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三章
403公車的終點站是城南區(qū)老城區(qū)那一片兒,如果說許知顏居住的這塊兒地用年久來形容的話,那老城區(qū)那片可以用復(fù)古來形容。
老城區(qū)其實居住的人不是很多,大多都是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稍微年紀(jì)輕點要不就在盧州繁華的城區(qū)買了房,要不就是去了更好的城市打拼。
程冽從公車上下來時,天邊還有光,將柏油馬路兩側(cè)水杉樹的影子拉的老長。
從補課那小區(qū)的站到這一站,一共要坐五十五分鐘,比他平常轉(zhuǎn)車去學(xué)校的時間還要長。五十五分鐘,如果不出意外,這個月的補課日他都可以在公車上花差不多兩個小時去做高三的習(xí)題,這樣算著,七月底他應(yīng)該能做完半冊。
拐進無人看守的舊小區(qū),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扇著蒲扇在乘涼,笑盈盈的看著自己的孫子在水坑里踩跳玩耍。
四五層樓高的老樓房排的緊密,白墻斑駁,外墻皮裂痕蜿蜒,脫落幾塊不足為奇。不知是哪一年落了爬山虎的種子,一不留神,幾乎整棟樓都被綠油油的爬山虎吞噬。
程冽推開深綠色的樓道大門,上二樓,他家是靠左側(cè)的住戶。
家里靜悄悄的,三間臥室,只有中間的臥室門是關(guān)著的,程冽放下書包,走到關(guān)閉的房門前敲了敲。
“程揚?!?br/>
里頭沒有回答,程冽握住門柄,轉(zhuǎn)動,推開了門。
十歲的程揚正坐書桌前面無表情的,專注的寫東西,白色的a4紙寫滿了數(shù)字,寫了大概足足有二十來張了。
程冽走進去,看了幾眼這些數(shù)字,揉了揉程揚的腦袋,笑道:“今天我們愛因斯坦的研究項目是圓周率啊?!?br/>
程揚沒有回應(yīng)他的話,自顧自的寫。
程冽說:“晚上吃面條,成嗎?”
程揚依舊沒有回答。
程冽給他房間的窗戶掀開一點縫隙透氣,怕他看壞眼睛,又打開了房間的大燈,退出去時給程揚關(guān)上了房門。
冰箱里還有半卷面條,正好夠三個人吃。
程冽在煎雞蛋的時候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程孟飛一進屋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換鞋進衛(wèi)生間洗臉。
程孟飛身上那件白背心松松垮垮的掛在身上,被汗浸濕了一半。
他擰了把毛巾后粗糙的揉擦自己的脖頸和臂膀,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對程冽說:“搞了一個小時,這么涼快的天也出了一身汗。等會我還得去趟城西,就昨晚去的那地方。下午人打電話來說發(fā)現(xiàn)昨晚送的盆栽不夠,嘿,還要兩百盆綠蘿和十盆發(fā)財樹,真是大公司,搞這么多綠植。”
廚房里油嗞嗞的響,程冽大約聽了個意思,他不自覺得扯著嗓門說:“那吃完飯我跟你去。”
程孟飛:“不用!我和老李他們幾個差不多已經(jīng)搬完了,等會我自己跑一趟城西就可以了。你要是不忙,去花圃那邊開上面包車,再運一些君子蘭和常青藤給小宋送去,順帶和她說一聲,我給她接了個生意,城西那家大公司開張需要花籃,名片我都問人要了,你把名片給她,讓她去和人聯(lián)系?!?br/>
“宋姐那兒昨晚不是才送過嗎?”
“她下午給我打電話說昨晚我們后腳剛走,就有人過來把店里的盆栽都要走了,聽說是附近有家酒店重新裝修開業(yè),還在她那里訂了花籃。小宋知道新開張的酒店盆栽要的多,就和我說多送點過去,做做我的生意,也讓她自己賺個中間差價。所以,我這不是也給她介紹點生意。年紀(jì)輕輕,又是殘疾人,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br/>
面已經(jīng)熟了,程冽關(guān)了火,沒了噪音,程孟飛的聲音變得清晰嘹亮。
程冽邊盛面邊說:“我知道了,等會吃完飯我打電話和宋姐核對下數(shù)目,晚上給她送去?!?br/>
程孟飛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已經(jīng)上了桌。
他敲敲程揚的房門,說道:“小揚,出來吃飯了,看你哥煮了啥,太陽面!趕緊地!”
