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他卻沒趕上,陸商天沒亮走的,也沒叫他,黎邃醒來問了露姐才知道今天郊區(qū)有個重要的剪彩儀式。
“先把早飯吃了吧,桌上是才送來的新鮮牛奶,陸老板說你晚上睡覺腿抽筋,讓你多喝一點?!?br/>
“我腿抽筋?”黎邃渾然不知。
露姐笑得挺隱晦:“男孩子竄個兒的時候不都容易抽筋嗎,現(xiàn)在不多補補以后就晚啦?!?br/>
黎邃這才回想起昨晚迷迷糊糊間,好像是有那么一點不舒服,他是個對疼痛不太敏感的人,這種程度并不影響他睡覺,他自己沒醒,兩腿亂動,大概把眠淺的陸商給弄醒了。
“謝謝露姐?!崩桢洳挥捎悬c愧疚,本來陸商身體就不好,他還吵人家睡覺,換個涵養(yǎng)不那么好的,早就一腳把他踹下床去了,哪里還會悉心給他準備牛奶喝。
“你還是叫我露姨吧,我這歲數(shù),陸老板叫我一聲姐我還能勉強受了,你這年紀呀,給我當兒子還差不多呢。”
“您認識陸老板很久了嗎?”
“有快十年了吧?!?br/>
黎邃想了想,問:“那陸老板之前的那些,也是您照顧的嗎?”
“之前的?”露姨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笑出了聲,“之前的什么,你當陸老板是什么人?”
這下輪到黎邃愣了,試探道:“他總不會只有我一個吧,或者不是住在這里的,在別的什么地方?”他一邊說一邊想到了李巖,李巖是個標準的紈绔子弟,身邊美女如云,小三小四跟深宮六院似的,每天恨不得要翻牌子決定晚上睡哪兒。當初陸商提到包養(yǎng),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多半也就是這些小三小四中的一個,博得大老板一笑后棄之如敝屣,可現(xiàn)在露姨的反應(yīng)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反而覺得緊張。
露姨被他逗樂了,說:“你這小腦袋瓜子每天在想什么,陸老板是正經(jīng)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一樣,我在陸家待了這么多年,從沒見他和誰走近過,更別說帶哪個人回來住?!?br/>
說完,她見黎邃一副仍然不相信的樣子,又道:“你別說,我這人吶,沒什么別的毛病,就是心里有個疙瘩,我前夫就是個浪瓢子,土話就是花心的意思,我才帶著兒子和他離了婚搬來這里,如果陸老板也是這種人,我斷不會服侍他這么多年的?!?br/>
黎邃一陣愕然,他只知道陸商和他以前認識的那些人不同,陸商不喜歡熱鬧,也不屑于流連胭脂俗粉,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但他的確不知道他私生活竟然這么干凈。
“你呀,就安安心心地住著,”露姨給他夾了兩塊蘿卜糕,安慰道,“他呢,就是身體不好,身邊也確實缺個人照應(yīng),我之前勸他找個姑娘,他說他跟姑娘天生沒緣分,直到上次見他帶你回來……嗨,這不是去年過年,老袁喝多跟我多說了幾句嘛,沒想到是真的,不過啊,姑娘家家的,還真未必照料得好他,我看你就挺好?!?br/>
露姨的話說得有點含糊,但黎邃聽明白了,陸商不是心血來潮想玩點新鮮,他是天生的同性戀。在黎邃漫長而復雜的成長過程中,對于性向這一塊他一直是錯亂的,他并沒有覺得男人喜歡男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光在酒吧這幾年,他就見過不少。在最初的認知里,對象是男是女,于他而言根本沒有多大差別,黎邃沒有喜歡過誰,也沒有被誰喜歡過,陸商是第一個和他產(chǎn)生交集的人,很幸運,也讓他分外不安。
“別發(fā)愣,快多吃點,一會兒陸老板來接你了?!甭兑檀叽佟?br/>
陸商人沒來,讓司機開了輛車來接他,一進大門,抬頭就看見大樓上一個藍色標志,下面是“東彥集團”幾個大字。高層的辦公室設(shè)在頂樓,袁叔只送他到了電梯口。他一個人從隔斷中走過去,剛到中間就迎面遇上了從會議室出來的人流,走在中間被簇擁著的就是陸商。
黎邃第一次見到工作中的陸商,他穿著深色西裝,立在人群中顯得冷靜又嚴肅,偶爾側(cè)頭聆聽,又或出手打斷,舉手投足間散發(fā)著不容置疑的氣場。
