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袁一明到報社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他們頭兒沖他這么笑過。其實像這樣的笑容袁一鳴從小就見得多了,不過那都不是沖他,是沖他爸爸,他爸爸那時候是春江市的副市長。長大以后的袁一明知道了人們形容這種笑容常用一個詞:諂媚。
眼下袁一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主任給他倒水。究竟是官家子弟,不會動不動就受寵若驚的。但是他心里確實在嘀咕,他覺得大灰狼一旦沖著小羊羔微笑起來,那只小羊羔就離倒霉不遠了。
李主任小心地把一個一次性紙杯放在他跟前,甩了甩手指頭,表情很親切地勸道:“小明啊,這是今年的新龍井,你嘗嘗?!?/p>
袁一明就端起杯子來啜了一口。
李主任笑得更親切了:“小明,團市委想搞一個春江市青年歌手大獎賽,力量不夠,意思是和咱們報社聯(lián)合搞,報社把任務交給了咱們部?!?/p>
袁一明又端起杯子來啜了一口,淡淡地一笑:“主任,這活兒可不好干啊。這是個大工程,經(jīng)費從哪兒出?您就是把咱們部放典當行押了也不夠這臺晚會的?!?/p>
李主任笑道:“所以就得拉贊助。小戶頭沒啥意思,不夠解渴的,我的意思是找找藍天集團。”
袁一明終于從這杯淡淡的龍井里喝出味道來了。他低頭看著手里的杯子,茶葉在里面載沉載浮著,袁一明沖著茶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同時心中恍然大悟,李主任那笑容仍然不是沖他的,是沖他二叔。
袁一明的二叔袁家梁現(xiàn)在是袁家整個家族的驕傲。他是春江市最大的民營企業(yè)藍天集團的董事長。如果你是外地人,在春江市打聽市政府辦公樓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是打聽藍天集團,無論是街頭賣菜的還是垃圾堆里撿破爛的,都能準確地指給你。
袁一明知道二叔的藍天集團有幾億元的注冊資產(chǎn),但沒人說得清二叔到底有多少錢。到底貸了多少款?到底賺了多少錢?他欠別人多少錢?別人欠他多少錢?統(tǒng)統(tǒng)說不清。據(jù)說他還拿出款來放高利貸,楊白勞欠黃世仁多少錢?那就更說不清了。有人私下統(tǒng)計過,現(xiàn)在春江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市民擁有藍天集團的股份和債券,也就是說,每十個人中就有三個半人把錢放心大膽地交給了二叔,讓他去搞生意或者去搞別的什么。有時候袁一明走在街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會想起這個百分之三十五的數(shù)字,無端地就覺得這些陌生的人們都和袁家有點關系。
但是,袁一明讀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又在熱門單位春江市報社落下腳來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還沒有見過二叔袁家梁。袁一明看著李主任那張笑臉,也還了他一個苦笑:“主任,不瞞您說,我回來這些日子了,還沒跟我二叔見一面呢。聽說他出國了?!?/p>
二叔確實出國了,袁一明前幾天剛和大哥通的電話。大哥袁明達說二叔現(xiàn)在特別忙,中國已經(jīng)加入了世貿(mào),二叔正忙著出國找項目呢。大哥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得意,袁一明想象不出二叔是一種什么樣的忙亂樣子。
袁一明有幾分慶幸,他很高興二叔在這個時候出國解了他的圍。從心里講,他是不愿意求二叔辦事的。
李主任笑得胸有成竹:“我問過了,你二叔昨天晚上回來了?!?/p>
袁一明苦笑道:“其實這種事你們直接找他就行,我總不能一見面就跟他要錢吧?”
李主任笑道:“不是我們不去,我們就是去了也見不到袁爺?shù)?,所以這事你務必親自去一趟?!?/p>
在春江市,如果你說起“袁董事長”什么的,就證明你是外地人。許多春江市人部稱袁家梁為“袁爺”,一個地頭蛇味道極濃的稱呼,讓人想起舊上海灘那些牛皮烘烘的大亨來。
袁一明放下茶杯站起來,說:“那我試試吧?!闭f完就告辭出去了。
袁一明在外地上學的時候,也知道他的二叔袁家梁是春江市的大企業(yè)家,但他并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認為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他畢業(yè)回到春江市才發(fā)現(xiàn),袁家梁的影響在春江市無處不在。就算你想擺脫,“袁家梁的侄子”這個不是身份的身份,也還是在無時無刻地糾纏著你,縈繞著你,讓你剪不斷理還亂。
兩個月前,讀完了研究生的袁一明堅決不肯聽從大哥袁明達總經(jīng)理的勸說,留在藍天集團當秘書,他不想在二叔的公司做事。袁一明想進報社,他想新聞單位和二叔的公司總該是風馬牛不相及了吧?而且袁一明學的是中文,讀研的時候修的是比較文學,也算專業(yè)對口。可他辦手續(xù)的時候才知道,報社早就嚴重超編,根本擠不進去?,F(xiàn)在報社靠著廣告,蓋了辦公樓分了住房,福利待遇在事業(yè)單位里首屈一指,早就成了眾矢之的了,有點兒門路的都想往里鉆。
