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慕笙躺在地上,拳打腳踢和辱罵是每日必經(jīng)的事兒,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躺在這間柴房多少天了,偶爾會有下人送來餿掉的飯菜。
他的手腳都很涼,額頭卻燙得像燒熱的鍋爐。半睡半醒間聽到外面的喜樂聲,他咬著牙爬到門邊,握著拳頭徒勞得捶著門,木刺扎進(jìn)手里鮮紅的血液順著胳膊蜿蜒著流淌下來。
他忽然被柴房外的腳步聲驚醒,門打開來,一束陽光照到他身上。他下意識得伸手擋了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貨色。”
顧家的老管家啐道。
“你走吧。”老管家扔給他一個破包袱,“別讓我再看到你。”
慕笙咳嗽了兩聲,撿起來,走出顧家,他揩了揩嘴角的血跡。他才認(rèn)清楚,自己的無能和癡心妄想。
夏知白梳洗完按照規(guī)矩去拜見公婆,陸懷瑾帶著她去正廳,她跟著穿過曲折的小徑和長廊。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園林,廳堂齋館,亭臺樓榭都透露著園子主人的風(fēng)雅。
正廳高懸著“顯世文明”的匾額,表姑和表姑父坐在廳上。
“父親,母親,喝茶。”陸懷瑾從托盤里接過茶。
夏知白也有樣學(xué)樣:“表姑父,表姑,喝茶。”
表姑父將笑著說:“現(xiàn)在該叫公公婆婆了。”
“是,公公,喝茶。”夏知白總覺得陸維楨有些臉熟,好久才想起來,之前似乎在報紙上看到過,當(dāng)時,她還覺得這個人相貌生得十分好,她又看了陸懷瑾一眼,他們生得確實很像。
見完公婆她又跟著陸懷瑾去拜陸家太老爺和太夫人,也就是陸懷瑾的爺爺和奶奶。
春亭先帶她到了老太爺?shù)臅S。書齋前面種了幾樹芭蕉,后面是一片風(fēng)竹,門口掛著楹聯(lián)寫著骨氣十足的經(jīng)卷熏爐,誰與贈洞霄仙侶。綠衰青箬,人道是煙波釣徒。
老太爺倚在一張?zhí)梢紊希屠瞎芗艺f著從太湖運來的幾座假山石的事情。夏知白走過去,老太爺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老夫人在佛堂,她跪坐在一個蒲團(tuán)上嘴唇孱孱動著虔誠得念著經(jīng)。夏知白等了一會兒,老太太才得空,給了夏知白一部黃綾子包的金剛經(jīng)。
夏知白不曉得是什么意思,春亭告訴她這是老太太恭楷手抄的經(jīng)書,平時坐臥不離,如今肯送給她,想來是十分喜愛她這個孫媳婦兒。
可是夏知白總覺得他們并沒有十分高興的樣子。從爺爺奶奶那兒回來,陸懷瑾有其他事便不和夏知白一路回去了。
回屋的路上她碰到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拿著一個陶罐,給池子里的金魚喂食。
“你就是新娘子?我的嫂子?”看到夏知白走過來,小姑娘好奇得問。
“你是……陸懷瑾的妹妹?”
小姑娘點點頭:“嗯,你可以叫我月兒。”
夏知白在游廊里坐下,和她閑談起來:“你書讀得怎么樣啊?”
