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水源鎮(zhèn)鎮(zhèn)區(qū)。今日逢集，又恰正秋末冬初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下人多有愛湊熱鬧看稀奇的雅習，紛從十里八鄉(xiāng)涌來，簇集鎮(zhèn)街，自然帶動了各色物資的貿(mào)易，因此遠遠望去，鎮(zhèn)區(qū)內(nèi)外滿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高高低低的貨攤，其間又混跡著雜耍賣藝的、說唱評彈的、算命打卦的乃至游手好閑的渾水摸魚的，真?zhèn)€是塵囂喧天聲浪撲地。車速減緩下來，司機小牛回頭過來說道：“李總，咱走環(huán)鎮(zhèn)公路吧，繞過集市，免得被堵了車！”　　李進前擺了擺手：“別，我今天還偏偏就想從集市內(nèi)走上一次?！毙∨５缆暋昂谩保瑥街瘪{車向前駛去。　　車子一駛入擁擠的人流貨攤中間，速度便立刻減緩，有時候為了避讓行人牲畜甚至不得不暫停下來。李進前并不急躁，只管懶洋洋的斜臥在座位內(nèi)，看著前面的碧桃和洋洋把頭探出窗外，一會兒望著那滿街滿巷的鄉(xiāng)間貨物和奇特的人流服飾發(fā)出陣陣的驚嘆，一會兒又為街道拐角處趕過來的一群犍牛牤牛高興得大呼小叫，心下竟不由得深深感慨起來：　　十二歲前，水源鎮(zhèn)在自己這個無父無母的鄉(xiāng)下孩子眼里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的神秘，遙遠得不可企及，神秘得無法想象?！胺洗笃拢驹诟咛幭蛳峦?，先是水桶粗細的兩排白楊樹，白楊樹中間是一條直通禾襄縣城的瀝青路，路上跑著兩個轱轆的‘洋馬’、馬拉的膠輪大車，也有跑得風快的解放牌卡車和紅白相間的公共汽車，卡車和汽車喇叭發(fā)出的聲音遠在三里外都聽得清清楚楚。街道兩旁全是門面房，里面的貨架上柜臺上擺放著糖煙日雜、五金百貨、文具紙張各類貨品，售貨員風不刮雨不淋，一個個細皮嫩肉，穿著的確良、凡拉丁布料的衣褲。吃食多在街道拐角處的帆布篷下，三五張矮桌，六七把小凳，便組成了一家簡易飯鋪，胡辣湯、油烙饃的香氣老遠就能透進人的鼻孔……”小學三年級時，一位高年級學生描述水源鎮(zhèn)的作文被老師抄寫放大后張貼在校園墻上，里面的這段話從此牢牢刻印在了自己的腦海里?！　∧菚r候，自己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夠跟在村里大人們的屁股后來到水源鎮(zhèn)上趕一次集，看一看那往來疾馳的汽車馬車，看一看那高高崛起于十字路口處的三層百貨大樓，當然如果再能吃上兩根油條，喝上一碗糊辣湯，那簡直就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人生奇遇了?！　∠肫鹑缃褡约弘m然掙了大錢，再不為衣食所憂，可是到水源鎮(zhèn)趕集的理想?yún)s早淡忘，直到今天也沒能實現(xiàn)，李進前不覺間竟淚水溢滿了眼眶?！　　皨寢?，快看，好大一對羊！”　　車子即將駛出鎮(zhèn)區(qū)，洋洋忽然一面拍打半開的車窗，一面興奮的高聲呼叫。李進前急忙起身看時，原來車子已早駛近牲畜交易市場，市場邊緣，二十多只大羊小羊的外圍，兩只肥壯的山羊正在一株老榆樹下激烈的抵著架?！　　巴＃Ｍ！崩钸M前立時來了精神，也不等小牛把車停穩(wěn)，便“嘩”的拉開車門跳下地面，徑朝兩只山羊奔去。小牛將車停在路邊空處，和碧桃、洋洋同時把頭伸出窗外，遠遠望著李進前的背影。　　李進前奔至兩只山羊跟前，雙手扶膝蹲下，嘻嘻笑道：“二位羊兄，你們這樣抵架，既沒個觀眾，又沒個裁判，豈不贏得無名輸?shù)脽o趣乎？罷，罷，反正老李今日無事，索性就給你倆當個免費的觀眾兼裁判吧。咦，利物呢，拿什么當利物獎給贏家呢？”一面說話，一面起身轉頭四下尋覓，恰好看到左旁有一老婦賣菜，順手便將一棵白菜提溜了過來?！　　安?，我的白菜，我的大白菜。哎年輕人你還沒給錢呢！”老婦奓著雙手追了過來?！皠e急別急，”李進前插手袋內(nèi)摸出一張百元大鈔遞去，“別找零了，我還要看羊抵架呢！”說完便將白菜放在兩腿間的地上，半彎下腰，雙臂伸開，口里吆著號子：　　“吖嗨溜溜，——頂！”　　兩只山羊果然聽話，噔噔噔各自向后退出幾步，羊眼圓瞪，怒目眈眈的盯著對方，片刻之后突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相向竄出；在李進前“頂”字出口、左右兩手“啪”的拍在一起的同時，四只尖利的羊角也狠狠的撞在一起，發(fā)出了“嘭”的一聲悶響?！　　凹佑?，加油！”車內(nèi)的碧桃和洋洋一邊手打節(jié)拍，一邊同聲高叫?！　