就在袁一明一籌莫展之際,報社卻突然來了通知,讓他去上班。袁一明懵懵懂懂做夢似的就走進了報社那漂亮的大樓,羨煞一幫學兄學弟。袁一明暗自得意,覺得人間還是有公理在,自己這十年寒窗總算沒有白費,學識氣質(zhì)終歸勝人一籌。不料,袁一明這良好感覺只保持了三天,就被坐他對面的小許破壞掉了。小許是市政府秘書長許行的女兒,說話辦事快人快語,向來少顧忌。那天負責清掃的臨時工請假沒來,袁一明就拿起笤帚胡亂劃拉了幾下,被小許看見了,就笑,說袁家梁的侄子怎么能干這樣的活呀,還是我來吧。袁一明漲紅了臉,說你以后少在我跟前提我二叔,我憑本事吃飯,和袁家梁沒關系。小許就撇了嘴,說你少來這一套,沒你二叔,你能到報社來?袁一明愣了愣,說我到報社是專業(yè)對口,我一個學漢語言文學的研究生,分到報社來有什么不正常的嗎?小許冷笑一聲,說你問問你大哥,你是怎么到的報社?說完就不再理他了,弄得袁一明怔怔的,心想她一定把我當成口是心非的虛偽的家伙了。
袁一明真的給他大哥打了電話,袁明達哈哈一笑,說小明呀,你別天真了,現(xiàn)在誰還認真才實學呀。是我跟二叔說你回來了,想進報社,二叔找了市長,宣傳部景部長親自拿著市長的條子找的報社。袁一明在電話里愣了半天,最后說讓大哥費心了,就掛了電話。袁一明覺得自己就像那只猴子,跳來跳去還是在如來佛的手掌心里蹦跶。
不過袁一明的沮喪是在自己的心里,對小許他是不肯承認的。他想你牛什么牛,你還不是靠你爸爸才到報社來的。小許的父親許行是市政府秘書長。
“哎,想什么哪?”袁一明回過頭來,小許探詢的目光正在他臉上脧來脧去。
“想你哪?!痹幻鳑_她擠擠眼。
小許眼睛一彎,笑了。袁一明發(fā)現(xiàn)小許笑起來其實挺甜的,只可惜她不常笑。
“李主任找你干什么?”小許笑罷了問。
袁一明就把青年歌手大獎賽的事跟小許說了,然后發(fā)牢騷說:“報社直接去找不就得了,讓我去這不公不私的算什么呀?!?/p>
小許就笑:“李主任沒說瞎話,你二叔現(xiàn)在譜兒大了,一般人真是見不著啊。就連宣傳部那幾個副部長見了你二叔也跟見了爺似的,點頭哈腰那叫一個尊重?!?/p>
袁一明沒說話,若有所思地看著小許。他記得大哥說過,小許的爸爸許行秘書長和二叔是好朋友,可不知為什么,小許每次提起二叔,都是一臉不屑的神情??磥砉俸蜕陶媸遣淮嬖谑裁凑嬲挠颜x的。
小許又說:“聽說你二叔最近到法國跟一個什么公司談生意,要在咱們市投資。這下你二叔更露臉了,省里市里正為找不到投資的外商急得要上房呢?!毙≡S說著,神色間露出憤憤的表情,袁一明聳聳肩,心里說莫名其妙,引進外資怎么了,你跟外資有仇哇?
2
袁一明讀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按照禮數(shù)提了煙酒去看望過二叔。他知道二叔現(xiàn)在什么也不缺,別說煙酒,你開輛奔馳送他他也不會心有所動,不過是那么個意思。可去了兩次都沒見到,不是二叔擺架子,他知道二叔決不會跟他擺架子,是二叔確實總有比見他這個侄子更重要的事。他只見到了大哥,大哥見了他是真心高興,在本市最大的酒店給他接風,大姐大姐夫也來了,大嫂沒能來,大嫂一年前去了法國,以留學的名義出去的,剛辦了綠卡,兩個孩子也帶出去了。袁一明問二叔來嗎?大哥說二叔有事,不來了,運生可能來。
那頓飯吃得剛從學校里出來的袁一明有些傻眼。寬敞明亮的大廳,柔和雅致的燈光,光可鑒人的地面,穿戴整齊的服務生。每人跟前擺著三只酒杯,分別是盛紅酒、啤酒和白酒的,每喝一口,就有服務生走上前來笑容可掏地問一句:先生,給您倒紅酒,倒啤酒,倒白酒?弄得袁一明很不自在。他對服務生說,我只喝啤酒,把紅酒杯和白酒杯撤了吧,服務生就跟沒聽見似的,照舊走過來笑容可掬地問先生給您倒紅酒,倒啤酒,倒白酒?
最讓袁一明感到吃驚的卻不是這里的排場,而是他的哥哥姐姐們和這里的排場完全配套的表情和氣質(zhì)。他們熟練地喝著五糧液、人頭馬,優(yōu)雅地微笑著,低聲地談話,神色間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似的。袁一明舉杯敬酒,不說感射大哥,卻說感謝二叔,他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好日子。于是大家都笑了,袁一明的大姐趁機勸道:“小明,二叔是最器重你的,總說咱們家就出了一個會寫文章的,你還是過來給二叔當秘書,一個月掙的頂你在報社掙一年的?!?/p>
大哥也說:“就是就是,小明,你還是來二叔的公司吧,別在報社掙那一壺醋錢了?!?/p>
袁一明不置可否地笑,沖哥哥姐姐舉杯,說:“你們都成大款了,今后還能沒我吃飯的地方?”就一仰頭喝了那杯酒。
至今回憶,那天在飯桌上的話題就是一個錢字。其實也是,如果不談錢,就不是當代的中國人了。一切話題都不會真實。那天,他的哥哥姐姐們臉上全都顯露著幸福,是啊,現(xiàn)在像他們這樣幸福的中國人不多啊。袁一明看著大哥簽支票結賬,眉宇間淡淡的,有著因為慣熟而生的無所謂,那無所謂里卻張揚著優(yōu)越。是啊,現(xiàn)在能用支票結賬的中國人也不多啊。那頓飯花了八千多塊錢,袁一明一年的工資。
那天運生到底沒來,袁一明的心中悵悵的。
運生是二叔的兒子,袁一明的堂弟。確切地說他是二嬸的兒子,二嬸和二叔離婚以后,運生判給了二嬸,這么些年一直跟著二嬸,跟二叔父子倆走動不多。他比袁一明早兩年研究生畢業(yè),分配工作沒去,自己折騰買賣呢。袁一明對他這個堂弟別有一種親切之情。三天后,他和運生在一家小酒館見了面。沒有服務生一遍遍問要紅酒要啤酒要白酒,兩個人喝著廉價的本地啤酒。袁一明覺得自在多了。他打量運生,覺得他這兩年一定很累,年輕的臉龐都透出滄桑來了。
袁一明給運生倒上酒,問:“你這是何苦,找一家單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牟缓???/p>
運生苦笑:“我媽已經(jīng)提前退休了,每月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資。我繼父就是那點死工資,文聯(lián)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上高中,學校三天兩頭要錢,物價又漲得厲害,我要不跑點買賣,家里的日子就太緊巴了。”
袁一明試探著問:“二叔不接濟你們點兒?”
運生不置可否,端起酒杯來干掉了。
袁一明嘆一口氣,又說:“你應該常去看看二叔,你是不是挺恨他的?”