程揚這才有了反應(yīng),打開房門,一字不言,坐在桌前開始吃面。
程孟飛看著程揚笑了幾聲,“這小子,胃口倒是挺好,不錯。”
程冽抽了兩張紙,擦了擦程揚的額頭,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一腦門的汗。
程孟飛的視線就此轉(zhuǎn)到程冽身上,大口灌了幾口面后問道:“今天去當(dāng)家教了?怎么樣?那小孩聽話嗎?”
程冽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知顏姣好的容顏,他笑笑說:“挺聽話的。”
“幾歲???以前成績怎么樣?對了,那地方離家遠(yuǎn)不遠(yuǎn)?。俊?br/>
“就在宋姐新搬去的花店店面對面,就那個小區(qū)。是個女孩,和我一樣大,挺聰明的?!?br/>
程孟飛驚訝道:“這么巧?那地可不近,坐公車得好一會吧。和你一樣大?那就是要上高三?成績好還補課,也是,越聰明的孩子越愛學(xué)習(xí)。不過阿冽,不是爸想嘲笑你,你可別被人反問倒了,哈哈哈?!?br/>
程冽揚了下眉,“您還是管好自己吧,別再把腰閃了。”
幾個月前程孟飛接到個其他城市的苗木大單子,樂了半天,幫著裝貨的時候就把腰閃了,休息了老久才重新去經(jīng)營花圃。
那陣子也不是寒暑假,程冽一邊要接程揚上下學(xué)一邊要顧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還要照看花圃的情況。
程孟飛平日里的活都壓到了他身上,程孟飛可以休息,花圃的樹苗花苗休息不起,時時刻刻需要人工打理,之前講好的單子也都需要執(zhí)行,程冽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
程孟飛做花卉苗木這生意有二十來年了,打程冽記事起他就看著程孟飛弄花弄草,守著花鳥市場的店過日子。
那時候其實這行不怎么賺錢,經(jīng)濟水平?jīng)]現(xiàn)在好,大家都忙著攢錢養(yǎng)家,愿意花閑錢擺弄花草的人是少數(shù)。
程冽十一歲的時候母親陳瑞因公殉職,三十出頭的年紀(jì)就走了,留下兩個兒子給程孟飛。
程揚的病在兩歲多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是高功能自閉癥。自閉癥要在早起干預(yù)治療才有效果,但這不是一筆輕松的費用,并且這不是可治愈的疾病。
程孟飛很頭疼,又受不得看兒子一輩子就這么毀了,心一橫,用了所有積蓄包了二十畝地用來培育苗,自己做批發(fā)生意。
那幾年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很明顯的改善,愿意掏錢買樂的人越來越多,這活計勉強能過日子。
前幾年程孟飛又多包了十畝地,沒想到碰上天宅,發(fā)了大水,把二十萬老本賠的干干凈凈。
剛折騰好,打算重新起步,冬天的時候溫室鍋爐的煙囪燒透了,火星落到蓋在大棚上的草簾子,一把火又燒的干干凈凈。
借的錢還沒還清,又賠了本。
程孟飛就和15歲的程冽吃著泡面數(shù)錢,數(shù)欠別人的錢,前前后后加起來差不多六十萬,其中十萬是問別人借來給程揚看病的錢。
賠本沒事,欠錢也沒事,就怕沒辦法,供不起程揚看病。
但那時候程孟飛沒嘆氣也沒挫敗,反倒笑了,拍拍程冽的肩膀說:“老子養(yǎng)你們真是費心費力,讀書給老子用點心聽到?jīng)]?你是祖國的希望,是老子的搖錢樹,阿冽,你不整個清華北大對得起你老爸水里淹火里燒的嗎?”BIquGe.biz
