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馬伯樂
第一部
馬伯樂在抗戰(zhàn)之前就很膽小的。
他的身體不十分好,可是也沒有什么病??赐獗?,他很瘦。但是終年不吃什么藥,偶爾傷了風(fēng),也不過多吸幾支煙就完了。紙煙并不能醫(yī)傷風(fēng),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藥,不也是白吃嗎?傷風(fēng)是死不了人的。
他自己一傷風(fēng),就這么辦。
若是他的孩子傷了風(fēng),或是感冒了,他就買餅干給他們吃,他說:
“吃吧,不吃白不吃,就當(dāng)藥錢把它吃了。”
孩子有了熱度,手腳都發(fā)燒的,他就拿了一塊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斷地給圍在孩子的頭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邊,若看了孩子一睜開眼睛,他就連忙把餅干盒打開:
“要吃一點嗎?爸爸拿給你。”
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閉上了,胸脯不住地喘著。
過了一會,孩子睜開眼睛要水喝,他趕快又把餅干盒子拿過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餅干,連睬也沒有睬。
他拿了一個杯子來。他想了半天才想出這個方法來,把餅干泡到杯中,孩子喝水時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嗎?
從熱水瓶倒了一些開水,用一只小匙子呱嘟嘟地攪了一陣,攪得不冷不熱,拿到他自己嘴上嘗嘗。吃得了,他端著杯在旁邊等候著,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時候就來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沒有醒,他等得不耐煩就把孩子招呼醒。問他:
“要喝水嗎?”
“不,我要尿尿?!?/p>
“快喝點水再尿,快喝點……”
他用匙子攪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東西,向著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滿鼻子都是漿糊。孩子往鼻子上亂抓,抓了滿手,一邊哭著,一邊把尿也尿在床上了。
“這算完?!?/p>
馬伯樂罵了一聲,他去招呼孩子的媽媽去了。
臨去的時候,他拿起那漿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東西在喉管里,像要把氣給堵斷了似的,他連忙把脖子往長伸著,并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會,才算完全咽下去了。
孩子不生病的時候,他很少買給孩子什么東西吃,就是買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掛衣箱上。饞得孩子們搬著板凳,登著桌子,想盡了方法爬到掛衣箱上去。
因此馬伯樂屋里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們搶著爬掛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
馬伯樂最小的那個女孩?雅格,長得真可愛,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媽媽不在家里,她也跟著哥哥們爬上掛衣箱去。原來那頂上放著三個大白梨。
正都爬到頂上,馬伯樂從走廊上來了。隔著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聲:
“好東西,你們這群小狼崽子!”
由于他的聲音過于大了一點,雅格嚇得一抖從高處滾下來,跌到痰盂上了。
從那時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個很大的傷疤。
馬伯樂很膽小,但他卻機(jī)警異常,他聰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來就跑。他說:
“萬事總要留個退步?!?/p>
他之所謂“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覺得悲觀,他就先逃。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也常常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顧一切,好像洪水猛獸在后邊追著他,使他逃得比什么都快。
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著去的。他跟他父親說,說要到上海××大學(xué)去念書。他看他父親不回答,第二天,他又問了一次,父親竟因為這樣重復(fù)地問而發(fā)怒了,把眼鏡摘下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一看,不好了,這一定是太太在里邊做的怪。而他那時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談著戀愛,這事情太太也和他吵了幾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親面前告了狀吧?說我追著那女子要去上海。這若再住在家里不走,可要惹下亂子的。
他趁著這兩天太太回娘家,他又向父親問了一次關(guān)于他要到上海讀書的問題,看看父親到底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父親果然把話說絕了:“不能去,不能去。”
當(dāng)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
提包里什么都帶著,牙刷牙粉。只就說牙刷吧,他打開太太的豬皮箱,一看有十幾只,他想:都帶著呀,不帶白不帶,將來要想帶也沒這個機(jī)會了。又看見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這肥皂很好。到哪兒還不是洗臉呢!洗臉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種樣的,紗的、麻的、綢子的,其中還有更高貴的幾張,太太自己儉省著還沒舍得用,現(xiàn)在讓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里說:
“這守財奴呵,你不用你給誰省著?”
馬伯樂甜蜜蜜地自己笑起來,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
“這若送給……她,該多好呵!”(“她”即其愛人。)
馬伯樂得意極了,關(guān)好了這個箱子又去開第二個??傊脚R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搜刮滿了三只大箱子和兩只小箱子。
領(lǐng)帶連新的帶舊的一共帶了二十多條,總之,所有的領(lǐng)帶,他都帶上了。新襪子、舊襪子一共二十幾雙,有的破得簡直不能用了,有的穿臟了還沒有洗,因為他沒多余工夫檢查一番,也都一齊塞在箱子里了。
余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jié)M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襪子,連孩子們的一些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來了。這個家庭,他是厭惡至極,平庸,沉寂,無生氣……
青年人久住在這樣的家里是要弄壞了的,是要腐爛了的,會要滿身生起青苔來的,會和梅雨天似的使一個活潑的現(xiàn)代青年滿身生起絨毛來,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時候,腳踏在那些海草上邊,那種滑滑的黏膩感覺,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這個家庭里,會變成那個樣子,會和海底的植物一樣。總之,這個家庭是待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親吧,每天早晨起來,向上帝禱告,要禱告半個多鐘頭。父親是跪著的,把眼鏡脫掉,那喃喃的語聲好像一個大蜂子繞著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個什么。有時把兩只手扣在臉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樣,他一動不動,禱告完了戴起眼鏡來,坐在客廳里用鐵梨木制的中國古式的長桌邊上,讀那本劍英牧師送給他的涂了金粉的《圣經(jīng)》。那本《圣經(jīng)》裝潢得很高貴,所以只有父親一個人翻讀,連母親都不準(zhǔn)許動手,其余家里別的人那就更不敢動手了,比馬家的家譜還更尊嚴(yán)了一些。自從父親信奉了耶穌教之后,把家譜竟收藏起來了,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取出來擺了一擺。并不像這本《圣經(jīng)》那樣,是終年到尾不準(zhǔn)碰一碰的擺著。
馬伯樂的父親,本是純粹的中國老頭,穿著中國古銅色的大團(tuán)花長袍,禮眼呢千層底鞋,手上養(yǎng)著半寸長的指甲。但是他也學(xué)著說外國話,當(dāng)?shù)亟虝哪切┩鈬笥褋硭依铮抢项^就把用人叫成“Boy”,喊著讓他們拿啤酒來:
“Beer,beer(啤酒)!”
等啤酒倒到杯子里,冒著白沫,他就向外國朋友說:
“Please(請)!”
是凡外國的什么都好,外國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國女人是能干的,外國的玻璃杯很結(jié)實,外國的毛織品有多好。
因為對于外國人的過于佩服,父親是常常向兒子們宣傳的,讓兒子學(xué)外國話,提倡兒子穿西裝。
這點,差不多連小孫子也做到了,小孫子們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樣的短褲來,肩上背著背帶。早晨起來時都一律說:
“Good morning.”
太陽一升高了,就說:
“Good today!”
見了外國人就說:
“Hello,how do you do?”
祖父也不只凈教孫兒們這套,還教孫兒們讀《圣經(jīng)》。有時把孫兒們都叫了來,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們讀一段《圣經(jīng)》。
所讀的在孩子們聽來不過是,“我主耶穌說”,“上帝叫我們不如此做”,“大衛(wèi)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說謊的法利賽人”,……
聽著聽著,孩子們有的就要睡著了,把平時在教堂里所記住的《圣經(jīng)》上的零零碎碎的話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著鼻子,咬著指甲,終天癡呆呆的連眼珠都不轉(zhuǎn)了,打起盹來。
這時候祖父一聲令下,就讓他們散了去。散到過道的外邊,半天工夫那些孩子們都不會吵鬧。因為他們?nèi)嘀劬Φ娜嘀劬Γ蛑返拇蛑贰?/p>
還有守安息日的日子,從早晨到晚上,不準(zhǔn)買東西,買菜買水果都不準(zhǔn)的。夏天的時候,賣大西瓜的一擔(dān)一擔(dān)地過去而不準(zhǔn)買。要吃必得前一天買進(jìn)來放著,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記了,或是買了西瓜而沒買甜瓜,或杏子正下來的時候,李子也下來了,買了這樣難免就忘了那樣。何況一個街市可買的東西太多了,總是買不全的。因此孩子們在這一天哭鬧得太甚時,做媽媽的就只得偷著買了給他們吃。這若讓老太爺知道了,雖然在這守安息日的這天,什么話也不講;到了第二天,若是誰做了錯事,讓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過去,又是在那長桌上,把涂著金粉的《圣經(jīng)》打開,給他們念一段《圣經(jīng)》。
馬家的傳統(tǒng)就是《圣經(jīng)》和外國話。
有一次正是做禮拜回來,馬伯樂的父親拉著八歲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禮拜堂的門,那孩子看一個滿身穿著外國裝的,他以為是個外國人,就回過頭去向人家說:
“How do you do?”
那個人在孩子的頭頂上拍了一下說:“你這個小孩,外國話說得好哪!”
那孩子一聽是個中國人,很不高興,于是拉著祖父就大笑起來:
“爺爺,那個中國人,他不會說外國話呀!”
這一天馬伯樂也是同去做禮拜的,看了這景況,心里起了無限的憎惡:
“這還可以嗎?這樣的小孩子長大了還有什么用啦!中華民族一天一天走進(jìn)深坑里去呀!中國若是每家都這樣,從小就教他們的子弟見了外國人就眼睛發(fā)亮;就像見了大洋錢那個樣子。外國人不是給你送大洋錢的呀!他媽的,民脂民膏都讓他們吸盡了,還他媽的加以尊敬?!?/p>
馬伯樂一邊收拾著箱子,一邊對于家庭厭惡至極的情感都來了。
這樣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應(yīng)該離開!真他媽的,若是一個人的話,還能在這家庭待上一分鐘?
還有像這樣的太太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了。自從她生了孩子,連書也不看了,連日記也不寫了。每天拿著本《圣經(jīng)》似讀非讀地擺起架子來。她說她也不信什么耶穌,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家產(chǎn),你能夠不信嗎?她說父親說過,誰對主耶穌忠誠,將來的遺囑上就是誰的財產(chǎn)最多。
這個家庭,實在要不得了,都是看著大洋錢在那里活著,都是些沒有道德的,沒有信仰的。
雖然馬伯樂對于家庭是完全厭惡的了,但是當(dāng)他要逃開這個家庭的前一會兒工夫,他卻又起了無限的留戀:
“這是最后的一次吧!”
“將來還能回來嗎?是逃走的呀,父親因此還不生恨嗎?”
他在腦子里問著自己。
“不能回來的了?!?/p>
他自己回答著。
于是他想該帶的東西,就得一齊都帶著,不帶著,將來用的時候可就沒有了。
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有的了。
背著父親“逃”,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該怎樣寫呢?
他覺得實在難以措辭。但是他又一想,這算什么,該走就走。
“現(xiàn)代有為的青年,做事若不果斷,還行嗎?”
該帶的東西就帶,于是他在寫字桌的抽屜里抓出不少亂東西來,有用的,無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
鐘打了半夜兩點的時候,他已經(jīng)裝好了三只大箱子和兩只小箱子。
天快亮的時候,他一聽不好了,父親就要起來了,同時像有開大門的聲音。
大概用人們起來了!
馬伯樂出了一頭頂汗,但是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若帶東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東西就帶不了?!?/p>
他只稍微想一想:
“還是一生的命運要緊,還是那些東西要緊?”
“若是太太回來了,還走得了?”
正這時候,父親的房里有咳嗽的聲音。不好了,趕快逃吧。
馬伯樂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頂帽子來,連領(lǐng)帶也沒有結(jié),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連一夜沒有睡覺趕著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沒有帶。他實在很膽小的,但是他卻機(jī)警。
未發(fā)生的事情,他能預(yù)料到它要發(fā)生。壞的他能夠越想越壞。悲觀的事情讓他一想,能夠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點缺點的東西,讓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來,那是已經(jīng)要不得的了,非扔開不可了。
他走路的時候,永久轉(zhuǎn)著眼珠東看西看,好像有人隨時要逮捕他。
到飯館去吃飯,一拉過椅子來,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凈的。若是干凈的他就坐下;若是臟的,也還是坐下。不過他總得站著躊躇一會,略有點不大痛快的表示??曜訑[上桌來時,他得先施以檢查的工夫。他檢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樣,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來的方紙塊去擦,而是把筷子舉到眼眉上細(xì)細(xì)地看。看過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來,很講衛(wèi)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來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凈的。其實不對的,他的手帕一禮拜之內(nèi)他洗澡的時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
他到西餐館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連看也不看,是拉過來就坐的(有時他用手仔細(xì)地摸著那桌布,不過他是看那桌布繡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臟不臟)。刀叉拿過來時,并且給他一張白色的飯巾。他連刀叉看也不看,無容懷疑地,拿過來就叉在肉餅上。
他到中國商店去買東西,頂愿意爭個便宜價錢,明明人家是標(biāo)著定價的,他看看那定價的標(biāo)碼,他還要爭。男人用的人造絲襪子,每雙四角,他偏給三角半,結(jié)果不成。不成他也買了。他也絕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算盤:
“這襪子不貴呀!四角錢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買,非五角不可?!?/p>
既然他知道便宜,為什么還爭價?
他就是想,若能夠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嗎?不是越便宜越好嗎?若白送給他,不就更好嗎?
到外國商店去買東西,他不爭。讓他爭,他也不爭。哪怕是沒有標(biāo)著價碼的,只要外國人一說,兩元就是兩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點也沒有顯出對于錢他是很看重的樣子,毫不思索地從腰包里取出來,他立刻付出去的。
因為他一進(jìn)了外國店鋪,他就覺得那里邊很莊嚴(yán),那種莊嚴(yán)的空氣很使他受壓迫,他愿意買了東西趕快就走,趕快逃出來就算了。
他說外國人沒有好東西,他跟他父親正是相反,他反對他父親說外國這個好,那個好的。
他雖然不宣傳外國人怎樣好,可是他卻常罵中國人:
“真他媽的中國人!”
比方上汽車,大家亂擠,馬伯樂也在其中擠著的,等人家擠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著:
“真他媽的中國人!擠什么!”
在街上走路,后邊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他看看那坦然而走去的人,他要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家的仆人,失手打了一只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真他媽的中國人!”
好像外國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點傷著里邊的信紙了,他把信張開一看,是丟了許多字的,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的全身都是機(jī)警的,靈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樣子。唯獨他的兩只眼睛常常閃視著悲哀。
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帶著不信任的光輝。他和別人對面談話,他兩個眼睛無時不注視在別人的身上,且是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來回地巡視,而后把視線安安定定地落在別人的臉上,向人這么看了一兩分鐘。
這種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樣子,從他的眼里放射出來不少的憐憫。
好像他與之談話的人,是個同謀者,或者是個同黨,有共同的幸與不幸聯(lián)系著他,似乎很親切但又不好表現(xiàn)的樣子。
馬伯樂是悲哀的,他喜歡點文學(xué),常常讀一點小說,而且一邊讀著一邊感嘆著。
“寫得這樣好呵!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讀的大半是翻譯小說,中國小說他也讀,不過他讀了常常感到寫得不夠勁。
比方寫?yīng)z中記一類事情的,他感覺他們寫得太松散,一點也不緊張,寫得吞吞吐吐,若是讓他來寫,他一定把獄中的黑暗暴露無遺,給它一點也不剩,一點也不留,要說的都說出來,要罵的都罵出來。唯獨這才能夠得上是一個作家。
尤其是在中國,中國的作家在現(xiàn)階段是要積極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嘆息著:
“我若是個作家呀,我非領(lǐng)導(dǎo)抗日不可。中國不抗日,沒有翻身的一天。”
后來他開始從街上買了一打一打的稿紙回來。他決心開始寫了。
他讀高爾基的《我的童年》的時候,那里邊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爾基同樣的生活經(jīng)驗,有的地方比高爾基的生活還豐富,高爾基他進(jìn)過煤坑嗎?而馬伯樂是進(jìn)去過的。他父親開小煤礦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進(jìn)去玩的。
他決心寫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邊,靜靜地坐著,擺著沉思的架子。
到了第七天,他還一個字沒有寫,他氣得把稿紙撕掉了許多張。
但他還是要寫的,他還是常常往家里買稿紙。開初買的是金邊的,后來買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買些白報紙回來。他說:
“若想當(dāng)個作家,稿紙是天天用,哪能盡用好的,好的太浪費了?!彼团笥褌冋勗挘笥褌兌颊劦娇谷諉栴}上去,于是他想寫的稿子,就越得寫了。
“若是寫了抗日的,這不正是時候嗎?這不正是負(fù)起領(lǐng)導(dǎo)的作用嗎?這是多么偉大的工作!這才是真正推動了歷史的輪子?!?/p>
他越想越偉大,似乎自己已經(jīng)成了個將軍了。
于是他很莊嚴(yán)地用起功來。
新買了許多書,不但書房,把太太的臥房也給擺起書架子。太太到廚房去煎魚,孩子打開玻璃書架,把他的書給拋了滿地,有的竟撕了幾頁,踏在腳下。
“這書是借來的呀,你都給撕壞了,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馬伯樂這一天可真氣壞了,他從來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后邊打他??墒沁@一天他實在氣紅了眼睛,把孩子按到床上打得哇哇地亂叫。
開初那孩子還以為和往常一樣,是爸爸和他鬧著玩的,所以被按到床上還咯咯地一邊笑一邊踢蕩著小腿。馬伯樂說:
“好東西,你等著吧!”
把孩子打了之后,玻璃書櫥也鎖起來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斷地從民眾圖書館里往家搬書。他認(rèn)識圖書館的辦事員,所以他很自由地,愿意拿什么書就拿什么書,不用登記,不用掛號。
民眾圖書館的書,馬伯樂知道也是不能看,不過家里既然預(yù)備了書架,書多一點總是好看。
從此他還戴起眼鏡來,和一個真正的學(xué)者差不多了。
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太屋里來。太太說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給他買一瓶魚肝油來吃。
不久,馬伯樂就生了一點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么藥的。也不過多吸幾支煙也就好了。
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他卻寫了點文章。
他買了幾本世界文學(xué)名著,有的他看過,有的還來不及看。但是他在其中選了一本,那一本他晝夜抱著,尤其當(dāng)他在紙上寫字的時候,他幾乎離不開那本書,他是寫一寫看一看的。
那書是外國小說,并沒有涉及中國的事情。但他以為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外國人的名字什么什么彼得羅夫,他用到他的小說上,他給改上一個李什么、王什么??傊淹鈬硕冀o改成中國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題“打日本”。現(xiàn)在這年頭,你不寫“打日本”,能有銷路嗎?再說你若想當(dāng)一個作家,你不在前邊領(lǐng)導(dǎo)著,那能被人承認(rèn)嗎?
馬伯樂沒有什么職業(yè),終年地閑著,從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這樣。那年他雖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學(xué)念書,但是他沒有考上,是在那里旁聽。父親也就因此不給他費用。雖然他假造了些憑據(jù),寫信用××大學(xué)的信封,讓父親回信到××大學(xué),但也都沒有生效。
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爺,少爺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隨便花錢。但他不成,他的父親說過:
“非等我咽了氣,你們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同時又常常說:
“你們哪一個若嫌棄你爹老朽昏庸,哪一個就帶著孩子、老婆另起爐灶去好啦?!?/p>
馬伯樂住在家里常常聽這難聽沒有意思的話。雖然家里的床是軟的,家的飯食是應(yīng)時的,但總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樣,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見父親的臉色一不對,就得趕快躲開。
每逢向父親要一點零用的錢,比挖金子還難,錢拿到了手必得說:
“感謝主,感謝在天的父?!?/p>
他每逢和父親要了錢來,都?xì)獾妹婕t耳熱,帶錢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著就是:
“真他媽的中國人!”
而后他罵父親是守財奴、看錢獸、保險箱、石頭柜等名詞。
可是過不了幾天,錢又花完了,還是省著省著花的。要買一套新的睡衣,舊的都穿不得了,讓太太給縫了好幾回了。
一開口就要八塊錢,八塊錢倒不算貴,但是手里只有十塊了,去了八塊零用的又沒有了。
有時候同朋友去看看電影,人家請咱們,咱們也得請請人家!
有時他手里完全空了時,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體己錢扔給他,太太做出一種不大好看的臉色來:
“男子漢!不能到外邊去想錢,拿女人的錢。”
有一次馬伯樂向父親去要錢,父親沒有給,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太太說:
“這老頭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媽的中國人!”
太太說:
“也難怪父親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歲的人啦。開口就是父親,伸手就是錢。若不是父親把得緊一點,就像你這樣的呀,將來非得賣老婆當(dāng)孩子不可。一天兩只手,除了要錢,就是吃飯,自己看看還有別的能耐沒有?我看父親還算好的呢!若攤著窮父親豈不討飯吃去!”
馬伯樂的臉色慘白慘白的:
“我討飯去不要緊哪,你不會看哪個有錢有勢的你就跟他去……”
馬伯樂還想往下說。
可是太太伏在床上就大哭起來了:
“你這沒良心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沒有啦。那年你也不知發(fā)的什么瘋,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鐲呢?你還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誰的錢擺的闊?到今天我還沒和你要,你倒有嘴罵起我來。東家西家,姊姊妹妹的,人家出門都是滿手金虎虎的戴著。咱們哪怕沒有人家多,也總得有點呵。我嫁你馬伯樂沒有吃過香的,沒有喝過辣的。動不動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跑到那兒就會要錢,要錢的時候,寫快信不夠快,打來了電報。向我要錢的時候,越快越好。用不著我的時候就要給點氣受。你還沒得好呢,就歪起我來了,你若得好,還能要我?早拋到八千里之外去了……”
馬伯樂早就逃開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這頓亂說,若讓父親聽到,“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哪?”