運生搖搖頭:“我真不是恨他。我爸現(xiàn)在特狂,所以我不想見他。他以為腰里揣滿了錢就能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將來有他吃虧的那一天?!边\生說這話時,目光空茫,說著又端起了酒杯。袁一明端起杯來和他碰了一下,有些了解了運生和二叔之間那種割不斷的父子親情。
3
袁一明回到春江市,才算真正觸摸了他二叔的風光。在此之前雖有耳聞,總覺得與自己無關。回來之后,躲也躲不掉的二叔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圍繞著他,找工作,出外應酬,表面上和二叔毫無瓜葛,但在別人眼里,他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從不習慣到麻木,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不自覺地使用這個身份了,他發(fā)現(xiàn),許多不可能的事情一提“袁家梁”這個名字,就變得容易了。惹得袁一明不時在心里感慨:成者王侯敗者寇哇,誰能料得到二叔的今天呢。倒退十幾年,袁家梁還是袁氏家族一個敗類的形象。
認真起來,袁一明心里是仇恨二叔的。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他父親的死,跟二叔有直接關系。袁一明的父親“文革”前在春江市任市委秘書長,“文革”中被整得很厲害,打倒“四人幫”以后,“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干部紛紛官復原職,當時一起挨整的一個老上級顧念“牛棚”中建立起來的階級感情,就把已經(jīng)恢復了職務的袁一明的父親,提成了市委副書記兼副市長。袁一明的父親袁家棟是一個作風謹慎工作扎實的人,政績頗著,是幾個副職里最有希望提升的,如果后來不是袁家梁出了問題,他很可能現(xiàn)在就是一個離了休的市長或者市委書記。然而事實上是,他只做了兩年半的副市長,就因為他弟弟的經(jīng)濟問題,被對手整下臺了。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袁家棟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一直郁郁不樂。后來索性辦了病休,在家養(yǎng)花養(yǎng)魚。只是鮮艷的花和活潑的魚都沒能調(diào)整了袁家棟的灰色情緒,1987年春天,他的花兒開得最熱烈的一個日子里,袁家棟突然中風不語,從此默默地躺了八年多,再后來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和他一生相親相愛的老伴也郁悶成疾,第二年腦出血病故了。
袁一明還記得,那是1978年,二叔當了九年兵,轉業(yè)回到了春江市,是個副連級干部。這之前的一天,二嬸來找父親,商量二叔的工作問題。二嬸跟二叔的婚事是父親給撮合的,二嬸原來是市委機關的打字員,被父親看中了,就托人給二叔介紹。打字員高高興興地和二叔見了面,羞羞答答地相中了二叔,紅紅火火地和二叔結了婚。打字員就成了袁一明的二嬸,二嬸就不再打字,調(diào)到辦公室管打字員。
袁一明記得那是七月份,他正放暑假呢,很熱的天氣。父親坐在院子里,手里拿著蒲扇,呼呼地扇著風。袁一明看著二嬸,覺得她長得很像他們班里的賈麗麗。賈麗麗是他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和小小的紅紅的嘴,特別愛向老師問問題,問問題的時候也是這樣恭恭敬敬的,就像二嬸跟父親說話的時候一樣。
二嬸說:“哥,天真熱啊?!?/p>
父親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您身體好吧?”
父親又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家梁快回來了,您看讓他去哪個單位好???”父親停下手中的扇子,說:“我想過了,先讓他到市委組織部當干事吧,家梁腦子好使,在組織部進步快?!?/p>
二嬸笑了:“那敢情好,家梁就是個干部苗子?!?/p>
二嬸很髙興地走了。
父親和二嬸都沒有料到,在那個炎熱的午后,他們兩個替二叔設計的路,二叔根本就不以為然。二叔轉業(yè)回來就去了啤酒廠,沒跟任何人商量。為這事,二嬸跟二叔吵了一架,父親也跟二叔發(fā)了火,罵二叔沒出息,目光短淺。但二叔還是堅持去了啤酒廠,當了汽車隊副隊長。一年之后,當了汽車隊隊長。那年月,汽車司機是一個很吃香的職業(yè),汽車隊長就更吃香了。東西南北到處跑,可以買許多便宜東西回來。那時候袁一明的爺爺還活著,把二叔好一頓臭罵,說你沒有大出息,開什么車?有出息的要坐車。
現(xiàn)在想來,如果二叔真的聽從了父親和二嬸的安排,也許就沒有他今天的輝煌了。性格即命運,這是一條命中率很高的真理??赡芨赣H和二嬸都錯了,二叔不是什么干部苗子,而是天生就該經(jīng)商的。袁一明聽奶奶講過,二叔從小就愛錢,但他從不胡亂花錢,爺爺奶奶給他的零用錢,他總是攢在一起,做他想做的事。奶奶說二叔有一次攢夠了一塊錢,就拿這一塊錢買了一本稿紙,合一分錢一張。上作文課的時候,二叔就二分錢一張賣給沒帶稿紙的同學們,用這一塊錢賺了一塊錢。也許這就是二叔最早的原始資本積累行為吧。
人一旦和錢產(chǎn)生了愛情,就難免會像熱戀著姑娘的小伙子一樣被沖昏了頭腦?!熬訍圬?,取之有道”的金玉之言就會被拋在腦后。袁家梁只當了半年的汽車隊長,就出事了。他倒手轉賣了一輛已經(jīng)報廢的解放牌汽車,從中撈了好處,當時,汽車還是國控物資,這事就有點麻煩。兩個月后,袁家梁就被收審了。
袁一明記得,那天還是二嬸,匆匆忙忙地來找父親。那天袁一明看著二嬸不像賈麗麗了,二嬸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周圍有了黑眼圈,不僅是恭恭敬敬的,還帶了乞求。
二嬸說:“哥,歇著呢?!?/p>
父親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今天真冷啊?!?/p>
父親又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家梁被收審了?!?/p>
父親的眼皮抖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
二嬸說:“哥,你得想想辦法啊?!?/p>
父親抬起頭來,看著漂亮的弟媳婦,嘆了口氣說:“家梁他是自作自受啊,給他點教訓也好,省得以后出更大的事?!倍鹩悬c急了,說:“哥,你可不能不管啊?!?/p>
父親沉默良久,才說:“我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這點黨性原則我還是有的。家梁的事有法管著呢,我還能干涉法律?”
