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李有才沿著村道走進扒淤河?xùn)|岸香樟林內(nèi)的時候,并不知道一場針對他的陰謀正在悄無聲息的拉開帷幕:四個身影借著林木荒草的掩映,鬼鬼祟祟的跟在了他的后面;他們時而輕步散開,似乎是為了防止被李有才察覺;時而又?jǐn)€簇一起,似乎在嘀嘀咕咕的商議著什么。…… 二十天前,李有才主動辭去村民調(diào)委員、財務(wù)管理委員的職務(wù),重新成為了一名普通村民。 李有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曾經(jīng)犯過經(jīng)濟方面的錯誤,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曾經(jīng)做過對不起趙伯冉和趙夏蓮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因為他不想再繼續(xù)跟著王安平違法亂紀(jì),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了。 那天晚上,前支書趙伯冉甩給李有才的紙片,牽出了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十年前,作為村里的計生專干,李有才曾經(jīng)挪用過公款:那年春天,對他有過撫育之恩的老舅患了絕癥,躺在醫(yī)院里眼看就要咽氣,兩個表弟互相推諉,誰也不肯出錢給父親醫(yī)病;李有才一急之下竟頭腦發(fā)昏,把村里剛剛收繳上來并由他保管的兩萬六千元社會撫養(yǎng)費全部拿了出來…… 半個月后,東窗事發(fā)。一天下午,王安平把李有才叫進了他的村主任辦公室里;面對王安平的嚴(yán)厲拷問,李有才老老實實承認(rèn)了自己挪用公款為老舅治病的事情。 “你糊涂啊,有才。”王安平表情凝重,口氣寒涼,右手食指把桌面敲得邦邦響,“這事放在解放初期,那是要殺頭的啊!” “安平叔,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的啊。半個月來,我飯吃不下覺睡不香,做夢都夢見警察來家找我。我……我抓緊時間,哪怕就是賣房賣瓦,賣兒賣女,也要在三天內(nèi)把錢湊齊交你手里!”李有才本就膽小,又被王安平一嚇,登時渾身篩糠般的直打哆嗦。 三天之后的晚飯時分,李有才腳步踟躇畏畏縮縮的走進王安平家的院內(nèi),——他東挪西借求親告友,只弄到了六千元錢。 王安平在收下六千元錢后,留李有才喝了場酒;喝到二八板上時候,王安平說道:“有才啊,老叔我知道你是個著實人,平日膽小得走路都捂著屁股,——生怕屁股掉了。可這次,那是柿子樹上結(jié)葫蘆,——你把柿(事)給弄大了呀!” “安平叔,我……”李有才再次嚇得簌簌發(fā)抖。 王安平話鋒一轉(zhuǎn),拍著胸脯說道:“放心吧有才,有老叔我在,翻不了船的。不就還剩兩萬元錢嘛,老叔我?guī)湍銐|上就是;從今往后,這事就一筆勾銷了。——不過可千萬別讓趙伯冉知道了,要是讓那老小子知道了,只怕你不死也得脫層皮哩!” “安平叔,我給你打欠條,我給你打欠條。安平叔你的情意我李有才這輩子記下了!”李有才感激得幾乎就要當(dāng)場跪下,口里詞不達意的說道;說完不顧王安平的再三阻攔,當(dāng)場給他打了張兩萬元的欠條。 一場挪用公款的風(fēng)波就這樣過去了。 從此之后,李有才就死心塌地的跟上了王安平,王安平要他造假賬他就造假賬,王安平要他誣陷人他就誣陷人,總之只要王安平一句話,他二話不說,從來沒有不遵命照辦的;不過在很多時候,他也感到違心感到后怕,為了免遭人忌,就漸漸養(yǎng)成了稀里糊涂處事、不哼不哈待人的習(xí)慣。 一天晚飯時候,王安平托人把李有才叫到家里,說道:“有才啊,挪用公款的事,老叔我上下打點,總算幫你徹底抹平了。