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艱難的抉擇(五)
涂苒靜靜地靠在門邊,望著里間的男人,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她方回神。
還記得數(shù)十天前第一次察覺胎動的情形,極輕微的動靜,像小魚在水里吐出薄薄的氣泡,她當時正獨自待在辦公室里準備教案,特殊的感受一閃而過,她隨即怔住,過一會想起來,馬上就給陸程禹去了電話。陸程禹在那頭笑:“哪有這么早?多半是腸胃蠕動?!?br/>
“不是,是孩子在動,我知道?!彼蝗葜靡傻姆瘩g,心里有點兒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委屈。直到幾天后,胎動的頻率越來越高,將為人母的直覺終于樹立了權(quán)威。
即使往常,她的直覺也一向敏銳。
涂苒轉(zhuǎn)身,走向客廳的沙發(fā),她想歇一會兒。
有人敲了下鍵盤,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黯淡的光線里回首,發(fā)現(xiàn)陸程禹正坐在那端瞧著自己。屋里只點了盞臺燈,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龐是模糊而堅毅的輪廓,她猜測著他臉上的神情,大概是五分清明五分失落,猶如剛從夢中警醒。
涂苒對他笑了笑:“睡著了?吵醒你了?”
“沒,”他答,“不礙事。”
略停數(shù)秒,涂苒問:“今天手術(shù)還順利吧?累嗎?”
“還行。”陸程禹站起身,順手合上日記本,推開面前的窗戶,他在窗臺沿子上按熄了煙蒂。
她遲疑數(shù)秒,最后仍是走上前:“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詢問,誰知話一出口,就變?yōu)殛愂觥?br/>
陸程禹側(cè)頭看了她一眼:“不是,有點累,”他瞄了下電腦上的時間,“我明天夜班,要不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再開車送你過去?”
涂苒應(yīng)了一聲。
兩人分別去洗漱,上床睡覺,一人一床被子,一米八寬的床,剛好,不覺得擠。
涂苒背對著他,側(cè)臥。懷孕的時間越長,就越習慣側(cè)臥。她伸手撫著肚子,孩子一到夜深人靜就變得活躍,害她睡不著,即使小家伙不鬧騰了,她也睡不著。她不想挪動,可是壓在下面的肩膀變得麻木。
陸程禹忽然開口:“你還好嗎?”
涂苒被他嚇了一跳:“還好。你還沒睡著?”
“快了,”他說,果然再沒發(fā)出聲音。
迷迷糊糊的,涂苒開始做夢,她先是看見自己拿了幾只五顏六色的氣球在街上閑逛,一副單純快樂的傻妞派頭。沒留神,氣球從手中飛走,這時旁邊過來個人,很帥氣的年輕人,白色襯衣淺藍牛仔褲,那人輕輕一躍,揪住兩只氣球遞回她手里。他站在藍天白云之下,低頭對她微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眉目真摯而溫柔。她認出他是誰,于是趕緊對自己說stop,都是假的是假的。她知道這是夢,因為一切過于美好都是虛幻,她努力使自己清醒。
接著,她去光顧一家餐廳,點了很多食物,她吃得很多很快,因為是大腹便便的孕婦,需要補充熱量。她吃飽喝足往外走,在門口被人攔住,讓她給錢。她趕緊翻衣兜,里面連個鋼g也沒有,路人都在瞧熱鬧,目光里充滿鄙夷和嘲笑。攔住她的那個人說,你沒錢付賬,就把孩子給我。她慌忙用手去護肚子,卻眼見肚子一點點癟下去,接著一陣劇痛襲來,她的孩子竟真的沒了。
涂苒猛然間驚醒,一身冷汗,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使勁的呼吸。
怔忪許久,她伸手去摸肚子,摸到那一塊仍是微微隆起,這才松了口氣。然而先前的劇痛感比夢境更真實,簡直刻骨銘心。
涂苒再也睡不著,心頭還在隆隆的跳,直到聽清身邊人均勻順暢的呼吸,這才好受了些。她伸手按亮床頭燈,男人已然熟睡了,眉頭微皺,嘴唇輕抿,臉部線條比以往親切溫柔,神情有點兒憂郁。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頭,細細體會著胎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目光飄向屏風一隅,才將平靜的心又開始不安的跳動。
