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蒼懷把石燃帶到一個(gè)江邊破廟，才把他放了下來。這石燃也當(dāng)真硬扎，耿蒼懷要給他裹傷，他竟擋開，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斷骨，用樹枝夾了固定，又用牙咬開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塊布來，扎住肩上傷口。耿蒼懷在旁邊站著默不作聲——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時(shí)義憤，救出后，雖不說后悔，卻也實(shí)在沒什么話好說的。石燃這時(shí)抬頭道：“你是誰？”
    他的年紀(jì)看來也不算大，但卻有一種百煉成鋼般的鎮(zhèn)定。
    耿蒼懷淡淡道：“你不是聽到了，我姓錢。”
    石燃一笑：“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錢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別來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錯——”
    “你就是中州大俠：耿——蒼——懷。”
    耿蒼懷一愕，不知他如何識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們袁老大提起過你。他說，江湖之中，如文家輩、冒充文人儒士的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稱為一個(gè)儒人的，卻只有一個(gè)，那就是——耿蒼懷。”
    耿蒼懷一愣，他沒想到袁老大背后會這樣評論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說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們?nèi)绻錾夏悖f在意你的‘響應(yīng)神掌’。”
    耿蒼懷振聲一笑，得袁老大一贊，雖沉穩(wěn)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奮。他不欲與“轅門”門下‘七馬’中人多做糾纏，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雖救了你，卻也只救得你一時(shí)，救不了一世。后有追兵，還需你自己應(yīng)付，你自己的傷自己留心，我走了。”
    說著，他把背一挺——石燃即已認(rèn)出他，他也就無須再喬裝改扮，那個(gè)一直壓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這一挺之下，登時(shí)就被掙得塊塊破裂。碎片順著耿蒼懷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蒼懷朗聲一笑，轉(zhuǎn)身大步向門外行去。
    石燃卻叫道：“且慢。”
    耿蒼懷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報(bào)德，我要告訴你一個(gè)消息。”
    耿蒼懷依舊充耳不問，步入中庭。
    應(yīng)燃疾聲道：“我要說的是駱寒。”
    他一言方出，耿蒼懷不由就一住步——這世上此時(shí)大概再沒任何兩字能給他帶來如此的振動。他這時(shí)就想起石燃剛才熾烈的眼，剛看到時(shí)，他的心中就動了一動，自己也不知為何，這時(shí)才明白，只因?yàn)槟且豢蹋肫鹆笋樅樅难邸牦A中的眼。在那個(gè)困頓的雨驛中，只有耿蒼懷留意了那雙眼中困頓下的熾熱與那種孤僻的高寒。耿蒼懷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雙眼有著比石燃更酷烈的熱情。
    石燃這時(shí)沖著耿蒼懷背影開口道：“這個(gè)消息目前應(yīng)該還只有我一個(gè)人知道。”
    “我接飛鴿傳書，駱寒正在蕪湖不遠(yuǎn)。他被宗室雙歧中的趙無極纏住了。我的人見到他們時(shí)他們還沒有動手，趙無極與他正向東行去，東邊是采石磯，我估計(jì)趙無極是想以‘硨陣圖’困他于采石磯邊李白墳。”
    耿蒼懷神色一振——采石江邊李白墳？——趙無極？連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時(shí)的江南，真可謂風(fēng)云際會了。
    耿蒼懷還是沒有說話，走出山門，向遠(yuǎn)處的江上望去。白鷺洲已然難見，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鳥無蹤、只見亂云飛渡。
    耿蒼懷的感覺卻只有兩個(gè)字：亂起——亂起江南。
    這時(shí)，還有別人在說起駱寒，那是在去鎮(zhèn)江的途中，趙旭與趙無量。
    趙旭問：“叔爺，大家都說，駱寒十四歲那年曾于南昌騰王閣連斗‘宗室雙歧’與‘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嗎？”
    趙無量正抬首看天氣——天色清寒，看來霜降不遠(yuǎn)了，他搖頭應(yīng)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爺他在。”
    “他在閣外的江上，駱寒那一戰(zhàn)斗的是九姓中劉、陳、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說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趙旭的眼睛發(fā)亮：“那，他勝了嗎？”他似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誰勝的？”
    趙無量淡淡道：“你三叔爺離得也遠(yuǎn)，也不深知結(jié)果，只知這六姓中人后來絕口不提騰王閣中一戰(zhàn)與駱寒其人。”
    趙旭的臉就更紅了：“那我們這次去鎮(zhèn)江干什么？”
    趙無量笑道：“你三叔爺那么忙，咱們也不能老閑著，去瞟住袁老大吧，適當(dāng)?shù)臅r(shí)候，且做個(gè)添柴之人。”
    趙旭一愕：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駱寒劍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婦酒家邊上上的岸。上岸后，他還去店中吃了飯，要了一尾魚。但他看著那魚不斷翕合的口，就始終沒有下筷。他只是覺得有一點(diǎn)累，這兩月多來，他為劫送這筆銀子，也用了不少心。緹騎難纏，他也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省力。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悅，而只是疲憊。
