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下班回到家,換好鞋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拿出相機儲存卡,找出了最近拍攝的街頭按摩女阿V和男友小吳的黑白照片。
藍康安喜歡拍那些社會最底層的人物生活肖像,《藍白紅》的攝影板塊主要就是以紀實手法表現(xiàn)不同主題,底層人物生活-這向來是他們最鐘愛的題材之一。這次以妓女為題材的照片太過邊緣不夠和諧,審批不了。這些好容易得來的照片,藍康安只好自我欣賞。
藍康安把阿V和男友小吳的照片通通打包發(fā)給鐘慕然。想想,又打了些說明上去。
“阿V和男友小吳是我最近拍攝的模特。16歲的阿V來自貴州,和男友小吳離家出走后來到上海,為了生計,以仙人跳為生。當初我提出要拍阿V的時候,他男友小吳很不高興,還差點把我當客人揍了。
后來軟磨硬泡跟小吳混熟了以后,他們也就不拿我當外人,就隨便拍了。
阿V家很窮,最值錢的就是那臺黑白電視機,還是小吳在廢舊家電市場淘來的。每次阿V就在那張破床上接客,客人多半是附近工地的民工。有時候小吳就會假裝捉奸在床,勒索些錢財。
他們好像對這些事情已經(jīng)麻木,甚至不介意我將照片發(fā)布出去。就連阿V換衣服都不會讓我回避,這些照片就是這樣拍攝出來的。”
打完這些,藍康安按下發(fā)送鍵,心中覺得酸楚又甜蜜。酸楚是因為長期關注這些社會最底層人的生活,總是帶著濃濃無可奈何以及對命運妥協(xié)的憋屈。甜蜜則是自從二叔離開后,他又找到志趣相投的人,而這個人還是自己最在意的人。
等藍康安發(fā)好照片洗完澡擦干頭發(fā),泡一杯咖啡坐到桌前,鐘慕然已經(jīng)回了封郵件:“照片已收到,是組難得的紀實照片。我實在很喜歡這種風格。”
康安笑著回道:“謝謝你能喜歡這組照片,為了拍阿V我可下足功夫了。”
一會對方又過來一封郵件“那阿V為什么還要和那樣的男人在一起?二十多歲的年紀,摸樣也不差,再怎么樣也會比現(xiàn)在強些吧?”
藍康安放下手中咖啡,回了條:“這個問題我曾經(jīng)問過阿V。阿V想也沒想就說,我16歲就跟小吳在一起,家里反對,我們就偷偷從家里私奔出來。本想著繁華大都市總有我們口飯吃。后來處處受挫,終于過不下去,跟同鄉(xiāng)姐妹做起了這個。這許多年過去,碰見男人太多,早麻木了,就這樣跟小吳過到死吧!我又問,要是小吳嫌棄你不要你怎么辦,她一臉笑意的告訴我,要是他真那樣,我就跟他一起去死。”
這次等了很久,藍康安差點打算關機睡覺,那邊才顯示有新郵件:“剛跟助理說點事情,這個故事太壓抑太極端。不過我喜歡。以后有新照片再發(fā)給我看看。太晚了,晚安。”
藍康安回了個“恩,你也是。”就退出郵件,關了機。
失眠真不是個好習慣。老辦法,泡一杯熱茶,趴在陽臺看星。
平時藍康安給人感覺總是嘻嘻哈哈陽光大男孩,他之所以喜歡這個似乎很沉重的紀實攝影完全是因為小時候他二叔的啟發(fā)。藍康安從小父母離異,十一二歲時被過繼給沒有結(jié)婚無子嗣的二叔。說實在的不僅藍康安,就連全寨子的人都想不明白,大學畢業(yè),長相出挑的二叔為什么會一直沒結(jié)婚,那個時候大學生那可是相當了不起的。
他二叔起先一直在城里工作,后因為身體問題,回到小鎮(zhèn)調(diào)養(yǎng),這一住就是好些年。二叔業(yè)余愛好就是紀實攝影,空閑下來總帶著藍康安滿寨子跑,竟拍那些古房子,老人小孩,反正山山水水都讓他們拍了個遍。隨著跟二叔朝夕相處的日子增多,漸漸藍康安也喜歡上用鏡頭捕捉那些能打動自己的東西,這在當?shù)乜墒呛軙r髦的一件事,至今寨子里許多人家都還保留著當初二叔給他們拍攝的照片。
藍康安十歲收到唯一一件禮物就是一架簡單傻瓜機,那是這么多年他最喜歡的禮物。那個禮物是他二叔在上海特意給他買的。在別的同年齡小朋友玩著斗雞,打野戰(zhàn)時,藍康安已經(jīng)拿著傻瓜機四處拍風景。如果你那時候出現(xiàn)在湘西那個小鎮(zhèn),就一定能見到一大一小俱清秀非常的兩位男子,一個拿著單反一個拿著傻瓜機,或是對著破舊古屋按快門或是看著落日夕陽駐足。
那個清清瘦瘦的年輕男人在某個深夜死了,死的時候才三十二歲。
那幾天藍康安正好不在,他被接去外婆家小住幾日。臨走時,那個清清瘦瘦的男人買了好些吃的喝的給他帶著,一路送到寨子口,還告訴他好好玩,玩痛快了再回來。