“我馬上就要上中學(xué)了,父親給我找的學(xué)校在北平。”
夏知白點點頭,這一上午看下來,她覺得陸懷瑾對表姑,表姑父雖是尊敬,卻少了些父母子女間還有的親昵,這一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處處透露著詭異。就像這曲徑通幽的院子一樣,似乎藏著許多秘密。
徐先生來信說茵茵被他找到了,已經(jīng)安置妥當(dāng),而他慕笙在他回顧家的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
之前大伯母答應(yīng)她,只要她好好嫁人就會放了慕笙,想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平安無事了。
廚房屋頂上升著裊裊炊煙,屋檐下則充斥了雞零狗碎,八卦閑話。
“你們知不知道?聽說新嫁進(jìn)來的少奶奶,以前和唱戲的小倌私奔過。”長工趙媽一邊擇菜一邊神秘兮兮得和邊上的小丫頭說。
“真的假的?”廚房里干活的幾個丫鬟耳朵都尖得很,忙不迭得放下手里的活,跑過來八卦。
“我那天聽見湖州那邊過來送親的幾個下人就這么議論的。”
“他們不會瞎說的吧?”
“哪有下人敢造主人家謠的,所謂無風(fēng)不起浪。既然有這么件事傳開來,背后定然……”
“咳咳。”一陣咳嗽聲打斷了她們。趙媽抬起頭來,是葉清漪。
“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聽到第二次。” 她冷冷得說,一雙丹鳳眼,不怒自威。
“我就是一時嘴碎,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夫人。”趙媽立刻保證道。
幾個丫頭也瑟瑟發(fā)抖不敢說話。
“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她對丫鬟們說,又補(bǔ)充了句“趙媽,你和我來一趟。”
“夫人。”她有不好的預(yù)感。
葉清漪回頭看了她一眼,趙媽垂下了頭,嘆了口氣不敢再多言,只能跟著她走。廚房里的幫傭,丫鬟都閉緊了嘴巴,不敢再多言。
而這一切都被不遠(yuǎn)處的陸懷瑾盡收眼底。
夏知白有傍晚沿著園子散步的習(xí)慣,無意間看到陸懷瑾在后門喂貓。
之前葉清漪夜里有被野貓驚著過。明明吩咐了清理掉園子和附近的野貓。
陸懷瑾看到她,也并躲,神態(tài)自若得繼續(xù)喂貓。
“你,為什么要喂貓?”
“你在說什么?”
“那你喂它們,不怕表姑生氣嗎?”
他揉了揉貓咪的腦袋:“它們已經(jīng)很可憐了,沒有家,填不飽肚子,還總是被下人追著打。”
夏知白看著那只貓,雖是野貓,卻也一點都不瘦,看來是常常有人喂它的。
“對了,趙媽被母親趕走了,你知道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渣,“ 她是院子里的老用人了。”
“她犯了什么錯嗎?”夏知白不解得問 但她相信表姑不會無故趕走一個長工。
“是犯了些錯。”陸懷瑾意味深長得看著她,話鋒一轉(zhuǎn):“你知道你是怎么被選中成為陸家的少奶奶的嗎?”
夏知白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但她之前聽說過一點:“我大伯母說是陸家老夫人在寺廟里抓鬮抓出了我的生辰八字。”
“你當(dāng)真相信?”他用一根樹枝逗著野貓,漫不經(jīng)心得說,“不過是葉清漪的把戲罷了。她中意你,不管過程如何,最后我要娶的都只能是你。”
“什么?”她半信半疑,畢竟現(xiàn)在她也無法完全相信他,夏知白一直以為陸老太太抓到她的生辰八字,只是巧合罷了。如今細(xì)細(xì)回想起來,這一切倒的確像是一場策劃精密的請君入甕。
“我倒是很意外,你為什么同意這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
“我……”夏知白愣住了,要不是因為慕笙,她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但夏知白并不想告訴他。
他見夏知白不說話,笑了笑也沒再追問,將樹枝扔在了地上,拍了拍衣袖:“不早了,回去吧。”
夏知白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鵝軟石小徑里。
第二日陸懷瑾便離開蘇州去了北平,走得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告別。
燕京大學(xué)。
新來的講師陸懷瑾按照慣例給全班點名,讀到溫以寧三字的時候頓了頓,放眼望去,坐在最后排的女生俏皮得向他眨了眨眼睛。他有些無奈得搖了搖頭。
課后,他收拾完東西離開教室,溫以寧追上去:“陸師哥?陸老師?”
