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 沒有楊夕的時間線(二)
逍遙王親手提了一壺酒來,金樽玉瓶,酒杯兩只。
盤膝坐在監(jiān)牢外頭,遞了一只杯給里面的梁仲白。
“那個殺手,你到底是想傳信給你姑娘,還是給昆侖?”
梁仲白接過酒杯,垂著頭抿一口。酒香清冽,入口一線喉,可惜是斷頭酒。
“重要么?結(jié)果不都是一樣的。”
女兒得了信,昆侖就得了信。
即便只是保女兒,仍是壞了皇帝的大事。
橫豎一個死字。
逍遙王自己也干了一鐘酒,道:
“對你不重要。但陛下或許會想知道,捂了這么多年,你到底是不是塊石頭。”
梁仲白從容地看一眼逍遙王:
“陛下才不會問。是王爺想問?”
景天享悶頭又喝了一杯。
梁仲白卻有三分恍然。
逍遙王面對的情況,其實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
昆侖邢銘這次來大行,忽然把梁侍郎的女兒和景王爺?shù)膬鹤佣冀o帶在了身邊。
使人幾乎要懷疑,是不是他察覺了什么。
梁仲白搖頭微笑,長嘆一聲:
“我沒那么偉大。”
他不在乎昆侖,也沒想過保護邢銘。一個已經(jīng)活人成圣的人,哪兒輪到一個凡間讀書人來擔(dān)心。
景天享低頭倒酒,兩杯酒都斟得滿滿的。
也不管梁侍郎一介凡人,又老又病,文弱書生,喝不喝得下。
“你十五年前被抓回來的時候,就有今天的計劃?”
梁仲白酒杯端在手上,苦笑搖頭:
“我沒那么大本事。”
他就是,拖一天是一天,茍一天活一天。
窩囊人總盼著有什么奇跡,打斷走向宿命的腳步。
可是奇跡沒有發(fā)生,到底還是走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
兔子終于逼急了,也就魚死網(wǎng)破了。
景天享垂著眼睛,半晌,不置可否地道:
“你當(dāng)年,把實驗獸拐走的時候,本事大得很嘛。”
梁仲白卻好像被人摸到了逆鱗,觸到了禁忌,捅穿了肺管子。
老實人忽然摔了酒杯,用一種憤怒到悲愴的語氣嘶吼:
“那他媽是個人!”
金杯落在石板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又彈起來,掠過逍遙王爺?shù)聂W邊。
濺出的酒漿,沾濕了半縷白發(fā),景天享偏了一下頭。
那雙眼睛深沉得好像地宮里的墓道:
“身高三尺,齒類犬,藍(lán)瞳,嗜血,形類人女,不能人言。
“梁仲白,桑女不是人,它們只是梧桐木的守護獸。
“如果梧桐沒有入人道,化身一個女人,那么她們就可能是桑貓、桑狗、桑花、桑草。”
梁仲白露出一個,對牛彈琴我真是瘋了的神情,卻仍是忍不住憤怒。
“如果當(dāng)年老王爺直接把你射墻上,王爺今天也可能是一片兒墻皮!”
景天享從沒有見過這么惡毒的梁仲白,一時有點懵住。
他并不是有意欺負(fù)梁侍郎,他只是不太會跟人好好聊天。
低頭想了想:“梁大人覺得妖修、鬼修是人嗎?”
梁仲白疲憊地捏了捏額頭:“不是。但我也不會吃它們,喝它們,挖它們的骨頭。”
景天享默然半晌:“梁大人如此心軟,當(dāng)年真不應(yīng)該把《誅仙策》獻(xiàn)上來。”
梁仲白嘿嘿嘿地笑起來。
笑出了鼻涕眼淚,嘲笑自己狼狽不堪的可笑一生。
“少年有志氣,輕狂不自知,習(xí)成文武藝,招搖向天下。哪知,山崩殂,天雷塌,十萬青山埋枯骨,一場笑話……”
景天享一仰頭,喝盡了酒杯中殘留的半杯酒。
他把還剩半壺的白玉酒壺留給梁仲白,站起身來。
“你都喝光了吧,皇上賜的靈酒,凡人超過三杯直接醉死。全尸,不疼。”
梁仲白提起那壺酒,沒有猶豫的,在景天享的注視下咕咚咕咚喝盡了。
皇帝是個明君,宅心仁厚。后來再沒讓他直接接觸過活體實驗,發(fā)現(xiàn)梁仲白的情緒不是個例之后,甚至實驗對象也花費很大力氣換成了尸傀儡。
若非天意弄人,遇見這樣的君主,哪個讀書人能不期待一場明君賢臣的佳話?