他下了樓,跑到二門口去,在影壁那里站著。
影壁后面擺著一對大圓的玻璃養(yǎng)魚缸。他一震動那缸沿,里面的魚就更快地跑一陣。他看著,覺得很有趣。
“人若是變個金魚多好!金魚只喝水,不吃飯,也不花錢的呀!”
他正想著想著,樓上那連哭帶吵的聲音,隱約還可以聽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覺得真可怕,若是讓父親聽見,“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正想邁開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聽不見這種哭聲。他剛一轉(zhuǎn)身,他聽樓上喊著:
“你給我金手鐲呀!你給我金手鐲!”
這聲音特別大,好像太太已經(jīng)出來了,在走廊上喊著似的,聽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沒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樓上自己還是哭著,把一張親手做的白花藍(lán)底的小手帕都哭濕了,頭發(fā)亂蓬蓬地蓋了滿臉。把床單也哭濕了。
她的無限的傷心,好像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馬伯樂,好沒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還有一顆金星沒有,你看看,你來看……”
太太站起來一看,馬伯樂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在床上,哭得更為悲哀,但只哭了幾聲就站起來了。
很剛強(qiáng)地把眼淚止住,拿了毛巾在臉盆里浸了水,而后揩著臉,臉上火辣辣的熱,用冷水一洗,覺得很涼爽。只是頭有點昏,而且眼睛很紅。不能出去,出去讓人看了難為情。
只得坐在沙發(fā)上,順手拿起當(dāng)天的日報看看,覺得很無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廣告,說是新從上海來了一批時裝,仕女們請早光臨,報紙上還刊登了一件小絨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她想若也買一件,到海邊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燈光下邊,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頭,看見了穿衣鏡里邊,那紅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來了:
“還買這個買那個呢,有了錢還不夠他一個人連挖帶騙的……唉……”
她嘆了一口氣,仍勉強(qiáng)地看報紙。她很不耐煩。
“那樣沒出息的人,跟他一輩子也是白忙?!?/p>
太太是很要強(qiáng)的一個女人。
“光要強(qiáng)有什么用,你要強(qiáng),他不要強(qiáng)……”
她想來想去,覺得人活著沒有什么意思,又加上往鏡子里一看,覺得自己也老許多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可是比從前還胖了一點,所以下巴是很寬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
她覺得自己從前的風(fēng)韻全無了。
于是拿起身邊的小鏡子來,把額前的散發(fā)撩一撩,細(xì)看一看自己的頭蓋是否已經(jīng)有了許多皺紋。皺紋仍是不很顯然。不過眉毛可有多少日子沒有修理了。讓孩子鬧的,兩個眉毛長成一片了。
她去開了梳妝臺的抽屜,去找夾眉毛的夾子。左找右找也找不著,忽然她想起來那夾子不是讓孩子們拿著來玩的嗎?似乎記得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來。這些孩子真討厭,什么東西沒有不拿著玩的,一天讓他們鬧昏了。
說說她又覺得頭有點昏,她又重新沒有力氣地坐到沙發(fā)上去了。
一直坐在那里,聽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來。
“大少奶奶!”
喊聲是很溫柔的,一聽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連忙答應(yīng)了一聲:
“請娘等一會,我攏一攏頭就來?!?/p>
她回答的時候,她盡可能發(fā)出柔弱嬌媚的聲音,使她自己聽了,也感到人生還是有趣的。
于是她趕快梳了頭,臉上撲了一點粉,雖沒有擦胭脂,她覺得自己也并沒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見旗袍在哭時已經(jīng)壓了滿身的褶子。
她打開掛衣箱,掛衣箱里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袍子。她也沒有仔細(xì)挑選,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邊也沒有花,已經(jīng)是半新不舊的了。但是她穿起來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閨秀的姿態(tài)。
她的頭發(fā),一齊往后梳著,燙著很小的波浪,只因剛用梳子梳過,還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襪子,藍(lán)緞繡著黃花的家常便鞋。
她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關(guān)門的時候在大鏡子里看一看自己,的確不像剛剛哭過。
于是她很放心地沿著走廊過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閃一閃地閃著個人影。
到了婆婆屋里,婆婆叫她沒有別的事,而是馬神父的女兒從上海來,帶了一件黑紗的衣料送給婆母。婆母說上了年紀(jì)的人穿了讓人笑話,打算送給她。她接過來說:
“感謝我主耶穌。”
她用雙手托著那紙盒,她做出很恭敬的姿態(tài)。她托著紙盒要離開的時候,婆母還貼近她的耳朵說:
“你偷偷摸摸做了穿,你可別說……說了二少奶奶要不高興的。”
馬伯樂的太太回到自己房里,把黑紗展開圍在身上,在鏡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來了。
婆婆把衣料送給她,而不送給二少奶奶,這可證明婆婆是喜歡她的。婆婆喜歡她,就因為她每早很勤奮地讀《圣經(jīng)》。老太爺說得好:
“誰對主耶穌最真誠,將來誰得的遺產(chǎn)就多?!?/p>
她感到她讀《圣經(jīng)》的聲音還算小,老太太是聽見了的,老太爺?shù)亩洳淮蠛茫滤幢芈犚?,明天要再大聲地讀。
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廚房去,照料用人去燒菜了。
什么金手鐲、金戒指,將來還怕沒有的?只要對耶穌真誠一些。
所以她和馬伯樂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記在她心上了。
馬伯樂的父親是中國北部的一個不很大的城市的紳士,有錢,但不十分闊氣。父親是貧窮出身,他怕還要回到貧窮那邊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處處兢兢業(yè)業(yè)。有幾萬塊的存款,或者不到十萬,大概就是這個數(shù)目。因此他對兒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嚴(yán)的(其實只有一個方法,“要錢沒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則,早起晚睡。對于耶穌幾年來就有深厚的信仰。
這一些,馬伯樂也都不管。獨有向父親要錢的時候,父親那種嚴(yán)加考問的態(tài)度,使他大為不滿,使他大為受不了。
馬伯樂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爺,但因為他得不到實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們站在一方面。他的舉動在家里是不怎樣大方的,是一點氣派也沒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些有錢的人,他討厭富商,他討厭買辦,他看不起銀行家。他喜歡嘲笑當(dāng)?shù)氐氖考潯K幌矚g他的父親。
因此,像父親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歡。
他出門不愿坐洋車。他說:“人拉著人,太沒道理?!?/p>
“前邊一個掙命的,后邊一個養(yǎng)病的?!边@不知是什么人發(fā)明的兩句比喻,他覺得這真來得恰當(dāng)。拉車的拼命地跑,真像掙命的樣子。坐車的朝后邊歪著,真像個養(yǎng)病的。
對于前邊跑著那個掙命的,雖然說馬伯樂也覺得很恰當(dāng),但他就總覺得最恰當(dāng)?shù)倪€是后邊坐著那個養(yǎng)病的。
因為他真是看不慣,父親一出一入總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車?yán)铩?/p>
馬伯樂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車,就是愿意坐,他父親的車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記得有一次馬伯樂偷著跳上了父親的車子,喊那車夫,讓那車夫拉他。
車夫甩著那張扎煞的毛巾,向馬伯樂說:
“我是侍候老爺?shù)?。我侍候你,我侍候不著?!?/p>
他只得悄悄地從車子上下來了。
但是車前那兩個擦得閃眼湛亮的白銅燈,也好像和馬伯樂示威的樣子。
他心里真憤恨極了,他想上去一腳把它踏碎。
他臨走出大門的時候,他還回頭回腦地用眼睛去瞪那兩個白銅燈。
馬伯樂不喜交有錢的朋友。他說:
“有錢的人,沒有好人?!?/p>
“有錢的人就認(rèn)得錢。”
“有錢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認(rèn)得。”
“有錢的人,一家上下沒有不刻薄的,從仆人到孩子?!?/p>
“有錢的人,不提錢,大家歡歡喜喜;若一提錢,就把臉一變。祖孫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錢的,還能看得起沒錢的嗎?”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錢的朋友。
交有錢的朋友,哪怕你沒有錢,你回家去當(dāng)你老婆的首飾,你也得花錢。他請你看電影,你也得請他。他請你吃飯,你也得請他。他請你上跳舞廳,你也得照樣買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給你放一打,你得給他放一打半。他給你放一打半,你得給他放兩打。若是他給你放一打,你也給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氣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幾個窮朋友,那就用不著這一套。那真好對付,有錢的時候,隨便請他們吃一點燙面蒸餃,吃一點棗泥湯圓之類,就把他們對付得心滿意足了。
所以馬伯樂在中學(xué)里交的多半是窮朋友,就是現(xiàn)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還是那幾個。他們的資財都照馬伯樂差得很遠(yuǎn)。
交了窮朋友,還有一種好處,你若一向他們說:
“我的父親有七八萬的財產(chǎn)。”
不用說第二句話,他們的眼睛就都亮了??墒悄闳粝蛴绣X的人說,他們簡直不聽你這套,因為他父親的錢比你的父親的錢更多。你若向他們說了,他們豈不笑死?
所以馬伯樂很堅定的,認(rèn)為有錢的人不好。
但是窮朋友也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們常常要向他借錢。錢若一讓他們看見了,就多少得給他們一點。
所以馬伯樂與窮朋友相處時,特別要緊的是他的錢包要放在一個妥當(dāng)?shù)牡胤健?/p>
再回頭來說,馬伯樂要想寫文章,不是沒道理的,他覺得他的錢太少了,他要寫文章去賣錢。他的文章沒有寫出來,白費了工夫。
后來,他看看,要想有錢,還是得經(jīng)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經(jīng)營了一個小書店。
這次是父親應(yīng)允了的,不是逃的。
并且父親覺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錢中用了。于是幫助他一筆款子。
太太對他這經(jīng)商的企圖,且也暗中存著很多的期望,對他表示著十分的尊敬。
在馬伯樂臨走的前一天的晚飯,太太下了廚房,親自做了一條魚,就像給外國神父所做的一樣。外國神父到他家來吃飯時都是依著外國法子,把魚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鍋子里炸的。
太太走在前邊,仆人端著盤子,跟在后邊。一進(jìn)了飯廳太太就說:
“伯樂今天可得多吃一點。魚,是富貴有余的象征,象征著你將來的買賣必有盈余。說不定伯樂這回去上海會發(fā)個小財回來。”
馬伯樂的母親聽了也很高興,不過略微地更正了一點:
“大少爺是去開書店,可不是做買賣?!?/p>
父親講了很多的一堆話。父親的眼鏡不是掛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螞蚱腿一樣,往兩鬢的后邊一夾,那兩塊透明的石頭是又大又圓的,據(jù)說是乾隆年間的。
是很不錯,戴著它,眼睛涼瓦瓦的,是個花鏡。父親一天也離不了它。
但是有時候也很討厭,父親就覺得它不是外國貨。有好幾次教會里的外國朋友,從上海、從香港帶回來外國的小長長眼鏡來送給他。他也總打算戴一戴試試,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禮拜堂里去時戴一戴。
可是無論如何不成,無論如何戴不上。因為外國眼鏡是夾在鼻子上的,中國人的鼻子太小,夾不住。
到后來,沒有辦法,還是照舊戴著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鏡。
父親抬一抬眼睛說: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錯事,主耶穌說過,知道錯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惡的。好比你……過去……”
父親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
“唉!那都不用說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說了,哪個人年青還不荒唐兩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應(yīng)該立定腳跟好好干一點事,不為自己,還得為自己的兒孫后代……主耶穌為什么愛他的民呢?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還不是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為著他的后代著想不可,我若是不為著你們,我有錢我還不會到處逛逛,我何必把得這樣的緊,和個老守財奴似的。你看你父親,從早到晚,一會禮拜堂,一會馬神父公館。我知道,你們看了,覺得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親對外國人太著眼,其實你父親也不愿那樣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裝一裝老太爺??墒沁@不可能。外國人是比咱們強(qiáng),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來那氣派。咱們中國人,沒有外國人能行嗎?雖然也有過八國聯(lián)軍破北京,打過咱們,那打是為了咱們好,若不打,中國的教堂能夠設(shè)立這么多嗎?人家為啥呢,設(shè)立教堂!人家是為著咱們老百姓呵,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各種道德都及不上外國人,咱們中國人不講衛(wèi)生,十個八個人地住在一個房間里。就好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這院子里也嘈雜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門口一會丫頭出去啦,一會拉車的車夫啦。一會賣香瓜的來,又都出去買香瓜。你看那外國人,你看那外國人住的街,真是雅靜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著。人家外國人,不但夫婦不住一屋,就連孩子也不能跟著他媽睡覺,人家有兒童室,兒童室就是專門給小孩子預(yù)備的。咱們中國人可倒好,你往咱們這條街上看看,哪一個院子里不是螞蟻翻鍋似的。一個院子恨不能住著八家,一家有上三個孩子。外國人就不然,外國人是咱們中國人的模范。好比咱們喝酒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國人坐著大洋船給咱們送到中國來,咱們用一個杯子還得到外國去買,那該多不便當(dāng)。人家為著啥?人家不是為了咱們中國方便嗎?!”
馬伯樂聽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沒有說什么。因為馬伯樂的脾氣一向如此,當(dāng)著面是什么也不說的,還應(yīng)和著父親,他也點著頭。
父親這一大堆話,到后來是很感傷地把話題落在馬伯樂身上。好像是說,做父親的年紀(jì)這樣大了,還能夠看你們幾年,你們自己是該好好干的時候了。
母親在桌子上沒敢說什么??墒且怀酝炅孙垼凸虻绞ツ脯斃麃喌南袂?,去禱告了半點多鐘,乞求主耶穌給他兒子以無限的勇氣,使他兒子將來的生意發(fā)財。
“主耶穌,可憐他,他從來就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就是膽小,我主必多多賜給他膽量。他沒有做過逆我主約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給他這個去上海的機(jī)會,你也必給他無限的為商的經(jīng)驗。使他經(jīng)起商來,一年還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滿堂,我主在天的父。”
馬伯樂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莊嚴(yán)的感情,自己受著全家的尊敬,于是他邁著大步在屋子里來回地踱著,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緊,看起來好像嘴里邊在咬著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堅定的。他覺得自己差一點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覺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也是有權(quán)利的。
他從來不信什么耶穌,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親從瑪利亞那兒起來時,他就跪下去了。
這是他從來所未有的。母親看了十分感動,連忙把門簾挑起,要使在客廳里的父親看一看。
平常父親說馬伯樂對主是不真誠的:
“晚禱他也不做呀!”
母親那時就竭力辯護(hù)著,她說:
“慢慢他必要真誠的?!?/p>
現(xiàn)在也不是晚禱的時候,他竟自動地跪下了。
母親挑起門簾來還向父親那邊做了一個感動的眼神。
父親一看,立刻就在客廳里耶穌的圣像面前跪下了。他禱告的是他的兒子被耶穌的心靈的誘導(dǎo),也顯了真誠的心了。他是萬分地贊頌耶穌給他的恩德。
父親也禱告了半點多鐘。
母親一看,父親也跪下了,就連忙去到媳婦的屋里。而媳婦不在。
老太太急急忙忙地往回頭走,因為走得太急,她的很寬的腮邊不住地顫抖著。
在走廊上碰到媳婦抱著孩子大說大叫地來了。她和婆母走了個對面,她就說:
“娘呵!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見賣什么的,就要買什么。這守安息日的日子,買不得……”
婆婆向她一擺手,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事發(fā)生了似的。婆婆說:
“你別喊,你看保羅跪在圣母那兒啦!”婆婆說了一句話,還往喉嚨里邊咽了一口氣,“你還不快也為他祈禱,祈求慈愛的在天的父不要離開他。從今天起,保羅就要對主真誠了?!?/p>
說著她就推著媳婦:
“你沒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馬伯樂本來叫馬保羅,是父親給他起的外國名字。他看外國名字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親和父親仍叫他保羅。)
不一會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馬家雖然不是禮拜堂,可是每一間屋里都有一張圣像。就連走廊、過道也有。仆人們的屋子里也有。
不過仆人的屋子比較不大講究一點,沒有鑲著框子,用圖釘隨便釘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給他們換上一張,好像中國過年貼的年畫一樣。一年到頭掛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穌的腳上撕掉了一塊。
經(jīng)老太太這一上下地奔跑,每張圣像前邊都跪著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梗媽跪在灶房里。
梗媽是山東鄉(xiāng)下人,來到城里不久,就隨了耶穌教了。在鄉(xiāng)下她是供著佛的,進(jìn)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傳教的人向她說:
“世間就是一個神,就是耶穌,其余沒有別的神了。你從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進(jìn)你的心了?,F(xiàn)在你得救了。耶穌是永遠(yuǎn)開著慈愛的門的,脫離了魔鬼的人們,一跪到耶穌的腳前,耶穌沒有不保護(hù)他的。”
梗媽于是每個禮拜日都到禮拜堂去,她對上帝最真誠,她一禱告起來就止不住眼淚,所以她每一次禱告就必得大哭。
梗媽的身世很悲慘的,在她禱告的時候,她向上帝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上帝,你可憐我,我十歲沒有娘,十五歲做了媳婦,做了媳婦三年我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還沒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說他跑關(guān)東去,第二年回來。從此一去無消息,……上帝,你可憐我……我的三個孩子,今天都長大了,上帝,可憐我,可別讓他們再去跑關(guān)東。上帝,你使魔鬼離開他們,哪怕窮死,也是在鄉(xiāng)里吧?!?/p>
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禮拜,聽了她這番禱告,她也感動得流了眼淚。
梗媽做起事情來笨極了,拿東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馬老太太因此就將就著她,沒有把她辭退。
她哄著孩子玩的時候,孩子要在她的臉上畫個什么,就畫個什么。給她畫兩撇胡子,腦蓋上畫一個“王”字,就說梗媽是大老虎。于是梗媽也就伏在地上四個腿爬著,并且嗷嗷地學(xué)著虎叫。
有的時候,孩子給梗媽用墨筆畫上了兩個大圓眼鏡,給她拿了手杖,讓她裝著紳士的樣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見了,把老太太還嚇了一跳??墒抢咸矝]有生氣。
因為梗媽的脾氣太好了,讓孩子捉弄著。
“若是別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辭退梗媽的時候,老太太就如此維護(hù)著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為大少爺祈禱,以她禱告得最為悲哀,她纏纏綿綿地哭著,絮絮叨叨地念誦著。
小丫環(huán)正端著一盆洗臉?biāo)?,剛一上樓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p>
小丫環(huán)也是個沒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為窮,養(yǎng)活不了她,做娘的就親手抱著她,好像抱著小羊上市去賣的一樣,在大街上就把她賣了。那時她才兩歲,就賣給馬老太太鄰居家的女仆了。后來她長到七歲,馬老太太又從那女仆手里買過來的。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塊錢,一直到今天,馬老太太還沒有忘記。她一罵起小丫環(huán)來,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說:
“我花三十塊錢買你,還不如買幾條好看的金魚看看,金魚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p>
小丫環(huán)做事很伶俐,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點東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們的屋子,她是隨時進(jìn)出的,若屋子里沒有人在,她總是要找一點什么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幾次,一打她就嘴軟了,她說再也不敢吃了,她說她要打賭。老太太看她很可憐,也就不打她了,說:
“主是不喜歡盟誓的……”
老太太每打她一次,還自己難過一陣: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歲,走一家又一家的,向這個叫媽那個叫娘的。若不是花錢買來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長的,還不知多嬌多愛呢!最苦苦不過沒娘的孩?!?/p>
老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為她祈禱,但她這個好偷嘴吃的毛病,總不大肯改。
小丫環(huán)現(xiàn)在被老太太這一招呼,放下了端著的臉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為又是自己犯了什么還不知道的錯處,所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著,用污黑的小手蓋在臉上。
老太太下樓一看,拉車的車夫還蹲在那兒擦車燈,她趕快招呼住他:
“快為大少爺祈禱……快到主前為大少爺祈禱?!?/p>
車夫一聽,以為大少爺發(fā)生了什么不幸,他便問:
“大少爺不是在家沒出去嗎?”
“就是在家沒出去才讓你祈禱?!?/p>
車夫被喝呼著,也就隔著一道門檻向著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
車夫本來是個當(dāng)?shù)氐拇善餍∝溩?,?dān)些個土瓷、瓦盆之類,過門喚賣。本來日子過得還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場大病(傷寒?。?,他又沒有準(zhǔn)備金,又沒有進(jìn)醫(yī)院,只吃些中國的草藥,一病,病了一年多。他還沒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傳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
于是病上加憂,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個癡人了。每當(dāng)黃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沒有樂趣,便大喊一聲:
“思想起往事來,好不傷感人也!”
若是夜里,他就破門而出,走到天亮再回來睡覺。
他,人是蒼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過大病。他吃完了飯,坐在臺階上用筷子敲飯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幾個人圍著看他,或勸他說:
“你不要打破了它?!?/p>
他就真的用一點勁把它打破了。他租一輛洋車,在街上拉著,一天到晚拉不到幾個錢,他多半是休息著,不拉,他說他拉不動。有人跳上他的車讓他拉的時候,他說:
“拉不動?!?/p>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車的而拉不動。人家看了看他,又從他的車子下來了。
不知怎樣,馬伯樂的父親碰上他了。對他說:
“你既是身體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給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點意思,便說: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給你治吧!主治好過害麻風(fēng)病的人,治好過瞎眼的人……你到禮拜堂去做過禮拜沒有?我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去過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禱吧。只有上帝會救了你?!?/p>
下禮拜,那個蒼白的人,去到了禮拜堂,在禮拜堂里學(xué)會了禱告。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里來當(dāng)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面大餅子。
本來他家里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得快,也沒有別的毛病,只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里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里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p>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yīng)該加以責(zé)罰的。
馬伯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里想:“你這可憐的人哪!”于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作一團(tuán),于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太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于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圣母瑪利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當(dāng)時就為車夫禱告,并且把小丫環(huán)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qū)σd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
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醫(yī)院去。父親說:
“那是外國人的醫(yī)院,得多少錢!”
