她!可你又是怎么對她的呢?你對不起紅杏啊!紅杏自殺就是因為看穿了你,石紅杏到死才發(fā)現(xiàn),她這輩子虧了牛俊杰,如果有來生,還要到牛家做媳婦!
林滿江木然聽著,臉上毫無表情,但眼中隱隱現(xiàn)出了淚光。
大師兄,我知道,對石紅杏留下的一百七十八本筆記,你耿耿于懷,忐忑不安。你讓陸建設(shè)去要,讓皮丹去乞討,你猜對了,紅杏的筆記本里記下了你大量違法違紀的事實。我認真看了一下:她從早期對你盲目崇拜,到后期對事實的冷靜記錄,已經(jīng)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完成了從一個狂熱少女到現(xiàn)代企業(yè)干部的成長過程。這個炸藥包我不去拉,紅杏也會在某一天主動拉響,你信嗎?大師兄,人在做天在看啊……
這時,林滿江睜開了眼:別說了,本安,過去的都回不來了,我對不起紅杏,紅杏自殺后,我背著人痛哭過好幾次。不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其實這不是我的話,是恩格斯的話——惡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原動力,人類的貪欲和貪婪實際上一直在有力地推動社會的發(fā)展!
齊本安說:但是,我們是否還懂得愛?是否還有對自己同類,對這個世界的真正的悲憫情懷?對財富的瘋狂掠取和對權(quán)力的無限追逐,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焦灼和痛苦,真的是我們所需要的嗎?大師兄?
林滿江道:這都不是我們要考慮的事,我們這一代人注定是開拓者,不管承認不承認,我們事實上遵守的是叢林法則。就像當年美國西部的牛仔們,沒有他們的血腥掠奪,他們的后代又何以坐而論道?
齊本安說:所以,大師兄,你把坐而論道的機會留給了林小偉?
林滿江一怔:別……別提林小偉!我……我的事和林小偉無關(guān)!
齊本安知道自己犯忌了:兒子是林滿江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
過了好半天,林滿江才說:我們今天的奮斗就是為了讓下一代不再囿于物質(zhì)生活的困擾,能有些時間去思考你所說的靈魂問題嘛!
齊本安點了點頭:這話有些道理!但林小偉的困惑可能在于不知道為什么而活吧?他有什么要去奮斗的?你就不怕密不透風的愛殺死孩子的渴望,讓他失去人生的激情嗎?大師兄,我是為小偉著想!
林滿江眼中難得有了溫暖:也是!兩年前,小偉就鬧著要去非洲做義工,我喝止了他,忽略了孩子內(nèi)心的聲音!所以,這次他非要跟著李達康去搞棚戶區(qū)拆遷,我雖然內(nèi)心里很不情愿,但也不去阻攔了。
齊本安道:大師兄,既然你愿意聽,我就多說幾句:你該和組織交交心了!你可以恨我,但不該恨組織。組織上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林滿江又沉默了,腦袋偏向一旁,空洞的眼睛看著窗外雪景發(fā)呆。
齊本安說:是你愧對組織的培養(yǎng)和期望啊,你讓組織無地自容。
林滿江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一聲沉重的嘆息后,終于低下了高貴的頭:本安,去傳個話吧,明天我……我向組織匯報檢……檢討!
齊本安問:為什么是明天?今天不行嗎?中紀委的同志在等著!
林滿江說:明天是我入黨的日子,四十年前在京州礦山機械廠!
齊本安一下子想了起來:對了,你入黨介紹人是咱師傅程端陽!
林滿江點了點頭,苦澀地訥訥道:是啊,是啊,師傅……
齊本安輕聲問:你……你還有什么話要帶給師傅嗎?
林滿江搖了搖頭:沒啥要說的了,我不是師傅的驕傲了。停頓了一下,又說:誰說的呢?忘記了。但是很有道理: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美好的風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和從容……
齊本安追問道:大師兄,你現(xiàn)在內(nèi)心真的淡定從容了嗎?
林滿江苦笑說:本安啊本安,你現(xiàn)在還不相信我的感悟嗎?
齊本安和林滿江對視片刻,終于說:大師兄,我……我信了!
林滿江又說:本安,咱們糾纏了一輩子,現(xiàn)在我承認:你贏了!
齊本安一怔,眼圈突然紅了:我贏了?我贏了嗎?你……你說我贏了啥呀?我……我的大師兄、小師妹都……都沒了,全都沒了!
伴著一聲沉重的嘆息,齊本安嘴角一陣抽搐,淚水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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