梁侍郎不是忠臣,梁仲白對不住皇上。
可至少在臨死的時候,他可以做一回君讓臣死,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事情。
酒壺落地,玉聲清脆。
身穿三品朝服的老男人躺倒在地上,一身污泥塵土稻草桿兒,滿臉都是涕淚。
逍遙王景天享像片陰影似地站在牢門外的過道上,看著滿臉潮紅的叛臣下場。
一直等到梁仲白醉得徹底人事不知了,才慢慢地開口:
“也未必就是血流成河的結(jié)果。邢銘是該飛升的人,神應(yīng)該呆在上界。”
景天享利落地轉(zhuǎn)身,法袍在無人的暗道里掀起一個驚心動魄的弧。
戰(zhàn)靴踏地,錚錚作響。
對于大行這個國家而言,只要邢銘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夠了。
消滅邢銘,和把邢銘送去別的世界,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
大概……
竹簡木牘,穿線的和沒穿線的,地板塊兒似地鋪滿了一地。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大行王朝鬼怪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
絲帛卷軸,一張張掛在墻面上,從地腳線一直掛到棚頂。
蠅頭小楷細(xì)細(xì)地撰寫著大行王朝山川變化,河流改道,人口遷徙,氣候變遷。
房梁上懸垂下來幾幅不同時期的歷史地圖,從三千年前到三年前的最新一版。
空中漂浮著數(shù)百根熒光燦燦的玉簡,仿佛被無形的手來回翻撿,上下左右地飛來飛去。
修士們才能使用的玩意兒,記載的是大行王朝境內(nèi)的修真界軼聞,著名修士的八卦,修真家族的秘聞,又或者洞天福地的發(fā)現(xiàn)。
邢銘光著腳踩在竹簡上走來走去,眼睛盯著墻上絹帛,手上捏著根兒玉簡貼在額頭上。
他總覺得大行王朝這一次陰氣復(fù)蘇,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盡管五代墓葬開啟,煉獄圖現(xiàn)世,十八層地獄里掏出來的那個洞,已經(jīng)在葬山大陣?yán)飷灹私f年。一萬年間洞里露出來的陰氣,都在大陣開啟的一瞬間泄露出來,蔓延了整個大行王朝——這已經(jīng)是當(dāng)前修真界各派的共識。
可修士們畢竟不那么關(guān)心凡人。
除了那些本身出身大行,或者老巢在大行的修士,其他人未必推敲得那么仔細(xì)。
邢銘覺得還是只有自己最靠譜。
得再謹(jǐn)慎一點,如果自己都馬馬虎虎了,大行這片土地就只有等著災(zāi)禍臨頭的時候,才能想起來哭。
被起名“小餓”的餓死鬼忽然從陰影里浮現(xiàn)出來。
“楊夕不見了。”
邢銘一頓,把玉簡從腦門兒上放下來,光腳轉(zhuǎn)向小餓。
“又不見了?”
小餓蒼白的鬼臉扭曲了一下:“昂,又。”
第一次在南海,自己把楊夕跟丟了的時候,首座還很嚴(yán)厲地斥責(zé)過他。
等到第二次在昆侖洗劍池把楊夕跟丟了的時候,首座就只是心累地嘆口氣。
等到煉獄圖……
哎,大家都習(xí)慣了。
“最后的氣息消失在哪?”邢銘早有準(zhǔn)備地問。
“梁家后院……到皇宮……還有瓊州城。”小餓回答。
邢銘卻沒理解:“到底是哪兒?”
小餓道:“路上。”
邢銘急了:“路上哪兒?”
小餓一臉空白,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之后,聰明的邢首座終于自行了悟:“整個這一路?”