    吃罷飯，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騎著駱駝，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漁火，點(diǎn)綴江心，那一點(diǎn)點(diǎn)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顯得足下的野徑越發(fā)黑暗了。好在他的駱駝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見。所以路雖崎嶇，卻也沒失過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駱寒才見到了塊界牌，遙知前面有個(gè)市集。他并不催駝前趕，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顆大槐樹，下了駱駝，尋了根大樹杈就一躍而上。樹枝上也頗多寒露，他也不在乎，合衣臥下。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濕透，卻并去不生火烤干，一個(gè)人仰望天空發(fā)呆。天上無星無月，四野闐寂，只有風(fēng)透重衫，于濕冷中給他一份難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樹，蜷縮在駱駝腹邊睡著了。那駱駝的毛頗為柔軟。駱駝的體溫烤干了他的濕衣，駱駝的鼻息也是濕熱的，有節(jié)奏的，象是這人世間難尋的一點(diǎn)安然與依靠。第二天破曉，有農(nóng)人牽牛下田，路途經(jīng)過。見那棵大槐樹下，一個(gè)黑衣少年正縮著頭靠著頭大駱駝酣睡。聽人腳步響起，那駱駝就醒了，卻不即刻起來，象怕驚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夢中，那少年露出幾聲清酣。
    以后幾天，駱寒行行止止，一路順江而去。路過荻港時(shí)、甚至有興到江邊米公祠去看了一看。悶了他就折上一片樹葉吹哨子玩。他專揀小路走，越是崎嶇泥濘處他越是喜歡，虧他有那么頭好牲口。可這卻苦了一個(gè)人——這些天，從于寡婦酒家起，卻一直有個(gè)人遠(yuǎn)遠(yuǎn)綴在他身后。那人似個(gè)釣叟，土布衣裳，手里握個(gè)鉤桿兒，苦的就是他。也是，他這么跟人未免太過明顯，何況駱寒走的路上住往無人。過了一兩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條船，在江中陪著駱寒走。駱寒似全然無知，由他綴著，緩緩東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盡鉛脂的畫。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麥那一點(diǎn)點(diǎn)破土乍出、欲語還遲、連不成片的綠意；還有岸芷汀蓼和江邊老樹，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麗豐秀背后的、還有這樣一份峭瘦。有時(shí)天上微微落幾點(diǎn)雨，霏霏撒撒，隨風(fēng)斜墮，江邊的樹干就濕了一層皮，變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結(jié)、或盤、或刺，常于無意處——某一個(gè)江灣路首，跳入你的眼簾，橫似抹、直似削，宛如劍意。駱寒最愛看的就是這些，常常盯著一截枯枝會盯上半天。這冬日的樹，與春日的堤柳垂金、風(fēng)拂萬條之味相去甚遠(yuǎn)。駱寒得之，若有會心，但其中意趣，就無法言傳了。
    船上的人看著他，這么個(gè)殺緹騎、劫官銀、結(jié)怨袁老大的寒外少年，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拋在了腦后。過去傷袁二對他是已完結(jié)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還未開始的事，而現(xiàn)在、是今天。今天，他駱寒——正單人孤駝，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個(gè)老者，科頭跣足，白發(fā)蕭然。他就是趙無量的堂弟趙無極，在江湖上與趙無量合稱“宗室雙歧”的，也同為帝室之胄。他的長相卻與趙無量相去甚遠(yuǎn)。他的正名本不叫無極，而叫趙橡——如趙無量，本名也不叫無量，卻是叫趙杞，兩人均是因?yàn)榱髀浣詰M為宗室之恥，才棄本名不用，而取舊日東京王府中‘無量堂’與‘無極軒’的名以之為號的。
    趙無極臉頰瘦削，面貌清癯，而不似他堂兄趙無量那么看起來狡睿多智，但頗有出塵之概。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雙歧名士草”這句外號，是因?yàn)轭H得乃兄乃叔——徽欽二宗的遺風(fēng)，善長書法。趙無量工于隸篆，趙無極則寫得一手好瘦金體。他兩人經(jīng)歷不同于其它王子，少遇名師，又承家學(xué)，齊眉棒、太祖長拳，俱是從小修來的技藝。也是仗著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難”之中，僥幸得全。南渡之后，憂苦備嘗，功夫更是突飛猛進(jìn)，故才有“宗室雙歧名士草”一句盛傳江南。到此時(shí)，兩人息隱已近十年，誰會想道，今日這趙無極又會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遠(yuǎn)路而來的駱寒。
    趙無極是個(gè)嗜武之人，想練劍之人總該時(shí)時(shí)磨礪、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駱寒練劍。偏這一路上駱寒不是登皋觀云，就是倚松閉目，一路上偏偏連劍把都沒摸上一把。可惜了趙無極，日思夜望，連劍芒卻都沒有看見。一連三日，駱寒之心似全在那頭駱駝上。——前些日忙，他沒空管這頭愛騎，這時(shí)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駱駝的毛梳上幾遍。可是他那駱駝長得太有風(fēng)骨，無論他怎樣梳，雖添神慨，卻并不好看。趙無極卻也算見識了駱駝的耐力，以駱寒的脾氣，行止無定，有時(shí)一趕夜路就是一宿，有時(shí)卻會在一個(gè)地方好久發(fā)呆，趙無極卻絕沒見那駱駝稍有疲憊。
    那駱駝似對江南的草料頗不滿意，幾日下來，除了飲水，沒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駱寒隨身帶的干糧常常分給它一半。
    這日，駱寒又停駝休憩，趙無極也把小舟停在了江灣。雖在途中，他自規(guī)劃得不錯，去艙中搬了一小壇花雕，拍開口，取了一只自斟壺，倒?jié)M，又取出一只酒杯，銀的，鏤空雕篆，相當(dāng)精致。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魚，一碟五香牛肉干，擺在船頭，用來佐酒。趙無極是個(gè)飲食講究之人，前幾日他時(shí)時(shí)觀察著駱寒，駱寒吃干糧他也吃干糧，好久沒有好好吃一口了。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雖已不太講究，但飲食依舊精致。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魚，一碟牛肉干，雖簡簡單單，卻是專請名廚加意烘焙出來的。連器具也還是開封舊物，不脫皇家氣派。如有人看見這么個(gè)老叟，衣著簡陋，于此知江荒野處，所用器具如此精致，只怕不免驚猜。