喊了兩句,見前面的人沒有反應(yīng),她提高了聲音:“陸懷瑾你等等!”
陸懷瑾轉(zhuǎn)過身:“你怎么到北平來了?”
溫以寧差點撞在他身上:“我說過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呀!”
陸家的園子里,有一座石舫臨著水,夏知白常常拉著春亭陪她下棋。
“少夫人,之后小姐去北平讀書你一定要想辦法和老太爺說陪小姐一塊兒去。”
“為什么?”夏知白一邊問,眼神沒有片刻離開棋盤。
“是這樣……”春亭四處看了看,大眼睛骨碌骨碌得轉(zhuǎn)著,她壓低了聲音,“這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雖這么說,但還沒等夏知白接話,她便自顧自說下去了:“聽說少爺在北平養(yǎng)了一房外室……”
“啊?”夏知白抬起頭來。
“我可沒胡說,之前少爺還因為這事兒和老爺吵了一架。所以少夫人,你趕緊得去北平‘撥亂反正’,不然小心被鳩占鵲巢成了下堂的糟糠妻。”
“哎,你這丫頭,”夏知白扔了一顆棋子過去,“怎么說話的呢?”
“嘿嘿。”春亭笑著接住了那顆黑子,“不是為您著想么?”
夏知白覺得她和茵茵不一樣,茵茵太過老實,而她,滑頭得過分。
“看起來你對陸家很了解嘛。”
“我來這里兩年了,這個園子里幾乎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多給我說說唄。”夏知白說著又落了一子。
于是春亭便絮絮叨叨得講了起來,這些年她在陸家了解到的一些事情。
從春亭那里夏知白知道了自家公公,也就是陸維楨,并非陸家老太太所生,乃是庶出的妾生子,但陸老太爺只有他一個獨苗苗兒子,所以陸維楨生活與其他富貴人家的嫡公子并沒什么兩樣。
到十幾歲的時候留學(xué)去了日本然后就加入了革命黨。而這陸家老太爺啊,年輕時是個維新派,到老了卻站到了保皇那一黨。所以父子倆一直就不睦,老太爺住在蘇州老宅,老爺一般住南京,除了年節(jié)幾乎不來往。
夏知白驚異于春亭還懂維新,保皇和革命。
“那算什么?”春亭頗有些自得得說,話鋒又一轉(zhuǎn),“不過最重要的是咱老太爺似乎對葉夫人很不滿?”
“表姑?為什么啊?”夏知白有些疑惑。
“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春亭搖了搖頭,“只是我看老太爺就從來沒給過夫人好臉色,連小姐也不許夫人養(yǎng)在身邊,還有,少爺,雖說他對夫人一直很敬重,卻也不是太親近······”
夏知白被這家人紛繁錯亂的關(guān)系攪得腦袋里仿佛一團(tuán)亂麻,一言蔽之,就是每個人之間的感情都挺淡漠的。
“對了,少夫人你去北平的話能不能帶我一起啊?”
夏知白挑了挑眉:“噢?你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去見見世面,雖然人人都道這姑蘇城是個好地方,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兒。”
“那你讓我?guī)讉€子兒,我就考慮考慮。”
“少夫人,不帶這樣的,不公平。”春亭撇撇嘴。
有一天,她的窗臺上飛來一只鴿子,鴿子腿上綁著一個小布條,夏知白打開來上面寫著北平,還印了一個戳子,隱約是“時裳”二字。
是白夢洲的筆跡。難道她在北平?