那雙嚴峻的眼睛遠遠捉住他,鋒芒收斂了幾分,招呼身邊的一個女秘書:“小楊,帶他去我辦公室,拿點水果給他?!?br/>
女秘書立即應(yīng)聲,陸商周圍的人都因為這突兀的打斷紛紛停了下來,向他投來打量的視線。
“我還有一些事要辦,你去我辦公室等我,嗯?”錯身時陸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心里一緊,趕緊低頭“嗯”了一聲。
女秘書給他端來一大盤草莓,還倒了咖啡,黎邃沒喝出香來,只覺得特別苦。
“看來你喝不慣啊?!闭f完她又出去換了杯奶茶,進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黎邃手上多了幾個毛絨玩具。是一堆綠殼烏龜,有五六只,模樣一致但大小不同,全家福似的。
這是另一位高層那七歲小女兒的玩具,臨走時落下了,黎邃盯著散落各處的小烏龜許久,莫名犯了強迫癥,趁人不在,一個一個揀出來,疊羅漢似的將它們堆得整整齊齊。身為秘書,還要勞煩客人給她收拾玩具,自然是她的瀆職,她正準備灰溜溜地收起來,被陸商阻止了。
“給他吧?!?br/>
女秘書受了驚嚇,渾然不知陸商是什么時候起出現(xiàn)在門口的,后者卻沒有看她,目光徑直越向她身后,表情深沉而專注。八卦傳聞在她腦中電閃而過,頓時只覺五雷轟頂,當即臉色煞白地推門出去了。
“她怎么了?”黎邃抬頭問。
陸商一臉漠然地關(guān)了辦公室門:“今年新招的實習生,做事有點毛躁,別介意?!?br/>
“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黎邃,你介意我把我們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嗎?”他在黎邃對面坐下。
黎邃第一次聽陸商叫他的名字,頓時不自覺磕巴起來:“陸老板……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标懮讨毖浴?br/>
“那我也不介意?!?br/>
“為什么,不怕別人看低你?”
“我的命是你救來的,不是別人?!?br/>
陸商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他沒想到,黎邃分得這么清楚,他只是隨手將他撿回來,黎邃就把他和其他人劃分開來了,列成了最特殊的那個。這么一句單純到近乎有點傻的言論,卻讓陸商原本想說的話忽然無從開口。
“你是不是還在擔心,我會把你送回李巖那里去?”陸商試著問。
黎邃拿著玩具的手不自覺收緊。
陸商見狀,輕嘆一聲,低頭用竹簽戳了顆草莓遞給他,淡淡道:“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走或留都只取決于你,所以不用太擔心。如果將來哪天你想通了想走,跟我說一聲就可以,我會送你去安全的地方?!?br/>
說完他淺淺笑了一下,“這句話長期有效。”
黎邃塞了一嘴草莓,聽見這話,喉間涌出一陣酸澀。陸商比他想象得還要敏銳,他那些帶著試探和討好的小心思其實一早就暴露在了他眼前,但他卻看破不說破,甚至不咸不淡告訴他,沒關(guān)系,這一切都可以被接納。黎邃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手中這只被掀開龜殼的烏龜,瑟縮在保護殼下的不安與渴望無所遁形。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陸總,嚴柯回電話了,他同意用6%的股權(quán)……”說到一半,一個急剎住了嘴。
陸商揮了下手:“他不是外人,你繼續(xù)。”
疾步走進來的是個戴眼鏡的矮個兒男人,面色紅潤,渾身透著一股精明勁兒,他沒見過黎邃,遲疑了一下,還是湊到陸商耳邊,壓低了聲音。
黎邃聽不清他們的言論,也沒興趣,只看見陸商在他說完之后,臉上有可以稱之為愉悅的神色。
“答應(yīng)他的要求?!?br/>
眼鏡男面露憂色:“這樣我們的股份就占到40%了,會不會太引人注目了?”筆趣閣
陸商想了想:“先和他私下說定,具體變更推遲到明年?!?br/>
眼鏡男點點頭:“那我去擬合同?!?br/>
陸商在他出門時又說:“蔚藍,順便給嚴柯說一聲,他女兒的玩具借我了?!?br/>
徐蔚藍聽懵了:“什么?”