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yī)治,是那醫(yī)院里有停尸室?!?/p>
父親問:
“他要死了嗎?”
馬伯樂說:
“他要死了,咱們家這樣多的孩子,能讓他死在這院子嗎?”
過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車夫躺在大門外邊,嘴里邊可怕地冒著白沫。
馬伯樂的父親出來了,為車夫來禱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窮人,你若救活了這個將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聞風(fēng)就都來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門里,揩著眼睛,她很可憐這樣無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有梗媽向老太爺說了好幾次:
“把他抬到屋里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爺搖搖頭說:
“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p>
梗媽又對老太太去說:
“把他抬進(jìn)來吧!”
老太太擦擦眼淚說:“多嘴!”
于是那車夫就在大門外邊,讓太陽曬著,讓上百的人圍著。
車夫果然沒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著,他就跪在大門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曉得為大少爺祈禱什么,同時街上過往來回的人,還一個勁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來把臉蒙住??墒撬氖终诓淋嚐?,滿手是擦燈油的氣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樓了,他也就站起來了。
這一天禱告的聲音很大,不同于平常的晚禱。聲音是嗡嗡的,還好像有人哭著。車夫想:
“哭是在禮拜堂里邊,怎么在家也哭?”
車夫一聽不好了,大半是發(fā)生了不幸。他趕快跑到屋里去,把門關(guān)上,向著圣像很虔誠地把頭低下去,于是也大聲地叨叨起來:
“主,耶穌,你千靈萬靈的主,可不要降災(zāi)于我們的大少爺……可不要降災(zāi)于我們的大少爺……從前我以為他是個狠心的人,從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還給我兩塊錢來的……昨天。”
馬伯樂因為要離開家,所以賞給兩塊錢,因此車夫為他大嚷大叫著。
送信的信差來了,敲打著門房的窗子,沒有人應(yīng),就把信丟進(jìn)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著一個人,他招呼一聲:
“信!”
里邊也沒有回答,他覺得奇怪,又聽這院子里樓上樓下都嗡嗡的。
在這個城里,耶穌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許多信教的,他知道他們在做禱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禱的時候還未到。
若不在晚禱的時候,全體的禱告是不多見的,大概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嬰兒是如此,因為嬰兒是從耶穌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離開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夠回到主那里,所以大家也為他祈禱。
那信差從大門口往里望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兩三個花鴨子繞著影壁跩跩地走來。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見小丫環(huán)在走廊上也是跪著,他就一步跳出來了,心中納悶。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這情形告訴了那看門的。
看門的跑到馬公館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回去就告訴了女仆,女仆又告訴了大小姐。
不一會,馬公館的大門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進(jìn)去問一問,都站在那兒往里邊探頭探腦。
有的想,老馬先生死了,有的想孫少爺前天發(fā)燒,也許是病重。
還有一些,是些過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兒了,他也就停在那兒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著。
馬公館的老廚子,扎著個藍(lán)圍裙,提著個泥燒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從街上回來。走到大門口,那些人把他攔住,問他:
“你們公館怎么著了?有什么事?”
他說:“沒什么,沒什么!”
人們向他擁著。他說:
“別擠別擠,我要喝酒去了?!?/p>
他一進(jìn)了院子,聽聽樓上樓下,都在禱告。他一開廚房的門,他看梗媽跪在那里,并且梗媽哭得和個淚人似的。他也就趕快放下了酒壺,跪下去了。
馬伯樂有生以來只受過兩次這樣莊嚴(yán)的禱告。一次是在他初生的時候,那時他還太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這一次了,所以使他感到很莊嚴(yán),他覺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帶著父親贊助他的那筆款子,在上海開起書店來了。
現(xiàn)在再說他父親贊助他這筆款子究竟是三千塊錢,還是幾百塊錢,外人不能詳細(xì)地知道。他見了有錢的人,他說三千。他見了窮朋友,他說:
“哪有那么多,也不過幾百塊錢。父親好比保險箱,多一個銅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來?!?/p>
“說是這樣說?!瘪R伯樂招呼著他的窮朋友,“咱們該吃還是得吃呵,下樓去,走!”
他是沒有戴帽子的習(xí)慣的,只緊了緊褲帶就下樓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樣子。走到弄堂口,他就指給朋友們兩條大路,一條是向左,一條是向右。問他們要吃湯圓,還是要吃水餃。
馬伯樂所開的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yè)部設(shè)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臥室(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他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臺五六張,每張寫字臺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壺,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里面,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qū)硪獙懚F(xiàn)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劃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guān)于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只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zé)任……這是我們?nèi)巳说呢?zé)任?!?/p>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于是人人都承認(rèn)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還有的把體重沉在椅子的兩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來,看著很危險。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腳高高地舉在寫字臺上,一點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還在桌心那塊玻璃磚上慢慢地擦著。
那玻璃磚的下層壓著一張高爾基的像片,壓著一張斯大林的像片。
那個張歪著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這兩張像片,趕忙把腳從桌上拿下來,抬起玻璃磚把像片拿出來細(xì)看一番,連像片的背面都看了,好像說不定這張像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沒能看出什么來。
經(jīng)他這一看,別人也都圍上來了,并且好幾個人問著:
“這是在哪兒買的?伯樂!”
“呵,什么?!瘪R伯樂表示著很不經(jīng)意的樣子,他曉得在交際場中,你大驚小怪的,未免太小家子氣。
“從青島帶來的?!?/p>
馬伯樂是說了個謊,其實這照片不是他的,是他的職員的。
因為還是遠(yuǎn)道而來,眾人對這照片更表示一番特別重視。
所以接著不斷地議論起來。有的說霞飛路上有一家外國書店賣的多半是俄國書,比如果戈理的、托爾斯泰的,還有些新俄的作家??上麄兌疾淮笳J(rèn)識俄文,只憑了封面上的作者的畫像才知道是某人某人的作品。就是這一家就有斯大林的照片。
馬伯樂說:
“我還從那里買過一張法捷耶夫的照片……穿的是哥薩克的衣裳。”
馬伯樂的確在朋友的地方見過這張照片,可是他并沒有買過。他看大家都對這個有興趣,所以他又說了個謊。
“是的呀。俄國的作家,都愿意穿哥薩克的衣裳。那也實在好看??上虾]有賣的,聽說哈爾濱有,我那兒有認(rèn)識人,我想托他給我買一件寄來。俄國東西實在好。”
馬伯樂說:
“很好,很好。”
再說那賣俄國畫片的書店,眾人都不落后,各人說著各人對那書店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有的說:
“剛開門不久。”
有的說:
“不對,是從南京路搬來的。”
有一個人說,他在兩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說到這里,另一個人站起來,把一支吸完了的煙尾從窗子拋到花園里去。那個人是帶著太太的,太太就說:
“你看你,怎么把煙頭丟進(jìn)花園里,花是見不得煙的?!?/p>
馬伯樂過來說不要緊。
“這花算什么,沒有一點好花?!?/p>
可是大家的話題仍沒有打斷。那丟煙尾的人發(fā)表了更豐富更正確的關(guān)于那家書店的來歷,他說他有一個侄子,從前到過海參崴,學(xué)了很好的俄國話回來。他是那書店老板的翻譯。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來的,叫作什……多寧克……有一次,我到那書店里去,侄子還給我介紹過,現(xiàn)在想不起了,總之,是個純粹的俄國人。從他那哈哈大笑的笑聲里,就可以分辨出來,俄國人是和別的國的人不同的,俄國人是有著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話越說越遠(yuǎn),于是把話拉回來:
“那書店不是什么美國人開的,也不是從南京路來的,而是從莫斯科來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p>
關(guān)于這樣一個大家認(rèn)為前進(jìn)的書店,馬伯樂若不站起來說上幾句,覺得自己實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說什么呢!其實他剛來上海不久,連這書店還是第一次聽說,連看也未曾看過,實在無從說起,又加上已經(jīng)被人確定是俄國書店了,大家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馬伯樂看一看這情景,也就閉口無言算了。
大家都靜了幾分鐘。
馬伯樂要設(shè)法把空氣緩和下來,正好門口來個賣西瓜的,就叫了用人來抱西瓜,他站在門口招呼著:
“選大的,選大的?!?/p>
他表示很慷慨的樣子,讓用人拿了四五個進(jìn)來。
一會工夫,滿地都是西瓜皮了。
馬伯樂說:
“隨便扔,隨便扔?!?/p>
他覺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這才能算作好交情。辦公桌上的墨盒蓋沒有關(guān),有人不經(jīng)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馬伯樂說:
“不要緊,不要緊,真他媽的這些東西真礙事?!?/p>
他走過去,把辦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圖章、墨水壺之類,都一齊往一邊扒拉著,這些東西實在是很礙事。
過了沒有多少日子。馬伯樂這書店有些泄氣了。他讓會計把賬一算,他說開銷太大了。他手里拿著賬單,他說。
“是這個數(shù)目嗎?”
他說:
“有這么多嗎?”
他拿起鉛筆來,坐在辦公桌那兒算了一個上午。這是他開書店以來第一次辦公,覺得很疲乏,頭腦有點不夠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來接著算。無論怎么算法,數(shù)目還是那么多,和會計算的一樣。于是他說著:
“這真奇怪,這真奇怪,可是一兩千塊錢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沒有買什么用不著的東西呀!并沒有浪費呀!錢可到底是哪兒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賬單是很清晰的,不但記明了買的什么東西,還記明了日子。馬伯樂依次看下去,沒有一筆款子不是經(jīng)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來,桌子、椅子、衣柜、痰盂……甚至于買了多少聽子煙招待客人他還記得的,的的確確沒有算錯賬,一點也沒有錯,馬伯樂承認(rèn)賬單是完全對的。雖然對了,他還奇怪:
“這么多,真這么多!”
他完全承認(rèn)了之后,還是表示著懷疑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個很好的緊縮的辦法,把樓下房子租出去,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租貼,上邊寫著:
因為“租金不貴”這四個字,馬伯樂差一點沒跟會計打起來,會計說:
“寫上‘租金不貴’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寫上‘租金不貴’這多難看,朋友來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們書店開不起了似的?!?/p>
馬伯樂打定了主意必要寫上。
寫好了,在貼的時候,差一點又沒有打一仗。馬伯樂主張貼得高一點,會計主張貼得低一點,貼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見。
馬伯樂說:
“貼得低,討厭的小孩子給撕了去,到時候可怎么辦哪!”
馬伯樂到底親自刷了膠水,出去就給它貼上了。他是翹著腳尖貼上的。
因為那招貼刷了過多的膠水,一直到招來的房客都搬來了。那招貼幾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來,后來下了幾場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來了的時候,仍是拉開樓下客堂間的門就進(jìn)去,并且喊著:
“伯樂,不在家嗎?”
常常把那家房客鬧得莫名其妙。
馬伯樂很表示對不住的樣子,從二樓下來把客人讓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樓上來了?!?/p>
他想要說,把營業(yè)部都一齊搬到樓上來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沒營什么業(yè),所以沒有說出來。
從此朋友也就少了一點,就是來了也不大熱鬧。因為馬伯樂不像從前常常留他們吃,只是陪著客人坐了一會,白白地坐著,大家也沒有什么趣味。顯得很冷落,談的話也比較少,也比較有次序,不能夠談得很混亂,所以一點不熱鬧。
二樓擺著三張辦公桌子,外加一個立柜,兩個書架,七八張椅子,還有馬伯樂的床,可說連地板都沒有多大空處了。亂七八糟的,實在一點規(guī)模也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也隨便起來,連領(lǐng)帶也不打了,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著拖鞋。
到后來連西裝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著睡衣,睡衣要脫下去洗時,就只穿了一個背心和一個短襯褲。馬伯樂是一個近乎瘦的人,別人看了覺得他的腿很長,且也很細(xì),脖子也很長很細(xì)。也許是因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緣故。
他早晨起來,不但不洗臉,連牙也不刷了。一會靠在椅子上,一會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連精神也沒有了。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別人不大知道,也許指的是到書店關(guān)門的時候。
經(jīng)過這樣一個時間,他把三樓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間也租出去了。
全書店都在二樓上,會計課,庶務(wù)課,所有的部門,都在一房子里。
馬伯樂和兩三個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書店的職員。
馬伯樂覺得這不大雅觀。
“怎么書店的經(jīng)理能夠和普通的職員住在一起呢!”
本來他想住在一起也沒有什么,省錢就好。但是外邊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費了好幾塊錢,買了個屏風(fēng)來,用這屏風(fēng)把他自己和另外的兩個人隔開。
經(jīng)這樣一緊縮,生活倒也好過了,樓下出租四十元,三樓出租二十元,又加上兩個亭子間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從大房東那里租來是七十五元。
馬伯樂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開心極了。
“這不是白撿的嗎?他媽的,吃呵!”
經(jīng)過了這一番緊縮,他又來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買小包子來吃,一買就買好幾十個,吃得馬伯樂滿嘴都冒著油,因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著,他說:
“這真便宜!”
他是勉強(qiáng)說出來的,他的嘴里擠滿了包子。
這樣下去,朋友們也不大來了。馬伯樂天天沒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適。
但住在三樓的那個窮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華僑不是南洋華僑,廣東人不是廣東人,一天穿著木頭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讓人睡覺。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罵著。
會計說:
“那小子是個窮光蛋,屋里什么也沒有,擺著個光桿床,算個干什么的!”
馬伯樂一聽,說:
“是真的嗎?只有一張床。那他下個月可不要拖欠咱們的房租呵!”
當(dāng)天馬伯樂就上樓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窮小子的屋里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馬伯樂跑下樓來就告訴他同屋的,就是那會計。
“那外國姑娘真漂亮?!?/p>
會計說:
“你老馬真是崇拜外國人,一看就說外國人漂亮?!?/p>
“你說誰崇拜外國人?哪個王八蛋才崇拜外國人呢!”
正說著樓上的外國姑娘下來了。馬伯樂開門到洗臉室去,跟她走了個對面,差一點要撞上了。馬伯樂趕忙點著頭說: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國人那樣。撞到中國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媽的中國人!”
可是過了不久,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哪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這是干什么!
馬伯樂說:“咱們下樓去仔細(xì)看看?!?/p>
沒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個人去了。他站在那兒,他歪著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哐哐地響。他回來,上了樓,沒有說別的,只罵了一句:
“店鋪還不知哪天關(guān)門,他媽的牌子可做得不錯。”
沒有幾天,馬伯樂的書店就先關(guān)了門了。總計開店三個月,房錢飯錢,家具錢……開銷了兩千塊。大概馬伯樂的腰里還有幾百,確實的數(shù)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書店是一本書也沒有出,就關(guān)了門了。
馬伯樂說: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p>
于是好像逃難似的在幾天之內(nèi),把東西就都變賣完了。
這變賣東西的錢,剛剛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船票。馬伯樂又回家去了。
馬伯樂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說:“怎么辦呢,只得忍受著吧。”
當(dāng)?shù)氐呐笥褑査谏虾i_書店的情形,他傷心的一字不提,只說:
“沒有好人,沒有好人?!?/p>
再問他:“此后你將怎樣呢?”
他說:“上帝知道,也許給我個機(jī)會逃吧!”
馬伯樂剛一回到家里,太太是很驚疑的。等她曉得他是關(guān)了店才回來的,她什么也沒有表示。并沒有和他爭吵,且也什么不問,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她的臉和熨斗熨過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說一句話。她用了斜視的目光躲避著他,有時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對著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生人一般。吃飯了,老媽子來喊的時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來就走了,并不向他說一聲“吃飯啦”,或“吃飯去”。
只有雅格伏在太太的肩上向他拍著手,一面叫著爸爸。馬伯樂看了這情景,眼淚立即滿了兩眼。
他覺得還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敗了回來的。
他坐在桌上吃飯,桌上沒有人開口和他講話。別人所講的話,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親說:“黃花魚下來了,這幾天便宜,你們有工夫去多買些來,腌上?!?/p>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應(yīng)著說去買。
父親這幾天來,一句話不說,銀筷子碰著碗邊嚶嚶地響。父親吃完了一碗飯,梗媽要接過碗去裝飯,老爺一搖頭,把飯碗放下,站起來走了。
大黑貓從窗臺上跳下來,跳到父親離開的軟椅上蹲著,咕嚕咕嚕的。那貓是又黑又胖。馬伯樂看看它,它看看馬伯樂。
馬伯樂也只得不飽不餓地吃上一碗飯就退出飯廳來了。
后來父親就不和馬伯樂一張桌吃飯,父親自己在客廳里邊吃。吃完了飯,那漱口的聲音非常大,馬伯樂覺得很受威脅。
母親因為父親的不開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媽子站在旁邊是一聲不敢響。
雅格叫著要吃蛋湯時,馬伯樂用湯匙調(diào)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飯碗里,孩子剛要動手吃,媽媽伸手把飯碗給搶過去了,罵著那孩子:
“這兩天肚子不好,饞嘴,還要吃湯泡飯?!?/p>
雅格哭起來了。馬伯樂說:
“怕什么的,喝點湯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連睬也沒有睬他。
全家對待馬伯樂,就像《圣經(jīng)》上說的對待魔鬼的那個樣子,連小雅格也不讓爸爸到她的身邊了。雅格玩著的一個小狗熊,馬伯樂拿著看看,那孩子立刻搶過去,突著嘴說:
“你給我,是我的?!?/p>
蘋果上市的時候,馬伯樂給雅格買來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媽媽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說:
“我不要……媽說媽買給我?!?/p>
馬伯樂感到全家都變了。
馬伯樂下了最后的決心,從太太房間搬到自己的書房去了,搬得干干凈凈,連一點什么也沒有留,連箱子帶衣裳帶鞋襪,都搬過去了。他那跟著他去過兩次上海的化學(xué)料的肥皂盒,也搬過去了。好像是他與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聲也沒有響,一眼也沒有看他,不用聲音同時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沒一點反對他的意思,好像說,他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與她是一點也不相干的。
馬伯樂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時,他故意表示著惡劣的態(tài)度,他很強(qiáng)橫的樣子,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眼睛是橫著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鏡臺上,他假裝看不見,他假裝東找西找,在屋里走來走去,開遍了抽屜,他一邊開著,他一邊用眼梢偷看著太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馬伯樂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說一句話呢?就這么狠心嗎?”
到后來他簡直亂鬧起來。在他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力氣是很大的,弄得東西乒乓地亂響,可是太太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簡直沒有看見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舉起來摔在地上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等了一會,他想太太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聲沒有響,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
馬伯樂看看,是一點辦法沒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來,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從此他就單獨地存在著。
馬伯樂很悲哀地過著生活。夜里打開窗子一看,月亮出來了,他說:“月亮出來了,太陽就看不見了?!?/p>
外邊下雨了,他一出大門他就說:
“下雨了,路就是濕的?!?/p>
秋天樹葉子飄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來了風(fēng),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這時馬伯樂在床上左翻右轉(zhuǎn),思來想去。古人說得好,人生是苦多樂少,有了錢,妻、子、父、兄;沒有錢,還不如喪家的狗,人活著就是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義真理,還不都是騙人的話。
馬伯樂東西亂想,把頭想痛了。他起來喝了一杯茶才好一點。他往窗子外邊一看,外邊是黑沉沉的,他說:
“沒有月亮,夜是黑的?!?/p>
他聽落葉打在窗上,他又說:
“秋天了,葉子是要落的。”
他跟著這個原則,他接著想了許多。
“有錢的人是要看不起窮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p>
“風(fēng)停了,樹葉就不落了?!?/p>
“我有了錢,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錢,父親也是父親了,孩子也是孩子了?!?/p>
“人活著就是這么的?!?/p>
“活著就是活著。”
“死了就活不了?!?/p>
“自殺就非死不可?!?/p>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p>
馬伯樂一想到“逃”這個字,他想這回可別逃了。
于是馬伯樂在家里住了很長時間,七八個月之內(nèi)。他沒有逃。
第一章
盧溝橋事件一發(fā)生,馬伯樂就坐著一艘大洋船從青島的家里,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么逃難的現(xiàn)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么逃難的現(xiàn)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shù)模ㄗ饨?、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yán)地在那兒站著,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詳?shù)貋硗?。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著。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著洋傘,有的拿著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著,也都穿著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著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地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著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著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fēng)涼極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著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著滿滿的人,也唱著話匣子,那是唱著些刺激人、亂吼亂叫的調(diào)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最低限度還有一個一元的。一元的機(jī)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得不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里用上七八個仆人,留聲機(jī),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jī)會,一塊錢就存心當(dāng)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娘姨們,拉車的車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里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礈?zhǔn)了他們就開口了,說:“我要這張。”指著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lián)來,一聯(lián)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兩張聯(lián)在一起的,好像郵局里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墒菦]有人看見過到郵局里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說:“不要這排,要那排?!辟u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于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發(fā)的時候,非下最后的決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于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fù)Q,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里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著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著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著風(fēng)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lián)彩票的人,是個會發(fā)財?shù)臉幼樱l(fā)財?shù)娜说暮筮?,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fā)財?shù)模沁@些爽快買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并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地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xiàn)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fā)現(xiàn)了幾張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biāo),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diào)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么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并不混亂,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shù)?,平平穩(wěn)穩(wěn)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著馬伯樂的大船,進(jìn)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桿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并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巡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里,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tài)度,對于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胡子也幾天沒有刮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jīng)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么涼爽。
“怎么,她們還不知道嗎?盧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么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jīng)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里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當(dāng)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里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里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fā)財?shù)娜丝靵碣I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日本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zhǔn)備。還在這里一心想要發(fā)財。”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于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于發(fā)財?shù)男氖嵌嗝辞???墒切∪毡揪涂焐蟻砹耍∪毡旧蟻淼臅r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地,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zhǔn)備,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馬伯樂就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yuǎn)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jìn)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p>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guān)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么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風(fēng)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里什么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fā)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里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墻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里聽到墻壁啪啪地響,那聲音好像從幾百里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yuǎn)得不得了。有時弄堂里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墻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唰唰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么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也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fā)在無限之遠(yuǎn)??傊R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里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里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guān)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墻上有一點小東西發(fā)亮,不但發(fā)亮,而且還會浮浮游游地動,好像有風(fēng)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么也沒有。他又關(guān)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游游的。他開了燈,到墻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么,過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yuǎn)開著燈睡覺。若關(guān)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yuǎn),而且夜里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
他以為這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儉省還行嗎?”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為了儉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伙了,開初是在廚房里做,過幾天,他發(fā)現(xiàn)油也有人偷著用;醬油擺在那里,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著用,不然用不了這么快。因為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于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里來了,就在床頭上開了伙,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了。拿到鼻子上一嗅,發(fā)著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干凈的,因為是用布揩過了的??^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難來,還不如現(xiàn)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更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xì),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薄,因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薄,不過里邊薄,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現(xiàn)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么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余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么東西都要臟的,臟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jìn)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干凈了。天一晴,看著鞋子又不十分干凈,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著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云彩。這個馬伯樂并不以為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發(fā)閃著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里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干什么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里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dāng)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么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p>
馬伯樂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著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學(xué)旁聽時的同學(xué)。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鴉片的人。其實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
他的臉都?xì)饧t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么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xiàn)在你住在哪里?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干什么?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
馬伯樂一細(xì)看:
“唔!”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干的事?這是怎么來的!”