藍康安在江蘇第三天,接到老家打來報喪的電話,說他二叔半夜自縊,死在了房間里。那人身體不好,晚期胃癌,半夜痛的受不了了,在地下打滾。身上都是為了減輕疼痛而掐出的於塊。可能是真承受不住疼痛,就用皮帶吊死在自己床頭。
二叔沒子嗣,沒多少朋友。能披麻戴孝的除了藍康安,大概就只剩下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帶著他兒子某天突然來到小鎮(zhèn)。那人喚二叔“小弟”,卻不是藍康安家親戚。
“二叔,他們是誰?”藍康安跟二叔站在寨子口那棵歪脖子樹下,等待吊腳橋上一大一小兩人走近。
“那是鐘林伯父和他兒子慕然。”二叔看著兩個越走越近的人,朝他們揮揮手。
“我們家親戚?”藍康安又問。
“一表八千里的。”二叔笑著回答,目光卻是落在已走到跟前的男人臉上。
二叔說,他們六七歲時,那個男人拿著一本圖畫書過來,說是要結(jié)拜,二叔自然歡歡喜喜答應,因為那本書是二叔最喜歡的。兩人便帶著簡單祭品跑到寨子口那棵歪脖子樹下,以茅草為香,當著天地立下“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誓言。
那個男人和他兒子在湘西那個小鎮(zhèn)足足待了兩年。兩年后他們又像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消失無影蹤。藍康安跟他二叔一樣,十分想念那兩個人,可是他們又十分相像的什么都不說。
藍康安接到消息后匆忙趕回來參加葬禮時,才又見到了那個男人,這次他兒子沒有來。男人跪在靈堂前的地上披麻戴孝哭的不能自已,眼淚婆娑眼睛浮腫,渾身臟兮兮,哪里還有一點平時氣派樣子。藍康安倒是沒他哭的那樣悲戚,安安靜靜換上孝服,認認真真燒著九斤四兩紙錢,他總覺得他二叔沒有死,明明前幾天還笑呵呵朝自己揮手,讓自己玩痛快了回來,怎么可能死?
一直到晚上,幫忙的人走了大半,只留下幾個相熟的守靈,藍康安跪在左邊,那個男人跪在右邊,兩個人卻沒有交談。一陣冷風吹來,擺在堂前大大黑白照片擺動了一下,照片里濃眉大眼的男人正對著藍康安微微笑。藍康安抬手扶正相片,眼淚來簌簌落下來,近而一發(fā)不可收拾,把頭埋進跪著的腿間,大哭。原來,這個人真的這么莫名其妙離開自己,先行去往另一個世界。
那個男人在二叔出殯后,就一直把自己關在二叔自縊的房間好多天。直到藍康安被外婆家來人接走,那個人都沒出來。
藍康安想,二叔一生就那么一個朋友,時常顯得很寂寞,大概有那個人陪著,應該會開心許多。
藍康安只帶走了二叔三樓暗房一個上鎖的皮箱,二叔說過,那箱子里是他一生最尊貴的東西,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一定讓康安好好保存。十二歲的康安,帶著古舊皮箱,去往母親出生的江蘇,他在湘西已經(jīng)沒了監(jiān)護人。
藍康安總是認為人跟人之間緣分是種玄妙東西,你看,他生在湘西小鎮(zhèn),鐘慕然長在大上海,相隔了幾千里。他們竟然因兩個男人的友誼,那么順其自然出現(xiàn)在了彼此生命里。二叔離去,自己就跟鐘慕然莫名失去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突然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碰到。這么一說,便覺得生命中多了點玄學的味道。
星看久了眼睛也會累,藍康安揉揉酸澀眼睛,轉(zhuǎn)身回屋里。
藍康安睡眠狀況一直不佳。
明明很累,躺在床上會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偶爾聽到一點大的聲音,或是突然想起鐘慕然或者二叔,想起以前,整個人馬上醒過來,不可自抑地想東想西,再也睡不著,一直睜眼到天亮。
試過幾次在半夜起來看書或者是上網(wǎng),不到半個小時又會覺得疲倦,躺回到床上,卻還是沒辦法入睡,那時候他就會寫歌,這幾年也有不少歌被大大小小明星唱過,其中有幾首反應還挺不錯。
他也試過睡前喝牛奶之類的小方法,卻始終不奏效。又不敢吃安眠藥物,他有輕微的被害妄想癥,總是怕吃了藥就再也不會醒。
不知道這個毛病是不是只有在鐘慕然身邊才會有好轉(zhuǎn)跡象,畢竟跟他呆在一起的兩年睡眠最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