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邃不知道怎么了，從離開陸家開始，他的心就像一只離了水源的魚，急切而焦躁，渾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趕緊回去，趕緊回去，好像如果不立刻回去，就會錯過什么讓他后悔一輩子的事情。
    黎邃一直以來都是個極其理智的人，但這一次，不知哪里來的沖動，他決定違背陸商一次。
    當(dāng)晚他就一紙機票飛回了陸家，出機場時已是深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著急什么，他甚至等不及辦取車手續(xù)，直接從電梯口出去上了輛出租車直奔陸家別院。
    路上，司機見他滿心焦灼，不由好奇：“小同志，你去陸家別院做什么？聽說今天早晨那里才出了事哦。”
    黎邃一聽，立即懸起了心：“什么事？”
    “不知道咧，好像有人得了急病，來了兩輛救護車把人拉走咯?！?br/>     黎邃愣了一下，顫抖著手去摸手機，因為抖得太厲害竟然滑掉了兩次，好不容易打通了，結(jié)果卻沒人接，他又換著打了家里的座機，仍是沒人接。
    “不會……怎么會……”
    黎邃呼吸都凝滯了，后背一陣陣冷汗狂冒，緊張到了極點，話也說不利索了：“師、師傅，你再開快點，再開快點。”
    司機也被他這反應(yīng)嚇到了，不敢再多說，一腳踩下油門。
    黎邃下了車，扔下錢就往家里跑，沖進院子，里面一片狼藉，門口的草坪被壓出了兩道車輪印，車胎一看就不是家里的車。他腦子嗡嗡直響，瘋了一樣跑上樓，家里倒是與平時并無二致，可是黑魆魆一片，一個人也沒有，陸商常用的輪椅歪在客廳的角落里，上面空蕩蕩的。
    “陸商……”黎邃渾身顫抖，一下子扔了行李，去后院開車狂奔瑞格。
    一路上，他眼睛瞪得老大，呆滯地看著前方，不記得自己闖了幾個紅燈，也不記得有沒有逆行，他所有的意識都被陸商出事的消息給攔截了。
    走廊里一片死寂，靜得能聽見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
    手術(shù)室外站了不少人，袁叔，露姨，幾名熟悉的護士……甚至連左超和徐蔚藍都在，一個個皆是一臉凝重。
    電梯門倏地打開，眾人回過頭來，見到來人是黎邃，下意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露姨直接避過眼，不忍看這畫面。
    “陸商呢？”他愣愣地問，目光掃過所有人。
    “還在里面搶救。”半晌，不知是誰打破沉默。
    “他……”黎邃哽咽得聲音都在發(fā)抖，“他怎么了……”
    “他的心跳驟停，還在搶救，情況比預(yù)期的糟糕，可能會……”
    那人沒有再說下去。
    黎邃望著他，很久才把這句話消化進去，轉(zhuǎn)頭看向滿走廊的人，片刻，竟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笑得眼眶都紅了：“所以……你們都知道……”
    “就我不知道……”他笑著笑著，一個人站在走廊中間，眼淚就掉下來了。
    徐蔚藍看不下去，走過去安慰他：“冷靜點，他也是不想讓你擔(dān)心?！?br/>     “他為什么要在這種時候趕我走，我像個傻子一樣……”黎邃搖頭，根本聽不進去，壓抑了一路的情緒霎時狂飆出來，眼睛紅得充血，額角的青筋也暴起了。筆趣閣
    “小梨子，你別這樣。”左超也勸。
    “我怎么就沒看出來……”黎邃被強烈的自責(zé)淹沒，蹲下身，一下下?lián)舸蜃约旱奶栄ǎ拔以趺淳蜎]看出來……”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陸商異樣的神情，還有夜里，他那目光里蘊含著的不舍和留戀，甚至早上出門之前，陸商那句失聲呼喚，明明他應(yīng)該去注意的，明明他應(yīng)該看出來的。那不是不舍，那是訣別啊。
    手術(shù)室門突然被打開，梁子瑞面色如霜滿手是血地走出來。黎邃見到他，才算是恢復(fù)了一點理智，趕忙上前：“他怎么樣……”
    梁子瑞既詫異又頭疼，他記得陸商是把黎邃支開了的，不知這孩子怎么又跑回來了。
    “他的心臟已經(jīng)無法正常運轉(zhuǎn)，我們正在想辦法?！绷鹤尤鹨彩且魂嚱剐?。
    黎邃聽罷，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又定格在自己身上，焦急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里?！?br/>     見梁子瑞不理他，強硬地拽著梁子瑞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語氣幾乎是在哀求：“用我的心臟，用我的心臟給他做心臟移植……”