    他還沒開始吃，忽見駱寒站了起來，他一愕，以為駱寒要走——這可是跟丟不得的，忙也準(zhǔn)備好跟著開船。卻見駱寒所行不是去別處，而且沖自己小舟而來。趙無極心中一愕，正不知駱寒是何打算。駱寒已走上船頭，坐了下來。只見他提起自斟壺，握著甲板上銀杯，就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潤了潤喉嚨，然后伸著夾菜。只見他一樣樣嘗來，似頗喜那碟白魚，連連動筷，自己給自己頻頻斟酒，閑散自適，好象在自己家里一般。最后他吃了趙無極一個(gè)風(fēng)干饅頭，趙無極以為他有話要說了，等了半晌，側(cè)耳傾聽，卻見他已拍拍身站起，一句話沒說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樹下閉目歇著了，趙無極才從錯愕中醒過神來。看了杯盤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一笑：嘿，你倒會取巧，我弄了半天，倒成了為你忙活的了。他出身帝王之家，后來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沒見過，卻還從沒見過這么一號人物。那駱寒在樹下閉目養(yǎng)神，趙無極卻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駱寒一停駝，趙無極也就停舟。方方準(zhǔn)備好吃的，他駱老兄就來了，還是不說話，撿滿意的吃了就走。一開始趙無極還覺得愕然，其后覺得可笑，再下來不由就有點(diǎn)下平——自己這么操舟相隨，竟不是跟蹤，而是成了他一個(gè)不需花一文錢一路上卻予取予求、做飯打雜的仆役了。所以那日早飯，趙無極就故意不泊江邊，卻停在江心離岸五六丈遠(yuǎn)，捅開小泥爐，燃起松柴，炊煙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魚來。心里想：這次看你怎么辦？
    沒想他才才飯熟，駱寒已走至江邊，趙無極心中暗笑：“這次你總該餓一頓了吧？”沒想那駱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頭看了看，忽然一躍而起，盤旋而上，直抓向江邊一棵老榆樹。那老樹極高，駱寒身法漂亮，如御氣薄風(fēng)、摶扶搖而上，這一躍躍起竟足有兩丈有奇。才夠到一根樹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搬住那樹尖。那本是根中等粗細(xì)的枝杈，駱寒用力一沉，那樹枝登時(shí)被壓得彎成了個(gè)半圓，然后駱寒一松勁，樹枝登時(shí)向上反彈，駱寒人也就如彈弓上的彈子，隨樹枝彈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撲來。這時(shí)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開雙臂，竟似可順氣流滑翔一般，轉(zhuǎn)瞬而至，斜斜落進(jìn)船艙，趙無極不由叫了一聲‘好’——這駱寒的輕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躍似蒼猿，趙無極知那榆樹木質(zhì)并不柔韌，駱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壓成半彎，卻又不斷，以借那一彈之力，這一手用的就非只輕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內(nèi)力了；其后他在空中御氣盤旋，其氣息的掌握，更需機(jī)巧，趙無極雖見聞廣博，卻也不明所以；但那駱寒揮酒自如、于一躍間已顯露出三種極高深的武學(xué)關(guān)竅，趙無極不由看得其樂洋洋，眼界大開。回過神來時(shí)，只見駱寒已坐在船頭添了一碗湯，慢慢吃了開來。吃罷，又坐在船首停了會兒食，才抓起船上一只竹筒，向岸邊一擲，那竹筒貼水而飛，駱寒身形一撥，一躍而起，單足點(diǎn)在那竹筒上，一筒飛渡，轉(zhuǎn)瞬登岸，只留下那兩尺余長的竹筒顫微微地插在了岸邊。
    以后這一老一少時(shí)常如頑童般相互斗法。一開始還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雖不說話，卻好一日，壞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鮮。——好的時(shí)候，趙無極就把船搖至岸邊，加意做飯，他手藝不錯，是嘗過美食的，這時(shí)加意做來，每每能夠別出心裁，這一帶又為魚米之鄉(xiāng)，江中之魚，岸上之菜，一樣比一樣新鮮；到不高興時(shí)，趙無極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飯，好讓那野蔬江魚，香飄十里，眼氣駱寒。那駱寒倒成了惟一的食客，他吃時(shí)雖不說話，但眼神之中自有反應(yīng)，好不好吃都看得出來。只要他眼神一亮，覺得滋味鮮美，趙無極就不由心中大樂；但若他不動聲色，味同嚼蠟，趙無極就似受了極大侮辱一般，心中萬般難受，下一頓做菜定要做好，以挽回這個(gè)面子來。
    有時(shí)、那趙無極把船停在江心，也是越停越遠(yuǎn)。但每次也只遠(yuǎn)出半丈，不更多也不更少。他知駱寒輕功卓絕，是有意考校他的極限。讓他吃驚的是，駱寒一撲，竟可撲至四五丈遠(yuǎn)，加上借力蓄勢，轉(zhuǎn)換身形，以樹枝竹林加勁，更可撲出七丈之遠(yuǎn)！這一手輕功，據(jù)趙無極所知，江湖之中，除了龍虎山上第九鬼“魅影”孫風(fēng)外，只怕無人能比。趙無極嗜武成性，偏碰著駱寒這么個(gè)耐考之人，自覺有趣。那日，他試出七丈距離只怕已是駱寒的極限，故意還要把船挪遠(yuǎn)一點(diǎn)，卻不再是半丈，而只挪了三尺。他在船頭洋洋自得，駱寒看到，微微一笑，卻象并不為難。他還是借樹枝之力，一躍撲出，不過才過七丈身子果然就已沉，——但他本弓著腰，這時(shí)腰一挺，整個(gè)人在空中位置雖沒動，但他的手又往前竄了一尺多一點(diǎn)。就憑這一竄，他的手指已搭上船弦，身子卻也要平平的拍在水上。好駱寒！兩指用力，人竟蕩了起來！只見他團(tuán)身而起，在空中一連旋了三個(gè)圈，才落向舷內(nèi)。趙無極也是看得眼花瞭亂，因駱寒這一翻已盡全力，氣息未免不調(diào)，落下之勢頗重，船小不穩(wěn)，被他這一震，雖不至翻，但只怕爐上的湯要潑了。趙無極可舍不得，就伸手向駱寒腋下一托，兩人相視一笑，把早上為一只沙鷗鬧的意見全都笑散。
    第二天，趙無極又把船移遠(yuǎn)數(shù)尺，要看他怎么辦。哪知飯熟時(shí)駱寒看也不看，卻拍了拍那頭駱駝的頭，貼在它耳邊耳語了幾句，那駱駝便站起，趟入水中，冉冉泅來。
    卻見那駱駝到了船首，叨起兩個(gè)饅頭，就往回游。趙無極愕住，驚愕中，那駱駝已上了岸。駱寒從它口里接過饅頭，也不嫌臟，張嘴就吃了一口——趙無極不由駭笑：一笑這少年真的是與這駱駝同食共寢，二笑那駱駝的竟象真的聽得懂人言。等了一會兒，駱寒似覺沒滋落味的，剝了塊樹皮，且指甲在上面劃了幾劃，交給那駱駝嘴啣住了，依舊泅水叼了過來。
    趙無極接過樹皮，見上面只草草地劃了兩個(gè)字：“菜來”！不由失笑。反正那駱駝的背寬而且厚，趙無極就取了兩碟菜放在它背上，由它載著回岸。
    如此逍遙，將近十日。十日之后，兩人到了馬鞍山前。
