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誰遇見誰倒霉(一)
出國在即,陸程禹排滿最后幾天的日程,其間抽空陪涂苒做了次檢查。屏幕上,那枚小豆子又長大了,旁邊多了兩個亮點,一上一下的,像是一雙小手在不住揮舞,鮮活有力,是沒法不讓人接受的現(xiàn)實。
隔幾天便是喝喜酒的日子。
婚禮原不打算辦,怎奈陸程禹的父親發(fā)話了:“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結婚這么大的事哪能偷偷摸摸,你說沒時間怕麻煩,那就一切從簡,只請些平時來往多的親朋好友就行了?!?br/>
女方這邊倒是沒什么客人,涂苒身體不適也懶得張揚,只來了家人和幾位閨蜜。陸程禹那邊就有些頭大,既然要辦儀式,就不能不同導師知會一聲,他老人家年紀大來不了,但是院領導同事同學也都知道了,除了在崗的退休的,呼啦啦來了一大幫,再加上陸家老爺子的熟人,勉強擠下五十桌。
雖是陽春三月,涂苒被畫上厚實的妝,穿了累贅的白紗站在人堆里也熱得冒汗,心情原本煩躁,怎知一下子見了這么多使醫(yī)療腐敗成為可能性的人物,精神立刻大好,滿心想著如何和人結下深刻友誼。
周小全是伴娘,負責幫她揪住婚紗后面的長尾巴,于是被她帶著滿場跑。周小全忍不住抱怨:“沒見過你這么能折騰的新娘,你就不能含羞帶怯點嗎?”
涂苒站在那兒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你看看這些人,我犯不著在人民幣面前害羞?!?br/>
正說著話,就見陸老爺子沖這邊連連招手,涂苒忙過去,公公往她手里塞了一堆紅包:“你叫人拿好,一會兒散了把信封上的名字和錢數(shù)做個記錄,寫個條給我就行了?!?br/>
涂苒面上云淡風輕,等陸老爺子一轉過身去就對周小全說:“挺熱的,陪我去休息室補個妝?!睙o論如何也克制不住,數(shù)錢去了。
那邊廂,陸程禹覺得自己忙得像頭驢子。
為什么說是驢子呢?因為驢子在拉磨的時候被蒙上眼睛,頭上懸著根用作引誘的大胡蘿卜。陸程禹確實覺得自己被什么事物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匆忙的撞入了人生中最繁忙的階段,只是搖晃在嘴邊的胡蘿卜并不見得如何誘人。
這會兒他正在酒店門口等著,因為太忙以至于忘了買婚戒,還是聽到司儀說一會兒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才趕緊差了一哥們兒順道買了帶過來。
雷遠忙不迭從車里跳下來沖他嚷嚷:“來了來了,”邊說邊往他手里塞了兩支紅色天鵝絨的盒子,“戒指,□□,都在這兒。”
陸程禹打開盒子瞧了瞧:“大了,女戒怎么跟男戒一般大?!?br/>
雷遠脫了西服,松了領帶,雙手叉著腰站在那兒喘氣:“我才下飛機就被你打發(fā)去跑腿,你他媽就少在這兒得瑟了。還好我聰明,特地挑了個大的,你老婆我連照片也沒見過,誰知道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問你戴多少號的你也不知道,大了總比小的好,別到時候當著幾百號人戴不上去,”他抓著陸程禹往里走,“趕緊的,帶我去瞧瞧,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是不?”
陸程禹問了一圈人才知道新娘子在休息室補妝。
雷遠見他滿場找老婆,笑著乜他一眼:“咋樣,漂亮不?”
“還行?!?br/>
雷遠知他素來挑剔,便笑嘻嘻地開口:“你說還行,那估計是美女。你小子別的不如我,這相女人的眼光我倒是佩服兩分。咋樣,怎么勾搭上的?先上車后補票的吧?”