馬伯樂正在研究著,他的朋友說一聲:
“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p>
說完了,他就走了。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一路上他研究著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扇著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為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著沒有,因為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樣清楚。似乎是并沒有燒著,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zhuǎn)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扇著,使那火花撞到墻上去,再從墻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著火。火星從墻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發(fā)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墻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唯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么兩陣,其余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fā)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里邊塞了點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jìn)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刮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fā)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發(fā)根里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fā)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jìn)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刮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wèi)生。在家里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shè)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于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床上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guān)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里的混沌沌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huán)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jìn)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jìn)了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并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guī)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p>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里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qiáng)。
“這是什么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大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里,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biāo),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biāo)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yīng)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么不去找他?這是什么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p>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么結(jié)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于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fā)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jìn)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jié)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表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嗎?”
從小他就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里拿到錢是多么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并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纯礇]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jié)省行嗎?不節(jié)省,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zhǔn)備著再逃,處處準(zhǔn)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里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里邊的人,夜里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fā),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xué)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diào)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p>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yīng)。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于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fēng)那樣,隨便應(yīng)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么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從什么地方打來,什么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只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只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xí)的??墒前阎袊硕紘樍艘惶绕涫菍τ谀切]有知識的人,不認(rèn)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xí)”兩個字讀成“練習(xí)”。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xí)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wù)撝鄭u海上的八十多只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xí),為什么不在日本練習(xí),為什么到中國地方來練習(xí)?
“這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jìn)海去的兩里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沖洗上來了。棧橋上的游人,都跑下來了。海水打在妓女的腳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墒悄潜凰鴰狭税兜?,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jié)M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墻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了招貼,像是他家里有什么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shù)日之內(nèi),是凡日本人家里,都有帽子后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伙,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里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因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于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得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地,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yuǎn)處看著,看著看著,里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里,而后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于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p>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鐘,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個什么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著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jié)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著很遠(yuǎn)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臺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太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yuǎn)是正好,再遠(yuǎn)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dāng)那水兵一進(jìn)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里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夠看得了?!?/p>
他這話是指著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臺戲似的在那兒等著??戳撕冒胩?,都沒有什么好看的,不外進(jìn)菜進(jìn)酒,沒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才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簾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
可是那八十多只軍艦一走,馬伯樂當(dāng)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只軍艦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給中國預(yù)備的是給誰預(yù)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為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跑,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
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為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干什么?”
“打中國?!?/p>
他自己回答著。
現(xiàn)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zhǔn)備著再逃??墒潜R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jīng)質(zhì)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里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diào),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里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凈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zhǔn)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里邊,他說:
“還買這玩意兒做什么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币驗樗睦锸衷骱蓿窒戮蜎]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里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diào)。屋子里又黑又熱,又什么也看不見,又什么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于日本人就要來的準(zhǔn)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于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么事沒有發(fā)生,像是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tuán)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臺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胡子,他站在臺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shù)的車,無數(shù)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guān)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那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jīng)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么,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待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并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xiàn)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fā)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里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地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么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糊涂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么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tài),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xiàn)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么,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穿著。馬伯樂覺得喉里很干,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于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后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于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么辦法的,于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并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后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好熱鬧呵!
馬伯樂一看:“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人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fā)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xiàn)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zhǔn)備著發(fā)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fā)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jìn)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么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嗎。馬伯樂從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F(xiàn)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p>
馬伯樂從家里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盧溝橋事變后的一個禮拜之內(nèi),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么時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盧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xiàn)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盧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么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yù)料著太太很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里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將淪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么樣子,將要不可想象了。從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地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地在腦里翻騰著。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床上,飯也懶得燒了,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了。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發(fā)長長了,他的衣裳穿臟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為他只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yè)者,好像個大病初愈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發(fā)養(yǎng)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在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lǐng)結(jié),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只從來也沒有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jīng)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現(xiàn)著云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濕之后,他脫下來搭在床上晾一會,還沒有晾干,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著云翳,自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
“是個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
“太陽出來,天就晴了?!?/p>
“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干了?!?/p>
“馬路一干,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p>
他照著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沒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沒有錢?!?/p>
“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p>
“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p>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p>
“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p>
“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p>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p>
“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p>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dāng)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luò)繹不絕地跑著搬家的車子了。
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著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鋪多半關(guān)了門,滿街隨著風(fēng)飛著些亂紙。搬家的車子,成串地向著蘇州河的方向跑來。卡車,手推車,人力車……上面載著鍋碗瓢盆,貓、狗……每個車子都是浮壓壓的,載得滿滿的,都上了尖了。這車子沒有向北跑的都一順?biāo)蚰吓堋?/p>
馬伯樂一看:
“好了,逃難了。”
他走上去問,果然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向他說: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閘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蹦桥送敝钢?,跑過去了。
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jī)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p>
所以馬伯樂沿著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么個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著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著黑色的斗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來,好像是向著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余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著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據(jù)他所見的,他還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yán)重,他一連串地往下說著:
“北四川路都關(guān)門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帶著刺刀向人們擺來擺去……那些逃難的呀,破馬張飛地亂跑,滿車載著床板,鍋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慘,逃得慘……”
他說到最后還帶著無限的悲憫,用眼睛偷偷地看著對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為真了?若是不十分堅信,他打算再說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來立刻就走,好趕快再到另一個朋友的地方去。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報信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鐘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是又疲乏,又餓,全身的力量全都用盡了。腿又酸又軟的,頭腦昏昏然有如火車的輪子在頭里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憽K话岩r衫的紐扣解開,連脫去都沒有來得及,就穿著衣裳和穿著鞋襪,睡了一夜。
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適。好像他并不是睡覺,而是離開了這苦惱的世界一整夜。因為在這一夜中他什么感覺也沒有,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他沒有做夢,沒有想到將來的事情,也沒回憶到過去的事情。蒼蠅在他的臉上爬過,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開了襯衫的胸膛上亂跑一陣,他也不覺得。他疲乏到完全沒有知覺了。他一夜沒有翻身,沒有動一動,仍是保持著他躺下去的那種原狀,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會,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覺,而一站起來隨時可以上街的樣子。
這種安適的睡法,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過幾次。尤其是馬伯樂,像他那樣總愿意把生活想得很遠(yuǎn)很徹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來。雖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時候卻很多。像今夜這種睡法,在馬伯樂有記憶以來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戀愛成功舉行了訂婚儀式的那夜,他睡得和這夜一般一樣的安適。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時也是對于人生獲得了初步勝利的表示。
現(xiàn)在馬伯樂睡得和他訂婚之夜一樣的安適。
早晨八點鐘,太陽出來得多高的了,馬伯樂還在睡著。弄堂里的孩子們,拿著小棍,拿著木塊片從他屋外的墻上劃過去,劃得非常之響。這一點小小的聲音,馬伯樂是聽不見的。其余別的聲音,根本就傳不進(jìn)馬伯樂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個小石洞似的和外邊隔絕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馬伯樂的屋子是沒有一個孔可以射進(jìn)陽光來的。不但沒有窗子,就連一道縫也沒有。
馬伯樂睡得完全離開了人間。
等他醒來,他將不知道這世界是個什么世界,他的腦子里邊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睜開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見電燈黃昏昏地包圍著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著什么,可是腦筋不聽使喚。他仍是不能明白。又這樣糊里糊涂地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站起來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腳上,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沒有脫衣裳就睡著了。
接著,他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北四川路逃難了。
“這還得了,現(xiàn)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樣的程度了!”
于是他趕忙用他昨天早晨洗過臉的臉?biāo)?,馬馬虎虎地把臉洗了,沒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視察了一番。果然不錯,逃難是確確實實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帶。不得了啦,逃難的連這僻靜的地方都逃來了。
馬伯樂一看,那些搬著床的,提著馬桶的,零零亂亂的樣子,真是照他所預(yù)料的一點不差,于是他打著口哨,他得意揚揚地走回他的屋中。一進(jìn)門照例地撞倒了幾個瓶子、罐子。
他趕快把它們扶了起來。他趕快動手煎蛋炒飯,吃了飯他打算趕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樣的程度了。
他一高興吃了五個蛋炒飯。平常他只用一個蛋,而今天用了五個。他說:
“他媽的,吃罷,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來了?!?/p>
他吃了五個蛋炒飯還不覺得怎樣飽,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吃飯就睡著了。
馬伯樂吃完了飯,把門關(guān)起來,把那些蔥花油煙的氣味都鎖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卻很歡快地走著,邁著大步。抬著頭,嘴里邊不時打著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負(fù)的。用了一種鑒賞的眼光,鑒賞著那些從北四川路逃來的難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亂起來了。從南市逃來的難民經(jīng)過辣斐德路、薩坡賽路……而到處搬著東西。街上的油店,鹽店,米店,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大家搶著在買米。說是戰(zhàn)爭一打了起來,將要什么東西也買不到的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
馬伯樂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來。他一走進(jìn)弄堂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外國人也買了一大籃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類……)。于是他更確信小日本一定要開火的。同時不但小日本要打,聽說就是中國軍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傳說得很厲害,說是中國這回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說是八十八師已經(jīng)連夜趕到了,集在虹口邊上。日本陸戰(zhàn)隊若一發(fā)動,中國軍隊這回將要絲毫不讓的了。日本打,中國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說是一兩天就要開火的。
馬伯樂前幾天那悲哀的情緒都一掃而光了?,F(xiàn)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視察,到朋友的地方去報信,他也準(zhǔn)備著他自己的食糧,醬油、醋、大米、咸鹽都買妥了之后,另外又買了雞蛋。因為馬伯樂是長得很高的,當(dāng)他買米的時候,雖然他是后來者,他卻搶著從女人們的頭頂上把米口袋扔過去了。所以,他雖是后來者,他卻先買到了米。在他擠著接過米口袋時,女人們罵他的聲音,他句句都聽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擠著她們,他撞著她們,他把她們一擁,他就搶到最前邊去了。他想:
“這是什么時候,我還管得了你們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著米袋子就往住處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獸追著他似的,他不顧了一切,他不怕人們笑話他。他一個人買了三斗米,大概一兩個月可以夠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著賣面包的鋪子跑去。這回他沒有買米時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邊,他本也想往前搶上幾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為買面包的多半是外國人。外國人是最討厭的,什么事都照規(guī)矩,一點也不可以亂七八糟。
馬伯樂站在人們的后邊站了十幾分鐘,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將賣完了,賣到他這里恐怕要沒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趕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個店鋪,那里也滿滿的都是人,馬伯樂站在那里擠了一會,看看又沒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著次序,那得什么時候才能夠輪到他。只有從后邊搶到前邊去是最好的方法。但買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國人,外國人是不準(zhǔn)許搶的。于是他又跑到第三個面包店去。
這家面包店,名字叫“復(fù)興”,是山東人開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個買主。馬伯樂一開門就聽那店鋪掌柜的說的是山東黃縣的話,馬伯樂本非黃縣人,而是青島人,可是他立刻裝成黃縣的腔音。老板一聽以為是一個同鄉(xiāng),照著他所指的就把一個大圓面包遞給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頭非常靈敏,黃縣的話居然也能學(xué)得很像,這一點功夫也實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記了向那老板要一張紙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動亂中,若在平時,街上的人一定以為馬伯樂的面包是偷來的,或是從什么地方拾來的。
馬伯樂買完了面包,天就黑下來,這是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二天。
馬伯樂雖然晚飯又吃了四五個蛋炒的飯,但心里又覺得有點空虛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jīng)開始了,但這只是上海,青島怎么還沒逃呢?”
這一天馬伯樂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說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覺沒有昨夜睡得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樣子,他終夜似乎沒有睡什么。一夜他計劃,計劃他自己的個人的將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jīng)開始了,但是自己終歸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說終歸,就說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兒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認(rèn)識人,是否可以找到一點職業(yè),不然,家里若不給錢,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太太若來,將來逃就一塊兒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錢。同時太太的錢花完了也不要緊,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他們在一路,父親是說不出不給錢的,就是不給我,他也必要給他的孫兒孫女的?,F(xiàn)在就是這一個問題,就是怎樣使太太馬上出來,馬上到上海來?!?/p>
馬伯樂正想到緊要的地方,他似乎聽到一種聲響,聽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響。這種聲響不是平常的,而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十分像是大炮聲,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經(jīng)開炮了呢?”
對于這大炮聲,馬伯樂雖然是早已預(yù)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傳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這么一天。人家以為馬伯樂定然是很喜歡這大炮聲。而今他似乎聽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歡,反而覺得有點害怕。他把耳朵離開了枕頭,等著那種聲音再來第二下,等了一會,終于沒有第二下,馬伯樂這才又接著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來呢?我就說我要投軍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國家觀念的。從我做學(xué)生的時候起,是凡鬧學(xué)潮的時候,沒有一次沒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她看我很勇敢,和警察沖突的時候我站在最前邊。那時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見過我這種行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國家觀念是很深切的,現(xiàn)在我一說投軍救國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親一聽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馬上來上海的。就這么做,打個電報去,一打電報事情就更像真的,立刻就要來的。”
馬伯樂翻了一個身,他又仔細(xì)思索了一會,覺得不行,不怎樣妥當(dāng),一看就會看出來這是我瞎說。上海還并未開火,我可怎么去投的軍?往哪里投,去投誰,這簡直是笑話,說給小孩子,小孩子也不會信,何況太太都讓我騙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錢。他又想了第二個方法:
“這回說,我要去當(dāng)共產(chǎn)黨,父親最怕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們都相信共產(chǎn)黨是專門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財產(chǎn)的。他們一聽,就是太太未必來,也必寄錢給我的,一定會寄錢給我的,給我錢讓我買船票趕快回家。”
馬伯樂雖然又想好了一條計策,但還不妙,太太不來終究不算妙計,父親給那一點點錢,一花就完,完了還是沒有辦法。還是太太跟在旁邊是最好,最把握,最穩(wěn)當(dāng)。
“那么以上兩個計劃都不用。用第三個,第三個是太太最懷疑我……我若一說,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著急不著急,她一定一夜氣得睡不著覺,第二天買船票就來的。我不要說得太硬,說得太硬,她會惱羞成怒,一氣便真的不來了。這就吞吞吐吐地一說,似有似無,使她不見著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見人面又不能真信其無,唯有這樣她才來得快,何況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過一個女朋友嗎?”
就這么辦,馬伯樂想定了計劃,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沒有睡。第二天起來昏頭昏腦的,好像太陽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轉(zhuǎn)。有些腳輕頭重,心里不耐煩。
從這一夜起,馬伯樂又陰郁下來,覺得很沒有意思,很空虛,一直到虹口開了大炮,他也沒再興奮起來。
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開火”的傳聞,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車子,是由英國巡捕押著逃出來的,那輛大卡車在夜里邊是凄愴得很。什么車子也沒有,只有它這一輛車子突突地跑了一條很長的空洞洞的大街,這是國際的逃難的車子,上邊坐著白俄人、英國人、猶太人,也有一兩個日本人。本來是英國巡捕房派的專車接他們的僑民的,別的國人也能坐到那車子上面,那是他們哀求的結(jié)果。
大炮就要響了,北四川路靜得鴉雀無聲,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平常時滿街的車子都沒有了。一切在等待著戰(zhàn)爭。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為搬家,滿街飛著亂紙。假如市街空曠起來,比曠野更要空曠得多。曠野是無邊的,敞亮的,什么障礙也沒有;而市街則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么怪物似的,空曠得比曠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當(dāng)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學(xué)堂里去了。也可以說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學(xué)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國沖突起來損害著他們的僑民,另一方面他們怕全心全意的僑民反對這個戰(zhàn)爭,也許要跑到中國方面來。所以預(yù)先加以統(tǒng)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聽命集中在一起,開起仗來好把他們一齊派兵押著用軍艦運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沒有人在呼吸了。偶爾有一小隊一小隊的日本警察,和幾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拋下來的狗在街上走過。
北四川路完全準(zhǔn)備好了,完全在等待著戰(zhàn)爭。英租界、法租界卻熱鬧極了,家家戶戶都堆滿了箱籠包裹,到處是街談巷議。新搬來的避難的房客對于這新環(huán)境,一時不能夠適應(yīng)下來,所以吵吵鬧鬧的,鬧得大家不得安寧,而況夜又熱,謠言又多,所以一直鬧到天明。
天亮了,炮聲人們還沒有聽到。
也許是第二天夜晚才發(fā)炮呢!人們都如此以為著。
于是照常地吃飯,洗衣裳,買米買柴。雖然人們都帶著未知的驚慌之色,但是在馬伯樂看來,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人們?nèi)允钦张f生活的樣子。
“這算得了什么呢,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p>
馬伯樂對于真正戰(zhàn)爭的開始,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看得再沒有那么平凡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聽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經(jīng)過去。
日本人打中國那好比是幾年前的事情。中國人逃難也陳舊得像是幾年前的事情。雖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發(fā)響,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經(jīng)開始打了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那般陳舊了。
所以馬伯樂再要聽到謠傳,說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開火之類,他一聽就要睡著的樣子。他表示了毫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他的眉頭皺著,他的兩個本來就很悲哀的眼睛,到這時候更顯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復(fù)地想著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盡力宣傳的日本人就要打來,而是日本人打來了應(yīng)該逃到哪里去。
“萬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謂退一步想,就是應(yīng)該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來必要有個準(zhǔn)備。”
他之所謂準(zhǔn)備,就是逃的意思。絕不是日本人打來的時候要大家一齊拼上了去。那為什么他不說“逃”而說“準(zhǔn)備”?因為“準(zhǔn)備”這個詞比“逃”這個字說起來似乎順耳一些。
馬伯樂到現(xiàn)在連“準(zhǔn)備”這個詞也不說了。而只說:
“萬事要做退一步想?!?/p>
他覺得準(zhǔn)備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應(yīng)該立刻行動起來了。不然,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哪?到人人都逃的時候可怎么辦?車船將都要不夠用了。一開起戰(zhàn)來,交通將不夠用的,運兵的運兵,載糧的載糧,還有工夫來運難民嗎?逃難不早逃,逃晚了還行嗎?
馬伯樂只在計劃著逃的第二步(因第一步是他從青島逃到上海來),所以對于日本人真正要打來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興趣了。
當(dāng)上海的大炮響起來的時候,馬伯樂聽了,那簡直平凡極了。好像他從前就已經(jīng)聽過,并不是第一次才聽過。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馬伯樂一個人是靜靜的,是一聲不響的,他抽著煙卷,他躺在床上,把兩只腳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著那黃昏昏的電燈。大炮早已響起來了,是從黃昏的時候響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飛機(jī)和中國飛機(jī)在黃浦江上大戰(zhàn),半面天空忽然來了一片云那樣的,被飛機(jī)和火藥的煙塵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發(fā)現(xiàn)了奇異的大不可擋的旋風(fēng),帶著聲音卷來了,不顧一切地、嗚嗚地、軋軋地響著,因為飛機(jī)在天空里邊開放機(jī)關(guān)槍,流彈不時地打到租界上來。飛機(jī)越飛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頭頂上來打的樣子。這時全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
家家戶戶的人都站在外邊來看,等飛機(jī)越飛越近了,把人的臉色都嚇得發(fā)白。難道全個的上海都將成為戰(zhàn)場嗎?剛一開戰(zhàn),人們是不知道戰(zhàn)爭要鬧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著很大的風(fēng),所以滿街落著樹葉。法租界的醫(yī)院通通住滿了傷兵。這些受了傷的戰(zhàn)士用大汽車載著,汽車上邊滿覆了樹枝,一看就知道是從戰(zhàn)場上來的。女救護(hù)員的胳膊上戴著紅十字,戰(zhàn)士的身上染著紅色的血漬。戰(zhàn)士們?yōu)槭裁戳髁搜??為了抵抗帝國主義的屠殺。傷兵的車子一到來,遠(yuǎn)近的人們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莊嚴(yán)地看著。
只有馬伯樂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陰郁地走著。他踏著樹葉,他低頭不語,他細(xì)細(xì)地思量著。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嗎?蘇州嗎?”
南京和蘇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兒。雖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難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蘇州都去不成,漢口可總能去成的。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里,那里萬沒有錯的。就是青島還沒開火,這是很大的問題。太太不來一切都將談不到的,“窮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國這句古語一點也沒有說錯?!败?、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的確確這幫東西是壞得很??墒谴撕竺刻觳欢紝⒃诼飞蠁??