這張欠條嘛,我看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說完拿出那張李有才打下的欠條遞在他的手里。 “安平叔,欠條你還該保存著的。我李有才沒錢是沒錢,但并不代表我不欠你的錢,并不代表我不欠你的情!”李有才把欠條拿放眼前看了看,重新推在王安平的手里。 王安平笑道:“有才,咱爺兒兩個還論什么錢不錢的,傳出去不讓人家笑話嗎?”說完竟將欠條嘩啦嘩啦撕得粉碎,順手扔在了腳前的地上。 “安平叔……”李有才直感動得熱淚長流,語聲哽咽,從此就更加死心塌地的唯王安平馬首是瞻了;當(dāng)然遇到好事,王安平也會隔三差五的給李有才分一杯羹。一句話,兩人的關(guān)系愈來愈密切了。 王安平命李有才盜竊村部財務(wù)室賬簿票據(jù)的時候,李有才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他知道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弄不好只怕有牢獄之災(zāi),不過最終他還是下手了,因為他想報答王安平對自己的救護之恩……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趙伯冉卻撕破了王安平的畫皮,讓李有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面目。 秋日午后的金色陽光透過香樟樹葉,疏疏朗朗的灑落地上;四個身影頭碰頭的湊在一處嘀咕片刻,然后便極快的兩兩一伙,借著林木荒草的掩映分頭離去。這一幕,走在前面的李有才只顧沉在自己的遐思之中,絲毫沒有察覺。 那晚在四盞通明雪亮的白熾燈下,李有才看得非常清楚,趙伯冉甩在桌上的紙片,正是他十年前打給王安平的欠條。 欠條當(dāng)初不是被王安平撕得粉碎并順風(fēng)拋去了嗎,怎么又會如此完好無損的出現(xiàn)在趙伯冉的手里?李有才登時嚇得魂不附體,更半天摸不著頭腦。趙伯冉壓低聲音,一番娓娓解說,終于釋去了李有才滿心的疑團。 聽說過嗎,二十年前,王安平和其姨表兄弟家的子女打了一場官司。王安平的姨表兄弟因手頭拮據(jù),借了王安平三千元錢,并給王安平打了張欠條;幾個月后的一個晚飯時刻,這姨表兄弟前往王安平家里還了錢,而王安平則當(dāng)著姨表兄弟的面把欠條取出撕碎。又過半年,這姨表兄弟因病去世,王安平仗著“死無對證”的鄉(xiāng)間古語,竟拿著欠條前往其家,向其子女討要三千元的欠款,——原來,那晚他當(dāng)著姨表兄弟的面撕碎的只是一張欠條的復(fù)印件…… “王安平真是狡譎刻薄,為了區(qū)區(qū)三千元錢,竟連自己姨表兄弟的子女都不肯放過!”李有才嘀咕了一句,但隨即便恍然大悟:看來那晚王安平故伎重演,當(dāng)著自己的面撕碎并拋去的其實只是一張欠條的復(fù)印件。怪不得…… 接下來,趙伯冉的一席話更是令李有才猶如撥云見日,看到了王安平道貌岸然外表下的卑鄙無恥行徑: “有才啊,其實當(dāng)年你挪用社會撫養(yǎng)費的事,王安平在得知情況的當(dāng)天就跟我說了,并說一定要好好的懲治你一頓。我說有才是個老實人,不為形勢所逼是決不會走這步路的,不就是兩萬六千元嘛,我手頭寬裕,就先墊上算了。這事你別和有才說,讓他安心工作就是了……” 這么說來,王安平當(dāng)年不但沒有替自己墊一分錢,而且還黑了自己東拼西湊交上的六千元錢?這么說來,王安平當(dāng)年不但黑了自己東拼西湊交上的六千元錢,而且還在手里死死攥著欠條原件準(zhǔn)備隨時要挾自己或者索要欠款?這么說來,王安平當(dāng)年不但黑了自己的錢,攥了自己的欠條,而且還把自己當(dāng)狗一樣的使喚了這么多年?