≡诒烫已笱蟮募佑吐曋校瑑芍簧窖蚰X袋壓低，屁股抬高，借著頭角進入了僵持階段：此方得勢，將彼方頂?shù)脟W嘩后退，四蹄在干硬的地面上劃出四道白痕；彼方得勢，又將此方頂?shù)脟W嘩后退，四蹄依舊在干硬的地面上劃出四道白痕?！　　傲?、七、八、九……”李進前揮動右手，興奮的數(shù)著兩羊相持的時間。　　終于一羊抵敵不住，縮回腦袋轉身就跑，另一羊自是得勢不肯相讓，在后緊追不舍，兩羊繞著老榆樹一前一后的兜起了圈子。李進前哈哈大笑著抓起白菜，撕開葉幫甩手拋于老榆樹下，喊道：“嗨，嗨，那位羊兄別跑，這位羊兄別追，利物來了！”　　兩羊看見白菜，立即停止兜圈，齊齊撲向白菜，大口小口的撕咬咀嚼起來。李進前正自拍手開心大笑，忽然，近旁嘈雜喧囂的市聲里面，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男人聲氣傳進了耳內(nèi)：　　“咔嚓嚓兒咔嚓嚓兒，老鼠光咬紅薯干兒；先咬心后咬邊兒，一下子咬成了個眼鏡圈兒；……”　　李進前轉頭望去，只見牲畜交易市場南邊的人流漩渦中間，一個看上去年近四旬、白皙精瘦的男人正頭裹紅巾，身打赤膊，一面走著場子一面口里唾沫四濺，念念有詞：　　“各位父老，各位鄉(xiāng)親，說起那老鼠的罪行，說起那老鼠的劣跡，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三天三夜也道不清?！∽油跆炫螅m然不才，卻也畢業(yè)于‘家里蹲’大學，獲得過‘博士倫’學位；又周游于世界參觀過列國，也曾焊過壺膽，鑄過燈泡，給公雞做過結扎手術，為母豬做過產(chǎn)后護理，也曾壘過泰山，開過黃河，為火車補過內(nèi)外胎，給飛機裝過倒后檔。如今，小子嘔心瀝血，面壁十年，終于研制出了這種無色無味有益無害的紅色微粒殺鼠藥……”　　在眾人的轟然喝彩聲中，王天朋眼睛四面輪了一周，繼續(xù)手舞足蹈，朗聲語道：“那位看官問了，哎我說王天朋，你這殺鼠藥到底有何好處？別急別急，且聽小子慢慢道來：這種藥，你只要放一包在老鼠的必經(jīng)之路上，那老鼠聞見了，心驚肉跳，不食而死；那老鼠吃到了，七竅流血，暴病身亡；就是不聞不吃僅拿眼睛望上那么一望，也從此小老鼠患上老年癡呆，老老鼠患上精神分裂，最后一家子集體投海自殺。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碧桃和洋洋直聽得咯兒咯兒的大笑起來，就連一向在李進前面前謹慎拘束、不茍言笑的小牛也有些忍俊不禁，一面小聲吞笑一面拿出手機來錄像準備發(fā)往微信朋友圈。李進前卻沒有笑，因為，這個王天朋是他的同村同學?！　∪嗄昵埃跆炫蟮母赣H曾經(jīng)做過水源公社百貨大樓的售貨員，是不折不扣的“公家人”，因此王天朋的家境自然要比較富裕一些。少年時代的王天朋倚仗父親的權勢，對待同村同齡的伙伴從來都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李進前清楚的記得，上小學二年級時，有一天傍晚，他和張?zhí)爝h一起去到王天朋家門前的麥場里玩，王天朋正獨自趴在麥場一角的碾盤上吃飯；吃到一半，王天朋吃不下去了，就把飯碗推給了他和張?zhí)爝h，喝令兩人吃下。他和張?zhí)爝h一看，天哪，竟是細面搟出來的長面條子，而且配飯的又是白菜，飯湯里還依稀漂浮著幾顆誘人的香油珠子。他和張?zhí)爝h立刻把頭拱在碗里，小豬一般的搶食起來，而王天朋則站在旁邊看得哈哈大笑，笑聲里分明透著鄙夷和不屑一顧……　　后來，王天朋的父親死了，而王天朋由于自小養(yǎng)成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毛病，種莊稼做生意從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錢是掙到一個恨不得花倆；不多久，王天朋又染上了抽煙喝酒賭博的惡習，家道便一下子徹底破落下來。李進前聽人說起過，三年前王天朋因被賭債逼紅了眼，竟手持鐵棒將張?zhí)爝h的寶貝兒子禾禾綁架在仲景坡上的茅屋內(nèi)，向張?zhí)爝h索要三萬元的贖金，結果嚇得禾禾從此患上了小兒抑郁癥，白天精神委頓，怕光怕亮，一到夜間就又哭又鬧，任誰都哄勸不住。雖然張?zhí)爝h看在同村同學的面子上，并未報案，也沒有追究王天朋的法律責任，但李進前卻從此在心里狠狠的嫌惡了他?！　⊥跆炫蟮劳觊_場白，正要從放在地上的破包袱內(nèi)取出殺鼠藥來展示，一轉頭恰正看見站于老榆樹下伸脖朝向這里張望的李進前，立即面露喜色，搶步奔來，同時口里高聲叫著：“進前，進前，我的親親的老同學，我可見到你了……”　　李進前趕緊沖著兩只山羊揮了揮手：“兩位羊兄好好吃，吃好好，咱們后會有期！”說完繞過剛剛換好零錢趨步送來的賣菜老婦，三步兩步奔進了車內(nèi)。小牛已早做好準備，猛的一踩油門，車子“嘎”的一響疾馳西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