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拿愛情說事兒(一)
涂苒在水槽邊洗衣服,是件絲綿暗花連衣短裙。裙擺上沾著粉白相間的冰淇淋污漬,想是那天黑燈瞎火的時候不小心黏上的。她很喜歡這條裙子,秋冬時分買的某打折品牌,折后也要三百多了,她的夏裝能達到這個價位的很少。她的皮膚不算白皙,淺咖的主色調(diào)正好能提亮膚色,小旗袍的掐腰樣式又突顯窈窕身段,女人味十足。她那天第一次穿上身。
彎腰搗鼓了半天,弄臟的地方仍是有隱隱的油跡,別在耳后的發(fā)絲一撮撮散落下來,她抬眼看著那些發(fā)端,又看向鏡子里的自己,未上妝,頭發(fā)隨便揪著,臉色些微泛黃,比以往看起來疲塌。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蘇沫。
她和蘇沫在大學(xué)里結(jié)為好友,多少有些人以群分的意思,兩人都不是多愛引人注目的個性,于是悶聲悶氣的湊到了一塊。蘇沫沒變,還是以前的性子,就像她年少時的一面鏡子。涂苒不愿在那面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平心而論,她覺得蘇沫混得有些兒慘,或者說她的精神近況讓人覺得頗為糟糕,沒錢的人那么多,也有人成天傻乎乎的活得樂呵,并不見得多糟糕??墒菦]錢的有著嗷嗷待哺大的幼兒的婦女,在不得不離婚時卻沒有獨自面對未來的底氣,這便是件糟糕的事了。
一對夫妻,有多年的感情基礎(chǔ)和相互磨合的經(jīng)驗,尚且熬不過初為人父人母的磨合階段,更何況缺乏感情基礎(chǔ),只靠性和單方面妥協(xié)來維系共同生活的兩個男女。
自從和陸程禹結(jié)婚,就物質(zhì)方面而言,她的確過得寬松不少,但是這種感覺漸漸向著依賴的性質(zhì)發(fā)展,這種依賴使她越來越覺得心慌,越發(fā)佩服自己當初賭博的勇氣,然而羞恥的體驗,對她來說只一次就遠遠足夠。
如果有些錯誤注定無法挽回,當事情發(fā)生時,她至少要有轉(zhuǎn)身離開的底氣。
涂苒匆忙擰干衣物,將它搭在掛毛巾的拉桿上,進房間里打了個電話。
她打電話給李圖。
李圖說,正好,我就在同濟醫(yī)院旁邊的酒吧,離你們家也不遠,你過來吧。
她問,你跑那邊去做什么?
李圖說,我才找醫(yī)院的人談了點事情。
涂苒沒說自己最近住回了娘家,李圖在今后也許會是自己的老板,她稍微收拾一下,出門打車,過江。
這次的談話地點比上次要安靜亮堂得多,涂苒到的時候,李圖正一人靠在吧臺前自斟自飲。
李圖看著她進門,在自己跟前坐下,他笑了笑,開口:“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夜晚是女人最好的妝容?!?br/>
涂苒撇嘴:“太文藝,不適合你。”
李圖又笑:“其實我是想告訴你,我一直挺喜歡你的,最近這種感覺好像又多了點,你說你這么早結(jié)婚做什么?”
