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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落山時分,張?zhí)爝h一個人來到了扒淤河邊?! 〗螘r間,整個仲景村都呈現(xiàn)出了一派熱火朝天的氣象:除了李進前的酒黍種植基地晝夜兼程搶趕工期之外,遠遠近近的田野里,各類機械隆隆作響,男女勞力往來奔忙,自然是在按照趙夏蓮的“三權(quán)分置”規(guī)劃藍圖開展土地整理項目工程了;而在扒淤河?xùn)|西兩岸五六里地的河段內(nèi),也是或疏浚河道或攔水筑壩或加固堤岸,人歡馬叫,喧囂沸騰,自然是在實施張?zhí)爝h的跨河發(fā)展規(guī)劃了?! ?zhí)爝h走進扒淤河?xùn)|岸沿著河道緩坡新近移栽的香樟樹苗林內(nèi),看到二十多名老弱婦女分散林間,正在忙忙碌碌的往樹身上涂刷白灰以防病蟲害。她們左手拎著鐵桶,桶內(nèi)盛滿了稀釋后的白灰,右手拿著高粱穗梢編織成的刷子,先將刷子探進桶內(nèi)蘸飽白灰,再將白灰從樹苗根部一直涂到半腰來高的地方。張?zhí)爝h走在整齊劃一的樹苗林內(nèi),看到所有的樹苗都端直挺拔,高矮粗細幾乎完全一致,有的樹苗梢頭已經(jīng)綻出碧綠嫩芽,現(xiàn)出欣欣向榮景象,不覺感到陣陣舒心?! ∪欢莻€“百分之五的比例”的話題卻又不合時宜的冒了出來,張?zhí)爝h暗想:難道這么好的樹苗,將來真的會有百分之五的比例……?還是算了吧,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著想,但愿那只是自己和若鳳的一個錯誤推斷罷了?! ‰m然不想去想,可是問題卻始終縈繞心頭,驅(qū)趕不走;張?zhí)爝h不由又想:將來萬一推斷變成了現(xiàn)實,應(yīng)該采取什么措施維護權(quán)益呢?如果真要打起官司來,只怕自己也有責(zé)任,誰讓自己當時沒有實話實說,給苗圃主人造成自己就是王安平派去的人的誤會呢?還有,一旦事情鬧大,勢必要將王安平牽涉進去,到時還真有些投鼠忌器呢。唉,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那么輕躁冒進了!…… 正在擰眉思索間,一抬頭,忽然看到蕙蘭正在前面三四丈遠處往樹身上涂刷白灰。蕙蘭左腳前放著鐵桶,右手里拿著蘸滿白灰的刷子,兩只眼睛全神貫注的盯在手上,好看的腰身先是蹲著,再是弓著,后來就站直起來,白灰就通過刷子自下而上均勻的涂在了樹干上。蕙蘭的一綹黑發(fā)飄拂在眼前,鼻尖上也有汗水在迎著夕陽閃閃發(fā)亮,但她卻完全顧不得擦拭一下。每涂完一顆樹苗,蕙蘭都會退后半步,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臉上露出喜悅和滿足的表情。 張?zhí)爝h順著林間預(yù)留出來的小道漫步踱了過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蕙蘭在張?zhí)爝h走過的時候,恰將身子朝向里轉(zhuǎn),小心翼翼的涂著緊靠小道的一棵樹苗,只給走到近旁的張?zhí)爝h留了個后背。張?zhí)爝h停住腳步,見蕙蘭半天也未回轉(zhuǎn)過來,只得叫了聲“蕙蘭”;蕙蘭拿著刷子的手臂猛的一抖,片刻后方才轉(zhuǎn)身過來,抬起右臂拿袖管擦了擦額角上的汗水,耷著眼皮說道:“是……天遠哪,有事嗎?” “沒事。那個……苗苗怎么樣了?”張?zhí)爝h看看四圍林間都有涂刷白灰的婦女,也不好多言,便先是大聲問了一句,接著又小聲解釋道,“我那天確實有事,急著趕往牛山口鎮(zhèn)購買香樟樹苗,所以沒能送你……” 蕙蘭極快的掠了張?zhí)爝h一眼,然后塌下眼皮大聲答道:“托你的福,總算病好了,今天已送到幼兒園去了!” 張?zhí)爝h雙目盯著蕙蘭,蕙蘭手握刷子,頗不自在的左右瞟了幾眼。張?zhí)爝h自然心里明白有人在場,不能拉開話題,然而幾天沒見蕙蘭的面,他倒確實愿意和她多呆一會,便再沒話找話的問道:“你們在這里粉刷白灰,公司每天給開多少工錢???” 