那天二嬸是紅著眼圈走的。袁一明覺得二嬸很可憐。二嬸是帶著他們的孩子運生一起來的,運生和袁一明一樣還在上小學。運生一直緊緊地牽著二嬸的手。
后來,又陸續(xù)有人找過父親,替二叔求情,讓父親替二叔打點。父親一概拒絕了。
兩個月后,二叔被判了七年徒刑。
多年之后,袁一明問過父親,當年為什么不替二叔活動活動,父親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一句:“有時候,一步一個陷阱啊?!痹幻髀牭靡活^霧水。
袁一明又問二叔,當年父親為什么不肯替你講情?二叔苦笑:“怎么沒講,否則至少要判十五年。他那么小心,還是沒在臺上呆住?!闭f著,二叔的臉就暗了下來,“你爸是吃了我的牽累,不然他是會當市委書記或者市長的,至少不會退下來那么早,也不會走得那么早。”
袁一明這才明白,父親當年說不管二叔的事是做給別人看的,他是托了最可靠的人去辦這件事的。但是正如二叔所說,他那么小心,連二嬸那里都沒露一個字,還是被對手整下臺了。
二叔的經(jīng)濟問題成了擊中父親的靶子,父親的政治對手借此大做文章,在二叔入獄第二年,終于把父親整下了臺。父親賦閑在家,終日郁郁。那天,二嬸又來找父親,手里牽著運生,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袁一明突然覺得,二嬸老了。
那是袁一明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無常。
“哥,在家呢?”
父親嗯了一聲。
“哥,你注意點身體?!?/p>
父親又嗯了一聲。
“哥,我和家梁……離了?!?/p>
父親手里的煙灰噗地落在地上,良久微微點點頭,沒說話。
“運生判給我了?!?/p>
父親的目光就落在運生身上,還是沒說話。
二嬸拽過運生,說:“跟大伯再見?!闭f完二嬸就走了。父親也沒有起身送她。
二嬸后來嫁給了一個詩人,在文聯(lián)上班。那詩人死了老婆。據(jù)說二嬸如果不嫁給那個詩人,當時市委組織部一個副部長已經(jīng)看中了二嬸,后來那個副部長調(diào)到省里當了更大的官,二嬸挺后悔的。其實怪二嬸太心急,她完全可以嫁一個條件更好些的,二嬸長得好,好嫁人的。
袁一明問過二叔,二嬸究竟有沒有愛過他。事隔多年,袁一明以為二叔應該不在乎這個問題了。但二叔臉色突地一暗,說:“也許愛過吧。但是她可能更愛你爸爸的地位?!逼鋵嵲幻饕彩沁@么想的,否則二嬸不會在父親剛退下來的時候就和二叔離婚。但他不明白,二叔既然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一點,為什么還對二嬸念念不忘。袁一明看得出來,二嬸仍然是二叔心口永遠的痛。
其實那時候二叔已經(jīng)是袁爺了,袁爺不缺女人,許多女人爭著往他懷里撲。袁一明有一次到二叔的住處去看二叔,二叔隔了好久才給他開門。袁一明進屋一看,一個女孩正在床上低頭坐著,長發(fā)凌亂,面頰潮紅,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二叔大大咧咧地說:“小明,這個比你二嬸還漂亮吧?”那女孩也不惱,抬起頭來佯嗔瞪了二叔一眼,二叔哈哈地笑了。
趁二叔去衛(wèi)生間,袁一明仔細打量這個女孩子,覺得她很像春江市正走紅的一個女歌星,就逗她:“走在街上,備不住我會找你簽名呢,你長得有點像凌雪。”
不料那女孩淡淡一笑:“我就是凌雪?!?/p>
袁一明看她不像開玩笑,再細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凌雪是春江市當時最紅的歌星,歌唱得好聽,人也長得甜美,袁一明以往見她都是在電視機的頻道里,覺得是天仙般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的,誰料得猝不及防地在二叔家的床上撞見了。
袁一明心里很不舒服,事后分析,可能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凌雪如此年輕漂亮,如此有成就,卻和二叔這個大她一倍還多的老頭睡覺,而不是和他袁一明。他不無惡意地對凌雪說:“凌小姐難道還缺錢花?怎么也做這種事情?”
沒想到凌雪絲毫不以為然,還是那么淡淡地笑著:“和錢沒關系。袁爺是個真正的男人,能和袁爺這樣的男人睡覺,是我的榮幸?!?/p>
袁一明承認,他被打敗了。誰是真正的男人,自己說了是不頂事的,得由女人說了算。但他還是不明白,他二叔除了錢以外,還有哪些男人的標志。比如他下邊那個東西,袁一明不懷好意地想,一定已經(jīng)“微軟”了。
還讓袁一明不能明白的是,能讓他這個血氣方剛的碩士研究生也嫉妒的二叔的艷遇,卻不能消除二嬸在二叔心里留下的陰影。
4
不管袁一明多么不情愿,找他二叔拉贊助這事終歸是領導交辦的工作,袁一明決定去找找看,行不行的也有個交代。晚上下班后,袁一明在食堂草草吃了點飯,就打了個車去找他二叔。袁家梁住在城西的一個新建的別墅區(qū)里。聽人說,這座新建的別墅區(qū),老百姓給起了一個或褒或貶的名字:款爺樓。其實這片別墅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花園區(qū)。
二叔住的是一座西式的三層小樓。外面是一道兩米高的灰磚院墻。袁一明第一次來時就在心里核計過,這一處別墅得多少錢啊。他努著勁給作了個三百萬,一問他大哥,大哥笑了,只說:“光地皮得多少錢?你的手筆也太小了?!钡降滓矝]告訴他多少錢。
因為撲了幾次空,袁一明事先給袁家梁的秘書白云打了個電話,約定了時間。白云一聽是他,在電話里就笑:“你是董事長的親侄子,還用我在當中傳話?”