陸程禹有些煩躁的松開領帶,一路上這哥們兒就跟個蒼蠅一樣在耳邊絮絮叨叨,要不是瞧他幫忙買戒指的份上,挺想一腳把他踹出門。
周小全正幫涂苒涂脂抹粉,她“啪”一下將粉餅盒扔回桌上,伸手捏住涂苒的下巴頦說:“別笑了,笑得臉都抽了,掛不住粉了都?!?br/>
涂苒沒空理會,埋頭數(shù)鈔票,自言自語:“我估摸著,說不定能用這些錢把我家那套破房子的尾款給結了?!?br/>
周小全瞅著桌上一堆美元歐元人民幣,嘆了口氣:“有錢人認識的都是有錢人,沒想到陸老爺子還是一人物,陸程禹還是一富二代,我咋就沒瞧出來呢?這廝太低調了。”
涂苒把錢理順了,附上名記好賬,才道:“他也不是低調,他爸媽離婚,妹妹跟著爸,他呢就跟著媽,我婆婆家的條件確實不咋地,重病纏身,在他還上大學那會兒就光榮了,他那時什么都靠自己,也算一苦孩子,他和他爸平時來往的少,”涂苒說到這兒停了停,忍不住語調上揚,“他爸有身家,我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知道?!?br/>
周小全好奇追問:“怎么個機緣巧合呢?”
涂苒有些兒得意,一邊抹唇彩一邊慢悠悠地開口:“其實我知道了也沒多久,可能這就是上天安排的緣分。我那天本來是去醫(yī)院……看病??床≈爱斎灰瘸燥柫?,我就坐大門口一小攤上吃餛飩,那家的餛飩做得真不錯。我吃得正高興,門口來了一輛黑色锃亮的大奔,車上下來一位氣宇軒昂的老頭,儀表堂堂,衣著講究,倍受矚目。與此同時,醫(yī)院里走出一位青年男子,你別說,這爺倆長得還真像,大高個,寬肩膀,但是我得先確認一下,正好……”她停下來不說了。
周小全正聽得來勁,急了,伸手過來撓她:“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整的跟言情小說一樣?!?br/>
涂苒笑不可抑,躲到一旁道:“那會兒是中午,剛好有兩小護士在旁邊桌子上啃燒麥,那家的燒麥也不錯,香菇肉丁餡兒,其中一個就對另一個說,”她捏著嗓子裝摸做樣,“哎呀,快看快看,那是心外的陸帥哥吧,他的富爹地又來醫(yī)院找他啦?!蓖寇壅f完,瞥見周小全抖了一下,于是她自己也忍不住跟著抖了一下。
周小全皺眉努嘴地伸手撓胳膊:“你別跟這兒破壞人白衣天使的形象,我就不信她們說話都是這種調調。然后呢?”
涂苒小心翼翼抿了口茶水:“然后?然后就婚了?!?br/>
周小全不依,賴著她使勁問:“然后呢然后呢,你也沒上去跟你未來公公打個招呼?”
涂苒笑著瞅了她一眼:“傻不傻,我才沒那么掉份兒,巴巴跑上去就為了打聲招呼,他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他。我當然是回家了?!?br/>
周小全“咦”了一聲:“回家?你不是要看病嗎?”,
涂苒馬上說:“是呀,先看病,再回家。”
周小全擱下手里的粉刷,若有所思的瞧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不久前的事,你啥病呀,不就是懷個孕嘛。”
涂苒點頭:“有點小感冒,沒敢亂吃藥,當然得去看大夫了?!?br/>
周小全覺著自己應該生氣,卻“噗嗤”一聲樂了:“你還真當我傻的,你那病肯定比這個嚴重,”她輕輕拍了拍新娘子的臉,“但凡一個女人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都會當自己生了一場病,”她不依不饒,“你本來是打算去做人流的,對吧?”
涂苒推開她的手,含糊道:“周小全你就不能傻點嗎,你要是傻不了,就學著裝傻,非要什么都說得清清楚楚,就想顯擺自己多聰明是吧,真討厭。難怪到現(xiàn)在連個男人也沒有,我跟你講,男人最討厭你這樣的女人?!?br/>
周小全嘆了口氣,起身收拾化妝箱:“我真服了你,這事兒要是陸程禹知道了,看你怎么收場?!?br/>
涂苒把唇彩輕輕扔進化妝箱里,說了句:“那也晚了,證都領了?!?br/>
周小全扭頭看了她半響:“涂苒,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我只問你一句,你們之間,至少是相愛的吧,多少是有一些的吧?”