“這是逃難呵,這是……”
馬伯樂想到出神的時候,幾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來:
“逃難沒有錢能成嗎?”
他看前邊的街口上站著一群人。一群人圍著一輛大卡車,似乎從車上往下抬著什么。馬伯樂一看那街口上紅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個醫(yī)院,臨時收傷兵的。
他沒有心思看這些,他轉(zhuǎn)個彎到另一條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沒有幾步,又是一輛傷兵的車子。傷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轉(zhuǎn)過身又往回走,無奈太遲了,來不及了。終歸那傷兵的車子趕過了他,且是從他的身邊趕過的,所以那滿車子染著血漬的光榮的中華民族的戰(zhàn)士,不知不覺地讓馬伯樂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傷兵為什么這樣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面的戰(zhàn)況不好嗎?
中國方面的戰(zhàn)況一不好,要逃難就更得快逃了。
他覺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涼的,又加上陰天,落著毛毛小雨,實在有些陰森之感。清道夫這兩天似乎也沒掃街,人行道上也積著樹葉。而且有些難民,一串一串地抱著孩子,提著些零碎東西在雨里走著,蓬頭散發(fā)的,赤腿裸腳的,還有大門洞里邊也都擠滿了難民,雨水流滿了一大門洞,那些人就在濕水里邊躺著,坐著。
馬伯樂一看,這真悲慘,中華民族還要痛苦到怎樣的地步!我們能夠不抵抗嗎?
“打呀!打呀!我們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見了第二個大門口、第三個大門口都滿滿地擠著難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來,自己將來逃難下去,不也將要成為這個樣子嗎?”
實在是可怕得很。馬伯樂雖然不被父母十分疼愛,可是從小就吃得飽,穿得暖的。一個人會淪為這個樣子,他從未想象過,所以他覺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處去了。
一進(jìn)門他照例地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他把它們扶起來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無聊,一切沒有意思。抽一支煙吧,抽完了一支還是再抽一支吧。一個人在煩悶的時候,就和生病了一樣;尤其是馬伯樂,他灰心的時候一到,他就軟得和一攤泥似的了。比起生病來更甚,生了病他也不過多抽幾支香煙就好了??墒撬粺o聊起來,香煙也沒有用的。因為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當(dāng)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
“這算完?!?/p>
馬伯樂想:太太若是不來,一切都完了,一切談不到。
他的香煙的火頭是通紅通紅的,過不了兩三秒鐘他吹它一次,把煙灰吹滿了一枕頭。反正這逃難的時候,什么還能干凈得了?所以他毫無小心地彎著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這算完,太太若不來一切都完了?!?/p>
一想到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煙灰來。一直吹到煙灰落下來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邊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進(jìn)馬伯樂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會出來了。
馬伯樂近來似乎不怎樣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飯,蛋炒飯照常地吃。睡眠是會間斷了思想的,吃飯則不會,一邊吃著一邊思想著,且吃且想還很有意思。
馬伯樂刮出來眼睛的煙灰后,就去燃起炭爐來燒飯去了。不一會工夫,炭火就冒著火星著起來了。
照例馬伯樂是脫去了全身的衣裳,連襪子也脫去,穿著木頭板鞋。全身流著汗,很緊張,好像鐵匠爐里的打鐵的。
鍋里的油冒煙了,馬伯樂把蔥花和調(diào)好的雞蛋哇啦一聲倒在油里。
馬伯樂是青島人,很喜歡吃大蔥大蒜之類。他就總嫌這上海的蔥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蔥,所以他切蔥花的時候,也就特別多切上一些。在油里邊這很多的蔥,散發(fā)著無比的香氣。
蛋炒飯這東西實在好吃,不單是吃起來是可口的香,就是一聞也就值得了。所以馬伯樂吃起蛋炒飯來是永久沒有厭的,他永久吃不厭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難的時候,他想他每頓應(yīng)該吃五個蛋炒飯。而現(xiàn)在不能那樣了,現(xiàn)在是省錢第一。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p>
每當(dāng)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飯碗的時候,他就想了以上這句話。果然一想是在逃難,雖然吃不甚飽也就算了。何況將來逃起難來的時候說不定還要挨餓的。
“沒看見那弄堂口里的難民嗎?他們還吃蛋炒飯呢!他們是什么也沒有吃的呀!”
他想將來自己能夠一定不挨餓的嗎?所以少吃點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對于挨餓也應(yīng)該提早練習(xí)著點,不然,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哪!到那時候?qū)τ陴囸I毫無經(jīng)驗,可怎么能夠忍受得了?應(yīng)該提早餓一餓試試,到那時候也許就不怕了。
叫花子不是常常吃不飽的嗎?為什么他受得住而別人受不住呢?就因為他是餓慣了。小孩子吃不飽,他要哭。大人吃不飽他會想法子再補充上點,到冠生園去買餅干啦,吃一點什么點心之類啦。只有叫花子,他吃不飽,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見過叫花子上冠生園去買點心的嗎?可見受過訓(xùn)練的饑餓和沒受過訓(xùn)練的饑餓是不同的。
馬伯樂對于他自己沒能夠吃上五個蛋炒飯的理由有二,第一為著省錢;第二為著訓(xùn)練。
今天的蛋炒飯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滿屋子都是油炸蔥花的氣味。馬伯樂在這香味中被引誘得仿佛全個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樣子。當(dāng)他一端起飯碗來,他便覺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剛要嘗到這第一口,外邊有打門的了。馬伯樂很少有朋友來拜訪他,大概只有兩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簡直是沒有過,一次也沒有。
“這來的人是誰呢?”
馬伯樂只這么想了一下,并沒有動。蛋炒飯也仍抱在手里。
“老張嗎?小陳嗎?還是……”
馬伯樂覺得很受驚。他的習(xí)慣與人不同,普通人若聽到有人敲門,一定是立刻走過去開了門一看便知分曉了;可是他不同,因為他是很聰明的,很機(jī)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發(fā)生以前他大概就會猜到的。即或猜錯了,他也是很喜歡猜的。比方哪位買了件新東西,他就愿意估一個價碼,說這東西是三元買的,或是五元買的,若都不對,他便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說: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這東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說了半天,不知他說了些什么。他仍是繼續(xù)在猜著。有的時候,人家看著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說了出來。而他則擺著手,不讓人家說。他到底要試試自己的聰明如何。對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煉的。
現(xiàn)在他對于那門外站著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些猜不準(zhǔn)。
“張大耳朵,還是小陳?還是……”
張大耳朵前幾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陳可是多少日子不見了。大概是小陳,小陳敲門的聲音總是慢吞吞的。張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這許多工夫他還不開門,就往里撞,他還會那么有耐心?
馬伯樂想了這么許多,他才走過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門扇的后邊,把門只開了一道小縫。似乎那進(jìn)來的人將是一個暴徒,他防備著當(dāng)頭要給他一棒。
他從門縫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陳。于是他大大地高興起來:
“我猜就是你,一點也沒有猜錯?!?/p>
過了一些工夫,小陳和他講了許多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情形,他都似乎沒有聽見。他還向小陳說: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張大耳朵?張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沒有耐性,若是他來,他用腳踢開門進(jìn)來,而你則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輕輕地,慢慢地……你不是這樣嗎?你自己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馬伯樂說著就得意揚揚地拿起蛋炒飯開始吃。差不多要吃飽了他才想起問他的客人:
“小陳,可是你吃了飯嗎?”
他不等小陳回答,他便接下去說:
“可是我這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飯……一開起戰(zhàn)來,你曉得雞蛋多少錢一個,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聽是八分。真是貴得吃不起了。我這所吃的還是打仗的前一天買的,是一角錢三個。可是現(xiàn)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買了。我們的腸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貴的,非吃什么雞蛋不可。我說小陳,你沒看見嗎?滿街都是難民,他們吃什么呢?他們是怕什么也沒有吃?!页酝炅诉@幾個蛋,我絕不再買了??墒切£惸愕降壮赃^飯沒?若沒吃就自己動手,切上些蔥花,打上兩個蛋,就自己動手炒吧!蛋炒飯是很香的。難道你吃過了嗎?你怎么不出聲?”
小陳說吃過了,用不著了。并問馬伯樂:
“黃浦江上大空戰(zhàn)你看見了嗎?”
小陳是馬伯樂在大學(xué)里旁聽時的同學(xué),他和馬很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他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同時也是馬伯樂過去書店里的會計。那天馬伯樂在街上走著,抓掉他帽子的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臉色很黃,因長期的胃病所致。他這個人的營養(yǎng)不良是無可否認(rèn)的事實。臉色黃得透明,他的耳朵迎著太陽會透亮的,好像醫(yī)藥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裝著、浸在酒精里的胎兒的標(biāo)本似的。馬伯樂說不上和他怎樣要好,而是他上趕著愿意和馬伯樂做一個朋友。馬伯樂也就沒有拒絕他,反正窮朋友好對付,多幾個少幾個也沒多大關(guān)系。馬伯樂和他相談也談不出多大道理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么思想,沒有什么事業(yè)在中間聯(lián)系著。也不過兩方面都是個市民的資格,又加上兩方面也都沒有錢。小陳是沒有錢的,馬伯樂雖然有錢,可是都在父親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沒有錢。
可是小陳今天來到這里,打算向馬伯樂借幾塊錢。他轉(zhuǎn)了好幾個彎而沒有開口。他一看馬伯樂生活這樣子,怕是他也沒有錢。可是又一想,馬伯樂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有錢和沒有錢是看不大出來的,沒有錢,他必是很頹喪的,有了錢,他也還是頹喪的,因為他想:“錢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沒有嗎?”
小陳認(rèn)識他很久了,對于他的心理過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蛦栺R伯樂:
“老馬,有錢沒有?我要用兩塊?”
馬伯樂一言未發(fā),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褲子來,當(dāng)著小陳的面把褲袋里所有的錢一齊拿出來展覽一遍,并且說著:
“老馬我,不是說有錢不往外拿,是真的一點辦法沒有了??斐蔀殡y民了?!?/p>
他把零錢裝到褲袋去,褲子往床上一丟時,褲袋里邊的銅板叮當(dāng)響著。馬伯樂說:“聽吧,窮得叮當(dāng)響了,銅板在唱歌了?!?/p>
在外表上看來,馬伯樂對于銅板是很鄙視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著他的出身是很高貴的,雖然現(xiàn)在窮了,也不過是偶爾的窮一窮,可并非出身就是窮的。
不過當(dāng)他把小陳一送走了,他趕快拾起褲子來,數(shù)一數(shù)到底是多少銅板。馬伯樂深知銅板雖然不值錢,可它到底是錢。就怕銅板太少,銅板多了,也一樣可以成為富翁的。
他記得青島有一位老紳士,當(dāng)初就是討銅板的叫花子,他一個月討兩千多銅板,討了十幾年,后來就發(fā)財了。現(xiàn)在就是當(dāng)?shù)氐募澥俊?/p>
“銅板沒用嗎?那玩意兒要一多也不得了。”
馬伯樂正在聚精會神地數(shù)著,門外又有人敲他的門。
馬伯樂的住處從來不來朋友,今天一來就是兩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又是誰呢?”
他想。
他照著他的,完完全全地照著他的老規(guī)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門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測。只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縫。
原來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東來找他談話,問他下月房子還住不住,房子是漲價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關(guān),交交關(guān)?!?/p>
女房東穿著發(fā)亮的黑拷綢的褲褂,拖著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漬漬的,然而還繡著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上海話。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樓去了,關(guān)了門一想:“這算完!”
房子也漲了價了,吃的也都貴得不得了。這還不算。最可怕的是戰(zhàn)爭還不知道演變到什么地步。
“這算完,這算完……”
馬伯樂一連說了幾個“這算完”之后,他便頹然地躺到床上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大炮一連串的,好像大石頭似的在地面上滾著,轟轟的。馬伯樂的房子雖然是一點聲音不透,但這大炮轟隆轟隆的聲音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直來到馬伯樂的床底下。
馬伯樂也自然難免不聽到這大炮的響聲。這聲音討厭得很,仿佛有塊大石頭在他腦子中滾著似的。他頭昏腦亂了,他煩躁得很。
“這算完,這算完?!?/p>
他越想越?jīng)]有辦法。
馬伯樂幾天前已給太太寫了信去。雖然預(yù)測那信還未到,可是在馬伯樂他已經(jīng)覺得那算絕望了。
“太太不會來的,她不會來的,她那個人是一塊死木頭……她絕不能來。”他既然知道她絕不能來,那他還要寫信給她?其實太太來與不來,馬伯樂是把握不著的,他心上何曾以為她絕對不能來?不過都因為事情太關(guān)乎他自己了。越是單獨地關(guān)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因為他愛自己甚于愛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歡的,可是若到了極高度的危險,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也沒有辦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沒有罪過。
假若馬伯樂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塊皮,他抹了紅藥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皺著眉頭很久很久地惋惜著他這已經(jīng)受了傷的無辜的手。
受了傷,擦一點紅藥水,并不算是惡習(xí),可是當(dāng)他健康的腳,一腳出去踏了別人包著藥布的患病的腳,他連對不起的話也不講。他也不以為那是惡習(xí)。(只有外國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連忙說sorry。并不是他怕外國人,因為外國人太厲害。)
總之,越是馬伯樂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樂觀的,或有幾分樂觀的,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魚刺若一被橫到他的喉嚨里,那魚刺也一定比橫在別人喉嚨里的要大,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感著那魚刺的確是橫在他的喉嚨了。一點也不差,的的確確的,每一呼吸那東西還會上下地刺痛著。
房東這一加房價,馬伯樂立刻便暗無天日起來,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覺,實在是沒有意思。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時候算個了事。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了樓,他就關(guān)了門,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兩個眼睛不住地看著電燈,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電燈比太陽更黃,電燈不是太陽??!”
“大炮畢竟是大炮,是與眾不同的?!?/p>
“國家多難之期,人活著是要沒有意思的?!?/p>
“人在悲哀的時候,是要悲哀的?!?/p>
馬伯樂照著他的規(guī)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電燈一開,屋子就亮了?!?/p>
“國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難的?!?/p>
“有了錢,逃難是舒服的?!?/p>
“日本人不打青島,太太是不能來的?!?/p>
“太太不來,逃難是要受罪的?!?/p>
“沒有錢,一切談不到?!?/p>
“沒有錢,就算完了?!?/p>
“沒有錢,咫尺天涯。”
“沒有錢,寸步難行?!?/p>
“沒有錢,又得回家了?!?/p>
馬伯樂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樣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無情的,從父親、母親、太太說起,一直到小雅格,沒有一個人會給他一個好顏色。
哪怕是貓狗也怕受不了,何況是一個人呢!
馬伯樂的眼睛里上下轉(zhuǎn)了好幾次眼淚?!叭嘶钪惺裁匆馑?!”
他的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
馬伯樂趕快地抽了幾口煙,總算把眼淚壓下去了。
經(jīng)過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內(nèi)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從床上起來,用冷水洗著臉,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無奈他推門一看,天仍落著雨,雨雖然不很大,但是討厭得很。
馬伯樂想,衣服臟了也沒有人給他洗,要買新的又沒有錢,還是不去吧。
馬伯樂剛忘下了的沒有錢的那回事,現(xiàn)在又想起來了。
“沒有錢,就算完。”
“人若沒有錢,就不算人了?!?/p>
馬伯樂氣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時跳起了許多飯粒。因為他從來不擦桌子,所以那飯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許有好幾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許多飯粒本來是藏在桌子縫里邊,經(jīng)他打了這一拳,通通都跳出來了。好像活的東西似的,和小蟲似的。
馬伯樂趕快伸出手掌來把它們掃到地上去了。他是掃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點,他怕那些飯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兩只手掌拍著,他在打掃著自己的手掌,他想:
“這他媽的叫什么世界呵!滿身枷鎖,沒有一個自由的人。這算完,現(xiàn)在又加上了小日本這一層枷鎖。血腥的世界,野獸的世界,有強(qiáng)權(quán),無公理,現(xiàn)在需要火山爆發(fā),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媽的快快來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塊完,快點完。別他媽的啰唆,別他媽的費事。這樣地活著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p>
馬伯樂想了一大堆,結(jié)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這年頭,真是大難的年頭,父母妻子會變成不相識的人,奇怪地,變成不相干的了。還不如獸類,麻雀當(dāng)它的小雀從房檐落到地上,被貓狗包圍上來的時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護(hù)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開火,其實憑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戰(zhàn)呢?不過因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難中呵!貓也是一樣,狗也是一樣,它若是看到它的小貓或小狗被其余的獸類所包圍,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貓的,也要上去和它戰(zhàn)斗一番。這是什么道理呢?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親生的小崽是在難中??墒侨诉€不如貓狗。他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是在難中,可是做父親的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為什么他不愛他的兒子呢?為著錢哪!若是兒子有了錢,父親就退到了兒子的地步,那時候?qū)⒉皇莾鹤优赂赣H,將是父親怕兒子了。父親為什么要怕兒子呢?怕的是錢哪!若是兒子做了銀行的行長,父親做了銀行的茶房,那時候父親見了兒子,就要給兒子獻(xiàn)上一杯茶去。父親為什么要給他倒茶呢?因為兒子是行長呵!反過來說,父親若是個百萬的富翁,兒子見了父親,必然要像宰相見了皇帝的樣子,是要百順百從的。因為你稍有不順,他就不把錢給你。俗話說,公公有錢婆婆住大房;兒子有錢,婆婆做媳婦。錢哪!錢哪!一點也不錯呵!這是什么世界,沒有錢,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動物都?xì)埧岬难?!眼看著他的兒子在難中,他都不救……”
馬伯樂想得非常激憤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在敲他的門。他說:
“他媽的,今天的事特別的多?!?/p>
他一生氣,他特別的直爽,這次他沒有站到門后去,這次他沒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樣子。而他就直爽爽地問了出去。
“誰呀!他媽的!”
他正說著,那人就撞開門進(jìn)來了。
是張大耳朵,也是馬伯樂在大學(xué)里旁聽時的同學(xué),也在馬伯樂的書店里服過務(wù)。他之服務(wù),并沒有什么名義,不過在一起白吃白住過一個時期,跟馬伯樂很熟,也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
他說話的聲音是很大的,搖搖擺擺的,而且搖得有一定的韻律,顫顫巍巍的,仿佛他的骨頭里邊誰給他裝設(shè)上了彈簧。走路時,他腳尖在地上顛著。抽香煙擦火柴時,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規(guī)律性地火柴就著了。他一切動作的韻律,都是配合著體內(nèi)的活動而出發(fā)的。一看上去就覺得這個人滿身是彈簧。
他第一句問馬伯樂的就是:
“黃浦江上大空戰(zhàn),你看見了嗎?”
馬伯樂一聲沒響。
張大耳朵又說:
“老馬,你近來怎么消沉了?這樣偉大的時代,你都不關(guān)心嗎?對于這中華民族歷史開始的最光榮的一頁,你都不覺得嗎?”
馬伯樂仍是一聲沒響,只不過微微地一笑,同時磕了磕煙灰。
張大耳朵是一個比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氣地?zé)┰甑叵蛑R伯樂大加批判起來:
“我說,老馬,你怎么著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并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著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為那時候別人還看不見,還不怎樣覺著,可以說一點也不覺著上海必要成為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為你所預(yù)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p>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著自己的身體,很凄慘地、很誠懇地招呼著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
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么時候,還來這一套?!辈贿^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p>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rèn)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里跟著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dǎo)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里邊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煙,蕩蕩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看,某個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談戀愛之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里沒有一點進(jìn)步,他學(xué)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的一種演戲的姿態(tài),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時候?qū)W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xué)得銀幕上和舞臺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樂器的名稱,什么叫作“基答兒”,什么叫作“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里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guān)于電影方面的多,《電影畫報》啦,或者《好萊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著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樣的衣服,好萊塢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個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guān)于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涂上什么顏色的眼圈,指甲應(yīng)該涂上哪一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最要緊,粉底子的質(zhì)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shù)大。還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著畫報學(xué)習(xí)。男演員們也是讀著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xué)問的人。但是關(guān)于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的熱烈,因為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著馬伯樂叫著: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yīng)該這個樣子嗎?你看不見你眼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為就是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得早,你還沒有聽見,我便聽見了??梢哉f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這里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lǐng)導(dǎo)著的樣子?!?/p>
馬伯樂一邊說著,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你知道不知道,老馬現(xiàn)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zhàn)!大空戰(zhàn)不能當(dāng)飯吃。老馬要當(dāng)難民去了,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
“怎么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
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于是他就睡覺了。
第二章
“八一三”后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
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yù)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伯樂窮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和長頸鹿似的。老遠(yuǎn)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里,和小陳住在一起。
小陳是個營養(yǎng)不良的蠟黃的面孔。而馬伯樂的面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著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臟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墒切£惖谋人母?,小陳的被單已經(jīng)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臟得閃著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jīng)洗過的期間只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李未經(jīng)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jié)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jīng)臟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qiáng),總還沒有失去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么東西,又亮又硬,和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于他們兩個的,應(yīng)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濕了。而且打濕了之后就泡在水里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么辦呢?將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只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論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時候,都沒有適當(dāng)?shù)姆盘?。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致得太厲害,和一個精致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濕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著。(因為屋子太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這怎么辦呢?”