夏知白求了老太太想陪懷月一起去北平上學(xué)。老太太以為夏知白是想去找陸懷瑾,便答應(yīng)了,話里話外都暗示著希望她趁這段時間趕緊給他們生個曾孫。
“我一定會盡力的。”夏知白滿口答應(yīng)。心里想的卻是等她到了北平就天高皇帝遠(yuǎn)了。
她們啟程那日,老太太給了夏知白一個平安符,說是在寒山寺求的,托夏知白帶給她孫子,這是夏知白第一次在這個園子里感受到一絲人情味兒。
一起去的除了夏知白,陸懷月,還有春亭和家里一個護(hù)院老王。
他們坐三零二次的滬平線一路北上,火車咔嚓咔嚓轟鳴著前行,乘客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有男人站在過道里,嘴里叼著煙,于是整個車廂里都煙霧繚繞,夏知白捂著鼻子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掠過,有些不習(xí)慣這個狹小壓抑的空間。
“第一次坐火車不習(xí)慣吧?”老王問。
被看穿了,夏知白點了點頭,她的確是第一次坐這么長時間的火車,一路從蘇南到北平,夜間的時候她會被火車停靠站點帶來的慣性嚇醒,總擔(dān)心這不怎么先進(jìn)的火車會不會出軌。但春亭總說這是現(xiàn)在全國最好的火車了,讓她不用擔(dān)心。
火車在天津停站的時候,月兒吩咐老王去買點茶葉蛋上車,老王早想活動活動了,一骨碌得就下去了。
車廂上來了一批新的乘客。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夏知白面前,打開了一張報紙,頭也不抬得看著。
快到北平的時候,車廂過道不遠(yuǎn)處一陣喧鬧。老王去看了看說是有個老頭暈倒了。
“我去看一下。”夏知白站起來,從圍觀的人群里面擠過去,春亭也跟了過去,夏知白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
“沒有醫(yī)生嗎?”
眾人面面相覷得搖了搖頭。
“先生,您怎么了?”夏知白喊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伸手摸了摸老人的頸部,似乎是心臟驟停。她在大學(xué)里考過急救證,但還從未真正碰到過這種情況。
別無他法,夏知白迅速得解開老人的衣服。
“你做什么?”似乎是老人女兒的人擋開她的手。
“急救,這是唯一能救他的辦法。”
女子聽見夏知白這么說,將信將疑得松開了手。
夏知白回憶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開始心肺復(fù)蘇,進(jìn)行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
“媽媽,她剛才在做什么?”一個小女孩問邊上的母親。邊上的女子一把把她拽回來:“小孩子別看!”
圍觀的人看著她的行為也開始議論紛紛。
半分鐘后,夏知白摸到老人頸部恢復(fù)了脈搏,驚喜得抬頭看春亭,就在這時,老人咳嗽了兩聲,恢復(fù)了意識。
“到站趕緊送醫(yī)院吧。”夏知白對老人女兒說。
她站起身,卻忽然發(fā)現(xiàn)圍觀的人卻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她,灼灼的目光,探究中夾雜著鄙夷。
沒有慶賀和稱贊,她只聽見有人竊竊私語:“這個女人怎么解男人的衣服啊,嘴都碰到了,不知道她丈夫要怎么想……”
更有甚者說:“真是傷風(fēng)敗俗。”
車廂里的話語喋喋不休,夏知白忽然覺得委屈。
“這是西方的醫(yī)學(xué),不是什么傷風(fēng)敗俗之舉。”人群里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夏知白看過去,是剛才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先生,他看著她,清了清嗓子,“你們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惡意來揣度一位剛剛救了一條生命的姑娘。”
車廂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夏知白沒有想到會有人幫她說話,很是意外:“謝謝你。”
“你救了人,本就不應(yīng)該被如此不公得對待。”他微微一笑,顯出幾分儒雅,“對了,我叫戴泊舟,在燕京大學(xué)任教,我們可以認(rèn)識一下交個朋友嗎?。”
可就在這時,火車到北平站了,人們往車下涌,月兒在不遠(yuǎn)處喊她,夏知白趕忙往回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戴泊舟喊道。夏知白沒有聽見他的話,車廂里的人卻擠得他寸步難行,只能眼看著那位姑娘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