涂苒對著鏡子抹了點唇膏:“傻不傻,都多大的人了,還整天愛來愛去的,別拿愛情說事兒,多沒勁啊。”
周小全搖一搖頭:“我不這么想,我和你不一樣,我要是打算結婚,愛情肯定是必要條件,說不定還是充分必要條件?!?br/>
涂苒笑一笑,有些兒無奈:“咱倆當然不一樣,我要是也有父母給買車買房,用不著發(fā)愁房貸,用不著計較物價飛漲,用不著發(fā)愁家里的老人一旦生病這醫(yī)藥費得從哪兒摳,我也會找個安穩(wěn)地方好好地呆著,沒事寫點小字讀點小書,再談個小戀愛什么的,多爽快。說實在的,我挺羨慕你,可惜我跟你不一樣,我這樣的情況,一定要找個經(jīng)濟條件好點的,其他的,都是浮云?!?br/>
陸程禹將手擱在房門把手上,那門是虛掩的,他曾考慮過是否要敲門才進去。
雷遠一臉尷尬地站在他身后,隔著門縫看向里間,過一會兒又瞅瞅眼前的新郎,正想說點什么,新郎卻轉身走到樓梯口,在那兒點了支煙。
雷遠趕緊跟過去,心里忍不住罵了那娘們兒一句,又覺得不能這樣悶聲不響地傻站著,他低頭使勁想了想,搜腸刮肚組織了些言語出來,但是這話才說出口,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他說:“兄弟啊,這被人算計的滋味,很不好受吧?!?br/>
陸程禹沒說句,叼著煙下了樓,司儀正滿世界找新人,婚宴即將開始。
涂苒下去的時候,瞧見陸程禹和他旁邊一年輕男的,那男的她不認識,一個勁兒地在她新婚丈夫的耳朵跟前絮叨,也不知道說些什么,那男的瞧見她過來了,連聲招呼也沒有,倒是正兒八經(jīng)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回,隨后就往旁邊去了。
司儀請兩位新人一同上臺。
不得不說,陸程禹今天這身打扮著實讓人眼前一亮。涂苒平日里見著他的時候,他要不套著白大褂,紐扣從第一顆到最末顆全都一絲不茍的系著,要不就是在襯衣外面隨意披件大衣或者羽絨服,除了干凈齊整以外,他一點兒也不講究。話說回來,她就挺瞧不上那些慣在服飾上做文章的男人,嫌人家缺乏陽剛氣質。
涂苒還注意到,他在臨上臺前,將手里的寫著“新郎”二字的大紅絹花輕輕擲回桌上,她覺著這樣很好,不然白白糟蹋了一身剪裁得體瀟灑挺括的黑色西裝。
可是當兩人面對面站著的時候,涂苒這才瞧見他連領帶也沒系,白色襯衣的領口微敞,露出半截子鎖骨。相比之下,她因為過于隆重的打扮,變成了一個傻子。
陸程禹也覺得這女的化妝有點怪,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看來看去都像是一半兒臉白,另一半兒臉是慘白,就仿佛在臉上扣了一層不夠精致的面具。
司儀讓兩人交換戒指,涂苒的戒指實在太大,套在指頭上一連掉了兩次,她低頭去找戒指,陸程禹就覺著她臉上的粉撲簌簌的往下落,好像陽光照進陰暗角落,灰塵飄舞。
他彎腰幫她撿起戒指,下面的賓客起哄,說新郎要單腿跪下給新娘戴上,這樣才夠誠意。涂苒心里有些盼望,誰知面前這人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說,婚前就表達過誠意,這會兒親一個算了。
臺下亂哄哄地鼓掌,涂苒心里也跟著亂起來,陸程禹低下頭慢慢都過來,記憶里兩人從沒這么煽情。燈光輝煌,內(nèi)心恍然,濃黑短發(fā)襯著他的眉目極為深邃,她甚至可以看見他的鼻尖的側影落在臉龐。
溫熱的呼吸從她耳邊稍稍拂過,他低聲道:“戒指有些大了?!标懗逃聿]吻她,這個角度對臺下的人來說剛好是個死角,就像演員拍戲,空有姿勢卻無肌膚接觸。這男人的表演既溫柔又有風度,他再次同她耳語:“得一萬多塊呢,要不你拿去退了,還能撈點錢還房貸?!?br/>
涂苒微怔,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她一點兒沒留意,無聊的司儀為了滿足大伙兒猥瑣的愿望,把該死的麥克風遞到近旁。然后擴音器里傳來一個傻子的聲音,她說:“這么貴?你記得把收據(jù)給我?!?br/>
臺上臺下都莫名沒了聲響,涂苒回過神,登時漲紅了臉,好在臉上的妝厚實,別人也瞧不出來,她挺著脊梁站在那兒,當做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