小餓用它猙獰的大腦袋,乖巧地點了一下頭。
邢銘臉上空白了好半天,才終于回過神來。
隨后道:“是我傻了……”
明知道楊夕遇見過時間裂縫。
卻以為不讓楊夕脫出自己的掌控范圍,就可以再次把她從裂縫里劈出來。
但時間概念不是這樣的東西。楊夕提到過,里面是靜止的。
也就是楊夕在里面不論生生死死,發(fā)生了什么,對于裂縫外面的邢銘說那都是一瞬間的事。不,連瞬間都沒有,那就是個個無限小的點。
楊夕進(jìn)去,楊夕出來。
這過程中外面的時間根本沒有變化,毫無操作余地。就算抬一下手,動一下腦筋,那也是需要時間的。
邢銘境界還不夠,不曾參透時間,只憑著南宮狗蛋的只言片語,他根本沒有想過這點。
但現(xiàn)在他想到了,從梁侍郎府,到皇城,再到瓊州一路……楊夕這一次掉進(jìn)時間裂縫里渡過了相當(dāng)長。
上一次自己能僥幸把她弄出來,恐怕是因為跟她戰(zhàn)斗并且被壓制的那東西,通過反復(fù)脫離時間裂縫的方式,跟她糾纏。因此使得他們所處的時間,其實在一跳一跳地前進(jìn)了一點。
于是外面的人才有了操作的時間,天雷落下,把她劈出來。
“對,就是你傻了。”沈從容聽完了邢銘的分析深表認(rèn)同。
遇事不決沈天算,沈從容被邢銘從被窩里拖起來,趕快給楊夕卜一卦。這丫頭到底是生是死?
屋子里還保持著邢銘研究陰氣源頭的樣子,沈門主也光著腳踩在竹簡上。
閉目掐算了一陣,驚異地睜開眼睛:“世上沒有楊夕?”
邢銘聽了心底一沉:“死了?”
沈從容搖搖手,一向風(fēng)流從容的難得露出了有些驚惶的神色:“不是!就是沒有這個人!不是死了。死了也是一種命數(shù),現(xiàn)在我找不到楊夕的命數(shù),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沒有楊夕的命。”
“以前有嗎?”邢銘問他。
沈天算揮舞著手臂,很激動地道:“當(dāng)然有!這世上沒有沒命數(shù)的人,白鏡離都有命數(shù)!楊夕我還給她看過桃花煞,那丫頭克夫,跟誰誰死的命!”
邢銘駭了一跳,第一次聽說這種命。
定了定神,把可憐的楚久從腦子里趕出去:“你現(xiàn)在算算三年前的楊夕,有嗎?”
沈從容被他提醒,也冷靜了下來。
掐指一算,神色鄭重:“有。”
邢銘沒答話,看著房梁上垂下來的最新一版地圖出神。
半晌方道:“往后算,一年之后的楊夕,有嗎?”
“往后算……”沈從容猶豫了一下。
邢銘道:“我知道往后算說出來折壽,我不需要楊夕一年后怎么樣了,只告訴我有沒有。”
沈從容當(dāng)場就怒了:“我是因為折壽嗎?我是因為往后算不準(zhǔn)!偏差常常有的,模糊的還好,越精細(xì)越容易偏差。指導(dǎo)錯了人我不是罪過!?”
邢銘低著腦袋讓他罵完,才嘆了口氣:“我不是說你怕,是我怕你折壽。老沈,我擔(dān)心你。”
沈從容一瞬間就熄了火兒。
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忽然別扭成了一個害羞的小姑娘,半晌才扭扭捏捏蹦出一句:“你這都哪兒學(xué)的,哄小娘們似的……”
邢銘:“?”
我只是說了一句實話。
沈天算又卜一卦,喜形于色道:
“有!楊夕一年后的命數(shù),也有!”
邢銘點點頭道:“那應(yīng)該就不是死了。”
沈從容卻露出遲疑神色:“我也沒見過,叫不準(zhǔn)。”
邢銘垂著眼睛,又想了一想:
“把時間往近拉,半年,三月,一個月,一旬,三天……看有沒有。”
他斟酌著道,“看楊夕的命數(shù)是在哪個時間點續(xù)上的,什么地方。防止意外,我提前去等著接她,天雷應(yīng)該還是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