兩個人都這么想,誰也不去動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兩個人彼此也不抱怨,馬伯樂也不說小陳不對,小陳也不埋怨馬伯樂。仿佛這是老天爺下的雨,能夠怪誰呢?是誰也不怪的。他們兩個人彼此觀望時,還笑盈盈的。仿佛擺在他們面前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們兩個的。若照著馬伯樂的性格,凡事若一關(guān)乎了他,那就很嚴(yán)重的;但是現(xiàn)在不,現(xiàn)在并不是關(guān)乎他的,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當(dāng)夜他們兩個人就像兩條蟲子似的蜷曲在那濕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邊,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兩個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沒有一點怪罪的心理。
有的時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點從窗子淋進(jìn)來,淋到馬伯樂的腳上,馬伯樂把腳鉆到被單的下邊去。淋到小陳的腳上,小陳也把腳鉆到被單的下面去。馬伯樂不起來關(guān)窗子,小陳也不起來關(guān)窗子。一任著雨點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覺,行李竟會讓雨打濕了,好像行李上面睡著的不是人一樣。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的房子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時關(guān)窗子這件事,馬伯樂若是起來關(guān)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為這窗子并不是他一個人的窗子;若小陳關(guān)了,小陳也必冤枉,因為這窗子也不是小陳一個人的窗子。若說兩個人共同地關(guān)著一個窗子,就像兩個人共同地拿著一個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只好隨它去,隨它開著。
至于被打濕了的行李,那也不是單獨的誰的行李被打濕了,而是兩個人一塊被打濕的。只要兩個人一塊,那就并不冤枉。
小陳是窮得一錢不存。他從大學(xué)里旁聽了兩年之后,沒有找到職業(yè)。第一年找不到職業(yè),他還悔恨他沒有真正讀過大學(xué)。到后來他所見的多了,大學(xué)畢業(yè)的沒有職業(yè)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隨隨便便地在上海住下來。有的時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時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雖然沒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著香煙,也打著領(lǐng)帶,也穿著皮鞋,也天天吃飯,而且吃飽了也到公園里去散步。
這一些行為是危險的,在馬伯樂看來是非??膳拢趺匆粋€人會過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沒有飯吃,豈不餓死了。
所以小陳請他看電影的時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擔(dān)心。
“今天你把錢用完了,明天到吃飯的時候可怎么辦呢?”
小陳并不聽這套,而很自信地買了票子。馬伯樂雖然替小陳害怕,但也跟著走進(jìn)戲院的座位去。
本來馬伯樂比小陳有錢。小陳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塊兩塊的,總是大高其興,招呼著馬伯樂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錢花完了他是不能安定下來的。而馬伯樂則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錢,就像沒有借到的一樣,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他把錢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來也一樣,吃飯睡覺都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就是小陳也??床怀鏊麃?。
馬伯樂自從搬到小陳處一起來住,他沒請過小陳看一次電影。他把錢通通都放了起來,一共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幾塊錢了?,F(xiàn)在馬伯樂看完了太太的電報,從亭子間出來下樓就跑,跑到理發(fā)館去了。
馬伯樂坐在理發(fā)館的大鏡子的前邊,他很威嚴(yán)地坐著,他從脖頸往下圍著一條大白圍裙。他想,明天與今天該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問題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發(fā),洗個澡,趕快去買一件新的襯衫穿上,襪子要換的,皮鞋要擦油的。
馬伯樂閉了眼睛,頭發(fā)是理完了。在等著理發(fā)的人給他刮胡子。
他的滿臉被抹上了肥皂沫,靜靜地過了五分鐘,胡子也刮完了。
他睜開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認(rèn)識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來自己是三個月沒有理發(fā)了。
在這三個月中,過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轉(zhuǎn)著,晚上回來像狗似的一聲不響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風(fēng)吹雨打,沒有人曉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沒有人曉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個樣的嗎?有沒有都是一樣,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樣。若是死的消息傳到了家里,父親和母親也不過大哭一場,難過幾個月,過上一年兩年就忘記了。
有人提起來才想起他們原先是有過這樣一個兒子。他們將要照常地吃飯睡覺,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該穿什么樣衣裳,該吃什么樣的東西,一切都是照舊。世界上誰還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
馬伯樂一看大鏡子里邊的人又干凈又漂亮,現(xiàn)在的馬伯樂和昨天的簡直不是一個人了。馬伯樂因為內(nèi)心的反感,他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說:
“你還沒有餓死嗎?你是一條亡家的狗,你昨天還是……你死在陰溝里,你死什么地方,沒有人管你,隨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來了,是在旅館里暫且訂的房間。
太太一問他:
“保羅,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黃呵!”
馬伯樂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他咬著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臉轉(zhuǎn)過去,向著旅館掛在墻上的那個裝著鏡框的價目單。他并不是在看那價目單,而是想借此忘記了悲哀,可終久沒有一點用處。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飯的生活。向人去借錢,人家不借給他的那種臉色。他給太太寫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馬伯樂一件一件地都想起來了。
一直到太太撫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他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陳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館去了。到了旅館里,太太打開行李一看,說:
“呀,保羅,你是在哪里住著來的,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馬伯樂是一陣心酸,又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
這一夜馬伯樂都是郁郁不樂的。
馬伯樂蓋上了太太新從家里帶來的又松又軟的被子。雖然住的是三等旅館,但比起小陳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鐵架的床,床上掛著帳子,床板是棕繃的,帶著彈性,比起小陳那個洋灰地來,不知要軟了多少倍。枕頭也是太太新從家里帶來的,又白又干凈。
馬伯樂把頭往枕頭上一放就長嘆了一口氣,好像那枕頭給了他無限的傷心似的。他的手在被邊上摸著,那潔白的被邊是非常干爽的,似乎還帶清香的氣息。
太太告訴他關(guān)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馬伯樂聽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應(yīng)著。他的眼睛隨時都充滿著眼淚,好像在深思著什么似的。一會他的眼睛去看著床架,一會把眼睛直直地看著帳子頂。他的手也似乎無處可放的樣子,不是摸著被邊,就是拉著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著床架咚咚地響。
太太問他要茶嗎?
他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太太把茶拿給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沒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
他與太太的相見,好像是破鏡重圓似的,他是快樂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實又空虛的。他的眼睛里邊含滿了眼淚,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淚就要流下來的。
太太問他:
“你來上海的時候究竟帶著多少錢的?”
馬伯樂搖一搖頭。
太太又說:
“父親說你帶著兩百多塊?”
馬伯樂又搖一搖頭,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說:
“若知道你真的沒有帶著多少錢,就是父親不給,我若想一想辦法也總可以給你寄一些的?!?/p>
馬伯樂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滿了眼淚。
太太連忙問他:
“那么你到底是帶著多少?”
“沒帶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p>
太太一聽,連忙說: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電報地催。那三十元,過了三個月,可難為你怎么過來的?”
馬伯樂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淚就從那笑著的眼睛里滾下來了。他連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臉輕輕地壓到枕頭上去。那枕頭上有一種芳香的氣味,使他起了一種生疏的感覺,好像他離開了家已經(jīng)幾年了。人間的無限虐待,無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經(jīng)嘗遍了。
第二天早晨,馬伯樂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內(nèi)地去的唯一的火車站。(上海通內(nèi)地的火車,在抗戰(zhàn)之后的兩個月就只有西站了。因為南站、北站都已經(jīng)淪為敵手了。)
馬伯樂在賣票處問了票價,并問了五歲的孩子還是半票,還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從南京轉(zhuǎn)漢口。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里。不過這心事還沒有和太太談過,因為太太剛剛來到,好好讓她在旅館里休息兩天,休息好了再談也不晚。所以他還沒有和太太說起。若是一談,太太是沒有不同意的。
馬伯樂覺著太太這次的來,對待他比在家時好得多了,很溫和的,而且也體貼得多。太太變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似的,是很溫順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漢口,太太是不會不同意的。所以馬伯樂先到車站上去打聽一番。馬伯樂想:
“萬事要有個準(zhǔn)備。”
他都打聽好了,正在車站上徘徊著,打算仔細(xì)地看一看,將來上火車的時候,省得臨時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臨時東撞西撞。
正在這時候,天空里就來了日本飛機(jī)。大家嚷著說日本飛機(jī)是來炸車站的。于是人們便往四下里跑。
馬伯樂一聽是真正的飛機(jī)的聲音,他向著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還沒能跑開幾步,飛機(jī)就來到頭頂上了,人們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偵察機(jī)一齊過去了,并沒有扔炸彈。
但是站在遠(yuǎn)處往站臺上看,那車站那里真像是螞蟻翻鍋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著。
馬伯樂一直看到那些人又都上了火車,一直看到車開。
他想不久他也將如此地,也將被這樣擁擠的火車載到他沒有去過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將要開始新的生活,將要順應(yīng)著新的環(huán)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準(zhǔn)的,新的就是困難的。
馬伯樂看著那火車冒著煙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響。似乎那車子載得過于滿了,好像要拉不動的樣子。說不定要把那些逃難的人們拉到半路,拉到曠野荒郊上就把他們丟到那里了,就丟到那里不管了。
馬伯樂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許在等他吃飯呢!于是立刻喊了個黃包車,二十多分鐘之后,他跑上旅館的樓梯了。
太太端著一個臉盆從房間里出來,兩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曬臺上清洗已經(jīng)打過了肥皂的孩子們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來了,她也就沒有去,又端著滿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間里。
在房間里的三個孩子滾作一團(tuán)。大孩子大衛(wèi),貧血的臉色,小小的眼睛,和兩個棗核似的,他穿著鞋在床上跳著。第二個孩子約瑟是個圓圓的小臉,長得和他的母親一樣,唯鼻子上整天掛著鼻涕。第三個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親也愛她,父親也愛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歲,她非常之胖,看來和約瑟一般大,雖然約瑟比她大兩歲。約瑟是五歲了。
大衛(wèi)是九歲了,大衛(wèi)這個孩子,在學(xué)堂里念書,專門被罰站。一回到家里,把書包一放就往廚房里跑,跑到廚房里先對媽媽說:
“媽,我今天沒有罰站?!?/p>
媽媽趕忙就得說:
“好孩子真乖……要吃點什么呢?”
“要吃蛋炒飯!”
大衛(wèi)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喜歡吃蛋炒飯的。
媽媽問著他:
“蛋炒飯里愿意加一點蔥花呢,還是愿意加一點蝦米?”
大衛(wèi)說:
“媽,你說哪樣好呢?蔥花也要,蝦米也要,好嗎?”
“加蝦米就不可以加蔥花的?!眿寢屨f,“蝦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雞蛋是雞身上的,又是一種味道。雞蛋和蝦米就是兩種味道了。若再加上蔥花就是三種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該葷氣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雞蛋炒蝦米吧。”
大衛(wèi)抱在媽媽的腿上鬧起來,好像三歲的小孩子似的,嘴里邊唧唧咕咕地叨叨著,他一定要三樣一道吃,他說他不嫌葷氣。
媽媽把他輕輕地推開一點說:
“好孩子,不要鬧,媽給你切上一點火腿放上,大衛(wèi)不就是喜歡火腿嗎?”
媽媽在那被廚子已經(jīng)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絲上取出一撮來,用刀在菜墩上切著。大衛(wèi)在媽媽旁邊站著,還指揮著媽媽切得碎一點,讓媽媽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時候,大衛(wèi)也是在旁邊看著,他說:
“媽,多加點豬油,豬油香啦!”
媽媽就拿鐵勺子在豬油罐子里調(diào)上了半鐵勺子。因為豬油放得過多,那飯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顆一顆的。
若是媽媽不在家里,大衛(wèi)是不吃蛋炒飯的。廚子炒的飯不香,廚子并不像媽那樣聽話,讓他加多少豬油他就加多少。廚子是不聽大衛(wèi)的話的,廚子炒起蛋炒飯來,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規(guī)的。大衛(wèi)不敢到旁邊去胡鬧。廚子瞪著眼睛把鐵勺子一刮拉,大衛(wèi)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歡媽媽給他炒的飯。
大衛(wèi)差不多連一點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飯就夠了。
蛋炒飯是很難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絕對地吃不得。牙齒不好的人也絕對地吃不得。米飯本來就是難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許多豬油,油是最障礙胃的。
當(dāng)大衛(wèi)六歲的時候,正是他脫換牙齒的時候。他的牙雖然任何東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頓吃蛋炒飯。飯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親看他很可憐,就給他泡上一點湯,而后拿了一個調(diào)匙,一匙一匙地,媽媽幫著孩子把囫圇的飯粒整吞到大衛(wèi)的肚子去。媽媽的嘴里還不住地說著:
“真可憐了我的大衛(wèi)了。多泡一點湯吧,好不好?”
大衛(wèi)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媽媽常常偷著把瀉鹽給他吃。
為什么她要偷著給呢?就因為祖父是不信什么藥的,祖父就信主耶穌,不管誰患了病,都不準(zhǔn)吃藥,專門讓到上帝面前去禱告。同時也因為大衛(wèi)的父親也是不信藥的,孩子們一生了病,就買餅干給他們吃。
所以每當(dāng)大衛(wèi)吃起藥來的時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瀉鹽,那瀉鹽的盒子都是大衛(wèi)自己放著,就是媽媽偶爾要用一點瀉鹽的時候也還得向大衛(wèi)去討。大衛(wèi)是愛藥的,這一點他并不像祖父那樣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親那樣一病了就買餅干。
大衛(wèi)因為胃病的關(guān)系,雖然今年是九歲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約瑟是看不起哥哥的,親戚朋友見了,都贊美約瑟,都說約瑟趕上哥哥了。約瑟的腿比哥哥的腿還粗。因為約瑟在觀念上不承認(rèn)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衛(wèi)打仗,他把大衛(wèi)按倒在地上,而后騎在他的身上,讓大衛(wèi)討?zhàn)?,他才放開他,讓大衛(wèi)叫他將軍,他才肯放開他。
就是他們兩個同時吃一樣的飯,只要把飯從大鍋里一裝到飯碗里,約瑟就要先加以揀選的,他先選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聽他的話,上去先動手拿了一碗,他會立刻過去把飯碗搶過來摔到地上,把飯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遠(yuǎn)是讓著他。
母親看了也是招呼著大衛(wèi):
“大衛(wèi)到媽這里來……”
而后小聲地在大衛(wèi)的耳朵上說:
“等一會媽給你做蛋炒飯吃,不給約瑟。”
所以大衛(wèi)是跟媽媽最好的。
大衛(wèi)在學(xué)堂,先生發(fā)下來的數(shù)學(xué)題目,都是拿到家里媽媽給做的。媽媽也總是可憐大衛(wèi)的。大衛(wèi)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媽媽怕他累著,常常幫他一點忙,就連每個禮拜六的那一點鐘的手工課,大衛(wèi)也都是先在空里讓媽媽替他用顏色紙把先生所定的那幾樣塔、車子、蓮花,都預(yù)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書包里。等到在課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時候,大衛(wèi)就只得手下按著一張紙,假裝著折來折去。先生一走遠(yuǎn),他就停下來。先生一走到旁邊,他就很忙碌地比畫著。一直就這樣挨到下課為止。一打了下課鈴,大衛(wèi)從椅子上跳起來,趕忙把媽媽做好的塔或車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邊。
這一點鐘手工課,比一天都長,在大衛(wèi)是非常難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課一下來之后,把大衛(wèi)困得連打哈欠帶流眼淚。
先生站在講臺上粗粗地把學(xué)生交上來的成績,看了一遍。
大衛(wèi)這時候是非常驚心的,就怕先生看出來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衛(wèi)在學(xué)堂里邊養(yǎng)成了很膽小的習(xí)慣。先生在講臺上講書,忽然聲音大了一點,大衛(wèi)就嚇得臉色發(fā)白,以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罰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學(xué)從后邊來拍他一下肩膀,大衛(wèi)也嚇得一哆嗦,以為又是同學(xué)來打他。
大衛(wèi)是很神經(jīng)質(zhì)的,聰明又機(jī)警。這一點他和他的父親馬伯樂一樣。
大衛(wèi)是很喜歡犯罪的,他守候在廚房里看著媽媽給他炒飯。那老廚子一出了廚房,大衛(wèi)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凈凈的黃瓜上摸了一會。老廚子轉(zhuǎn)身就回來了,大衛(wèi)嚇得臉色發(fā)白。老廚子不在時,大衛(wèi)伸手抓了一把白菜絲放在嘴里嚼著。別人或者以為大衛(wèi)是最喜歡吃白菜。其實不然,等吃飯時,擺到桌子上來,大衛(wèi)連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說過,大衛(wèi)只吃蛋炒飯,青菜他是一點也不喜歡的。
大衛(wèi)一個人單獨的時候,他總要翻一翻別人的東西。在學(xué)堂里,他若來得最早,他總偷著打開別人的書桌看看,碎紙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邊沒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卻不成,只剩他一個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媽媽爸爸都不在家,約瑟也不在的時候,他就打開抽屜,開了掛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類,拿在手里,往桌子邊上,或椅子腿上削著。碰到了花絲線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作一團(tuán)。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沒有他可以拿出來玩的東西,但是他不能不亂翻一陣,因為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會媽媽爸爸回來,不就翻不著了嗎?不就是不許翻了嗎?
他若碰到了約瑟的書包,約瑟若不在旁邊,他非給他打開不可。他要看看他當(dāng)著約瑟的面而看不到的東西。其實他每次打開一看,也沒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讓他打開可不成,約瑟不是不在旁邊嗎?不在旁邊偷著看看有什么要緊?
只有對付小雅格,大衛(wèi)不用十分地費心思,他從來用不著偷著看她的東西,因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當(dāng)。大衛(wèi)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時,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說:
“雅格,雅格,你看棚頂上飛著個蝴蝶。”
就趁著雅格往棚頂上一看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給抓去了一大半。
本來棚頂上是沒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當(dāng)了。
到后來,雅格稍微大了一點,她發(fā)現(xiàn)了哥哥欺負(fù)她的手法了,所以每當(dāng)她吃東西的時候,只要大衛(wèi)從她的旁邊一過,她就趕快把東西按住,叫著:
“媽,大衛(wèi)來啦!”
好像大衛(wèi)是個貓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衛(wèi)在家里的地位是廚子恨他,媽媽可憐他,約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學(xué)堂里,每天被罰站。
馬伯樂的長子是如此的一個孩子。
馬伯樂的第二個兒子約瑟,他的性格可與馬伯樂沒有絲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個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來,拍著胸膛;說起話來,伸著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視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長著焦黃的頭發(fā)。祖父最喜歡他,說他的頭發(fā)是外國孩子的頭發(fā),是金絲發(fā)。
《圣經(jīng)》上描寫著的金絲發(fā)是多么美麗,將來約瑟長大了該娶個什么樣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說:
“我們約瑟將來得娶個外國太太?!?/p>
約瑟才五歲,并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來祖父的眼光和聲音都是很愛他的。于是他就點了點頭。看了約瑟這樣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約瑟是幼稚園的學(xué)生,每天由梗媽陪著去,陪著回來。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時候,梗媽也是一分鐘不敢離開他,一離開他,他就動手打別的孩子,就像在家里邊打大衛(wèi)那個樣子。有時他把別的孩子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傊?,他不管是誰,他一不高興,動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個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梗媽向祖母說,約瑟在學(xué)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聽到了,反而很高興他說: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將來約瑟一定會當(dāng)官的?!?/p>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的那個孩子的母親來了,說她孩子的鼻子發(fā)炎了,有些腫起來了,來與他們商量一下,是否要上醫(yī)院的。
約瑟的祖父一聽,連忙說:
“不用,不用,用不著,用不著。上帝是能醫(yī)好一切災(zāi)禍的神靈。”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兒,他虔誠地為那被打破鼻子的孩子禱告了一陣。
而后站起來問那個母親: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嗎?”
她回說:“不是?!?/p>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為你不信奉上帝的緣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災(zāi)禍就特別多?!?/p>
祖父向那母親傳了半天教,而后那母親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窮,想要向她布施一點什么,何況約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許,就任著她下樓去了。
這時約瑟從媽媽那屋走來了,祖父見了約瑟,并沒有問他一問,在學(xué)堂里為什么打破了人?只說:
“約瑟,這小英雄,你將來長大做什么呢?”
約瑟拉著祖父的胡子說:
“長大當(dāng)官?!?/p>
一說之間,就把祖父的胡子給撕下來好幾根。
祖父笑著,感嘆著:
“這孩子真不得了,還沒當(dāng)官呢,就拔了爺爺?shù)暮?,若真?dāng)了官……還他媽的……”
約瑟已經(jīng)爬到祖父的膝蓋上來,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揚揚地在拍著手。
來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約瑟叫過去。第一句話就問他:
“約瑟長大了做什么?”