漫長的猶豫。
她吸了口氣,下床,隨意披了件薄衫,赤腳走過去,輕輕點亮臺燈。
電腦顯示器旁邊,除了一堆專業(yè)書,資料夾,幾支筆,別無他物。她抬頭看書柜最上層,那里現(xiàn)在躺著兩只塞滿東西的厚信封,記得下午過來做清潔,她好像只見過一只。涂苒沒時間多想,心思已經(jīng)完全被放在信封里面的物品給占據(jù)了。她小心翼翼將把轉(zhuǎn)椅推過去,然后踩在椅子上取下那兩包東西,打開來一瞧,果然是陸程禹睡前看過的筆記本。
每只信封里分別裝了兩本,有新有舊,花色各異,風格卻極為相似。它們的所有者一定是位女性,一位很精致很用心有生活情趣的年輕女性。
涂苒的手指滑過那些刻有細致紋路的厚實封皮,仍是躊躇,似乎一經(jīng)翻開,各樣的前景就會跌撞而至,最終結(jié)果,或忍受或決裂。
她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迅速打開。
扉頁里夾著張照片,深邃天空滄瀾大海,鏡頭聚焦在一個男人年輕挺拔的背影,風吹衣衫動,他面海而立,眺望遠方,姿勢閑適,卻顯錚錚傲骨英姿勃發(fā),仿若周遭空曠無一物,世界盡頭唯獨有他。
涂苒凝望著那人的身影,心緒驟然起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帶著怎樣一種心情拍攝下這樣一個瞬間。
翻過去,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清秀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攝于boltenhagen ostsee(東海)。
她放下照片,翻開第一頁日記,然后第二頁第三頁……從相識到相戀,從分手到重逢,點點滴滴,一一記錄,字里行間自然感性,真情流露,不知不覺中看客變成主角,悄然陷入,無法自拔,接連看下去,竟是淚流滿面。
陸程禹在朦朧中看見燈光,翻了個身隨手摸了摸,旁邊空無一人。他漸漸轉(zhuǎn)醒,探起身來,瞧見屏風后的人影,“涂苒,”他試探的說著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略帶猶疑。
那人未應(yīng)。
他翻身坐起,在床邊等了一會兒,無果。雙手一撐站起來,他走過去低頭瞧她,以及壓在她胳膊下的日記本。
涂苒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他又低低的說了聲:“涂苒?!比允遣粦?yīng),他扯了薄毯過來披在她肩上,“這么坐著容易感冒?!?br/>
她終于抬起頭,卻輕輕推落身上的毯子,然后用手背抹了幾下臉。
兩人均是沉默。
涂苒站起身,越過陸程禹去拿衣物,背朝著他換上,待要走出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陸程禹壓著聲音:“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涂苒回頭看他:“沒什么要說的,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痹捯粑绰?,眼淚就涌上來,只好又用手背去擦。她胸口起伏,略站了會兒,甩開陸程禹的手,繼續(xù)往外面走,一直走到大門口。
陸程禹問她:“你想怎么樣?”
涂苒反問:“你想怎么樣?你到底想怎么樣?”不等他回答,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她打開大門走出去。
陸程禹趕緊扯過外出的衣物換上,追出門跟著跑了幾步,折回來翻出錢包和車鑰匙,下了樓,就見她一路走得飛快,不多時到了小區(qū)門口。陸程禹跑去開車,轉(zhuǎn)過花壇換擋的時候熄了火,打了兩下才打著,等他開過去,涂苒已經(jīng)坐進了出租車。
涂苒悶頭坐在車里,報上地址,她不說話,司機也不吭聲,直到快下車了,那司機才說:“咦,后面這車真怪啊,跟了咱們一路?!?br/>
涂苒付了錢,匆忙下車,跑去周小全家咚咚敲門,半天沒人開門,接著敲。周小全在里面大叫:“誰啊,有病啊,深更半夜的,家里沒人,有人也是死人?!?br/>
涂苒小聲道:“快開門,是我?!彼犚娔侨说哪_步聲跟著上了樓。
周小全刷的拉開門,瞪著她:“大姐,現(xiàn)在才四點啊,你跑這兒來干嘛?后面有鬼在追你?”
