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龍二掌心一動,一件灰色的袍子抖落開,像極了他那一身驢皮的顏色。
“這是我從妖界來到人間的時候,在木嘯山得到了一件地寶,萬象袍,它能隨意幻化形態(tài),也能隱藏人原本的氣息,你穿著它,心里想著什么就能變成什么。獻祭會有妖力波動,引來仙族,只有皇城后山的皇陵能壓住妖氣,我去幫你救重昭,我們在皇陵匯合。”
皇陵?白爍一愣,仍是點點頭,接過萬象袍,“好。”
龍二轉(zhuǎn)身輕巧躍出窗外,趁著夜色朝天牢而去。
白爍朝宗祠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披上萬象袍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將軍府中戒備森嚴,白爍一路格外小心,每每快被發(fā)現(xiàn)時總能險象環(huán)生。片刻后,她沿著狗洞爬出將軍府高墻,朝城外跑去。
龍一如法炮制,在天牢入口處吹出迷煙,悄悄摸到重昭的牢房,重昭滿臉血污躺在地上,他推了推重昭,重昭毫無反應(yīng),露出半張臉。龍一少年心性,扁著嘴切了聲。
到底是個凡人,白聰明了,還不是為了個小白臉命都不要了。
龍一抓起重昭,背在身上,身形一動,飛快朝天牢外遁去。片刻后,他身形出現(xiàn)在天牢入口處,見一眾侍衛(wèi)還未蘇醒,松了口氣,朝最后一道高墻越去。
就在龍一越過高墻的那一瞬,轟!數(shù)道仙光乍現(xiàn),一張巨大的仙網(wǎng)從天而降,朝龍一圍攏而來。
糟了!被發(fā)現(xiàn)了!龍一神色一變,掌心化出一根老拐杖,揮退仙網(wǎng)。
一眾仙將出現(xiàn)在半空,以手御網(wǎng),無論龍一如何竄逃,都無法沖出仙網(wǎng)。
青衣立在眾將身前,瞧見半大孩子般的龍一,面露驚訝。
“竟只是個樹妖?”青衣看向皇城四周,心中疑惑。
皇城自半月前便妖氣沖天,怎會只有這樹妖生事?
半空中,龍一雖不敵眾仙,但并不束手就擒,一根老拐杖耍得賊溜,眼見晨曦將至,皇城百姓就要醒來,青衣上前一步,掌心化出一根拂塵朝龍一敲去。拂塵一棍敲在龍一頭上,龍一眼冒金星,雙眼一直,連帶著昏迷的重昭朝地上落去,仙網(wǎng)橫空飛來,朝一妖一人罩去!
京城皇陵外的一塊巖石邊,白爍正焦急等待,最后一抹夜色消逝,第一縷光落在巖石尖上,身后突然響起腳步聲,白爍驚喜轉(zhuǎn)頭。
“阿昭!”
看見來人,白爍臉上的驚喜期待凝住,驚懼地朝后退去。
一炷香前,天牢外半空,漫天仙網(wǎng)向龍一和重昭攏去的那一瞬,寒氣陡臨,整個世界驟然被憑空出現(xiàn)的一層薄冰凝住,除了一直向下墜落的龍一。
一道銀光閃過,徑直朝龍一而來,他眼中浮現(xiàn)比剛才強烈百倍的驚恐,手中拐杖不甘心地朝那銀光反擊,卻被輕巧擊碎,銀光落在龍一額頭的一瞬,綠袍少年瞬間消失,噗通一聲,一個巴掌大的綠木驢落在地上,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再沒了聲息。
木驢朝空中飛去,落在一雙修長的手中。月色下,紅衣少年迎風(fēng)而立,無趣地把玩著手中的木驢,“既然你這么想做一頭驢,以后就一直做一頭驢好了。”
木驢不能言也不能動,明明是呆滯的死物,那雙無神的大驢眼里,卻透著無盡的委屈和絕望。
梵樾隨手將木驢朝袖中一扔,朝下一揮,被寒冰凝固的重昭瞬間消失在半空,而后,他再也未看漫天神仙一眼,轉(zhuǎn)身一步千里朝皇城外而去。
他身后,青衣眼瞼微動,一道仙力自掌心化出,終于沖散了寒冰禁制,他一手揮出解開眾仙,一手揮出拂塵,阻攔梵樾離去。
“留下!”
拂塵觸到梵樾后背的一瞬,一道龐大的妖力陡然出現(xiàn)在梵樾身后,仙妖之力相撞,那拂塵瞬間碎成兩半,青衣一口鮮血吐出,倒退數(shù)步。
圓月下,紅衣少年微微側(cè)首,眉峰如墨,冷漠而強大。
青衣被一眾仙將七手八腳扶住。
“君上!”
“君上!”