陸商拿著小烏龜晃了晃,徐蔚藍笑罵了一聲。
大雪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中午兩個人從大門出去,黎邃看見不少車子在門口裝卸香檳紅酒,才知道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個工作日,晚上有員工團年宴。
要過年了,他意識到。
陸商帶他去了一家武道館,在山腰,周圍是一片竹林,環(huán)境清幽。黎邃走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坐滿了人,大多都是男人,衣著隨意,還有人光著膀子,屋子里有強烈的煙酒氣息,不同于公司里那些斯文的白領(lǐng),這里的男人顯然不是常年坐辦公室的。
“大家久等了?!标懮桃坏?,里面的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領(lǐng)頭的是個彪形大漢,名叫左超。
“阿左,讓他們開席吧,”陸商吩咐道,“我們邊吃邊談?!?br/>
三十人的大圓桌,陸商坐在正上席,黎邃在他旁邊,原本這個位置是左超的,他見陸商帶了人來,象征性地讓了讓,沒想到陸商并沒有反對。這個舉動基本默認了一些事情,有點眼色的人都不禁面面相覷,彼此心照不宣。
古往今來,宴席之間的重點無非都是陳詞敬酒,不過這里卻是特殊,賓客們一杯接著一杯過來,陸商卻只是舉著茶杯淺笑回禮,如此卻也沒有人介懷,大家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吹贸鰜?,陸商和這些人交情不淺,至少到了可以免除虛禮的地步。
“來,小兄弟,陸老板不能喝,大哥敬你一杯?!弊蟪莻€自來熟,看黎邃只顧低頭吃飯,忍不住開了一瓶白酒來逗弄他。
黎邃下意識去看陸商,后者卻微笑著看他,并沒有做出指示。
“我不會喝酒……”黎邃小聲道。
“不會喝?沒事,大哥教你,喝酒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說著就要給他倒。
黎邃看著酒水都快溢出杯子了,忙伸手去攔:“夠了夠了,我喝不了這么多的?!?br/>
“來來,”左超`碰了碰他的酒杯,“大哥先干了啊?!闭f完他仰頭,幾口就喝得干干凈凈,還把杯子倒過來以示眾人,贏得一片叫好。
這杯酒少說也有三兩,黎邃震驚他酒量之余,又有點下不來臺,偏偏旁邊的人還在慫恿他:“快喝啊,不喝就是不給左哥面子?!?br/>
“是啊快喝……”
“陸老板帶來的人,可不能給陸老板丟臉……”
黎邃無措,轉(zhuǎn)頭見陸商維持著淡淡的笑意,并沒有要給他解圍的意思,一時之間也摸不準到底是讓他喝還是不讓,只好端起杯子,硬著頭皮啜了一口。白酒辛辣,剛?cè)肟诰痛碳さ盟亲用济及櫾诹艘黄穑瑔艿脻M臉通紅。
底下的人都拍桌狂笑,連陸商也笑著搖了搖頭。
“小兄弟啊,酒不是這么喝的,大口,得大口?!弊蟪谝慌愿芍?。
“差不多行了?!标懮虦匮宰柚埂?br/>
最初那股刺激過去之后,黎邃后知后覺地嘗出一點余味,覺得香醇非常。
“陸老板,你這么緊張干什么,一點酒又要不了他的命?!钡紫掠腥苏{(diào)笑。
“就是,大過年的,灌醉了正好給陸老板你下酒啊?!?br/>
黃腔一開,底下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男人與男人聚在一起,無非就是那么幾個話題,這里帶了家屬的只有陸商,因此黎邃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重點調(diào)戲?qū)ο蟆?br/>
而當事人卻仿佛置身事外,和手上那杯酒較上了勁,黎邃喝酒不快,但第一口下去卻像上了癮似的,下面的人說話間,他手里的幾兩黃湯全下了肚。
“哎喲,可以啊?!弊蟪⒓唇o他鼓掌。
陸商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背:“別勉強?!?br/>
黎邃感覺倒挺好,既沒覺得眼暈也沒覺得不舒服,他雖在酒吧待過這么多年,卻奇異地從沒喝過酒,一時之間新奇大于膽怯。
酒壯慫人膽,他又倒了一杯,去回敬左超:“左大哥,敬你?!?br/>
“小崽子,不錯,有膽識?!弊蟪笮?,滿了一杯與他碰了碰,相飲而盡。
先例一開,立刻就有人上趕著來敬酒了,黎邃這才知道,他們不是不愛推杯換盞,只是沒人給他們灌而已。
陸商只最開始的時候提醒了他兩句,后面也就撒手不管了,低著頭和左超在一旁商量正事。
一年到頭也就這兩天能放松一下,自然沒人在意什么身份問題,一頓飯吃得是賓主盡歡,不光桌上的酒被喝光,連竹苑的幾瓶珍藏都被偷了出來。左超與陸商談完事,捂著肚子表示要先撤:“你這是從哪里挖來的寶,太能喝了,連我都要甘拜下風,不行,我得去放個水,你把人看好吧,別讓他把我兄弟全灌趴下了。”
陸商聞言回過頭,視線所及之處竟然倒了一大片,獨留黎邃高高瘦瘦一個人,很郁悶似的拎著酒瓶在桌子旁邊晃蕩,輪番查看還有誰沒醉。
“黎邃?!彼馈?br/>
被叫的人轉(zhuǎn)過頭來,木木地盯著他,眼里似有水汽,陸商心知這孩子其實是醉了,只是酒品好沒發(fā)作而已。
“過來。”他招手。
黎邃游魂似的挪過去,還有兩步的時候,一下子腿軟跪了下來,抱住陸商的膝蓋:“全趴下了。”
這動作活像一只求夸獎的金毛,陸商接住他,輕聲安撫:“嗯,難受嗎?”