涂苒略微驚訝,提醒他:“我肚子里現(xiàn)在有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
李圖笑出了聲。
涂苒說:“女人懷孕的時候,女性荷爾蒙分泌比往常都要旺盛,容易吸引男人的注意,很正常。”
李圖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心里好受多了,”他用手指頭點點桌面,“趕緊談,那邊有個美妞注意我半天了,我得抓緊時間過去會會?!?br/>
涂苒說了自己的想法,原來的公司那邊先不辭職,暫時過來幫幫他的忙,其他的以后再說。李圖明了,知道她不放心,有騎驢找馬的意思,就說:“要不你把你老公叫出來咱們互相認識一下,以后有什么業(yè)務(wù)也好開展嘛?!?br/>
涂苒當初辦婚禮沒請公司的同事就是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擔(dān)心會給陸程禹添麻煩,現(xiàn)如今更是不想的,見李圖提起只得婉言推脫過去。
李圖直言:“涂苒啊,你說你這人吧,比你能干的不是沒有,我為什么不找別人?一是因為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我信得過你,二來,你老公的聲名我也略知一些,他現(xiàn)在主治在大學(xué)里也是講師,過不久評上副高,指不定就往副教授級別去了,資源利用嘛?!?br/>
涂苒半真半假地說了句:“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原來是這么個喜歡法?!?br/>
李圖倒是樂了,歪著頭看著她笑了半天,還要說什么,就被涂苒比劃了個手勢止住,涂苒說:“我一孕婦,情緒容易激動,要是說了什么不好聽的你也別介意,反正我現(xiàn)在就這想法,要么你看的起我讓我去幫忙,要么咱們以后還是朋友,其他的免談,事先聲明,就算你請了我,以后想讓我老公入局,那也是不可能的?!?br/>
李圖考慮一會兒,又笑道:“強買強賣啊,不過還有點個性,算了,誰讓我中意你呢?!苯又鴥扇松塘苛艘幌聰M定合同的事情,又聊了會子天,李圖說了說接下來的工作進度和安排,之后就起身尋覓才看對眼的佳人去了。
涂苒要的礦泉水還沒喝完,她稍微換了個姿勢坐好。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墻角那一方的桌子,又不會太過明顯。她拿起玻璃杯喝水,隔著過道、人群和桌椅,稍稍打量已是幾天未見的那人。
他穿著白襯衣,上面幾顆扣子解開了,領(lǐng)口微敞,袖子擼過手肘,全不似上班時那般拘謹,此時正一手夾著煙,靠在椅背上和旁邊的人說話,跟前的桌子上放著啤酒和一碟鍋貼餃。
他先前一進來,涂苒就看見了他,手里就端著這碟餃子,想是在旁邊的小店里買的,有些燒糊的樣子,硬邦邦的質(zhì)地。他到現(xiàn)在也沒吃幾口,酒倒是喝了一些。
周圍那些人,有幾個她瞧著是眼熟的,估計也是才下班或者中途稍作休息的同事,看年紀都是沒地兒吃飯的單身漢模樣,聚在一起邊吃邊聊。
那人拿起酒瓶喝著酒,眼風(fēng)往這邊淡淡一掃,涂苒便知道,他也看到自己了。
她略微側(cè)過頭,將玻璃杯擱回紙墊上。李圖已經(jīng)結(jié)過賬,她站起身,拽著手里小包,走了出去。
不遠處,李圖忽然品出了點味道,他似乎許久沒見過身旁哪個女人有這樣專注的眼神,她看著那男人的時候,雙眸盈盈如同浸潤著水光,臉部的側(cè)面線條在燈下呈現(xiàn)出細致而柔弱的特殊氣質(zhì),與以往不同。他想著若是有個女人這樣注視自己,管她美丑,他多半是上去先吻了再說,至少這一刻,她是讓人著迷的。
不久,李圖就看見那個穿白襯衣的男人,擱下手里的酒瓶,也走了出去。
路邊不讓停車,涂苒準備過馬路攔出租車,她正往上人行天橋上走,陸程禹已經(jīng)從身后快步跟上來。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她停下,他也停,而后側(cè)頭看著她,低聲笑著:“越叫你,你倒走得越快,”他嘴里咬著煙蒂,嗓音略顯沙啞,他伸手從唇間拿出后半截子香煙,想扔了,四處看了一遍,沒找著垃圾桶,就這么捏在手里。他又笑:“說吧,究竟對我有什么意見?”