    這塊地名叫采石磯。兩人到時(shí)，已是晚上，余霞如錦。趙無極漁樵十載，也少見這般美景，真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看著景致，讓人覺得，終老此鄉(xiāng)也是心甘的。他飯熟時(shí)，駱寒依舊上船來。兩人靜坐開飯。
    這十余日下來，趙無極雖未忘彼此身份，卻已覺兩人象是朋友了一般。他這一生少有朋友，但和駱寒在一起，他似已忘了自己的年紀(jì)，只覺得如鷗盟鷺友，兩無嫌猜。
    飯吃罷，駱寒卻一時(shí)不動，趙無極也就不慌收拾。兩人看著那晚霞，整道江似都被渡上了一層金邊。
    良久，駱寒忽道：“我要過江了。”
    趙無極一愕，似是反應(yīng)不過來。
    駱寒望著天際彩霞，那么艷，那么絢爛，但日頭一沉，它就馬上屬于昨天。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誰知會是怎樣的云彩，就不定還變成沉甸甸的陰霾。今天，也許是屬于他們，他和一個(gè)老者的最后的晚霞。萍蹤際遇，偶然會心，但駱寒道：“我要過江。”
    趙無極聽到這第二遍時(shí)，才似明白過來。他也看向彩霞，不說話。他一生際遇之奇，不計(jì)其數(shù)，但和這樣一個(gè)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船上漁樵共渡，吃了十余天的飯，其中風(fēng)味，宛如傳說。但無奈所有傳奇都是不長久的，那個(gè)少年、桀拗難馴，而他自己，也是這現(xiàn)實(shí)社會中的人。在這個(gè)現(xiàn)實(shí)的社會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還有一場場你無法拋卻的爭斗，有很多謀算、不可不為。
    他知道駱寒的意思，他說要過江并不是要自己渡他過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蹤的目的。他有那么一頭識得水性的駱駝，渡江應(yīng)該對他來說并不為難。想到這兒，趙無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嘆氣是一種心靈的停頓，趙無極那一口氣嘆得長長的，因?yàn)槟且豢蹋说男那槭欠潘傻模梢允裁匆膊幌搿⑹裁匆膊粏枺L到他希望可以永遠(yuǎn)不把那些功名利祿，世俗紛擾再度想起。
    然后，他才開口道：“看來，我不得不攔你。咱們兩人同舟共飯的緣份看來也盡了。”
    他輕輕搬著手指頭：“南渡之后，算起來，我老哥倆兒已退隱了一十有三年。我們不想隱退，二帝北狩，家國破碎，我都不知道這十二年我們怎么過來的。但袁老大、袁老大壓得我們太緊，我們沒有機(jī)會。我堂哥無量比起我來，還要熱裹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種痛苦。日日江風(fēng)漁火，漁樵耕讀，看似隱逸，其實(shí)，怎能息我胸中一點(diǎn)入世之心，叱咤之愿。在我們老哥倆兒心中，那一股忿火就從來沒有熄過。”
    然后，他拍拍甲板：“小朋友，我與你這十余日，駝船共路，我才算終于嘗到了些隱逸之趣。我幼習(xí)書法，常以名家詩詞練字，也算讀過不少詩，但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山中習(xí)靜觀朝懂，松下清離折露葵’。”
    說著一嘆：“又是什么叫做‘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他話說來平淡，但很艱澀，看來是出自真心。這時(shí)，他向西望去，一天晚霞下，他們一路曾經(jīng)的來路似都遠(yuǎn)了，淡了，就有如這一路劃入水中的漿，漿過之后，水無余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樂也都如是吧？那些朝來采懂、露中折葵，路逢農(nóng)人、買菜換米的事；那些一逞輕功、一逞廚藝，斗趣胡鬧的玩笑；還有那些野蔬充膳、落葉添薪的清淡相對都已恍如一夢。這一夢醒來，現(xiàn)實(shí)中，他與這叫駱寒的少年，不得不面對這一戰(zhàn)，也不可能不有沖突，因?yàn)椤②w無極理理自己在晚風(fēng)中的蕭蕭白發(fā)，他的時(shí)日也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業(yè)于在世，不登要路于當(dāng)?shù)溃@場人生，豈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駱寒，整頓好自己的傷感，平靜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灘死水，幸你東來，一劍攪渾。站在我的立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就這么逸去的。”
    “我不是要與你生相博，但我起碼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個(gè)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時(shí)要借你這一劍。七日之后，大局已現(xiàn)，到時(shí)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實(shí)，這對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豈不可惜？現(xiàn)在正是個(gè)好機(jī)會，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勢力可以為你所用，你就未嘗不可以異軍突起，自豎一幟。我們只要你領(lǐng)頭與袁老大一戰(zhàn)，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機(jī)會局變江南。”
    駱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趙無極道：“那小老兒就只好出手了。”
    駱寒已站起，他的左邊，霞光一綻，照亮了他的左臉。那是一種秀硬的輪廓，雖無聲，但那輪廓似已能說出他想要說的話：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牽扯與羈絆，不要勢力，也不要為人所用，只聽他靜靜道：“——戰(zhàn)吧。”
    耿蒼懷一路疾趕，來到采石磯邊時(shí)，只用了兩天。江邊是空的，他到江邊時(shí)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無地掛了一彎細(xì)痕，那就算是月了，眼力差的人幾乎看不見。
    細(xì)月如絲，月下的江邊，卻什么也沒有，沒有駱寒，也沒有趙無極，耿蒼懷只看到了一條船。這條船之所以引起耿蒼懷注意，是因?yàn)樗铝懔愕赝Ｔ陔x岸邊四丈處，甲板上器物散亂。
    耿蒼懷喊了一聲，船上也沒有人。他躍上船，見船是被一支竹篙釘穿甲板釘入江底泥中的，所以連日以來，沒有被沖走。船中已進(jìn)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盤狼藉，看用具，都是銀的，工藝精美，似是中都舊物。——看來石燃說的不錯，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雙歧”中的趙無極。