黎邃搖搖頭,又說:“沒人灌你了?!?br/>
陸商聞言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檢查了一下他的瞳孔,說:“這里沒人會灌我?!?br/>
“你睡我吧?!崩桢浜鋈蛔プ∷氖帧?br/>
陸商略微有些詫異,問:“為什么要睡你?”
黎邃的眼神里透著一點委屈:“別送我走……”
這是在說上午的對話,這孩子多半是誤會了,以為陸商那番話是在與他撇清關(guān)系。陸商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把他拉起來,給他拍了拍跪臟的膝蓋,覺得好笑:“睡了你就不會送你走了?”
黎邃瞇了瞇眼睛,一副腦子轉(zhuǎn)不過彎的樣子,陸商不打算跟他繼續(xù)糾纏睡不睡的問題,抬手讓服務(wù)生拿了濕紙巾過來,先幫人把臉擦干凈,又在樓上準備了間房,讓他去休息。
“小烏龜……”
“小烏龜在車上?!焙茸砭频娜瞬荒苤v道理,只能順著,陸商見他盯著門口不肯走,只好打電話讓司機把小烏龜玩具給他拿過來。
放水歸來的左超倚在門口圍觀了全程,笑道:“我說你這是撿了個兒子回來了?”
陸商捏了捏眉心,嘆道:“說正事吧?!?br/>
左超收斂起笑容,說:“西區(qū)的吳所長昨天聯(lián)系我,說最近抓獲了一起槍支販賣案,東西大部分都收繳了,但是據(jù)作案人的口供說,仍然有小部分槍支流入了黑市,我在交易人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面孔,是劉興田的人?!?br/>
陸商臉色一沉:“你確定?”
“錯不了,那個人的小舅子搶過我一個兄弟的女人,當年為這事兒還打過架,劉興田不是你們東彥的股東嗎,他買槍干什么,反正我是越想越不覺得不對勁,你最近多注意一點他的動向。”
陸商沉默思考一陣,說:“給陸家周圍安排幾個人,我不在的時候多盯著點?!闭f完抬頭示意了一眼黎邃所在的房間,道:“他要是出門,你派兩個人跟著?!?br/>
“知道,”左超點點頭,“那你怎么辦?”
“他現(xiàn)在還掀不起風浪來,年后我打算收購嚴柯手上的股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他肯定會以拓展新市場為由,逼我接手??诘臓€攤子。”
“你們公司轉(zhuǎn)讓股份要股東會同意吧,他能看著你一家獨大?”
“不能,所以我把幾個老家伙的資金鏈斷了,他們不會跟錢過不去,劉興田只有20%的股份,反對也沒用?!?br/>
“你們公司的事我不懂,股份大了雖然好,但也容易沾上事,你要小心?!?br/>
說完,他們各自散了。東彥集團晚上還有一場大型宴會,作為公司負責人,陸商必然是要出席的。
與往年一樣,年會最熱鬧的永遠是抽獎環(huán)節(jié),今年的獎品是由后勤部直接準備的,陸商平時不怎么過問這些小事,預算一批,東西隨便他們買。
因此他抽到了一盒岡本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