約瑟說:
“長大做官。”
所來的客人,都要贊美約瑟一番。說約瑟長得虎頭虎腦,耳大眉直,一看這孩子就是富貴之相,非是一名武將不可。一定的,這孩子從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勁,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孩子??此南骂W多么寬,腦蓋多么鼓,眼睛多么亮。將來不是關(guān)公也是岳飛。
現(xiàn)在聽到這五歲的孩子自己說長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著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覺得別人對于約瑟的贊詞并不過火。
其實約瑟如果單獨地自己走在馬路上,別人絕對看不出來這個名叫約瑟的孩子將來必得當(dāng)官不可。不但在馬路上,沒有人過來贊美他,就是在幼稚園里面,也沒有受到特別的夸贊,不但沒有人特別地贊許他,有時竟或遭到特別評判,說馬約瑟這孩子野蠻,說這孩子兇橫,說他很難教育,說他嬌慣成性,將來是很危險的。
現(xiàn)在把對于約瑟好的評語和壞的評語來對照一下,真是相差太遠(yuǎn),不倫不類。
約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員,一離開了祖父,人家就要說他是流氓無賴了。
約瑟之所以了不起,現(xiàn)在來證明,完全是祖父的關(guān)系。
祖父并沒有逼著那些所來的客人,必得人人贊美他的孫兒,祖父并沒有這么做,而是那些人自己甘心愿意這么做。好像那些來的客人都是相面專家,一看就看出來馬老先生的孫兒是與眾不同的。好像來到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個時期在街上擺過相面的攤子的,似乎他們做過那種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頭上也非常熟練,使馬老先生聽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術(shù)不佳的。大衛(wèi)在中國人普遍的眼光里,長得并不算是福相??墒且灿幸晃慌笥眩缒暝诘聡暨^學(xué),現(xiàn)在是教友會的董事。他是依據(jù)著科學(xué)的方法來推算的,他推算將來大衛(wèi)也是一個官。
這個多少使馬老先生有些不高興,并不是自己的孫兒都當(dāng)了官,馬伯樂的父親就不高興的,而是那個教友會的董事說得不對。
大衛(wèi)長得本來是棗核眼睛,那人硬說棗核眼睛是富貴之相。這顯然不對,若棗核眼睛也是富貴之相,那么龍眼、虎眼,像約瑟的大眼睛該是什么之相了呢?這顯然不對。
總之馬老先生不大喜歡他這科學(xué)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個人白費了一片苦心,上了一個當(dāng),本來他是打算討馬老先生的歡心的,設(shè)一個科學(xué)推算法,說他的孫兒個個都當(dāng)官。沒想到,馬老先生并不怎樣起勁。于是他也隨著大流,和別人一樣回過頭來說約瑟是真正出人頭地的面相。他說:
“約瑟好比希特勒手下的戈林,而大衛(wèi)則是戈倍爾,一文一武,將來都是了不起的,不過,文官總不如武官。大衛(wèi)長得細(xì)小,將來定是個文官。而約瑟將來不是希特勒就是墨索里尼?!?/p>
說著順手在約瑟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約瑟是不喜歡別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腳。那人又說:
“看約瑟這英雄氣概,真是不可一世,還是約瑟頂了不起,約瑟真是比大衛(wèi)有氣派。約瑟將來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了皇帝,不然,約瑟非做皇帝不可??醇s瑟這眼睛就是龍眼,長的是真龍?zhí)熳拥南嗝??!?/p>
約瑟的祖父聽了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來了喜色。那個人一看,這話是說對了,于是才放下心來,端起茶杯來吃了一口茶。
他說話說得太多了,覺得喉嚨干得很,這一口茶吃下去,才覺得舒服一些。關(guān)于約瑟,也就這樣簡單地介紹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這里介紹了。因為她一生下來就是很好的孩子,沒有什么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樣,一個是膽小的,一個是兇橫的;一個強(qiáng)的,一個弱的。而雅格則不然,她既不像大衛(wèi)那樣膽小,又不像約瑟那樣無法無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間。她不十分像她的母親,因為母親的性格和約瑟是屬于一個系統(tǒng)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親,因為父親的脾氣是和大衛(wèi)最相像的。
以上所寫的關(guān)于約瑟、大衛(wèi)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島家里邊的情形?,F(xiàn)在約瑟、大衛(wèi)和雅格都隨著媽媽來到上海了。
馬伯樂只有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現(xiàn)在都聚在這旅館的房間里。
前邊說過,馬伯樂是從西車站回來。他一上樓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滿手肥皂沫,同時她手里端著的那個臉盆,也滿盆都是漂漂漲漲的肥皂沫。
等他一進(jìn)了旅館的房間,他第一眼就看見他的三個孩子滾在一起。是在床上翻著,好像要把床鬧翻了的樣子,鐵床吱吱地響,床帳哆哆嗦嗦地在發(fā)抖。枕頭、被子都撕滿了一床,三個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連嚷帶叫地笑著,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壓過去,真是好像發(fā)瘋的一樣。馬伯樂大聲地招呼了一下:
“你們是在干什么?”
大衛(wèi)第一個從床上跑下來,畏畏縮縮地跑到椅子上坐下來了。而雅格雖然仍是坐在床上,也已經(jīng)停止了呼叫和翻滾。
唯有約瑟,他是一點也沒有理會爸爸的號令,他仍是舉起枕頭來,用枕頭打著雅格的頭。
雅格逃下床去了,沒有被打著。
于是約瑟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頭向坐在椅子上的大衛(wèi)打去。約瑟這孩子也太不成樣子了。馬伯樂于是用了更大的聲音招呼了他一聲:
“約瑟,你這東西,你是干什么!”
馬伯樂的聲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衛(wèi)嚇得一哆嗦。
可是約瑟這孩子真是頑皮到頂了,他不但對于父親沒恐懼,反而耍鬧起來。他從床上跑下來,抱住了父親的大腿不放。馬伯樂從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約瑟和猴子似的掛住了馬伯樂的腿不放。約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瘋子似的,他把背脊反弓著,同時哈哈地笑著。
馬伯樂討厭極了,從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為約瑟的母親是站在旁邊的,馬伯樂多少有一點怕他的太太。馬伯樂沒有辦法,想抬起腿來就走,而約瑟正抱著他的腿,使他邁不開步。
太太看了他覺得非??尚?,就在一邊咯咯地笑。
約瑟看見媽媽也在旁邊笑,就更得意起來了,用鞋底蹬著馬伯樂的褲子。
這使馬伯樂更不能忍耐了,他大聲地說:
“真他媽的……”
他差一點沒有說出來“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說了半句,他勉強(qiáng)地收住了。
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來。這若是在平常,馬伯樂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來的。而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在是在難中。在難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諒的,于是馬伯樂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像他也在笑著別人似的,笑得非常開心。
到了晚上,馬伯樂才和太太細(xì)細(xì)地談起來。今后將走哪條路呢?據(jù)馬伯樂想,在上海蹲著是不可以的,將來早晚外國是要把租界交給日本人的,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到那時候再逃怕要來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轉(zhuǎn)漢口呢,還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學(xué)校長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不然就到漢口去,漢口有父親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幫忙的。
其實也用不著幫什么忙,現(xiàn)在太太已經(jīng)帶來了錢,有了錢朋友也不會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辦,不成問題。
不過太太主張去西安,主張能夠找到一位教員來做最好,一個月能有百八十塊錢的進(jìn)款最好。而馬伯樂則主張去漢口,因為他想,漢口將來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熱鬧,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許多人到漢口去了,還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則沒有聽說過,所以馬伯樂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為這一點,他跟太太微微有一點爭吵。也算不了什么爭吵,不過兩人辯論了幾句。
沒有什么結(jié)果,把這問題也就放下了。馬伯樂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認(rèn)真,因為太太究竟帶來了多少錢,還沒有拿出來。錢沒拿出來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見太相差。若那么一來,怕是她的錢就不拿出來了。所以馬伯樂說: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劃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著,沉著才不能夠出亂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覺吧!明天再談?!?/p>
馬伯樂說完了,又問了太太在青島的時候看電影沒有。
上海的影戲院以大光明為最好,在離開上海以前,要帶太太去看一看的。又問太太今天累著沒有,并且用手拉著被邊給太太蓋了一蓋。
這一天晚上,馬伯樂和太太沒有再說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問題又繼續(xù)著開始談?wù)?。因為不能不緊接著談?wù)摚劭粗虾S性S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來越多。馬伯樂本想使太太安靜幾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勞苦一直沒有休息過來,若再接著用一些問題煩亂她,或是接著就讓她再坐火車,怕是她脾氣發(fā)躁,而要把事情弄壞了。但事實上不及早決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車要斷了。等小日本切斷了火車線,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哪!于是早晨一起來就和太太開始談起來。
太太仍是堅持著昨天的意見,主張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論,到西安去,這樣好,那樣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別的地方用不著考慮,簡直是去不得的樣子。
馬伯樂一提去漢口,太太連言也不搭,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她的嘴里還是說:
“去西安,西安?!?/p>
馬伯樂心里十分后悔,為什么當(dāng)初自己偏說出西安能夠找到教員做呢?太太本來是最喜歡錢的,一看到了錢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錢就不用想從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來。當(dāng)初若不提“西安”這兩字有多么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上的當(dāng)嘛!這是什么?
馬伯樂氣著向自己的內(nèi)心說:
“簡直發(fā)昏了,簡直發(fā)昏了。真他媽的!”
馬伯樂在旅館的房間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這兩個字該多好!收拾東西,買了車票直到南京,從南京坐船就到漢口了?,F(xiàn)在這不是無事找事嗎?他說: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現(xiàn)在,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來的時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時候,也或者太太因為不同意他,而要帶著孩子再回青島去也說不定的時候。
太太不把錢交出來始終是靠不住的。
馬伯樂在房間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發(fā)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來對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該走了,再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遲早不是也得走嗎?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樣對太太談起呢?太太不是已經(jīng)生氣了嗎?不是已經(jīng)在那兒不出聲了嗎?
馬伯樂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氣的,她的小嘴好像個櫻桃似的,她的兩腮鼓得好像個小饅頭似的。她一聲不出的,手里折著孩子們的衣裳。馬伯樂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氣了。馬伯樂下樓就跑了。
跑出旅館來,在大街上站著。
滿街都是人,電車,汽車,黃包車。因為他們住的這旅館差不多和四馬路上的旅館一樣,這條街吵鬧得不得了。還有些搬家的,從戰(zhàn)爭一起,差不多兩個月了,還沒有搬完的,現(xiàn)在還在搬來搬去。箱籠包裹,孩子女人,有的從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從法租界搬到英租界。還有的從親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從朋友的地方搬回親戚的地方。還有的從這條街上搬到另一條街上,過了沒有多久再從另一條街上搬回來。好像他們搬來搬去也總搬不到一個適當(dāng)?shù)牡胤健?/p>
馬伯樂站在街上一看,他說:
“你們搬來搬去地亂搬一陣,你們總舍不得離開這上海??粗?,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來,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么辦!到那時候,你們又要手足無措,你們又要號啕大叫,你們又要發(fā)瘋地亂跑??墒桥芰税胩?,你們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你們將要妻離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槍下。你們這些愚人,你們?nèi)f事沒有個準(zhǔn)備,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么辦?”
馬伯樂不但看見別人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就連他自己現(xiàn)在也是正沒有辦法的時候。
馬伯樂想:
“太太說是去西安,說不定這也是假話,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島的吧!不然她帶來的錢怎么不拿出來?就是不拿出來,怎么連個數(shù)目也不說!她到底是帶來錢沒有呢?難道說她并沒有帶錢嗎?”
馬伯樂越想越有點危險:
“難道一個太太和三個孩子,今后都讓我養(yǎng)活著他們嗎?”
馬伯樂一想到這里覺得很恐怖:
“這可辦不到,這可辦不到?!?/p>
若打算讓他養(yǎng)活他們,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會有的事情,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一點可能性也沒有的事情,馬伯樂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馬伯樂在街上徘徊著,越徘徊越覺得不好。讓事情這樣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館里,他想一上樓,直截了當(dāng)?shù)鼐秃吞f:
“你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把錢拿出來,我們立刻規(guī)劃一下,該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p>
可是當(dāng)他一走進(jìn)房間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臉色,使他一看了就覺得不大好。他想要說的話,幾次來到嘴邊上都沒敢說。馬伯樂在地板上繞著圈,繞了三四個圈,到底也沒敢說。
他看樣子說了是不大好的,一說太太一定要發(fā)脾氣。因為太太是愛錢如命的,如果一問她究竟帶來了多少錢,似乎他要把錢拿過來的樣子。太太一聽就非發(fā)脾氣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個脾氣,這個脾氣最不好,就是無論她跟誰怎樣好,若一動錢,那就沒事。馬伯樂深深理解太太這一點。所以他千思百慮,不敢開口就問。雖然他恨不能立刻離開上海,好像有洪水猛獸在后邊追著似的,好像有火燒著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說,他想還是再等一兩天吧。馬伯樂把他滿心事情就這樣壓著。夜里睡覺的時候,馬伯樂打著咳聲,長出著氣,表現(xiàn)得非常感傷。
他的太太是見慣了他這個樣子的,以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馬伯樂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曉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明白是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只在那里剛一張嘴,她就曉得他將要說什么,或是向她要錢,或是做什么。是凡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換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壓出了褶子來,要熨一熨??墒撬徽f讓太太熨衣裳,他先說:
“穿西裝就是麻煩,沒有穿中國衣裳好,中國衣裳出了點褶子不要緊,可是西裝就不行了?!?/p>
他這話若不是讓他太太聽了,若讓別人聽了,別人定要以為馬伯樂是要穿中國衣裳而不穿西裝了。其實這樣以為是不對的。
他的太太一聽他的話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給他熨西裝。
他的太太趕快取出電熨斗來,給他把西裝熨好了。
還有馬伯樂要穿皮鞋的時候,一看皮鞋好久沒有擦鞋油了。就說:
“黃皮鞋,沒有黑皮鞋好,黃皮鞋太久不擦油就會變色的。而黑皮鞋則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p>
他這話,使人聽來以為馬伯樂從此不再買黃皮鞋,而專門買黑皮鞋來穿似的。其實不然,他是讓他太太來擦皮鞋。
還有馬伯樂夏天里從街上回來,一進(jìn)屋總是大喊著:
“這天真熱,熱的人上喘,熱的人口干舌燥?!?/p>
接著說話的一般規(guī)律,就該說,口干舌燥,往下再說,就該說要喝點水了。而馬伯樂不然,他的說話法,與眾不同。他說:
“熱的口干舌燥,真他媽的夏天真熱?!?/p>
太太一聽他這話就得趕快倒給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罵一頓。(并不是太太對馬伯樂很殷勤,而是聽起他那一套啰里啰唆的話很討厭。)太太若再不給他倒水,他就要罵起來沒有完。這幾天的夜里,馬伯樂和太太睡在旅館的房間里,馬伯樂一翻身就從鼻子哼著長氣。馬伯樂是很擅長悲哀的,太太是很曉得的,太太也就不足為奇,以為又是他在外邊看見了什么風(fēng)景,或是看見了什么可憐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馬伯樂在街上看見了媽媽抱著自己的兒子在賣,他對于那窮婦人就是非常憐惜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說:“人怎么會弄到這個樣子!窮得賣起孩子來了,就像賣小羊、小豬、小狗一個樣。真是……人窮了,沒有辦法了?!?/p>
還有馬伯樂在秋天里邊,一看到樹葉落,他就反復(fù)地說:
“樹葉落了,來到秋天了。秋天了,樹葉是要落的……”馬伯樂一生下來就是悲哀的。他滿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讓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個的生活,都在逆來順受之中過去了。
太太對于馬伯樂的悲哀是已經(jīng)看慣了,因為他一向是那么個樣子。太太對于他的悲哀,已經(jīng)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覺它了。她對他的躺在床上的嘆氣,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聽見大衛(wèi)哭哭唧唧地在那里叨叨些個什么一樣。又仿佛白天里聽見約瑟唱著的歌一樣,聽是聽到了,可是沒有什么印象。
所以馬伯樂的煩惱,太太不但沒有安慰他,反而連問也沒有問他。
馬伯樂除了白天嘆氣,夜里也嘆氣之外,他在旅館里陪著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么也沒有做。
每當(dāng)他想要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栆粏柼降资菐砹硕嗌馘X,但到要問的時候,他就不敢啦,因為他看出來了太太的臉色不對。
“我們……應(yīng)該……”
馬伯樂剛一說了三四個字,就被太太的臉色嚇住了。
“我們不能這樣,我們……”
他又勉強(qiáng)地說出了幾個不著邊際的字來,他一看太太的臉色非常之不對,說不定太太要罵他一頓的,他很害怕。他打開旅館房間的門,下樓就逃了。
而且他一邊下著樓梯,一邊招呼著正從樓梯往上走的約瑟:
“約瑟,約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館的房間里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幸,不但馬伯樂他自己要趕快地躲開,就是別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馬伯樂這回可下了決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許有這樣的事情……帶著孩子從青島來,來到上海,來到上海做什么……簡直是混蛋,真他媽的中國人!來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嗎?上海不是他媽中國人的老家呀!早晚還不是他媽的倒霉。
馬伯樂越想越生氣,太太簡直是混蛋,你到底帶來了多少錢?你把錢拿出來,咱們看,照著咱們的錢數(shù),咱們好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難道還非等著我來問你,你到底是帶來多少錢?你就不會自動地把錢拿出來嗎?真是愛錢讓錢迷了心竅了。
馬伯樂這回已經(jīng)下了決心了,這回他可不管這一套,要問,開口就問的,用不著拐彎抹角。就問她到底是從家里帶來了多少錢。馬伯樂的決心已經(jīng)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論根據(jù)之外,還說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斷。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p>
“大丈夫,做起事來要直截了當(dāng)。”
“真英雄要敢作敢為。”
“大人物要有氣派。”
馬伯樂氣沖沖地從街上走進(jìn)旅館來了。又氣沖沖地走上旅館的樓梯了。他看了三十二號是他的房間,他勇猛得和一條鯊魚似的向著三十二號就沖去了。
“做人若沒有點氣派還行嗎?”
他一邊向前沖著,一邊用這句話鼓動著自己的勇氣。
他走到三十二號的門前了,他好像強(qiáng)盜似的,把門一腳踢開了。非常之勇敢,好像要行兇的樣子。
他走進(jìn)房間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涼臺上曬衣裳。
于是他飛一般地快,就追到樓頂曬臺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著這股子勁,若過了一會怕是就要冷下來,怕是要消沉下來,怕是把勇氣消散了。勇氣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馬伯樂是很曉得自己的體性的。他防范著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于是他就趕快往樓頂上沖。
等他沖到了樓頂,他的勇氣果然消散了。
他開口和太太說了一句很溫和的話,而且和他在幾分鐘之前所想要解決的那件嚴(yán)重的事情毫無關(guān)系,他向太太說:
“晴天里洗衣裳,一會就干了?!?/p>
好像中國人的習(xí)慣,彼此一見了先說“天氣哈哈哈”一樣。馬伯樂說完了,還很馴順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來到曬臺上就是為的和太太說這句閑話才來的。在前一分鐘他滿身的血氣消散盡了,是一點也不差,照著他自己所預(yù)料的完全消散盡了。
這之后,又是好幾天,馬伯樂都是過著痛苦的生活,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著自己的頭發(fā),他瞪著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兩盞小燈似的。
但是這都是當(dāng)太太不在屋里的時候,他才這么做,因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實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過是一種享受,是一種過癮。因為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每當(dāng)他受到了壓迫,使他受不住的時候,他就瞪著眼睛自己出氣。一直等到他自己認(rèn)為把氣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樣才算氣出完了呢?這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過,大概是那樣了,總算把氣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覺是那樣。
所以馬伯樂每當(dāng)他生氣的時候,他就勇敢起來了。平常他絕對不敢說的,在他氣頭上,他就說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氣頭上,他就絕對地敢做。
可是每當(dāng)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話一說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來。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這樣的。太太一說他幾句,他就來了脾氣了,他理直氣壯地用了很會刺傷人的話,使人一聽無論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話,好像咒罵著似的對著太太說了出去。果然太太一聽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聲地哭起,或是大聲地和他吵起。一到這種時候,馬伯樂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辦呢?
他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如果是在氣頭上,不但對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對他自己也是不顧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時候他竟伸出手來打著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響。使別人一聽了就知道馬伯樂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著玩的。
現(xiàn)在馬伯樂是在旅館里,同時又正是他在氣頭上。為什么這次他只瞪眼睛而沒有打嘴巴呢?這是因為旅館的房間里除了他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嗎?不也是沒有人看見嗎?所以現(xiàn)在他只拼命地瞪著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厲害,他咬牙切齒地在瞪著,瞪得眼珠子像兩盞小油燈似的發(fā)亮。仿佛什么他討厭的東西,讓他這一瞪就會瞪癱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會瞪壞的嗎?何況同時又可以出氣的呢!所以馬伯樂一直地繼續(xù)著,繼續(xù)了兩個多鐘頭。
兩三個鐘頭之后,太太帶著孩子們從街上回來了,在過道上鬧嚷嚷地由遠(yuǎn)而近。等走到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門前,是約瑟一腳把門踢開,踢得門上的玻璃嘩嘩啦啦地,抖抖擻擻地響著。
約瑟是第一個沖進(jìn)屋來的,后邊就跟著大衛(wèi)、雅格和他們的媽媽。
喧鬧立刻就震滿了房間。太太不住地講著街上她所見的那些逃難的,討飯的,受傷的。她說,傷兵一大卡車、一大卡車地載呵!她說那女救護(hù)員每個傷兵車上都有,她們還打著紅十字旗。還有難民也是一車一車地載,老的,小的,剛出生的孩子也有。說著說著,她就得意起來了,她像想起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舉著手,她把聲音放低一點,她說:
“這年頭女人可是遭難了,女人算是沒有做好事,……就在大門洞子,就在弄堂口還有女人生了孩子咧!聽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門洞子聚著一堆人圍著……”
太太還沒有說完,馬伯樂正在靜靜地聽著的時候,約瑟跳過來了,跳到父親的膝蓋上去,捏著父親的耳朵就不放。馬伯樂問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說,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馬伯樂的脾氣又來了,本想一下子把他從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為太太的關(guān)系,他沒有那么做。他說:
“約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馬伯樂一點也沒有顯出發(fā)脾氣的樣子來。所以約瑟就更無法無天起來,用手挖著他父親的鼻子,張著嘴去咬他父親的耳朵,像一條小瘋狗似的逞兇起來。
馬伯樂本想借著這機(jī)會和太太談一談關(guān)于他們自己的今后逃難的方針……可是因為孩子這一鬧,把機(jī)會鬧完了。太太已經(jīng)把那從街上得來的興奮的感情鬧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樣子,把眼睛合了起來。
太太就要睡著了。
等約瑟鬧夠了,從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衛(wèi)玩了好些時候了,馬伯樂仍是用眼睛瞪著約瑟,不但瞪約瑟,就連大衛(wèi)一起瞪。
不過終歸大衛(wèi)和約瑟還是小孩子,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還是歡天喜地地玩。馬伯樂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著了。孩子們一個個地在爬著椅子,登著桌子,你翻我打地歡天喜地地鬧著。馬伯樂瞪了他們一會,覺得把氣已經(jīng)出了,就不再瞪他們了。
他點起一支紙煙來,他坐在一把已經(jīng)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頭椅子是中國舊式的所謂太師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結(jié)實,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國古時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質(zhì)地過于密的木料做著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幾,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馬伯樂所住的旅館是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預(yù)備的。在這旅館里住著的人物,是小商人,是從外埠來到上海,而后住了幾天就到別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為初到上海來,一切都很生疏,就馬馬虎虎地在這旅館里邊住上三兩天,三兩天過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價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壞,也就沒有人追究。
這旅館里的茶房是穿著拖鞋的,不穿襪子,全個的腳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來把肚子向前凸著,兩只腳尖向外。住在這旅館里的客人,若喊一聲“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鐘之后,或八分鐘之后,那似乎沒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夠來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聲茶房,而要連串喊好幾聲。但是那都完全沒有用,也同樣得等到五分鐘之后或八分鐘之后茶房才能夠來到。而來到住客房間門外的是個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豬肉鋪里邊的老板。客人說:“買一包香煙,刀牌的?!?/p>
客人把錢交給了這個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錢接過來了。
接過錢來之后,他遲鈍地似乎是還在做夢似的轉(zhuǎn)不過身來,仍在那兒迷迷糊糊地站了一會,而后用手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著下樓去了。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鐘過后,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為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biāo)?,五分鐘之后來了一個瘦茶房端著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yīng)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到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著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桿上蹲著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里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里喵喵地叫著,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著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fù)现樑璋l(fā)響。在瘦茶房聽來,仿佛那小貓連唱帶奏著樂器在給他開著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里專門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nèi)齻€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著這盆臉?biāo)墒且膊荒脕?,就出門來,扶著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biāo)禳c!”