袁一明饑諷道:“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啊?!?/p>
并非袁一明有意刻薄,他和白云之間,有一層非常微妙非常尷尬的關系。白云是他的高中同學,也是他們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學校里公認的?;?。當時追白云的男生加起來有一個連,但白云是出了名的“冰美人”,跟誰都冷冷的。袁一明那時是學校里有名的才子,詩寫得很好,和白云一起都是學?!靶略隆痹娚绲?。就有同學拿“才子佳人”開他們倆的玩笑。袁一明那時一心只讀圣賢書,聽了也就一笑,不予理會。白云是被男生們捧慣了的,他這冷淡的態(tài)度反倒激起了白云的好奇心,開始制造各種機會和他在一起。有一次白云紅著臉遞給他一首詩,他以為是給詩社寫的稿子,就打開來看,卻是冰心的“相思”:
躲開相思,披上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小徑里明月相窺,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地寫遍了相思。
袁一明莫名其妙地看著白云,不知道她抄這首詩來干什么。白云上唇咬著下唇,似嗔似喜地瞪他一眼,袁一明那顆少年的心忽地狂跳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么好的運氣會落在他這個傻小子身上。袁一明趁熱打鐵,第二天就把一張電影票夾在紙條里塞給了白云,紙條上寫著:我的幸福取決于我身邊那個座位是空著,還是有人。
正值懷春妙齡的白云被這浪漫的攻勢擊潰了,那天晚上不僅袁一明身邊的座位沒有空著,他的手也沒有空著,一直攥著白云柔若無骨的小手。
從此以后兩個人常去看電影,但常是一直到電影結束,誰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其實他們不是喜歡電影,而是喜歡電影里的黑暗,在黑暗的遮蓋下,他們可以大膽地進行那個時候的青年人在明處還不大敢做的事,比如擁抱,接吻,弄得兩個人都熱血沸騰。但他們都克制著,沒有越過最后那道防線。后來,兩個人同一年考上了大學,白云考中了本市的工業(yè)學院,袁一明則考到了北方的新聞學院。最初,熱戀中的兩個人乍一分開,鴻雁傳書自然忙壞了郵遞員。那信中滿紙的卿卿我我讓別人看了酸得掉牙,兩個人卻渾然不覺,兀自捧了讀著解渴。但時間不長,白云的信突然就少了,偶爾一封,也是淡淡的,簡單的問候兩句,說說學習生活情況,那些燙人的情話竟是一句也沒有了。袁一明雖然不解和痛苦,但年少氣盛,加上新鮮的大學生活,也就賭氣不問。這種情況持續(xù)到暑假,袁一明放假回家之前,給白云打了一個電話,回到家里就等著白云來找他,可白云竟一直沒有露面。袁一明沉不住氣,向一個高中同學打聽白云的情況,那同學大吃一驚,直拿打量恐龍的眼神打量他,說:“你不知道?”袁一明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什么?”那同學不可置信地搖頭說:“這是你們家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后來見他確實蒙在鼓里,才告訴他說,白云早就退學了,在他二叔的公司當秘書呢。
袁一明除了吃驚,也覺得不解,就算白云退了學到他二叔的公司,也不該不理他呀。他給白云打了個電話,白云竟毫不掩飾她的冷淡:“你回來了?我很忙,怕是沒時間去看你了?!痹幻鞣畔码娫?,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他和白云的關系完結了,但他鬧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之驕子袁一明決不會厚著臉皮死纏爛打,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現(xiàn)在,見二叔要先通過白云,多年來堆積在袁一明心里的那點不平之氣不自覺就冒了出來。他也知道自己有點沒道理,白云怎么是小鬼呢,他前兩次沒見到二叔和白云也沒有關系。
白云見他如此說,就不再笑,改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好的,你晚上八點來吧,董事長那個時候在家?!本头帕穗娫挕?/p>
5
放下袁一明的電話,白云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白云最初毅然決然放棄了學業(yè)到藍天集團應聘,完全是沖著藍天集團的名頭去的。她當時就意識到,藍天集團面向社會招聘,而且招聘的是秘書崗位,這機會太難得了。她若放棄了這次機會,畢業(yè)以后很難再找到比這更好的工作。但直到她如愿進了藍天集團,才意識到她這一舉動的真正意義,是由此結識了袁家梁,并得以在他身邊工作。
回想起那次應聘,白云的唇邊浮起一個勝利的微笑。
那年藍天集團在本市的報紙上登招聘啟事,招聘一個女秘書,前來應聘的竟有八百多人。白云第一天去了,混在人群中把藍天集團的情況摸了個大概;白云第二天又去了,冷眼觀察了一天這次招聘的主考薛劍詩,并把前來應聘的年輕姑娘們的服裝發(fā)式捉摸了個透。白云第三天再去,招聘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她往薛劍詩跟前一站,就感覺到了沉著老練不動聲色的薛劍詩微微一震。白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頓時覺得心情像朵花兒一樣一瓣一瓣地綻開著,她想,她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藍天集團的大門了。
白云姑娘為這次應聘是做了精心準備的。她想薛劍詩幾天之內(nèi)見了幾百個姑娘,她就一定要從那些庸俗脂粉里脫穎而出。白云那天穿了一件質(zhì)地很好但樣式簡單的素白連衣裙,合體的剪裁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那窈窕修長的腰身。頭發(fā)簡單地披下來,清湯掛面式的順滑清爽。天生麗質(zhì)的自信讓她敢于素面朝天,臉上干干凈凈的,正是“淡著衣衫淡羅裙,淡施脂粉淡點唇”。白云只在領口處悄悄別了一枚鮮紅的玫瑰胸針,但在這一身素白當中,那一點鮮紅就美得分外攝人心魄。這時她似不經(jīng)意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白皙修長的手指盡頭,也是涂了那樣鮮紅的一點,與玫瑰胸針遙相呼應。白云從薛劍詩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她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薛劍詩記住了白色的底幕上那兩點醒目的鮮紅。
薛劍詩看過她的材料,只問了她三句話:“你已經(jīng)辦了退學?”
白云點點頭:“是的?!?/p>
薛劍詩又問:“你知道來應聘這個崗位的人很多嗎?”
白云淡淡地一笑,絲毫不在意地答道:“知道。”
薛劍詩追問:“你的機會只有幾百分之一,你自己斷了后路,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成功你該怎么辦?”
白云迎著薛劍詩的目光,平靜地說:“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自斷后路,是告訴自己,我只能成功?!?/p>
薛劍詩點點頭,告訴她回去等消息。
三天以后,白云接到了通知,讓她參加復試。白云料到既然是給董事長招秘書,這一次董事長必將親自主持復試。于是她換了一身米色的高檔職業(yè)套裙,這顏色柔和親切,令人覺得可靠。腰間細細地扎了一條帶子,有一個小小的亮亮的扣袢,莊重里就透出了活潑和時尚。頭發(fā)還是披下來,只是從兩邊各取了一縷用一枚精巧的發(fā)卡卡住,嫵媚里顯露了精干利落。白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端莊和穩(wěn)重、成熟和朝氣都用服裝闡述清楚了,才出了門。
但白云推開藍天集團小會議室的門,見到袁家梁的時候,就覺出了自己這番心思的多余。這世界上有薛劍詩那樣的男人,他們敏銳、鋒利、準確、細致入微,你的一切都在他的視野里。也有袁家梁這樣的男人,他們是混沌的,散漫的,大而化之的,視而不見的,你的存在似乎全不在他的眼里,他的存在卻無時無刻都在你的心里,并且讓你緊張。袁家梁只微微撩了撩眼皮,然后就低下頭漫不經(jīng)心地翻弄白云的材料,懶懶地問:“聽說你大學沒上完就來應聘了,簡直是胡鬧嘛?!?/p>
白云靜靜地回答:“我認為能來藍天集團工作,比上大學更重要?!?/p>
袁家梁笑了:“能考上大學也不容易呀,你不上完學就來應聘,不可惜你的學業(yè)?”