…… 王安平啊王安平,我李有才死心塌地的跟了你這么多年,萬萬沒想到你竟然給我留了這么一手……想起王安平的詭詐心機陰險手段,再想想這么多年來在王安平的授意下自己干過的諸多違法亂紀(jì)的不可告人的黑事,李有才簡直有些不寒而栗了,他決心和王安平一刀兩斷,盡早跳下他的賊船,免得在犯罪的深淵中越陷越深。因此在和趙伯冉談話后的當(dāng)夜,李有才便歸還了村部財務(wù)室的賬簿票據(jù),同時經(jīng)過深思熟慮,又在第三天里找到趙夏蓮,毅然決然辭去了在村里擔(dān)任的一切職務(wù);之后王安平托錢興茂、錢二狗一連三次叫他過去喝酒,他也全部推辭謝絕了。 “有才哥——”忽然身后傳來喊聲,把一直沉在往事回憶中的李有才驚醒過來;李有才轉(zhuǎn)頭看時,原來是李大牛和猴跳三。 “什么事啊?”李有才停住腳步,開口問道。 李大牛暗中扯了猴跳三一把,兩人快步奔至李有才跟前,裝出氣喘吁吁的模樣說道:“有才哥,快,快,北邊有人偷魚!” 李有才來到“天鳳”公司上班,負(fù)責(zé)照管仲景村文化茶樓內(nèi)的一應(yīng)事務(wù),工作清閑,張?zhí)爝h給他開每月兩千元的工資,是他當(dāng)村干部時工資的兩倍,因此對張?zhí)爝h充滿了感激之情,處處時時都在想著為張?zhí)爝h做點什么;此刻聽李大牛和猴跳三說北邊有人偷魚,便想也沒想的跟在兩人身后,沿著扒淤河堤岸朝向北邊跑去。 遠遠的,果然看到林木掩映的扒淤河岸邊,有兩個身穿防曬服的身影正將一條尺余多長的大鯉魚裝進長筒狀的網(wǎng)袋內(nèi),兩人身邊還放著魚竿坐凳;李有才立刻順著河坡俯沖下去,同時口里大聲叫道:“住手,你們兩個偷魚賊……” 由于這段河坡坡度較大,李有才俯沖至坡根時候收腳不住,竟將兩人身邊的一個鐵皮桶子踢得骨碌碌滾進了河內(nèi)。 “誰偷魚了?哪里來的偷魚賊?”兩個身影轉(zhuǎn)頭過來,竟是錢興茂和錢二狗,“我們在這里釣魚是交過費的,怎么成偷魚賊了?” 李有才登時張口結(jié)舌,半天方才想起是李大牛和猴跳三告他說是有人在這里偷魚,然而回頭看時,卻哪里有兩人的影子?只得老實答道:“我聽說有人偷魚,就趕緊跑了過來。既然你們都交過費了,那就繼續(xù)釣吧。我走了!” “走,往哪里走?”錢二狗擋在李有才的面前,“你把我們的魚餌踢到了河里,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了嗎?” 李有才這才想起剛才被自己踢到河里的鐵皮桶子,急忙伸頭看時,鐵皮桶子在水面上浮約二十多米后,竟飄飄悠悠的沉進了河底,無奈說道:“你們的魚餌多少錢,我賠給你們吧!” “兩千元!”錢二狗答。 李有才叫道:“兩千元?一桶魚餌就要兩千元?錢二狗你訛人是吧?” “我不訛人,你下河里去把我們的魚餌撈上來吧!”錢二狗冷笑說道。 李有才翻了翻口袋,口袋里只有三百元錢,便全部拿出來遞給錢二狗,說道:“我只有這么多了,你先拿著吧!” “三百元,李有才你打發(fā)要飯吃的吧?”錢二狗“呼”的一巴掌拍掉李有才手中的錢,緊接著又一記勾拳打在李有才的下巴上,打得李有才趔趔趄趄倒退幾步,差點跌坐在地。 李有才勉強站穩(wěn)腳步,伸手指著錢二狗剛要說話,錢興茂忽然撲上來抱住他的雙臂:“有才哥,有話好好說,怎么能動手打人呢?” “對,有才哥,有話好好說,怎么能動手打人呢?”錢二狗的嗓音聽來溫和動人,但卻緊跟著又是兩記勾拳打在李有才的下巴上。 “你,你們……”李有才的嘴角淌著鮮血,氣急敗壞的高聲叫道;錢興茂嘿嘿笑著放開李有才的雙臂,錢二狗接著又是一記勾拳將李有才打倒在地。然后兩人便收拾起魚竿坐凳和裝了魚的網(wǎng)袋,轉(zhuǎn)頭揚長而去。 “這就是背叛安平叔,出賣安平叔的下場!”走到半坡上的時候,錢二狗回過頭來,狠狠吐下一口唾沫,沖著呆站坡根的李有才獰笑說道。 李有才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今天挨打的全部原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