    “太晚了?！绷鹤尤鸪槌鍪郑冻霰瘧懙纳裆?。
    黎邃像是理解不了，久久地盯著梁子瑞不放，目光里帶了尖銳的質(zhì)問。
    “他已經(jīng)簽了Leon的手術(shù)同意書，”梁子瑞道，“并且在遺囑里做了聲明，如果我采用你的心臟，瑞格的所有研究資金將會被收回?！?br/>     “遺囑？”黎邃捕捉到了關(guān)鍵字，嘴唇輕顫，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遺、囑？”
    梁子瑞眉心緊蹙，頭疼得更厲害了，怎么就說漏嘴了呢。
    “他什么時候，連遺囑都……”黎邃深受打擊。
    “黎邃……”梁子瑞心里也不好過，叫了他兩聲，然而黎邃兩眼呆滯，如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失去了反應(yīng)似的。
    “我……”黎邃躬身抱著自己的頭，死命地緊抓頭發(fā)，牙齒咬得直響，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這反應(yīng)著實有些嚇人，袁叔正要上前安慰他，黎邃俯身往前挪了兩步，忽然扶著墻角劇烈地嘔吐起來。
    “哎呀，這……”露姨忙去拿水。
    梁子瑞神色一暗。
    等他吐完了，剛扶著墻站穩(wěn)，耳邊勁風(fēng)閃過，只感到后頸一痛，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黎邃一聲悶響倒在地上，眾人錯愕地看向他身后的梁子瑞，后者收回手刀，疼得不住甩手，對一旁的護士沉聲道：
    “給他打安定?！?br/>     袁叔不放心，忙攔住他：“梁醫(yī)生?！?br/>     梁子瑞皺眉，耐心地解釋：“他應(yīng)激過度，已經(jīng)引起了生理反應(yīng)，必須打安定?！?br/>     ……
    周圍很吵，一直有人在進進出出，還隱約有人在爭論，黎邃仿佛剛從深海里爬上來，頭疼得厲害，眼皮也無比沉重。
    這些年來，他一直反復(fù)做著一個夢，夢到陸商離開，或是夢到陸商死在手術(shù)臺上。人們常說，夢境是一個人心底里最渴望或是最懼怕之事的影射，在被噩夢反復(fù)折磨的黎邃心中，陸商的病早已成了他的心魔。
    他藏著這個心魔，每天提心吊膽，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敢松懈半分。他面帶微笑，掩飾得完美無缺，卻偏偏忘了給自己留一條出口，以至于當(dāng)這個心魔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他無法承受，精神瀕臨崩潰。
    黎邃從一片混沌中睜開眼，屋外有刺眼的光線照射進來，他瞇了瞇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場噩夢，他如往常一樣合上眼，翻了個身。
    接連便是記憶的洪水，不斷沖破思維的牢籠，大片大片地從他腦袋里灌入，黎邃漸漸感到心口陣陣抽痛，抖著手抱住頭，試圖再進入睡眠。就和之前無數(shù)次噩夢一樣，只要睡著了再次醒來，一切不好的就都會消散。
    “逃避是沒用的。”耳邊忽然響起聲音。
    黎邃渾身一震，睜開眼，失神地朝他看過去。
    梁子瑞俯身與他對視，正色道：“聽著，陸商很危險，心跳很微弱，我已經(jīng)調(diào)用了所有資源全力搶救他，我一個人顧不上兩個人，如果你想讓我把精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就管好你自己?！?br/>     黎邃聽罷，眨了眨眼，撐著坐了起來，甩了甩頭。
    看得出來他在努力調(diào)整情緒，梁子瑞其實有點不忍心，黎邃的年紀在他看來根本還是個孩子。陪陸商走過的這些年，他作為醫(yī)生都覺得吃力，更別提朝夕相處的枕邊人了，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么多事，要他一下子全部接受，確實為難他了。
    他不由放緩了語氣，安慰道：“還沒有到要去奔喪的時候，好消息是，陸商的求生意識很強，我和小叔在努力幫他穩(wěn)定情況，Leon也在趕來中國的路上，這件事不是他一個人在戰(zhàn)斗，我們都會幫他?！?br/>     黎邃聽罷，眼里情緒翻滾：“我能做什么？”
    “顧好你自己，顧好陸家就行。”