陸程禹這么無所謂的隨便一問,涂苒的腦袋里卻是有些懵了。幾天來她的神經(jīng)一直繃著,心里也不舒坦,漸漸這種不舒坦變成了習(xí)慣,一種想到他時就會產(chǎn)生的固有模式?,F(xiàn)在她沒提防他會跟著自己出來,更沒提防他這樣的懶散隨意的發(fā)問。之前她腦袋里塞滿的條條框框,關(guān)于自己的,關(guān)于他的,關(guān)于他們兩人之間的,雖然互相牽絆著,但是條理分明思路清晰,現(xiàn)在竟是一點頭緒也尋不著。
她微微窘迫,側(cè)臉看向橋下閃著燈的黑壓壓的車流,嘴里答道:“沒什么意見?!泵慨斳囕v疾馳而過,橋上就有輕微的晃動,這種情形暫時掩蓋了她的窘迫。
車輪摩擦著每一寸馬路,聲響不絕于耳,她聽見他又說了句什么,沒聽清。他握著她的胳膊將她帶向一旁,天氣仍是熱,他手心的溫度比周圍的空氣還要炙熱,她并不覺著難受,只感到他的指腹略微粗糙的摩擦著自己臂膀上的肌膚。兩人挪到縛在橋欄桿上的碩大的廣告牌之后,這樣就清靜許多。他松開手,手指頭無意間劃過她的腋下胸緣,她極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所察覺,卻也不以為意,隨意靠在欄桿上,再次開口:“最近工作忙嗎?”
她點頭:“有些忙?!?br/>
他又問:“老太太身體還好嗎?”
她也是點頭。
他說:“過幾天有時間我會去看看老人家,”見她不做聲,接著道,“最近事多,難免會忽略,大家都忙,互相體諒一下?!?br/>
涂苒心想:我一直很體諒你呢,就不知你在忙些什么。她沒答話,抬手拂去掠過眼睫的發(fā)絲。
夜晚起了風(fēng),悶熱的風(fēng),夾雜著塵埃氣息和汽油味道升騰上來,有人匆忙走過,也有人閑暇漫步,偶爾側(cè)目打量他倆。
橋的另一邊,也有一對男女站在鋁制的廣告版后面交談,聲音很大,不避嫌的調(diào)笑,那女的直接說了多少錢多長時間什么步驟,那男的嫌貴,討價還價。
涂苒覺得很不自在,心想他若是要交談也不必找個多有情調(diào)的地方,至少是個正經(jīng)的談話場所。她心里有個提議,卻見他又揚起手腕看了回表,就將那想法咽了回去,又聽得他說:“工作很忙,平時就放松點,不然累得慌?!?br/>
她這回接話了:“我確實有些累了。”
他說:“要求放低點,就不會覺得累了?!?br/>
涂苒品味著這話的弦外之音:我對你要求不高,你也別指著我能因為你改變多少。
她不由笑一笑:“我的要求原本也不高,但是總不能比以前放得更低?!?br/>
陸程禹立即問道:“你指哪方面?”
她不覺心灰意懶:“各方面,”見對方仍是看著自己,于是敷衍,“人結(jié)婚,我也結(jié)婚,怎么我就覺得自己跟帶薪保姆一樣,還得伺候大少爺。你三天兩頭不著家倒好,一回來,我就得忙。還有,你成天假正經(jīng)的不吃回扣不收紅包,你們同事是不是都特不待見你,你讓他們都怎么混?你們這一行要是沒了灰色收入根本混不下去,你說你那點錢買臺車就沒了,你不是打算換房子嗎,現(xiàn)在還不是連個廁所也買不起?反正我跟著你是什么好處都沒撈著?!?br/>
她這話說得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要是對方認真追究,一五一十的算賬,必定能給予反擊。不過陸程禹既不著惱也不點破,認真聽她說完,點頭應(yīng)道:“看來主要還是經(jīng)濟方面。這個我只能說盡量了,能力有限,我這人就這么點出息。老爺子會賺錢,但是我學(xué)不來他那一手,估計這輩子就這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是才給了一套房子嗎,想住大間的,你現(xiàn)在就可以住過去,只是離你上班的地兒有點遠?!?br/>
“什么意思,你是說那房子歸我了?”涂苒隨意道,“還是……你承認自己出軌了?”
