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帝釋天低頭望著自己的手。
她曾經(jīng)一直相信,這雙手能夠掌握一切。只要持著金剛杵,在她面前便沒有任何難題。
那是一雙美麗手。泛白的指尖,帶繭的指腹,柔軟的掌心,削瘦的手背,單薄卻掌握著巨大的力量。
可是,帝釋天看著它想起的卻是那抹曾經(jīng)相貼的冰涼。
她又開始,不斷的夢到她。面容漸漸清晰,各種情態(tài)——見過的或者未見過的。只是單純的墨焰的模樣,沒有任何的內(nèi)容。
帝釋天隱隱覺得有些頭疼。而在下一刻,一個讓她覺得更加頭疼的聲音傳入了耳中。
“誒,陀螺,陀螺。”無念人未至聲先到,一迭聲的叫著,風(fēng)一般的就進(jìn)了門。
這家伙總是這般,拿她須彌山當(dāng)自己家。帝釋天憤憤不平的想著,可悲的是自己身邊的人也總是不敢攔著她。
“叫什么叫!”帝釋天見到無念就沒好氣。
無念手里抱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兒,是她那株懷夢草徒弟。此刻正環(huán)著她的脖頸,一臉羞怯的模樣。
“誒誒,又生氣,我還什么都沒做呢!”無念寶貝似的摟著自己的徒弟,一身匪氣的步到桌前坐了,一雙鳳眼直勾勾的看著帝釋天。
“大人?!睉褖袈曇舯闳缢娜艘话慵?xì)軟輕柔,嬌怯怯的叫了一句,看得出來禮數(shù)教得很好。
帝釋天被無念盯得一陣發(fā)麻,只對著小人兒點了點頭不去理她。
“陀螺啊,”無念盯了她良久,一邊逗弄著懷里的孩子,一邊對她道:“你這是在做甚啊,我原本還以為你個工作狂定然是在處理公事的,沒想到卻在搬弄自己的手指。怎么,多年不曾賞風(fēng)月,如今這般年紀(jì)終于是開始犯癡了?”
帝釋天被這個渾人一頓調(diào)侃,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還搭在左掌里,端端的置在桌案上。她不禁有些窘迫,趕緊收了手,壓著面上的熱意,僵聲轉(zhuǎn)移話題,“我看是你犯病了才對,來我須彌山作什么?!?br />
帝釋天覺得這無念是自己遇到過最沒心沒肺的主,連著她那坐騎小賤也差不離。只不知道是物似主人形呢還是她被那望天犼帶成這個模樣的。她只覺得這家伙果然如乾達(dá)婆所說的,白白浪費了一張好面皮。
“哎喲,你這話說的,不是你給我送的柬子么,”無念的手片刻不停的調(diào)戲著懷里的孩子,一會兒捏捏她的臉,一會兒揉揉她的頭,一會兒又順順?biāo)陌l(fā),直似將懷里的孩子當(dāng)個玩具一般,“陀螺你可真是口不對心,明明想我卻作傲嬌狀?!?br />
“誰想你了,嘖,你別玩小夢兒了,”帝釋天被她滿口的胡言亂語說得有些臉燒,再看她這般糟蹋懷里柔順乖巧的孩子,真是半點也忍不下去了,“你這是帶孩子呢還是玩孩子呢!”
懷夢被帝釋天一說,白皙的臉上飄起了一抹紅暈,低了低面窩進(jìn)了自家?guī)煾档膽牙铩?br />
無念驚訝的望了帝釋天一眼,將手停了停,沒心沒肺的道:“真沒看出來,陀螺你竟然這么有母愛?!彼痪湓捦暧值土祟^,對著懷里的小人兒道:“懷夢,師傅是在玩你么?師傅明明是在疼你啊,是不是?”
帝釋天被她氣得想翻白眼,卻見得那孩子悶聲點了點頭。這下便一個沒忍住,真朝著她睨了一個白眼——這家伙怎么到哪兒都被人寵著。
無念收到了回答得意的跟什么似的,繼續(xù)蹂躪自己徒兒。她那邊不放手,這邊還朝著帝釋天遞了個媚眼,“哎喲喲,陀螺你干嘛給我送秋波,本君清心寡欲可不會著你的道。”
帝釋天覺得自己的頭疼被她一鬧愈發(fā)痛了,扶著額生無可戀的道:“宴席是后天,你這么早來做什么,別鬧我了行不行?”
無念終于閉了嘴,摟著孩子瞇著眼仔仔細(xì)細(xì)肆無忌憚的打量了一會兒帝釋天。就在帝釋天被她看得發(fā)毛時,終于聽得她道:“陀螺哦,我怎么覺得你哪里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白發(fā)少女沒好氣的反駁。
“嗯,怎么說呢,”無念摸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像是有煩惱的模樣啊,嘖嘖,你也有煩惱啊?!?br />
帝釋天無力的撇過頭,揉著太陽穴道:“本王是有煩惱,看到你就又煩又惱?!?br />
無念一臉正經(jīng),搖著頭嘴里發(fā)出嘖嘖嘖的否定聲,“你煩我可不是這個煩法,明顯是犯癡了嘛,本君這雙眼睛可毒得狠。”她說著咧嘴一笑,抱著懷夢起身,“嗷,看你這樣子逗也沒意思,我去蘇摩那里找小賤,免得一滴酒也剩不下。”
帝釋天巴不得她趕緊走,心下松了一口氣。自己煩惱的事,又哪里是這沒心沒肺的家伙可以理解的?
年末宴席很是隆重,帝釋天雖丟了許久不管,巡查卻是必須的。過了午間,蘇摩放下手頭的事,和著乾達(dá)婆帶著帝釋天去察看各部各司的情況。
帝釋天對自己人辦事還是頗為滿意的。一路行來,只見各部各司盡守其職,雖人多事雜卻都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憐玉神君與望天仙君在你處么?”她一邊巡查一邊與蘇摩問話,“她們可有與你搗亂?”