    黎邃忍著不適，點了點頭，半晌又忍不住問：“陸商知道手術(shù)成功率只有10%嗎？”
    梁子瑞：“他知道?！?br/>     見黎邃深深望著他，又補充道：“手術(shù)同意書是在他完全知曉手術(shù)風(fēng)險的情況下簽的，他之所以支開你，就是不希望你為了他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他的這份心意，你能明白嗎？”
    黎邃聽著他的話，眼眶紅了，強忍著眼淚，不住地點頭。
    苦口婆心的一番話總算是沒有白費，梁子瑞感到一陣欣慰，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好孩子，陸商他很想活下去，也想和你過完下半生，所以他去賭這個10%，連他都這么努力地為你們兩個人的將來爭取，從現(xiàn)在起，你也就不要再去想心臟移植了，好嗎？”
    黎邃哽咽著點了點頭：“……好?！?br/>     門口有護士敲門：“梁主任，梁院長讓你去換他?！?br/>     “就來。”
    走之前，黎邃叫住他：“你們會盡全力的對吧？”
    梁子瑞笑著理了理白大褂：“當(dāng)然，這是我們醫(yī)生的天職?！?br/>     雖然說起來容易，但面對陸商沉重的病情，梁子瑞還是感到非常棘手。
    他召集了幾名專家，經(jīng)過一番討論，決定給陸商做體外膜肺①，用以維持生命。然而，體外膜肺氧合只能贏得幾天的時間，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shù)，幾天后他的生命將無法延續(xù)。
    方案定下來，幾個醫(yī)生輪番上陣，在手術(shù)室竭力搶救了一整天，終于在天黑的時候?qū)⑶闆r穩(wěn)定了下來，手術(shù)后陸商必須被放在CCU里24小時觀察，因為處于深度昏迷，無法與外界交流。
    “Leon到了嗎？”
    “已經(jīng)在飛機上了，明天到?！?br/>     梁子瑞這才松了口氣，轉(zhuǎn)頭一看，見黎邃站在CCU外，對著玻璃窗口眼巴巴地望著，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視線遮擋，從窗口只能看到床頭的監(jiān)測儀屏幕，看不到人，黎邃問過護士，護士告訴他重癥監(jiān)護病房都是嚴禁家屬進入的，連醫(yī)護人員進入都要刷權(quán)限卡。
    他不敢再麻煩梁子瑞，只好就這么在門外守著，累了就趴在門邊靠一會兒。大約是被這次嚇怕了，黎邃沒辦法離開半步，總是擔(dān)心他只要一離開陸商又會出什么事。
    入夜后，走廊靜了下來，隱隱能聽見房間里心臟監(jiān)測儀發(fā)出的“滴滴”聲，這聲音聽在黎邃耳朵里，既讓他心驚肉跳，卻也讓他安心。
    半夜梁子瑞來了一趟，發(fā)現(xiàn)黎邃竟然還在，就這么坐在地上，靠著CCU的門睡著了，他看著一陣心軟，在原地頓了一會兒，轉(zhuǎn)去拿了一件厚外套和一件防菌服，接著將他叫醒。
    “梁——”
    “噓。”梁子瑞打斷他，回頭望了眼值班臺的護士，確定她去巡房了之后，把衣服遞給黎邃，“穿著，一個小時，不能更多了，別出聲，也千萬別讓我小叔看見。”
    說完，偷偷摸摸用自己的權(quán)限卡給他開了門。
    黎邃感激地道了謝，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溜了進去。即使是全副武裝，進到門內(nèi)，黎邃還是感覺到了一陣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他不由放慢了腳步，好像生怕吵著睡著的人。
    陸商躺在特制的病床上，渾身置著各種儀器，臉上罩著氧氣罩，雙目緊閉，面色發(fā)白，整個人一點生氣都沒有。要不是床頭的燈光還有閃爍，他都不敢確定這究竟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具尸體。
    黎邃不敢握他的手，只隔著防菌手套，用食指輕輕碰了碰陸商的指尖，神經(jīng)末端傳來一絲細膩的觸感，大腦反饋出的訊息告訴他，他觸碰到的不是虛幻，而是真的實體。那一瞬間，黎邃不知怎么就特別想哭，他縮著身體，在“滴滴”的儀器聲中冷靜了好半天才把喉間那股酸澀忍下去。
    他靠坐在床邊，望著陸商蒼白的臉頰，心中各種情緒翻滾而過，一張嘴，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可說出口的，卻是一句最簡單，也是他最渴求的話：“別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