    耿蒼懷掏出一個(gè)火摺子，迎風(fēng)捻亮，在船中細(xì)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掃之下，已有所發(fā)現(xiàn)，然后他又躍到岸上看了一看。岸邊有一個(gè)足印，印在一塊硬地上，把一截樹根都已踩斷——那腳印頗深，已進(jìn)了一半水，耿蒼懷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躍入船中，船艙中卻少了一根頂梁，象是被抽出的，艙已浸水，耿蒼懷彎腰在水中撿起一個(gè)杯子，一個(gè)銀盤。杯子已裂成兩半，盤子上則有一孔。耿蒼懷揣摩當(dāng)時(shí)情景，這船上果似曾有一戰(zhàn)，如果是的話，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趙無極。因?yàn)榧装迳嫌辛鸭y，那裂紋是順著木板的原有花紋絲絲裂開的，駱寒不是這樣的出手，——這樣的出手別無二家，分明是當(dāng)年陳摶以一手武功換得宋太祖一座華山的“鼎鼐真經(jīng)”。看來是趙無極是要逼駱寒上岸。
    他不想戰(zhàn)，他只想要纏住駱寒。
    駱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個(gè)瘦深的腳印。他一上岸，趙無極大概把船撐開，駱寒卻一躍而起，趙無極船撐出四丈，駱寒已經(jīng)跳上，以竹篙釘船于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后駱寒出劍，趙無極不及還手，這是駱寒的劍意——乍然出手、無人能料，趙無極以杯擋、杯裂，以盤擋、盤透，然后趙無極才有暇從船艙上抽出他太祖爺舉以興兵，名聞天下的齊眉長棍！
    只是其后怎樣？耿蒼懷看著岸上草跡，兩人分明沒有上岸。可船上也沒有痕跡，這兩人到了哪里去？耿蒼懷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帶信給駱寒外，他應(yīng)該與這事毫無相干。就算他在困馬集欠駱寒一個(gè)情，但遭他使嫁禍，被緹騎纏殺近兩個(gè)月，也該扯平了，但耿蒼懷還是忍不住關(guān)心駱寒。
    他不是擔(dān)心他的武功，而是、對付趙無極這等老狐貍，有時(shí)，光憑武功，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他抬起頭，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門后石燃的話：“你必須找到駱寒，他也必須出面。十年來，還無一人可撼動緹騎于絲毫。如今，他知有多少人趁勢作亂？就是我們七馬中，飛騎已傷，鐵騎已喪，驃騎盧泠哥也無消息，估計(jì)都是文家趁勢出的手，他們的人也沒好。袁老大已經(jīng)發(fā)怒，他一劍縱橫，做完就走，嘿，不殺他怎么平這江南之亂？”
    忽然，耿蒼懷聞得一聲駝鳴，悠長嘹厲，如此靜夜，聽之神顫。耿蒼懷一振，那聲音就象是駱寒的駱駝發(fā)出的。他身形躍起，遁聲尋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見江流忽轉(zhuǎn)，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座山，那山勢橫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轉(zhuǎn)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處淺淺的沙灘。那駱駝?wù)窃谀巧持奚媳Q，毛色蒼草，骨骼聳峭，正是駱寒騎的那頭耿蒼懷一愕，卻不見他的主人身在何處。只見那駱駝俯首聞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鳴，聲音哀厲，耿蒼懷心中一靜：駱寒去了哪里，趙無極又去了哪里？
    以駱寒之一劍孤險(xiǎn)，趙無極無把握不會出手，他又憑什么自信可困住駱寒？
    其實(shí)耿蒼懷所料的倒是大半沒錯。那日，趙無極抽出齊眉棍后，他與駱寒兩人就靜住，一在船頭，一在船尾。趙無極也不愿獨(dú)攖駱寒一劍之鋒，半晌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里，小老兒在水里可是可以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飯的！反正我也不是要勝你，我不是袁老大，他才是你的任務(wù)，只是要纏住你，要你過不了江，先滯留住再說。”
    說著，哈哈一笑，連人帶棍，一躍入水。
    駱寒一愕，沒想這老人會用上這招，未免無賴。他雖藝高膽大，但十余日交往，已知這趙無極必是個(gè)高手，自己這次南來，所遇之人，除耿蒼懷外，論武學(xué)修為，怕以他為翹楚。有他有水中，自己如騎駝渡江——自己倒罷了，駝兒可是自己心愛之物，可不能讓那趙無極傷了。
    他沉吟一會兒，就待退回岸上，趙無極卻一躍出水面道：“駱小哥兒，我知你來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從小到大沒見過這么多水。怎么？不敢下來？”
    駱寒明知他激將，冷笑了下，終究少年氣盛，冷笑道：“水戰(zhàn)我又怕你何來？”說著，長吸了一口氣，雙足一頓，輕輕躍起，宛如空花幻影，鉆入水中，竟毫無聲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駱駝獨(dú)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護(hù)。
    駱寒一入水中便睜眼，然后便覺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么帶刺激的藥，刺痛雙眼，他只有閉上，但已看清了趙無極的所在。只見自己入水后，他卻在往水面上竄。駱寒一挺腰，雙足一踏，往江心一竄，便出了兩丈開外，他知道趙無極必會跟來，江水流動，下的藥不能持久，他不懼趙無極這一點(diǎn)，沒幾下他就游到了個(gè)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睜眼，已看見自己駱駝的四個(gè)蹄子在不遠(yuǎn)處搖擺。
    這時(shí)，卻見趙無極也游至距他不過三尺之處，他兩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趙無極咧嘴對他笑了下，雙手不住沖駱寒比劃。駱寒還不明所以，卻見趙無極已向下沉去，盤膝坐向水底沙地。他雙足疊加，把齊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沙上寫道：“坐。”
    要知長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這么隨隨便便在江底安坐實(shí)在是件大難之事。駱寒一哼，知趙無極要和自己比靜力，也沉到底，自顧坐，但他坐的姿式與趙無極不同，不是盤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豎直，趙無極一愕，知駱寒這別是一路練氣法門。