白云也淡淡一笑:“可惜。但如果因此失去了這個工作崗位,會更可惜。”
“當我的秘書是很苦很累的。”
“可工資不是很高嗎?”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白云:“你這人喜歡錢?”
白云順勢倚在墻上,兩手抱在胸前,直視著袁家梁的目光:“這有什么不對嗎?袁董事長難道不喜歡錢?”
袁家梁帶著好玩的神情看著她,故意說:“我的員工應該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不是金錢?!?/p>
白云輕蔑地笑了:“您的員工如果真的這么對您說,您就應該考慮解雇他了,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就是另有所圖。我付出勞動,您付出金錢,這才是最牢固的結合方式,您就可以相信,我一定會把工作做出色的,因為我需要從您這里拿到錢?!痹伊翰粍勇暽卣f:“白小姐,我很欣賞你的坦率,但是,應聘的人很多,而我只招一位秘書,所以請你做好心理準備?!?/p>
白云平靜地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知道您只招一個秘書,但這一個肯定是我。”
袁家梁淡然一笑,恢復了他的漫不經(jīng)心:“白小姐很有信心啊??上н@個問題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會錄用你?”
“我有思想,有能力,而且,我長得漂亮?!?/p>
“長得漂亮也能算數(shù)嗎?”
“當然。每天看著一張漂亮的面孔總比看著一個丑八怪要賞心悅目。而且,男人不都喜歡漂亮的女人嗎?”
袁家梁又忍不住笑了:“我是招女秘書,又不是找女人睡覺?!?/p>
白云波瀾不驚地吐出幾個字:“如果你愿意,和你睡覺又有什么關系?”
袁家梁不禁愣了愣,說:“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p>
白云笑笑:“我這人注重目的?!?/p>
袁家梁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那好,今天晚上你到公司十一樓的1101房間,來陪我睡覺,你敢來,我就敢錄用你?!?/p>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下一個?!?/p>
白云是一個善于把握機遇的人,但當時她究竟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真的面臨抉擇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她不知道這一步邁出去等待她的將會是什么。她不相信袁家梁會真的有所舉動,但她也不能完全不做這種心理準備。她不能不計算,她的賭注已經(jīng)下得太大了,她已經(jīng)為之放棄了學業(yè),如果真的再搭上自己,這筆買賣還劃不劃得來。
她站在鏡子前面,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著,沉思著,拷問著。她看著自己的影像,突然意識到她是想去的,想在今天晚上會會袁家梁。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想可能是因為好奇,她到底要看看,袁家梁會對她做什么。但到最后,她不得不承認,是袁家梁那種大氣的漫不經(jīng)心,在瞬間就吸引了她。她甚至想,袁家梁即使真的對她做什么,她可能也是不會拒絕的。
白云在脖子上和手腕上淡淡地抹了一點CD香水,一甩頭發(fā)就出了門。她強抑制住心跳,輕輕叩響了藍天集團十一樓的1101房間。門開了,她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心情抬頭看著來給她開門的這個人,一下愣住了:薛劍詩正帶著一種了然的微笑,靜靜地看著她。她進了屋,四處看了一下,袁家梁沒有來,她松了一口氣,同時莫名其妙地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薛劍詩請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對面,打量了她許久,才開口道:“這份工作對于你真的那么重要嗎?”
白云馬上把自己收了起來:“薛經(jīng)理指什么?是我敢于晚上獨自來公司嗎?我想您應該明白,這是基于對袁董事長那樣一個高貴男人的信任?!?/p>
薛劍詩尖銳地問:“如果今天晚上我真的讓你和我睡覺呢?”
白云笑了,是那種放松的、了然一切的笑。她端起薛劍詩給她沏的茶,悠悠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你不會。薛經(jīng)理,你就像一臺精密的儀器,除非出了故障,否則永遠不會做出分外的事。今天晚上你來見我,也不過是奉了袁董事長之命。”
薛劍詩不得不承認,在年輕的女孩子當中,白云的敏銳是一流的。他有點把這個女孩放在了眼里。接下來的談話中,薛劍詩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白云對藍天集團的情況居然了如指掌。薛劍詩不禁暗暗嘆服:這真是個有心人。
白云就這樣如愿進了藍天集團。能在眾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袁家梁是看中了她的聰明和膽識。袁家梁認為,漂亮的女人很多,聰明的女人很少。既漂亮又聰明的女人,就是這個世界的珍寶了。
回想起和袁一明的愛情,白云覺得心里溫溫的,卻再也沒有了當初那種沸騰的感覺。這種溫溫的情緒,源自對青春的回憶,對那逝去了回不來的歲月的淡淡的惆悵,像一幀發(fā)黃的老照片帶給人的感覺。白云知道,這不是愛情。當時的狂熱,也只證明了自己的年輕。白云想起一本書的名字——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白云是認識了袁家梁以后,才明晰了自己的感覺的。她每天跟隨在袁家梁身邊,出入各種場合,覺得袁家梁一舉手一投足都在詮釋一個概念:男人。見識了袁家梁這樣的男人,她覺得袁一明只能算個孩子。袁一明的熱情,袁一明的沖動,袁一明的好勝,與袁家梁的水波不興,袁家梁的不動聲色,袁家梁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相比,就變成幼兒園的把戲了。白云最初是無意識地拿著袁一明和袁家梁比較,后來她忽然覺出了自己的荒誕:袁家梁是袁一明的親叔叔,自己是袁一明的女朋友,自己是無權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做比較的。
然而感情就是這樣毫無道理可言的一種東西。當白云再想起袁一明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了那種欲罷不能的狂熱。甚至后來,袁一明的影子已經(jīng)不再跳出來打擾她了,取而代之的是袁家梁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白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給袁一明寫那些綿綿情話,她并不覺得歉疚,她認為人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她只有一點擔心,怕袁一明會對袁家梁說什么。
這個時代對于白云這樣的女孩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常情常理能夠束縛她們了。她們要什么就去拿,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沒有什么顧忌,對他們來說,“需要”本身就是理由。讓她苦惱的是,袁家梁對她的暗示總是視而不見,似乎完全不知情,這讓白云陷入了無盡的困惑。她不相信袁家梁會無視她的感情,但她又摸不透袁家梁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一次,她和袁家梁陪客戶吃飯,中途客戶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她和袁家梁,她沒有征求袁家梁的意見,要了一瓶法國紅酒,給自己和袁家梁都倒了一點。紅酒在晶瑩透明的高腳玻璃杯里泛著潤澤的光,白云舉起杯來沖袁家梁照照:“董事長,漂亮吧?這應該就是愛情的顏色。你說人多殘忍啊,把這么漂亮的液體埋在不見天日的地窖里二十年之久,然后享受她的苦澀?!闭f著,一仰頭把這口酒灌了下去。
袁家梁不易察覺地笑了笑,把沒有沾唇的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淡淡地說:“白小姐,你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p>
白云借著淡淡的酒意,全然拋開了平時的分寸感,直視著袁家梁說:“你為什么不敢面對?”