茶房這才拿著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著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著滿身黑云紗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著臉盆就跟著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臺去了。
在涼臺上,這穿著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臺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么人也沒有。
茶房端著的那盆臉?biāo)?,現(xiàn)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險地東蕩西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著臉?biāo)茨樀淖】?,走出門來,向樓下喊著。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biāo)恢辣欢说绞裁吹胤饺チ耍?/p>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并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余的房間就都空著。這旅館里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里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dāng)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為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jìn)門,迎面擺著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西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而墻上則掛滿了對聯(lián)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fēng)雅。只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么舊,只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地,毫無生氣地在陳列著。像走進(jìn)古物陳列館去的樣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jìn)后邊的小院里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游廊都倒垂著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fēng)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里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著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jīng)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干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凄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里邊看,是什么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著給窗子掛窗簾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簾,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里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著的,也只是虛掛著,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簾子不扯起來,房間里就已經(jīng)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里邊看,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子。若從里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著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著,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著。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yuǎn)也不出租的,任憑著灰塵和沙子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jìn)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著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著的房間,那里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且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fā)散著酸味,有的是糊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發(fā)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為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緣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墻壁了??諝夂懿涣魍ā?/p>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只是有一條電線系著它掛在那里,好像在棚頂上掛著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著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嗦著,那是因為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們都出街的時候,這旅館的茶房就都一齊睡起午覺來了。那從鼻子發(fā)出來的鼾聲,非常響亮地從樓下傳到樓上,而后那鼾聲好像大甲蟲的成串的哨鳴在旅館的院心里吵起來了,吵得非常熱鬧,胖茶房,瘦茶房,還有小茶房……他們彼此呼應(yīng)著,那邊呼嚕,這邊嗚嚕,呼嚕,嗚嚕,好像一問一答似的。
以上是說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開了炮,這旅館可就不是這情形了,熱鬧極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搬來了,滿院子都是破床亂桌子的。樓上的游廊上也燒起煤爐來,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zé)痫垇?。廊子上幾乎走不開了人,都擺滿了東西。鍋碗瓢盆,油瓶子,醬罐子……洗衣裳盆里坐著馬桶,臉盆里邊裝著破鞋,亂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鬧,哭天吵地,好像這旅館變成難民營了。呼叫茶房的聲音連耳不絕。吵的罵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錢柜上去鬧,說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聽這套,搖著大團(tuán)扇子,笑盈盈地,對于這些逃難而來的他的同胞,一點也沒有幫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錢嗎?你若覺得不好,你別住好啦?!?/p>
旅館里的房子完全滿了。不但他這家旅館,全上海的旅館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滿了。而那些源源不絕地從楊樹浦,從浦東,從南市逃來的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投友,親友皆無的就得在馬路邊,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館是完全客滿,想要找房間是沒有了。
馬伯樂住在這個旅館,剛一打起仗來,就客滿了,也有很少數(shù)的隨時搬走的。但還沒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轉(zhuǎn)讓給他自己的親戚或朋友了。要想憑自己的運氣去找房子,管保不會有的。
馬伯樂來到這旅館里,上海已經(jīng)開仗很久了。有的紛紛搬到中國內(nèi)地去,有的眼光遠(yuǎn)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陜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離上海不遠(yuǎn)的蘇州、杭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向那邊逃著。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投親戚,或者是靠朋友??傊?,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島。先離開上海的對后離開上海的,存著無限的關(guān)切;后離開的對那已經(jīng)離開的,存著無限羨慕的心情。好像說:
“你們走了呵,你們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贊同的。不過其中主張?zhí)拥剿拇ㄈサ模抵写蠹覍λ悬c瞧不起。
“為什么逃得那么遠(yuǎn)呢,真是可笑。打仗還會打到四川的嗎?”
大家對于主張?zhí)拥剿拇ㄈサ?,表面上雖然贊成,內(nèi)心未免都有點對他瞧不起,未免膽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遠(yuǎn)了。
馬伯樂關(guān)于逃難,雖然他發(fā)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難來,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馬伯樂現(xiàn)在住在旅館里,正是為著這個事情而愁眉苦臉地在思慮著。
他的太太,從街上回來,報告了他幾件關(guān)于難民的現(xiàn)象和傷兵現(xiàn)象之后,躺在床上去,過了沒有多大工夫就睡著了。
約瑟和大衛(wèi)在屋子里打鬧了一會,也就跑到樓下小院子里去了。雅格和哥哥們鬧了一會之后,跑到床上去,現(xiàn)在也睡在媽媽的旁邊了。
馬伯樂坐在古老的太師椅上,手里拿著香煙。關(guān)于逃難,他已經(jīng)想盡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來,也只能夠做到如此了。
“反正聽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張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錢嗎!有錢就有權(quán)力。還有什么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沒有用的。大洋錢不在手里,什么也不用說了。若有大洋錢在手里,太太,太太算個什么,讓她到哪里去,她就得到哪里去……還說什么呢?若有大洋錢在手里,我還要她嗎?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主子,誰沒有錢誰就是奴才;誰有錢誰就是老爺,誰沒有錢誰就是癟三?!?/p>
馬伯樂想到激憤的時候,把腳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聲,差一點沒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舊睡去了。
“有錢的就是大爺,沒有錢的就是三孫子,這是什么社會,他媽的……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幾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腳的,等他一想起來太太是在他的旁邊,他就不那么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氣,太太會帶著孩子回青島的。他想太太雖然不好,也總比沒有還強(qiáng)。太太的錢雖說不爽爽快快地拿出來,但總還有一個靠山。有一個靠山就比懸空好。
“太太若一定主張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雖然不愿意去,但總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為什么這兩天就連去西安的話也不提了呢?這之中可有鬼……”
馬伯樂一想到連西安也將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來。
“這上海多待一天就多危險一天呵!”
馬伯樂于是自己覺得面紅耳熱起來,于是連頭發(fā)也像往起豎著。他趕快站起來,他設(shè)法把自己平靜下去。他開開門,打算走到游廊上去。
但是一出門就踢倒了坐在欄桿旁邊的洋鐵壺。那洋鐵壺呱啦啦地響起來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來了,而且向游廊上看著。一看是馬伯樂在那里,就瞪著很圓的眼睛說:
“沒見過,那么大的人磕天撞地的……”
馬伯樂一看太太起來了,就趕快說著:
“是我沒有加小心……這旅館也實在鬧得不像樣?!?/p>
太太說:
“不像樣怎么著?有大洋錢搬到好的旅館去!”
馬伯樂說這旅館不好,本來是向太太賠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氣。
太太這一生氣,馬伯樂就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恭順也不對,強(qiáng)硬也不對。于是滿臉笑容,而內(nèi)心充滿了無限痛苦,他從嘴上也到底說出來一句不加可否的話:
“逃難了,就不比在家里了?!?/p>
他說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還是氣不平。恰巧大衛(wèi)從樓下跑上來,一進(jìn)屋就讓他母親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
“該死的,你們瘋吧,這回你們可得了機(jī)會啦……”
大衛(wèi)沒有聽清他母親說的是什么,從房子里繞個圈就出去了。
而馬伯樂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罵的就是他。
沉悶地過了半天,太太沒有講話,馬伯樂也沒有講話。
小雅格睡醒了,馬伯樂要去抱雅格。太太大聲說:
“你放她在那里,用不著你殷勤!”
馬伯樂放下孩子就下樓去了,眼圈里飽滿的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了。
“人生是多么沒有意思,為什么一個人要接受像待貓狗那般待遇!”
馬伯樂終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兩三個鐘頭。
馬伯樂在快樂的時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悶起氣來,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嗎?并沒有。他看見電線桿子也生氣,看見汽車也生氣,看見女人也生氣。
等他已經(jīng)回到旅館了,他的氣還沒有消,他一邊上著樓梯,一邊還在想著剛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對她們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媽的,把頭發(fā)燙成飛機(jī)式!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一把推開房門,看見旅館中的晚飯已經(jīng)開上來了。照常地開在地中間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約瑟和大衛(wèi)都在那兒,一個跪在太師椅上,一個站在太師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們搶著奪著吃,把菜飯弄滿了一桌子。
馬伯樂很恐怖地,覺得太太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辦理回青島的嗎?
馬伯樂就立刻問孩子們說:
“你媽呢?”
馬伯樂的第二個小少爺,約瑟就滿嘴往外噴著飯粒說:“媽去給我炒蛋飯去了?!?/p>
馬伯樂想:可到哪里去炒呢?這又不是在家里。他覺得太太真的沒有生氣,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飯去了,才放心下來,坐在桌子旁邊去,打算跟孩子們一起吃飯。
這時候太太從游廊上回來了,端著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飯,而且一邊走著一邊嚷叫著:
“燙手呵!好燙手呵!”
這真奇怪,怎么蛋炒飯還會燙手的呢?
馬伯樂抬頭一看,太太左手里端著蛋炒飯,右手里還端著一碗湯。他忙著站起來,把湯先接過來。在這一轉(zhuǎn)手間,把湯反而弄灑了。馬伯樂被燙得咬著牙,瞪著眼睛,但他沒敢叫出來,他是想要趁這個機(jī)會向太太賣一點好,他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姿態(tài)趕快拿出自己的手帕來,把手擦了。
太太說:
“我看看,怕是燙壞了,趕快擦刀傷水吧,我從家里帶來的?!?/p>
太太忙著開箱子,去拿藥瓶子。
馬伯樂說:
“用不著,用不著……沒多大關(guān)系?!?/p>
他還跑去,想把太太扯回來,可是太太很堅決。
等找到了藥瓶子,一看馬伯樂的手,他的手已經(jīng)起著透明的圓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馬伯樂的手雖然被燙壞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因此覺得很安慰,尤其是當(dāng)太太很小心地給他擦著藥的時候,使他心里充滿了萬分的感激,充滿了萬分的懺悔,他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沒有想要帶著孩子回青島的意思,錯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著我走的呀,看著吧!她把刀傷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藥片都帶來了,她是打算跟著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開箱子找藥瓶的時候,他還看見了那箱子里還有不少毛線呢!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準(zhǔn)備了。可見她是想要跟著他走的。馬伯樂向自己說:
“她是絕對想要跟我走的?!?/p>
馬伯樂一想到這里,感激的眼淚又來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險的呀!只差一點點,就只差這一點點,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實在是危險的,誤會,只因為一點誤會,就會把兩個人永久分開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遠(yuǎn),一生從此就不能夠再相見了。人生真是危險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點帶著孩子想要回青島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島的。我猜她要回青島,那是毫無根據(jù)的,就憑著她的臉色不對,或是她說話的聲音不對,其實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憑著看臉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馬伯樂好像從大險里邊脫逃出來似的,又感激,又危險,心情完全是跳動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飄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風(fēng)里邊的白云似的東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為什么起著悲哀,他不知為什么他很傷心,他覺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時時往上涌著眼淚,他的喉嚨不知為什么有些脹痛。
馬伯樂連飯也沒有吃就躺到床上去了。
太太問他頭痛嗎?
他說:“不?!?/p>
問他為什么不吃飯呢?
他說:“沒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問了,太太坐在桌邊跟孩子們一齊吃飯。她還喝了幾口湯,也分吃一點蛋炒飯。
太太離開家已經(jīng)十多天了,在這十多天之中吃的盡是旅館的包飯,一碗炒豆腐,一碗燒油菜……不酸不辣的,一點沒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來,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爾借了隔壁的趙太太的燒飯剩下來的火,炒了一個蛋炒飯。而趙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藹,給她親手沖了一大碗的高湯。這湯里邊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醬油。本來這高湯之類,她從來連嘗也不嘗的,而現(xiàn)在她竟拿著調(diào)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館里邊把她熬苦壞了。而隔壁三十一號房間的趙太太,是一個很瘦的、說起話來聲音喳喳喳的一個女人,臉上生著不少的雀斑。她有五個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歲了,滿臉都起了皺紋。大概是她的喉嚨不好,她一說起話來,好像啞子的聲音似的。
趙太太對馬伯樂太太說:
“你看可不是那包飯?zhí)缓贸?,我就吃不慣,我們來到這旅館頭三天也是吃的旅館的飯。我一看這不是個永久之計,我就趕快張羅著買個煤火爐……我就叫茶房買的,誰知道這茶房賺錢不賺錢,這火爐可是一塊多錢,從前這上海我沒來過……你說可不是一個泥做的就會一塊多錢!”
馬伯樂太太說:
“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來?!?/p>
趙太太說:
“可不是嘛!我就說不來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說非來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緊的?!?/p>
馬伯樂太太說:
“男人都是那樣,我們孩子他爸爸也還不是一封電報一封信的,非催著來上海不可。來到上海我看又怎樣,上海說也靠不住的,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漢口、四川……都往那邊去了?!?/p>
趙太太說:
“你們不走嗎?我們可打算走,不過現(xiàn)在走不了,打算下個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沒有工夫來接我們。我一個人帶著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沒辦法的。聽說最近淞江橋也炸了,火車到那里過不去,在夜里人們都下來從橋上摸著走過去。聽說在淞江橋那兒才慘呢,哭天叫地的,聽說有些小孩子就被擠掉江里了。那才慘呢……說是有一個老頭背著孫兒,大家一擠,把那老頭的孫兒撲通一聲擠到江里去了。那老頭過了橋就發(fā)傻了。和一攤泥似的就在江邊上坐著,他也不哭,他也不說什么。別人問他:‘你怎么不上火車呢?’他說他等著他孫兒來了一塊上火車……你說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孫兒還會從江里爬出來似的。后來那老頭可不是瘋了!有好些人看見他的,我們有一個親戚從淞江來說的?!?/p>
馬伯樂太太說:
“你們打算到哪兒去?”
“我們打算到漢口?!?/p>
“在漢口可有親戚?”
“我們有朋友?!?/p>
就這樣隨便地說著,蛋炒飯就已經(jīng)炒好了。
趙太太看見蛋炒飯已經(jīng)炒好了,就趕忙說:
“吃蛋炒飯配著高湯才最對口味……”
趙太太于是就著那個炒飯的熱鍋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進(jìn)去,不一會,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為鍋邊上有油,就咝咝地響。等那開水真正滾得沸騰的時候,趙太太忙著拿過醬油瓶來,把醬油先倒在鍋鏟上,而后倒在鍋里去。醬油一倒在水里,那鍋底上的開水,就立刻變成混洞洞的湯了。而后又拿出天廚味精的盒子來,把湯里加了點味精。
馬伯樂太太看了趙太太的那醬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塵,而且瓶口是用一個報紙卷塞著。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邊的醬油不會好,不會是上等的醬油。因為馬伯樂家里永久吃的是日本醬油。
馬伯樂太太一看了趙太太用的是天廚味精,她就說:
“我們青島都是用味之素……”
趙太太一聽,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連忙就說:
我們從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廚味精是來到上海才買的。
趙太太說完了,還覺得不夠勁。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覺,于是又拍著馬伯樂太太的肩膀說:
“味之素是日本貨,現(xiàn)在買不得啦。馬太太……”
那碗高湯一轉(zhuǎn)眼也就燒好了。馬伯樂太太端起那碗高湯要走的時候,趙太太還搶著在那湯皮上倒幾滴香油。
本來馬伯樂太太一走進(jìn)自己房間的門就想要向丈夫講究一番隔壁的那趙太太是怎樣寒酸,怎樣地吃著那樣劣等的醬油,但是因為湯燙了馬伯樂的手的緣故,把這話也就壓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這話想起來。剛想要開口,話還沒有說出來,她就先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拍著馬伯樂的腿:
“隔壁住著的那趙太太真可笑……她也愛起國來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說……”
太太說了半天,馬伯樂一動沒動。她以為或者他是睡著了。他的臉上蒙著一塊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來,馬伯樂用牙咬著那手帕的巾角,咬得很結(jié)實。
但是太太看見了,馬伯樂的眼睛都哭紅了。
太太說:“怎么啦?”
馬伯樂沒有應(yīng)聲。
馬伯樂這些日子所郁結(jié)在心中的,現(xiàn)在都發(fā)揮出來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沒有意思呵!”
馬伯樂自己哭到傷心的時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為著想要逃開上海而怕逃不成的問題,都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對人生起著一種大空幻。
他哭了一會,停一會。停一會再哭。馬伯樂哭起來的時候,并不像約瑟或是他太太那樣的大哭,而是輕輕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似的。馬伯樂從來不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來。必得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xì)地,安靜地,一邊思量著一邊哭。仿佛他怕哭錯了路數(shù)似的。他從小就有這個習(xí)慣。和現(xiàn)在的他的次公子約瑟完全不同,約瑟是張著大嘴,連喊帶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說哭就哭。馬伯樂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屬于約瑟一類的,雖然不怎么當(dāng)著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來,也是連說帶罵的。關(guān)于他們哭得這么暴躁,馬伯樂從來不加以鑒賞的。馬伯樂說:
“哭是悲哀的表現(xiàn),既然是悲哀,怎么還會那么大的力氣呢?”
他給悲哀下個定義說:
“悲哀是軟弱的,是無力的,是靜的,是沒有反抗性的……”
所以當(dāng)他哭起來的時候就照著這個原則實行。
馬伯樂現(xiàn)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彎著,把腰弓著。
太太問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說。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覺,精神也很不壞,所以就陪著他。再加上自從來到了上海他們還沒正式吵過架,假若這也算是鬧別扭的話,也總算是第一次,給太太的感覺,或者還算新鮮,所以還很有耐性地陪著他。不然,太太早就睡著了。
太太問他:
“要買什么東西嗎?”
“不?!?/p>
“要請朋友的客嗎?”
“不?!?/p>
“要跳舞去嗎?”
“不?!?/p>
“要做西裝嗎?”
“不?!?/p>
太太照著他過去哭的老例子,問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雖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裝都從青島給他帶來了,而且連白鞋,黃皮鞋,還有一雙在青島“拔佳”買的漆皮鞋也都帶來了。西裝當(dāng)他出門的時候也常穿。西裝倒還好,不過這幾雙皮鞋都太舊了。大概他哭的是因為他的皮鞋雙雙都太舊,覺得穿不出去了吧?還有他的領(lǐng)帶也都太舊了,去年他一年里簡直就沒有買過一條領(lǐng)帶,所打著的都是舊領(lǐng)帶……太太忽然想起來了:去年他不就是為著一條領(lǐng)帶哭了半夜嗎?太太差一點沒笑出來,趕快忍著,裝作平靜的態(tài)度問著:
“你可是要買領(lǐng)帶嗎?”
出乎意料的,他冷淡地說:“不?!?/p>
太太覺得這回可猜不著了。于是就不加尋思地隨便又問了他幾樣,似乎并不希望問對了似的:
“你要買皮鞋嗎?”
“你的帽子太舊了嗎?”
“你要抽好煙卷嗎?”
“你要抽前門煙嗎?”
馬伯樂一律說“不”。
太太說:“你要錢嗎?”
馬伯樂一聽提到錢了,他就全身顫抖起來,他感動得不得了,他幾乎要爆炸了的樣子。他覺得他的心臟里邊,好像中了個炸彈似的,他覺得他的心臟里邊擁塞得不得了,說不定一個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馬伯樂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態(tài)之下,他才敢說:
“我要去漢口呀……”
太太就笑起來了,把那燙得很細(xì)的波浪的長頭發(fā),好像大菌子傘似的,伏在馬伯樂的身上,說:
“這很容易,我以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漢口!那么咱們就一齊去漢口吧?!闭f著太太就從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靈便而輕快,就像她長著螞蚱腿似的。
而且從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來了。從箱子里就拿出來一個通紅的上邊閃著金字的銀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這存款折就扔給馬伯樂了。
馬伯樂并不像普通人那樣立刻就高興得跳起來,或是立刻抓過那存折來。他生怕有人會看到了這存折,他向太太使著眼神說:“你把那窗簾子遮起來?!?/p>
那被煙熏得烏洞洞的玻璃窗,本來從外邊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太太為著滿足他這種愿望,也為著可憐他,就聽了他的話把窗簾遮好了。
等太太轉(zhuǎn)身,一看那床鋪的時候,那床上的帳子已經(jīng)拉得非常嚴(yán)密了。仿佛存款折這一類的東西,太太看見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聽到馬伯樂在那帳子里邊自己讀著: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們就收拾了東西,離開上海了。
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