蘇摩溫婉一笑,搖頭道:“她倆只是去酒窖解饞,不曾鬧事?!?br />
帝釋天知曉這兩位到自己須彌山便定要去掠奪一番蘇摩的,早已習(xí)慣了,“宴席所需的酒可夠了?”
“那些是另外備的,大人放心?!?br />
帝釋天滿意的點了點頭,卻聽得乾達(dá)婆在一旁抱怨,“那兩只混蛋,總是來找蘇摩麻煩,你請她倆做什么?!?br />
帝釋天不理會她言語之間的頗多怨念,又細(xì)細(xì)問了宴席的籌備情況。蘇摩雖然不曾經(jīng)手卻一直聽著下面各部的報備,乾達(dá)婆也偶爾去看看獻(xiàn)禮的彩排,答得很是詳盡。行路期間,各司總管也會插進(jìn)去稟報幾句。
三人且行且看,且說且聽,不一會兒便到了殊勝殿門口。
須彌山大一些的宴席都會放在殊勝殿,其他玩樂性的聚會則會分去四苑。
帝釋天正打算踏入殿門,沒想到這腳還沒抬起來便見到婉璃站在殿中。婉璃與琉秀都是蘇摩的副手,琉秀被她派去了墨焰那邊,這邊便交給了婉璃。
此刻,她的身邊站了七八人,正圍著一張兩丈多寬,一丈深淺的榻椅。榻椅的金靠上雕的是整張千蓮圖,用碾碎的珊瑚粉末繪了色,看起來流光溢彩。兩側(cè)是暖玉磨成的如意扶手,榻上鋪著一張紅底金紋的祥云軟墊,兩側(cè)各立了一只狻猊熏鼎,儼然是一個盛裝的龐然大物。
帝釋天一看便曉得這是自己專用的制式。
“怎么了?”她一邊進(jìn)殿一邊詢問,“杵在這里做什么,這榻椅怎么放在殿中?”
眾人紛紛行禮,婉璃上前一步眉目愁苦的道:“大人,昨個兒琉秀回來說您要在主座加坐,我忖著先前在庫里看到過一張蓮云榻這便給搬過來了?!?br />
她說著指了一指身后的榻椅。
帝釋天點了點頭,覺得這張榻椅倒是夠自己與墨焰坐了。
“那怎么不趕緊換上去,放在這里做什么?”
婉璃癟了癟嘴——同是副女官長琉秀比起她看起來穩(wěn)重許多了,擰了一下眉,“這祥云墊紅艷艷的我原著也沒看清楚,只是榻子搬到殿里之后就著琉璃燈一瞧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血漬。臣覺著不是個好兆頭正打算讓人給放回去呢,可除了這張現(xiàn)出的蓮云榻便沒有合適的椅子啦,所以正商量著該怎么辦。”
帝釋天聽著她的話語細(xì)細(xì)掃過那軟墊,果然在墊子偏右的位置看到一抹略微暗色的血跡。那血跡只一指大小,恰恰點在金色祥云之間,細(xì)細(xì)一看竟是濺出一朵仿似蓮花的圖案。須彌山的寶庫為了保存珍品特地設(shè)了滯留結(jié)界,時間流逝得很是緩慢,那抹血跡仿佛昨日才滴上去的一般。
帝釋天一時有些晃神。
“大人。”蘇摩見帝釋天似乎有些愣住,擔(dān)憂的在一旁輕輕喊她。
“嗯,讓人將軟墊換了即可,不過是一指血跡慌張什么?!钡坩屘焖剖腔剡^神來沉聲吩咐,只是她的思緒早已經(jīng)不在這里。
“大人,”蘇摩在帝釋天身邊待得夠久,對自家大人的情緒還是十分敏感的,這便提醒道:“這般是否不妥?”
帝釋天本就有些恍惚,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的話,“什么不妥?”
“臣聽琉秀說,”蘇摩頓了一頓,有些沉吟,“您要讓墨焰公主坐在您身邊?”
帝釋天聽她說的是這件事,不禁怔了一怔。她自是知道這般做法于情于理都不十分合適,更遑論墨焰現(xiàn)在還是個戴罪之身。琉秀和婉璃自然不敢在她面前多嘴發(fā)問,只照著吩咐去辦。但蘇摩不同,她平日雖然順從,對于大事總是敢于諫言的。帝釋天早已猜到她會來這般勸誡自己,只沒想到她能按捺到現(xiàn)在。
帝釋天望了她一眼,見她表情沉靜卻帶著分明的不解,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蘇摩不解,帝釋天自己卻也不比她明了多少。只是一想到自己在那般熱鬧的場景中,凄清如墨焰卻孤零零的獨自在四王天,該是有多么的涼薄寂寞。
她只要這般思索,便怎樣也無法將這墨焰單獨留在那里。而再想到,她坐在這熱鬧宴席的角落里時,竟是比之在于四王天更冷清的模樣。
帝釋天知道,那如青墨一般沉寂、如紅蓮一般妖冶、卻如水一般清冷人在任何地方都只會是那個模樣,卻仍舊止不住的想要去強(qiáng)求。
到了此刻,她已經(jīng)不想去深究自己究竟要如何,也許順著自己的心意,總能到看清的那一刻。
她只曉得,自己不會再違背自己的心思。
墨焰要出席須彌山的年末宴,并且要十分隆重的出席,就坐在她的身邊。
而且,她的心里有一個十分邪惡的念頭。
帝釋天想知道,若是將墨焰推到這般風(fēng)口浪尖的位置上,她究竟還能不能這般淡定無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