袁家梁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說:“白小姐,我給你講個笑話吧?!?/p>
白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袁家梁眼里含著一點笑意,慢悠悠地說:“蒼蠅一家正在吃飯,小蒼蠅指著遠處的藍天問大蒼蠅:‘媽媽,那是什么?’大蒼蠅說:‘那是藍天?!∩n蠅又指著花園里的花問大蒼蠅:‘媽媽,那又是什么?’大蒼蠅說:‘那是玫瑰花?!∩n蠅就嘟著嘴說:‘媽媽,世界上這么多美好的東西,我們?yōu)槭裁匆允耗??’大蒼蠅語重心長地對小蒼蠅說:‘孩子,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么惡心的話題?!?/p>
白云有些發(fā)愣,不知道袁家梁要說什么。袁家梁看著她不明就里的樣子,忍住笑又慢條斯理地重復了一句:“孩子,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么惡心的話題?!?/p>
白云一下子明白了,袁家梁是在針對她剛才的話。白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來說:“您說得對,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么惡心的話題。咱們走吧?!彼龥]像以往一樣,走在袁家梁的后邊,走到門口時搶上一步為他打簾子,而是幾步搶到前頭,一頭扎進了飯店外邊的黑暗里。因為她覺得眼淚已經(jīng)涌了上來了。
白云是個聰明女子,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在袁家梁跟前流露過什么。如此得之不易的工作,她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而輕易失去它,她知道如何克制自己。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心事一波一波涌上來,攪得她輾轉反側。
袁一明今天打電話時冷冷的態(tài)度,越發(fā)搞亂了她的心。那熟悉的聲音勾起她許多的回憶。她承認,袁一明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對她也好,遺憾的是她不愛他了。她理解他的憤懣,她也忐忑著,不知道袁一明會不會在袁家梁那里說她什么。
袁一明來到二叔家門口,下意識地抬腕看了看表:八點整。他解嘲地搖搖頭,覺得這人有了身份就是不同,和家人見面也要預約。不知為什么,這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那個夏天二嬸來找父親的情景,恭恭敬敬的,像個小學生。
他抬手摁摁門鈴,就聽到屋里響起一陣柔曼的音樂,隨后門就開了。二叔的保姆秀芬安安靜靜地微笑著,把他迎進屋里。袁一明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秀芬問:“您喝什么茶?”袁一明大大咧咧地說:“隨便,白開水也行?!毙惴倚α诵Γ∵^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先用開水溫了杯,然后倒上水,又打開一只茶葉桶,拿一只茶匙撥了些茶葉在杯里,蓋上蓋子,遞給他。這一整套的程序看得袁一明有些發(fā)愣,問秀芬:“先放水后放茶,這是什么沏法?”秀芬笑笑說:“這是今年的新碧螺春,葉子嫩,先放水后放茶,省得把茶葉燙壞了。袁先生說過,這叫上投法。”
袁一明就有些感慨。二叔已經(jīng)講究到茶葉的沏法了,何等風雅。這和前些年那個剛當兵回來的二叔真的不是一個人了呀。然而最讓袁一明驚訝的卻還是秀芬。二叔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娶,這件事始終讓人弄不懂。按說,像他二叔這樣有錢的一個時代寵兒,在別人眼里不定娶了幾回又離了幾回了呢。有人勸他,說你總該找個人伺候你吧,二叔無可無不可地說也對,后來,二叔的家里就多了個秀芬。秀芬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相貌平平,在袁一明看來,她能長期留在二叔家里當保姆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且不說二叔用人非常挑剔,就算他不挑剔,整天被美女包圍著的二叔能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村女人守著他做他的保姆,袁一明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有什么魔法。
不僅袁一明,許多人都鬧不懂袁家梁這樣一個人為什么偏偏挑了秀芬做他的保姆。按說,袁家梁喜歡的女人很多,喜歡他的女人就更多了,其中有看中了他的錢的,也有不少就是喜歡他這個人的,表示愿意伺候他一輩子。但他從未跟任何一個女人長久過。袁家梁交往過的女人無數(shù),但他從不把女人帶到他的別墅里去,他的別墅只有兩個女人可以進去,一個是她的秘書白云,另一個就是秀芬。誰也不知道他看中了秀芬的什么,但確確實實,他就是拋開了那么多想要照顧他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單單把秀芬領回了家。
袁家梁和女人交往全憑一日興起,遇到了喜歡的就來往一段。但袁家梁從不強迫任何人,只要那女人輕輕吐出一個“不”字,他立刻就放手。這一點很像一個高貴的紳士。他也從不虧待和他有過關系的每一個女人。曾經(jīng)有兩個近年在國內(nèi)影視圈不大走紅的女明星和袁家梁來往密切,據(jù)說這兩個女明星彼此間還爭風吃醋的,都對袁家梁真有了那么點意思。袁家梁帶著她們國內(nèi)國外地玩了一遍,然后就斷了。但袁家梁打發(fā)的她們很滿意,一個被他送出國去讀書了,鍍金回來身價立即大增,片約不斷。另一個他給一家制片廠投了一大筆錢,拍了一部片子,主角當然是那個女明星。然后他又買通了媒體,把這部片子炒紅了,還在全國得了一個什么獎。一時間各種雜志的封面都是那個女明星的頭像,袁家梁看著這些雜志,那個女明星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笑容看著他,千姿百態(tài)的,袁家梁笑了。據(jù)說那個女明星后來還找過他,說她不要名不要利,只想和袁家梁在一起生活,袁家梁反問她:“如果我是一個窮光蛋,你還會這么說嗎?”那女明星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就走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女人可以不愛男人的錢,但一個男人想讓女人愛卻不能沒有錢。乍一聽似乎有點矛盾,但其實就是這么個理兒。