仍有仙將欲追,被青衣攔住。
“回來!”青衣臉色蒼白,望著梵樾遠去的身影露出濃濃擔憂,“回仙界,告知金曜仙座,妖界極北之地,皓月殿之主梵樾,已是半神。”
青衣一言既出,眾仙靜默。
仙族已有數(shù)百年無人晉位半神,如今妖族除了冷泉宮之主,又出了一個半神?!
將軍府,白荀立在大堂,強忍怒火。
“小姐是何時不在的?”
侍衛(wèi)跪了滿地,“回將軍,不、不知。”
“胡說!這么多人守著她,她還能飛了不成!”
“我們一直守在宗祠外,不敢離開,將軍,小姐確實沒有從宗祠出去過啊!”護衛(wèi)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恐懼不安。
白爍那日回京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次又莫名消失于眾人看守之中,一眾侍衛(wèi)心底惴惴,想著難道自家小姐當真如外界傳聞那般,惹了些臟東西不成?
白荀聞言面色一變,突然開口:“去后院看看,那日送小姐回來的驢還在不在?”
侍衛(wèi)一愣,卻不敢耽誤,急忙起身離去,“是。”
片刻后,侍衛(wèi)來報,后院圈養(yǎng)的那頭驢莫名失了蹤跡,與此同時,重昭消失于天牢的消息也悄悄傳到了白府。
白荀身形一顫,差點倒下,一雙手適時地扶住了他。
“爹。”白曦一身素服,放下帷帽,露出一張和白爍已不是很相似的臉。
“曦兒,你怎么回來了?你妹妹她……”
“我都知道了。”白曦揮了揮手,“都下去。”
“是,殿下。”大廳里頓時退了個干凈。
“爹,自從阿爍回來,我一直讓東宮的人留意府中和重家的消息。我一知道阿爍不見,就馬上趕回來了。”
“莫非你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白曦搖搖頭,“但是我猜,她從將府突然消失和重昭被人從天牢救出,一定有關(guān)系。”
白曦神色鎮(zhèn)定,望向堂外,“其實自從當年從皇陵被您帶回來,我就知道,我們留不住她。想不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白荀神色一變,心底隱隱有個猜測,“曦兒,你……?”
白曦輕輕點頭,“是,八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我一直都記得。”
白荀一愣,重重嘆了一聲。
皇陵外,白爍退無可退,直至踩到了懸崖邊。
“你、你為什么在這兒?”
梵樾到了白爍面前,總有種少年未褪的腹黑,“白兄弟如此聰明,我為什么在這兒,你會不知?”
“殿、殿主抬舉了。”白爍干笑一聲,“白爍豈敢高攀殿主,和殿主稱兄道弟。梵殿主!你那龍二真不在我這兒!真的!我保證!”
“我知道。”梵樾朝樹干上懶懶一靠,隨口道。
白爍一愣,還來不及開口,梵樾掌心一動,巴掌大的木驢骨碌碌在他手心打轉(zhuǎn)。
“龍二?”白爍脫口而出,又慌忙捂住嘴。
“看來,你們也是老相識了啊。”
梵樾眼神閃動,白爍卻突然神情一變,“你捉了龍二!糟了!阿昭!”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高懸的太陽,轉(zhuǎn)身就朝城中的方向跑,卻被一道寒冰憑空攔住。
“讓開!”白爍雙眼通紅。
“你這么著急,是為了他?”
梵樾一揮手,不遠處巖石下出現(xiàn)了重昭昏迷的身影。
“阿昭!”白爍奔上前,見他周身血污褪去,滿身傷痕消失,心中剛松一口氣,又警惕轉(zhuǎn)頭,神色復(fù)雜,“是你救了他?”
“自然,不是我,難道會是這頭蠢驢?”梵樾不悅皺眉。
“為、為什么?”白爍磕磕絆絆問。
“順手。”
白爍一愣,只見梵樾已朝她走來。
“本殿從不欠人人情,尤其是凡人的,我救他一命,那日你在木嘯山替本殿解圍之事,從此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梵樾停在白爍身前,日光下,投下少年銳利的輪廓,白爍仰頭望他,不知為何竟有些恍神。
“多、多謝。”除了道謝,她似乎也找不到別的話來說。
妖好像也不是那么壞,那些畫本子里果然是騙人的……白爍心里想。
“既是一筆勾銷,兩不相欠,那有些事,你也不必再記得。”
白爍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少年突然俯下身,那雙修長的手覆在她額頭上,一道妖光閃過,白爍緩緩閉上眼,軟軟朝地上倒去。
少年起身,淡淡看了地上的兩人一眼,然后毫不遲疑轉(zhuǎn)身離去。
陽光下,白爍即將合上的眼底,印滿少年毫不留戀的背影,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他是誰?皓月殿之主?一個妖族……好像只是如此……白爍沉沉閉上眼,天地一片黑暗。
白爍再醒過來時,是在一輛馬車上,她一身布衣,再無華服,重昭沉睡在一旁。
馬車在白爍醒來之時恰好停住,白爍掀開布簾,馬車四周空無一人,連趕車人都不在,不遠處官道盡頭的涼亭里,立著一個人。
她怎么會在這兒?!白爍心底一驚,忙從馬車上跳下。
“阿曦!”白爍奔上前,差點跌倒,被白曦穩(wěn)穩(wěn)扶住。
“慢點。”
白爍瞧見白曦,連日的驚嚇惶恐再不遮掩,抱著白曦嚎啕大哭:“嗚嗚嗚嗚嗚阿曦嗚嗚嗚嗚阿曦……”
“好了好了沒事了,別哭了。”白曦耐心地撫著白爍的背,直到抽噎聲停住。
“我……”白爍滿眼是淚,看了看馬車,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有些事,你不必告訴我。父親尋了個死囚代替阿昭,沒有人知道天牢里的不是他。”白曦輕聲道。
“那重家……?”