一路走來幾經(jīng)坎坷,也把程孟飛的性子打磨的越發(fā)隨性樂觀,吃過苦,所以不管大生意小生意,程孟飛都接,跑前跑后,樂此不疲,因為誰知道哪天又碰上什么禍?zhǔn)拢X都是緊緊巴巴賺出來的。
程孟飛回憶起那茬,倒覺得是挺逗的一事,他說:“不就閃個腰嗎,都幾十歲人了,腰板太硬朗的話醫(yī)院靠什么吃飯,我這叫給社會做貢獻,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br/>
“得,隨您?!背藤且黹g溢出聲笑。
程孟飛三兩下吃完面,隨意的抹了抹嘴巴,也沒空和程冽扯嘴皮子了,他站起身,把要給花店老板娘的名片放在桌上,說:“我先走了,有事打我電話,我去完城西后就回來,要趕著在九點前給人送到,走了走了?!?br/>
程冽:“雨天路滑,當(dāng)心點?!?br/>
程孟飛擺擺手,消失在門口。
……
程冽洗完碗筷后,從家里的電話本上找到花店老板娘的手機號,對著數(shù)字撥了過去,電話很快被接通。
程冽說:“我是程孟飛的兒子,我爸讓我給您再送一些君子蘭和常青藤盆栽過來,請問具體是多少?”
老板娘報著數(shù)目,程冽在空白紙上記下花卉盆栽和對應(yīng)的數(shù),掛斷電話之前他重新核對了一遍。
外頭似沒有再下雨的征兆了,但程冽還是關(guān)上了家里的窗戶,包括程揚房間的那扇。
程揚還在寫圓周率,程冽把臺燈打開,又給他倒了杯水在邊上。
即使程揚不會回應(yīng),但他還是說:“程揚,我出去一趟,大概兩個多小時后回來?!?br/>
程冽走之前,沒有關(guān)家里客廳的燈,甚至把程孟飛和自己房間的燈都打開了,整個房子燈火通明,因為程揚怕黑。
程冽騎上樓道里的自行車先去了花圃,騎車過去就十來分鐘。
這老城區(qū)和郊區(qū)也就一線之隔。
三十畝的花圃地黑夜下一眼望不盡,在入口處程孟飛用竹竿綁了個電燈泡,是黑夜里唯一的亮光。
程冽正好遇上要回家的老李,老李是程孟飛雇傭的工人,跟著程孟飛干這活也有好幾年了,和程冽也頂熟。
老李知道程冽要干什么,指指路邊的面包車說:“車鑰匙你爸給你留了,車廂里都清空了,怎樣,那邊要多少?我給你搬。”
“沒事,李叔,不多,我自己搬吧,您趕緊回家吧,天黑了?!?br/>
“那行,剛和你爸搞了個把鐘頭,骨頭都要散了。這邊黑,這手電筒你拿著?!?br/>
“行,您走吧?!?br/>
按照老板娘要的,程冽一個人搬了二十來分鐘,小盆還好,最后那兩盆一米五高的巴西木讓他吃力了一把。
面包車改裝過,后兩排的車座都撤了,特意騰出一大塊面積用來裝運貨物。早些年靠這面包車,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單子需求量大,面包車根本不頂用。
當(dāng)時即使手頭上不富裕,但程孟飛還是咬咬牙,花了幾萬塊買了輛貨車,后來這輛面包車就用來自己開著玩,或者運點小生意。
程冽扣上后備箱的門,上了駕駛座。
銀色的面包車搖搖晃晃駛出花圃的石子路,上了光滑的柏油馬路才平穩(wěn)下來。
程冽單手扶著方向盤,從中央手枕的一疊光碟里翻出那張印有英文金曲字樣的那張,三兩下塞進播放器里,很快,整個車廂都揚起輕快的音樂聲。
天很黑,下過雨,星光月影哪里還尋得到蹤跡。
車燈照亮遠(yuǎn)方,輪胎快速摩擦過路面,卷起一陣濕潤的風(fēng),一側(cè)的水杉樹葉子隨之抖動,最后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