    只見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劃道：“咱們較量較量氣息如何？看看誰比誰先奈不住。氣長者勝，看誰忍不住先浮上江面。”
    駱寒知道，其實(shí)趙無極露的這手最難的倒不是水底靜坐，而是他在江底沙灘上寫的那幾個(gè)字。水沖沙走，江底沙本來一慣平滑如鏡，要想在這水流中在這沙地上寫字并讓人看到字跡，那確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數(shù)十年的先天真氣才辦得到。其實(shí)趙無極這入水，也是事先算計(jì)好的。他知駱寒的武功路數(shù)近于輕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幾人能擋得他一劍之鋒。當(dāng)年南昌騰王閣，駱寒年僅十四，自己就在閣外船中遠(yuǎn)觀過他與江船九姓中人的一戰(zhàn)，那一戰(zhàn)至今在趙無極所目睹近的江湖高手百余戰(zhàn)中，也當(dāng)?shù)蒙稀坝^止”兩個(gè)字，這十來年過去了，駱寒想來更有進(jìn)宜。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駱寒身法之‘輕’，只怕難于在水中定住；而其劍勢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難以英發(fā)；至于“偏”之一道，在劍中本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萬變，帶動劍鋒，起落之間，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論到“疾”，有這水的阻礙，想來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這門內(nèi)功宋太祖號之為‘當(dāng)朝一品’，視為宗室之寶，自然也就非同小可。這氣功出于道家。當(dāng)年陳摶老祖就是以此功秘決三百一十有七句換得太祖皇帝華山一座。這門功夫外求其重，內(nèi)就其虛，而其宗旨要竅，則歸于“上善如水”四個(gè)字。這四字原出于老子《道德經(jīng)》，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決中就前后往復(fù)出現(xiàn)不下三十余次。趙無極這套功夫勤修頗苦，私下忖度，陳摶傳這套功夫與太祖，絕非只為換一座華山那么簡單，只怕是以武功為諫勸：上善如水，上兵伐謀——關(guān)連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謂馬上得天下，也不可以馬上治之。
    趙無極對付駱寒這招，真可謂“以已之鈍，擋敵之無鋒”，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關(guān)旨。
    只見趙無極這時(shí)又以指劃字，笑書道：“敢不敢？”
    卻見駱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無法說話，內(nèi)力修為也不是趙無極這淳和豐沛的一路，難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卻猛然出劍。他并不是用劍在沙地上劃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揮轉(zhuǎn)，隨他劍勢，他劍尖上漾起絲絲尖細(xì)水紋，仔細(xì)看去，卻也成字，卻是——“比吧。”
    趙無極一笑，調(diào)了一口氣息，雙目微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竟打起坐來，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這門內(nèi)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氣。道家功夫原以自身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訥，遠(yuǎn)非常規(guī)。練至極處，皮膚每一個(gè)毛孔都可以與外界互納吐吸。只見趙無極坐到后來，腰間腰帶在水中自動松開，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飄散，看上去寬松舒適。他的眉毛隨著氣宇的調(diào)息也漸漸展開，面含微笑，肌膚松弛，很快已進(jìn)入物我偕適之境。細(xì)看他皮膚四周，竟似有極細(xì)微極細(xì)微，肉眼幾乎難見的氣泡輕輕泛起，隨生隨滅。他本來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漁夫打扮。但功到深處，只見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趙無極須眉飄拂，衣裳容暢，其形其勢，隱現(xiàn)一派宗師風(fēng)致。
    駱寒好奇地看著他。他自己的氣息也極長，曾在青海湖中苦練過三個(gè)冬季，一度為之皮膚龜裂。但到底比不過趙無極這種沉淀千余年的道家養(yǎng)氣工夫。漸漸過了一盞茶工夫，趙無極的氣息卻是愈來愈舒暢，只見他伸手在沙上劃道：“閑來無事，且待我練練字。”
    頓了頓，又寫道：“前人書空咄咄，今日我水中書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風(fēng)致。”
    他意興閑雅，竟有心思說起笑話來。接著，他大袖一揮，果然在水中揮灑開來，橫起豎收，竟真的寫上了字，一起筆卻是東晉王旬（是王字旁加一個(gè)旬字，打不出來）的《伯遠(yuǎn)帖》，其筆意之放縱，姿態(tài)之酣勁，駱寒雖不懂，也感覺得出。
    駱寒一開始只當(dāng)他真在寫字，不一會兒，就覺出身邊水流變異。趙無極越寫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駱寒身邊越繞越快。這種以水流干撓氣息之術(shù)就完全是道家法門了。然后趙無極手下忽然一緩，竟又學(xué)起了唐人小楷，嫵媚端正，一筆一劃，一絲不茍。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練得，為體會‘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義，而他這書法也是他練功時(shí)的別得心傳，寫到后來，趙無極宛如水晶言主，飄飄俗仙，恍非非世上之人。駱寒卻面色漸紅，一口氣似憋不住，終于吐出來。
    見駱寒吐出長長一口氣泡，趙無極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寫“你輸了，”卻見駱寒吐氣后臉色反平靜下來，張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雙手抱單膝，洋洋然行若無事。趙無極一愕——只聽說極北之地達(dá)斡爾人善長水中換氣之術(shù)，以便冬季北海捕魚，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種異術(shù)，只不知他是從何學(xué)得？