蕙蘭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鄰近的二哈和錢二狗、猴跳三的婆娘各自停下手中活路,正在朝向這里擠眉弄眼,略一皺眉,索性笑中帶譏的大聲答道:“你是公司老板,能不知道每天給我們開多少工錢?” 張?zhí)爝h哪里記得這些瑣屑小事,又見二哈等人紛紛近來,只得大聲回道:“我是老板不假,可我沒管得這么細呀!” 二哈和錢二狗、猴跳三的婆娘轟然大笑起來,道:“人家天遠如今是大老板了,每日里過手的票子風(fēng)刮落葉一般,隨便拔根毫毛都比我們的腰粗,哪里會管每天給我們開多少工錢這樣的小事?。俊薄 岸嗟陌賮碓?,少的也就七十來元吧。若鳳在這里給我們實行的是計件工資,要看每人每天能涂多少棵樹了!”蕙蘭大聲說完后,以目示意張?zhí)爝h快點走開,免被一眾長舌婦說了閑話。張?zhí)爝h自然明白蕙蘭心事,便道聲辛苦,繼續(xù)沿著林間小道朝向河底走去了?! 】纯磳⒅梁悠碌撞?,張?zhí)爝h忽然發(fā)現(xiàn)王安平雙手背后,沿著香樟樹苗間的小道慢慢的踱上坡來。張?zhí)爝h已有多日不曾見到王安平了,想起王安平從為村集體購買樹苗中暗吃回扣一事,不覺心里對他很有些低看;然而兩人相向而行,王安平明明距離不過數(shù)丈來遠,也不好躲避,只得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大聲招呼道:“安平叔好?。 薄 ⊥醢财奖砬槠胶?,目光沉靜,仿佛在思索著什么重大問題一般,根本沒有張?zhí)爝h想象中的做賊心虛的意思。聽到張?zhí)爝h打招呼,王安平猛然回過神來,做出剛剛看到他的樣子:“天遠哪,我今個閑來無事,隨意到河道里來轉(zhuǎn)了轉(zhuǎn),感覺有些事情得找你談?wù)劙。 薄 笆裁词虑??”張?zhí)爝h愕然問道?! ⊥醢财窖劬λ南聮咭暳藘芍埽讲乓蛔忠活D的說道:“你在河坡兩岸植樹造林,建立畜禽養(yǎng)殖小區(qū),雖說和村里簽了協(xié)議,也繳了承包費用,可最近上面政策有些變動,這些只怕是不能再做的了!” ——報復(fù)這么快可就來了?張?zhí)爝h在心里嘀咕著,面上卻做出猝不及防、大吃一驚的樣子,用迫不及待的語氣問道:“安平叔,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政策怎么就又變動了?” 王安平左手依舊背在身后,只把右手伸出遞到張?zhí)爝h的面前,張?zhí)爝h這才發(fā)現(xiàn)王安平手中原來拿著一份紅頭文件。王安平手把文件說道: “天遠哪,我剛從鎮(zhèn)上開完會回來。市里準備學(xué)習(xí)外地經(jīng)驗,全面推行河長制,也就是大小河流都要設(shè)立河長,主要任務(wù)是涵養(yǎng)水源,防汛抗旱,加強水資源保護,防止水資源污染。我呢就是扒淤河流經(jīng)咱仲景村段的河長。文件已經(jīng)下發(fā)了,你瞧,里面有句話是這么說的‘嚴防在河道里植樹造林,同時合理規(guī)劃沿河兩岸的畜禽養(yǎng)殖地點和規(guī)?!?,——以我的理解嘛,就是以后不能再在河道里栽樹,也不能再在沿河兩岸搞畜禽養(yǎng)殖了!” 張?zhí)爝h心里“咯噔”一響,暗思王安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這么的狠辣,若不是事先心里有底,自己必被他打個措手不及;不過還是裝出倉皇模樣,大聲說道:“安平叔,我的兩萬棵樹苗已經(jīng)栽下了,三萬只雞苗也已訂購了,預(yù)付款都給人家打過去了,怎么說聲不能搞就不讓搞啦?” “上級的政策就是這樣,你急有個什么用?”王安平不動聲色的瞟了張?zhí)爝h一眼,慢聲說道,“天塌壓大家,又不是你一家是這樣!” 張?zhí)爝h道:“可是……” 王安平道:“在政策面前,沒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說法!” 