白曦搖搖頭,輕嘆:“正午之時,重家已經(jīng)被滿門抄斬。”
白爍臉色蒼白,咬緊唇角,白曦握住她的手,“阿爍,這不是你的錯,切莫自責(zé),阿昭無辜,你已經(jīng)盡力了。”
白爍手輕顫,點點頭,又搖搖頭。
“阿昭不能再留在京城,以后也隱姓埋名,你若是想跟我回去,我和爹爹自會有辦法將今日之事……”
“不。”白爍打斷白曦,看了馬車一眼,“阿昭什么都沒有了,我怕他做傻事,我想陪著他,直到他能放下重家的事。”
白曦神色一黯,白爍反過來握住白曦的手,“好了,阿曦,你知道我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做什么千金小姐,將門虎女,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做一個逍遙自在的活神仙!
白曦?zé)o奈看著嬉皮笑臉的白爍,在她額頭上敲了敲,“你啊……”
“你是太子妃,不能離開東宮太久,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回去吧,等我做了神仙,我便回來看你好不好!”
白爍笑著道,白曦眼眶微紅,終是點點頭,“好,我等咱們家的小神仙回來看我。外頭不比在家里,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若是……若是遇到什么困難了,或是不想做那什么勞什子神仙了,就回家,好嗎?”
白爍眼眶通紅,狠狠一點頭,“好!”
她放開白曦的手,轉(zhuǎn)身離去,行了幾步,驟然回轉(zhuǎn)身朝白曦跑來。
“姐!”白爍重重抱住白曦,這是她們長到十八歲,白爍第一次叫白曦姐姐。
“爹娘,就交給你了,保重!”白爍驟然撒手,轉(zhuǎn)身而去,再未回頭。
“阿……”白曦伸出手,只來得及觸到她衣衫的一角。
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白荀悄然出現(xiàn),陪在白曦身旁,望著白爍遙遙離去。
重昭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了,他什么都沒有問過白爍,卻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整日整日的不說話,除了吃飯喝水,就是蜷縮在馬車里,像一個無知無覺的人。
白爍駕著馬車一路向東,帶他看盡沿途風(fēng)景,給他說戲本,講笑話逗他,她白天不敢遠離,夜晚更不敢沉睡,唯恐一個不小心,弄丟了渾渾噩噩的重昭。
就這么一個月過去了,白爍不敢停留,餐風(fēng)露宿,冬日將至,沿途風(fēng)沙愈大,她光滑的手因為駕車一道道皸裂,臉上被風(fēng)沙鐫刻得黝黑而粗糙,可她眼中的光卻從未熄滅。
她相信總有一天,重昭會愿意和她說話,也相信總有一天,她會走到東海盡頭,找到傳說中的仙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們行到大靖東邊最后一座城時,已是年末。
那一夜焰火騰空,舉城同慶,聽著滿城的人都在頌天子恩德,白爍這才想起來,這一日是天子壽辰。
她慌亂地想駕著馬車遠離熱鬧的城池,卻被洶涌的人群擠在漫天焰火之下時,一雙手替她握住了韁繩。
重昭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溫和地看著白爍,笑了笑。
白爍瞬間盈滿眼淚,喉嚨里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
“我們?nèi)ツ膬喊。q?”重昭溫暖如初的聲音響起。
“做、做神仙。”白爍哽咽著,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好不好?”
“好。”重昭拍拍她的頭,穩(wěn)穩(wěn)地駕著馬車,穿過漫天焰火,朝東方而去。
也是這一夜,妖界極北之地,皓月殿。
清冷的殿宇里,梵樾對月獨酌,案前那小木驢被隨意丟著,倒在熏滿香的火爐旁。一只酒杯砰一聲掉在案上,龍一豬撲騰著翅膀,醉眼朦朧爬上案桌,一頭靠在香爐上,一腳舒舒服服踩在木驢上。
“小木頭……”龍一豬打了個酒嗝,“咱們這都回來多久了,這頭驢,你怎么還不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