    只見駱寒已收了劍，伸一指在水中劃道：“這么比，咱們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趙無極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時(shí)間長短，伸手書道：“良朋難得，小老兒難得得你這一忘年之交，水底靜坐，豈不遠(yuǎn)勝塵海操勞。我年紀(jì)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兩人俱是劃水傳意。駱寒寫到最后一筆，趙無極才覺出一股水勢向自己眉間暗涌而來。駱寒以指為劍，意不在字，而在劍意。
    趙無極張嘴欲哈哈大笑，張開嘴，才發(fā)現(xiàn)是在水中，只能喉頭做勢“咕咕”兩聲，以示大笑。以左掌劃了“哈哈”兩字，化解開來駱寒攻來的那一招。
    只見駱寒又寫道：“你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趙無極一愕，但駱寒筆筆皆如劍勢，疊遞而來，不容他遲疑。他也以掌劃字，回道：“因?yàn)槲乙茨愫驮洗蠖飞弦欢贰！?br/>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翹首等這一戰(zhàn)呢。”
    駱寒不再說話，只是或指或點(diǎn)，一招招攻來。趙無極就繼續(xù)以掌為筆，架開他一招招森然來勢，左手卻在沙上寫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結(jié)了有多少怨？”
    駱寒伸指冷冷一刺，隨手寫道：“那與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與你何干？”
    趙無極一愕，卻似被這一問問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會護(hù)著那昏君奸相，永遠(yuǎn)不會迎二圣回來！”
    他說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欽二宗。
    駱寒冷冷笑書道：“只怕二圣已經(jīng)死了。”
    趙無極胸中一滯，雖在水中，兩行熱淚還是滾滾而下。以掌劃字，他這時(shí)悲憤，掌中就運(yùn)上了力，劃得水勢都嘶嘶做響：“那也該迎取他們的骨殖回來。”
    駱寒冷冷劃道：“多少貧人都拋尸荒野，沒人答理，這么個(gè)二圣，有什么用處，迎不迎又有如何？”
    趙無極卻寫道：“可他們是皇帝。”
    駱寒寫道：“兩個(gè)昏君。”
    趙無極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駱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說也是不錯，自己平時(shí)只說奸相誤國，但是，國只怕就是誤在自己這趙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兩行淚，緩緩寫道：“可他們也一個(gè)是我的叔父，一個(gè)是堂哥。”
    頓了頓“也俱是文采風(fēng)流之人，書畫二藝冠絕一時(shí)，宣和畫院，至今流響。”
    只見駱寒書道：“花石之綱，天下疲痹，身死異域，份屬應(yīng)當(dāng)。”
    趙無極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么！”駱寒也已不奈他糾纏，兩人越說越怒，火氣漸大，駱寒手下劍意漸疾，趙無極憑單掌已敵不住他的劍意。漸用雙掌，不一時(shí)就占到上風(fēng)，駱寒指掌間已覺接他不住，倒過劍頭，用劍柄劃水還擊，重占上風(fēng)。只見趙無極忽一伸手，撥出身邊齊眉長棍，在這江心水底，不顧阻力，一招橫掃千軍就向前擊去。
    水波一涌，駱寒向后一退，他真沒想到在這水底趙無極還可出棍。可后退還是江流，被江水之勢一擋，還是有水波在駱寒胸中壓了一下，駱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劍已掉頭，劈流斬波，破開了那一勢。兩人就在江底，劍來棍往，斗了起來。他們本來靜坐，氣息還能順暢，這一動手，血流加快，已漸漸胸中鼓悶。其時(shí)江面上數(shù)帆競渡，漁人晚歸，卻有誰知就在他們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于暗流沉沙之中，往復(fù)博擊？
    趙無極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帶動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覺船底有異，頗不平靜，似有什么大魚在翻滾一般，哪知是一個(gè)宗室高手，一個(gè)塞外少年在水底斗得正疾？駱寒輕劍擊刺，隨流逐勢，竟也不太弱于岸上。趙無極的一棍退出，水沙變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勢。
    趙無極本已有充分估計(jì)，猜測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發(fā)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這么棘手。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袁老大這下有麻煩了，憂的卻是怕自己纏他不住。他原要引駱寒水底一戰(zhàn)，以為是以已之長，攻敵之短，沒想他會逼得自己用上齊眉棍。棍在水中，翻江搗海，勢雖驚人，卻難持久，時(shí)間長了，如何及得上駱寒之一劍輕捷？
    趙無極心中正在后悔，猛見駱寒一式擊來，頗似青城劍術(shù)的一招“天外飛仙”，他這一式趁著自己適才一棍帶動的水流，更增迅疾，難遮難避。趙無極便猛一吐氣，使了招“齊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擋去，倒真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慨。他這齊眉棍本是大內(nèi)之寶，太祖御制，堅(jiān)韌非常，他擋開這招，就把那棍用兩手一掰。這一掰，那棵“齊眉棍”竟被他彎成了弓形。然后他的守勢“齊眉案”已變?yōu)椤笆干涮旌荨保粋€(gè)貌似裹朽的老者于冬十月長江水底，前足弓，后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吐氣開聲，竟以棍為弓，又水為矢，向駱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釋，他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氣。駱寒只覺一股大力涌來，竟是生平所未見的一招兇勢，忙一手劃水，連連后退。但趙無極這一招已盡全力，何況含忿出手，其速如涌，其勢若崩，駱寒退已退不開，他一咬牙，劍在身下，猛地一抽，劍本無鞘，但他這一抽，似很用力。他撥出這一劍后，就傾盡其力，向來勢劈去。如果他向來勢正中劈，劍輕棍重，他只怕當(dāng)場受傷。但駱寒之九幻虛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劍之勁疾，避實(shí)就虛為。