涂苒闖進去,反手就把門關(guān)上,不多時又聽見人敲門,那人也不等問,徑直道:“我,陸程禹,開門。”
涂苒隔著門說:“你進來,我走?!?br/>
那邊果然不吭聲了。
周小全說:“吵架了?你倆吵歸吵,跑我這里來做什么,我明天一堆事,我還要睡覺哪?!?br/>
涂苒坐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也不說,不多時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周小全嚇了一跳,組織了半天詞匯,才說:“看樣子還挺嚴重,怎么一回事?。俊?br/>
涂苒哭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慢慢道:“也許不該怪他,也不怪我,也不怪她?!?br/>
周小全一頭霧水:“什么跟什么???”
涂苒抬頭瞪她:“就怪你,無聊。沒事做什么媒?。磕阋欢嗍?,現(xiàn)在也沒這些事了?!?br/>
周小全哪敢和她斗氣,忙說:“好,怪我怪我,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婚都結(jié)了孩子也生了,有事就好好談?wù)剢h,讓他進來,你倆談?wù)??!?br/>
涂苒捧著腦袋:“不行,這事說不清,我現(xiàn)在不想見他?!?br/>
周小全無法,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陸程禹只穿了長褲襯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就小聲說:“哎,你老婆在這兒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替你勸勸。”
涂苒插嘴:“誰哭了?你別亂說。”
周小全忙道:“哦,她說她沒哭。”扭頭又對涂苒說,“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件襯衣,我讓他回去,他也不走……”
涂苒坐在那里不吱聲,滿腹心思。周小全問不出所以然,只得陪著坐著,呵欠連天,沒多久就扛不住了,便說:“你們慢慢擰巴著,我再去睡會兒,一會兒還得上班哪。”
涂苒獨自坐著發(fā)呆,腦袋里一團亂麻,覺得自己有毛病,不該半夜跑來麻煩周小全,又想著自己明天也要上班不如先回娘家去算了。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于是起身出門。打開門。見那人仍是等在外面,始料未及,腦袋里又是一懵,慢慢走過去,這次陸程禹也不攔她,她走去哪兒,他就走去哪兒,她上出租,他就開車不遠不近的跟著,等回了娘家,她一進去,就把門反鎖了兩圈。接著就聽見外面有人用鑰匙開鎖的聲音,陸程禹推門進來,稍稍搖一搖手中的鑰匙串:“媽去北京前,給了套鑰匙我,”他說,“折騰了一晚上,你先去睡睡,不然身體受不了?!?br/>
涂苒說:“我沒折騰,你這才叫折騰?!?br/>
陸程禹想了想:“我們找時間好好談?wù)劊乾F(xiàn)在你需要休息。”
涂苒沒說話,良久之后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平靜的說:“未經(jīng)允許看了日記我很抱歉,還沒看完,以后也不會再看。我知道這個城市沒有海,只有江和湖。德國倒是有海,好像是靠北邊。我不管你們一起出去留學(xué)發(fā)生過什么事兒,也不管這些事你處理的有沒有問題,我只是從自己角度考慮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彼D了頓,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我以前是覺得自己沒有機會,但是現(xiàn)在,就算你再給我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做到像李初夏那樣對你,這輩子,我是永遠辦不到了,”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永遠都做不到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的記掛著一個人,我已經(jīng)過了癡情的年齡,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兒,讓我沒辦法全身心的投入到這種感情里,我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沒辦法把這種感情當成生活的全部,”她不由將手緊緊捏成拳,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就憑這一點,你怎么會甘愿和我在一起呢,你怎么可能完全放得下她?如果我遇到這么一個人,我也會放不下……”她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卻從指縫里流出來。
陸程禹緊緊盯著她,忽然深深嘆了口氣。
涂苒聽見那聲嘆息,似乎整個人已經(jīng)麻木,痛苦的或者愉快的,所有感覺不知所蹤,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千山萬水。
她止了淚,說:“這么下去沒意思。我都覺得沒意思,更何況你呢?”她擦了把臉,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抽屜里翻尋什么,不一會兒拿出一封薄薄的信,然后連同信封一起慢慢的撕成碎片,最后,她把那捧碎片盡數(shù)扔進桌子底下的字紙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