夕陽已早落山,逐漸黯淡下去的暮色中,張?zhí)爝h和王安平兩人靜靜的站立著,四只眼睛靜靜的對視著,仿佛雙方都在琢磨著對方的心思,又仿佛雙方都在思考著下步的舉動?! 〔恢^了多久,王安平忽然笑了,慢騰騰的說道:“天遠哪,我是你叔,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當初你搞土地流轉(zhuǎn),村里多少人表示懷疑表示反對,要不是你老叔我在村支兩委會上據(jù)理力爭一錘定音,能有今天的‘天鳳’公司?放心,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還能被死政策給箍住嗎?何況執(zhí)行這政策的,就是你老叔我呀!” “安平叔,你的意思是……?”張?zhí)爝h心知王安平已把弓拉得滿了,現(xiàn)在該到放緩下來的時候了,便急忙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王安平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之色,說道:“咱們協(xié)議簽得早,上面政策出得晚,對不?這是其一。其二呢,文件要求不能在河道里植樹造林,合理規(guī)劃沿河兩岸的畜禽養(yǎng)殖地點和規(guī)模;這主要是怕影響夏季防汛,怕污染了水資源??砂怯俸拥拇魏拥雷阌袃衫锒鄬?,咱的樹苗又全栽在河坡上,根本就不會影響夏季防汛,而且將來搞畜禽養(yǎng)殖糞便又處理得好,完全不會污染水資源?!@不就可以了嗎?” “安平叔,你說得很是!”張?zhí)爝h吁了口氣,明白和王安平間的斗爭已經(jīng)過去,下面就該握手言和了?! 疤爝h哪,說句不講原則的話,趙夏蓮一回來就給你了個下馬威,打著‘三權(quán)分置’的旗號把你流轉(zhuǎn)到手的耕地全部收繳后給了李進前,——這背后有沒有什么黑幕我不清楚,可我清楚的是把你弄得到如今了只能重打鑼另開張?!蓖醢财嚼^續(xù)說道,“你老叔我不是那樣的人,你老叔我是只會成你的事,不會壞你的事。天遠,你把心放回肚里去吧,就是拼著村主任這頂帽子不戴,你老叔我也要把你的事給保下來!” “好好,多謝安平叔了!”張?zhí)爝h以滿懷感激的語氣說道?! 八匝?,遇事還是要看人哪,得看看誰是幫你的,誰是坑你的,關(guān)鍵時候得分清好壞人呀!”王安平一面說話,一面腳不停步的走上坡去。張?zhí)爝h轉(zhuǎn)頭望著王安平的背影,忽然有種直覺:王安平?jīng)Q不是像他說的那樣閑來無事隨意到河道里來轉(zhuǎn)轉(zhuǎn)的,換句話說,這次碰頭是王安平早就精心預(yù)謀策劃好了的?! 巴醢财竭@是要和你做交易?。 焙鋈?,一個聲音在張?zhí)爝h背后說道。 張?zhí)爝h猛轉(zhuǎn)回頭,驚叫一聲:“若鳳,你怎么在這里?” 愈加混沌的暮色中,若鳳抬手捋了捋耳后短發(fā),平靜一笑,說道:“我在河道里巡看完攔河堤壩修建情況后,準備抄近路回家,結(jié)果走到這里,正聽見你和王安平在說話,就隱身林后,沒有驚動你們!” “這么說,我和王安平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張?zhí)爝h問道?! 昂沃故锹牭搅?,而且還有點小小的見識呢?!比豇P笑著點了點頭,“王安平借河長制的文件做文章,先說不準在河道里植樹造林,不準在沿河兩岸搞畜牧養(yǎng)殖,后又表示拼著頭頂?shù)臑跫喢辈灰惨υ蹅兂墒?。這是恩威兼施,又打又拉,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咱們將他在購買樹苗中收受回扣的事情永遠爛在心里!” “我也是這么想的!”張?zhí)爝h道?! 安贿^,也許還不僅于此!”若鳳繼續(xù)說道?! ?zhí)爝h點頭說道:“也許,還有那個百分之五的比例問題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