他愣一下,似乎才回憶起之前兩人的約定,微笑著說:“我是想在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盡量滿足你的要求?!?br/>
他言語誠懇,態(tài)度輕松。
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無處使力,心里壓抑的情緒繼續(xù)飛漲,幾乎要把她淹沒。她暗暗吸著氣,仿佛有條蛇在腦袋里嘶嘶吐出信子,她想象著那上面正在分泌毒液。她一扭頭,再次看向橋下的車輛,這次卻只看到堅硬的廣告牌背面,近在咫尺,散發(fā)出幽幽冷光。
她被自己氣樂了,卻盡力使語氣聽起來不算激烈:“不止這些,你這人壞毛病太多,罄竹難書。你總是把臟衣服亂扔,床頭柜上有,五斗柜上有,掛衣架上也有,我不知道你哪些還要穿哪些是換下的,我把它們收起來都洗了,你又折騰著找我要。浴室里就有收納筐,你換下的為什么不能放過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安排,沒那么多時間圍著這些打轉(zhuǎn),你這是存心增加我的工作量。還有,你什么時候做過一頓飯?拖過一次地?你吃過的碗總是堆在水槽里,等我回來洗……”
他舉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又被她打斷道:“你還把煙頭擱在電視柜上,我才做完清潔,結(jié)果一看,又是一片煙灰。”
他稍稍辯解:“嘿,就那么一次,因為當時要接個電話,隨手放的?!?br/>
“還有,”她不理會,繼續(xù)道,“你每次洗完澡都把花灑掛的那么高,我要踩在浴缸沿子上才能夠得著,這事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結(jié)果你還是我行我素,你是存心想摔死我,你真陰險,借刀殺人,還是這種高概率的死亡方法?!?br/>
他“嗤”的一聲笑了,忍俊不禁,問道:“還有什么?”
她認真想了想:“只要是你用過的瓶子,油瓶,醋瓶,飲料瓶,礦泉水瓶,我再用的時候沒一次能把瓶蓋擰開。一個瓶子,你說你使那么大勁兒做什么,你和它有仇么?其實……”她略作停頓,希望這接下來的一句話聽起來多少有點威懾力,于是正色道,“陸程禹,其實我想說,這種日子我有點過不下去了?!?br/>
他側(cè)頭打量她,冒出一句:“你是不是那個要來了?”
她被噎得夠嗆,半響說不出話,只瞪著眼回視過去。
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半天才又問:“你那個多久沒來了?”
她心里一慌,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別處,手腕卻被他扣住。她低頭,見他用三根指頭搭上她右手的脈搏上。她曾隱約聽他提起,自己對中醫(yī)并不排斥也無偏見,讀書的時候忽然來了興趣,跟著人學(xué)過一段日子。
她暗暗花了大力氣想要收回手,行不通。而且兩個成年人在外面拉拉扯扯很是難看,末了只得由了他。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她的手,湊近她耳邊:“就算我這人有那么多缺點,但是床上的表現(xiàn),至少還是讓你滿意的吧?”他又伸手輕拍她的臉,“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然對孩子不好。明天請假過來一趟,去醫(yī)院查查,順便建個檔?!?br/>
她退后幾步,離了他遠點,才低聲說:“這孩子……我不打算要?!?br/>
陸程禹探究的看著她,微揚起眉毛:“為什么?”
“因為我們對婚姻的要求不一樣,”涂苒抬眼瞧他,反問,“你對婚姻的要求是什么呢?真的只是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略微想了想:“有點那個意思,不過我不會總結(jié)的這樣簡潔。”
涂苒點點頭:“我以前也是這么想來著,現(xiàn)在又覺得這樣不對。這世上有很多值得擁有的東西,也有很多東西需要放棄,我現(xiàn)在就想放棄一些東西,反正人一輩子走的路都是這么修修補補過來的,走彎了,就得修正它。”
陸程禹斂了笑,微蹙著眉低頭瞧她,說:“修正什么,我看你就是在瞎折騰?!?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