——只見好駱寒，身子只來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劍卻把涌來之水波一分為九，自偏側(cè)處劈去。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錢塘，實(shí)際卻是避其實(shí)、導(dǎo)其勢，側(cè)其力、以就其虛。那水波被他一劍分別分成一成與八成，劈為兩截，只有一成向駱寒胸中撞去，其余九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駱寒撞來的雖只一成，但駱寒還是覺得四肢百脈俱是一痛，然后，一熱、一麻；趙無極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這全力一出，體內(nèi)氣息已亂，一張口，喝進(jìn)一口水去，登時(shí)五臟如絞。但最吃驚的還是江面，那被駱寒導(dǎo)開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開，挾趙無極數(shù)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鍋，炸響黃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漁船捕魚而歸，船尾是個(gè)三十多歲漢子，船中坐著個(gè)小女孩，正在坐著弄魚，后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搖槳。那小女孩這時(shí)忽見到水面上有個(gè)駱駝，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認(rèn)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駱駝?wù)J作馬腫背”一話，嘲笑人無見識，那小女孩這時(shí)也就這般好奇，叫了聲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駱駝夠去。
    誰想，這時(shí)小船與駱駝之間猛地涌起一個(gè)水球，這水球來勢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駭住，她父親也傻了，然后就覺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駱駝也哀鳴一聲，都受到一下重?fù)簟＿@還不止，然后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銀山乍瀉，雪瀑初崩；有似九萬天兵初戰(zhàn)罷，驚醒玉龍百萬；還如水晶宮里夢魂驚，聳動碎瓊當(dāng)空。白駒亂竄，素羽繽紛，好在那勢道沒對準(zhǔn)人駝，多半還偏向那駱駝，那駱駝凄鳴一聲，那么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蕩一涌，連頭帶腦覺入水底，一時(shí)起不來，想來受了傷。小女孩正靠著船邊，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穩(wěn)，怎禁得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小女孩驚叫一聲，已經(jīng)落水，她父親也被船蕩起，先被自己的漿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大變突來，本會點(diǎn)水的她一連嗆了幾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駱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閃，然后見到水面一亂，就覺不好。不顧胸口疼痛，雙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漢子，一把抓住他腰帶，伸手就扯了出來，然后他才露出水面，看到那小女孩兒。小女孩離他也不過四五尺遠(yuǎn)，他收了劍，健臂一劃，已到了她身邊，那小女孩兒閉著眼還在哭喊“爸爸，爸爸。”
    駱寒伸手?jǐn)堊∷榇揭粐[，那駱駝已重浮在水面，卻直喘粗氣，聞聲便向他游來。駱寒見駝兒行動遲緩，就知也受了傷，不由更怒，將那漢子放在駝背上。小女孩受了點(diǎn)內(nèi)力，氣息已紊亂，暈了過去。駱寒看看她的臉，只有以唇度氣，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間無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駝三人也都向下游飄去。有一刻功夫，小女孩兒才蘇醒，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張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臉，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盡，只有彩霞了，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會有那么亮與燙。小女孩覺得象是一夢，駱寒對她笑了笑，不欲她馬上就醒，要她睡著好定定心，同時(shí)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點(diǎn)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駝背上，拍了拍那駝兒的頭，叫駱駝載她們父女上岸。
    那駱駝聽話泅向岸去。駱寒一回頭，就見趙無極也冒上水面來換氣，駱寒忍不住怒道：“你亂傷無辜，又傷我駝兒，還待怎樣。”
    趙無極已又冷靜下來，哈哈笑道：“這里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兒用過了力，傷了無辜，你也不好意思。駱小哥兒，你有種，可敢和我找個(gè)無人的地方較量較量。到時(shí)，我輸了，喊你那駱駝喊爺爺，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應(yīng)我三件事。”
    駱寒還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話，自向下游游去。
    駱寒看那駱駝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邊，雙眉一剔，順?biāo)粉櫠ァ?br/>     過了一刻，那小女孩兒才醒來，醒來時(shí)，余霞已在天邊褪去最后一絲殘紅。她茫茫地睜開眼，見爹爹還昏臥著，自己旁邊卻有一頭鼻息咻咻、濕淋淋地駱駝。她頭中一昏，不由又暈乎乎的了——實(shí)不知此情、此景，余霞、江岸，包括剛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張臉，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還是在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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