袁家梁和秀芬的相遇,是帶有一點傳奇色彩的。
確切地說,秀芬是袁家梁撿來的。秀芬是城郊的楊家莊的農(nóng)民。這是個苦命人,嫁過一個丈夫,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那個男人就趕走了她。后來她又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那男人倒是疼她,她也就一心一意地跟他過日子,拉扯他那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不料過了幾年,那男人一場病死了,她就一心伺候他留下來的兩個兒子,給他們洗衣服做飯。誰知一天晚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覺得有人在她身上摸索,她驚叫一聲坐起來,趁著外邊的月光,看清了原來是大兒子。秀芬順手抓起炕上的笤帚,狠狠打了下去,大兒子沒敢出聲,悻悻地走了。秀芬嚇得一夜沒睡,想連夜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可是離開了這里又到哪兒去呢?后來又想,該給他們?nèi)⑾眿D了,娶了媳婦就好了,自己雖然是他們的后媽,也就比他們大十來歲,一個屋里住著,日子久了怎么能不生事。沒想到的是,好歹操持著給他們?nèi)⒘讼眿D,有了洗衣做飯的人,兩個兒子就嫌她這后媽多余了,媳婦們更不是省油的燈,幾個人一合計,就把繼母趕了出來。
秀芬只好露宿街頭,靠撿破爛為生。誰知道撿破爛也是有行業(yè)規(guī)矩的,誰的地盤就是誰的地盤。秀芬不懂,一天正在一個垃圾桶里翻著,沖上來兩個男人,掄起拳頭就把秀芬打翻在地上,嘴里還嚷嚷著:“敢搶老子的飯碗,給你點厲害嘗嘗?!眱蓚€平時卑微猥瑣的男人把拳頭打在秀芬身上,突然覺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們越打越來勁,根本就收不住了。秀芬被打得滿臉是血,開始還哀告叫喊,后來就只能低聲地呻吟了。
秀芬和袁家梁的緣分應該是命中注定的,就在這個時候,袁家梁的車從這里開過。他從車里看見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在地下翻滾,就讓司機停車,放下車門的玻璃,沖那兩個男人喝道:“滾蛋!”
那兩個男人看了看這輛豪華锃亮的汽車和汽車里這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嚇得扭頭就跑。袁家梁把車門玻璃關上,對司機說:“走?!边@時候秀芬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了,他知道她沒有內(nèi)傷。走出幾十米,袁家梁突然又吩咐司機:“往回開。”秀芬還在那里,正拼命拍打身上的土,臉上的血跡被淚水沖得亂七八糟,很嚇人。
袁家梁事后想,他當時讓車倒回去簡直是鬼使神差。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每天的事太多了,他管不過來。都是事找他,他從不主動找事。但那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個撿破爛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讓他有點放心不下。他下了車,向她走過去,她抬起頭帶一點驚恐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袁家梁盡量讓自己和藹一些,問她:“你怎么樣?傷著了沒有?”秀芬的眼淚就又落下來,但她并沒有哭天抹地,只是感激地連連說:“沒有沒有,謝謝您啊先生?!?/p>
袁家梁打量了她幾眼,發(fā)現(xiàn)除了臉上的血跡,秀芬的身上已經(jīng)很干凈了,剛才的泥泥土土都被她弄掉了,就覺得這是個利索人。再看她臉上的神情,雖然剛剛出了事,但還是靜靜的,就問她:“你家在哪兒?。课宜湍慊厝??!?/p>
秀芬搖搖頭:“先生,我沒家?!?/p>
這是袁家梁預料中的,就對秀芬說:“跟我走吧,上車?!毙惴沂裁匆矝]有問,就上了袁家梁的車。事后袁家梁問秀芬:“你就不怕我是人販子賣了你?”秀芬說:“你面善,不是惡人的樣子?!痹伊狐c點頭笑了,就讓秀芬留在了他家。
袁一明見過秀芬?guī)状?,覺得她不愛說話,但很能干,把二叔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干凈。二叔也常跟別人說秀芬能干。袁一明聽大哥說過,二叔開始每個月給秀芬三百塊錢,這么干了三年的時間,秀芬就堅決不要二叔的錢了。二叔問她為什么,秀芬說:“在您這里我不愁吃不愁穿,用不到錢的。再說我都掙了您一萬多塊錢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就算以后不在您這里做了,我也夠用了。在這里有吃有喝已經(jīng)很好了,人不能太貪?!倍迓犃艘恍?,說:“那好,就依你?!睆拇司筒唤o秀芬開工資了。秀芬還是和以前一樣,把二叔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干凈,把二叔的生活打點得很舒服。
袁明達給弟弟袁一明說這些的時候,感慨道:“秀芬這么做,如果不是一種天生的厚道,就是一種農(nóng)民的狡猾。”
袁一明對大哥笑道:“如今這個世道,又有誰能在金錢面前做出厚道的樣子來呢?我相信秀芬是真的?!蓖瑫r在心里感慨,大哥在商場上打了幾年滾,真是變得心機深起來了。
碧螺春在杯子里緩緩舒展著自己的軀體,然后纖細的葉芽就漸漸顯露出好看的嫩綠來了,發(fā)散出若有若無的香味。袁一明看著茶葉優(yōu)雅的舞蹈,記住了這種茶的沏法叫“上投法”,滋味果然不同。同時覺得詫異:原來秀芬是懂得“上投法”的啊。
秀芬用極有分寸的表情和語氣對袁一明說:“您坐,我去通報一下先生。”就上樓去了。
袁家梁的這座三層樓別墅,一樓整個被改造成了一個歐式的會客廳。因為過大,布置了幾根漢白玉的羅馬柱,在視覺上把空間作了分割。然后再利用幾套乳白色的沙發(fā)巧妙地形成了幾個相對獨立的小區(qū)域,使客廳看起來雖然寬敞,但不至于大而無當。二樓是袁家梁的書房和議事廳。袁家梁需要在家里處理一些公務或者需要和人商量一些重要事情的時候,一般就在二樓。三樓是他的起居室,那是只有他自己能進,再就是秀芬進去打掃,連白云也不讓進的。袁一明不知道二叔現(xiàn)在是在二樓還是三樓,沖秀芬笑笑,點點頭,順手抓起一張報紙來看。心里在暗暗感慨,不管什么樣的親情,在發(fā)達之前,是誰想見,一般就可以見面的。而一旦發(fā)達起來,卻要有人通報才能考慮是見還是不見。錢多了,親情卻疏遠了。
不一會兒,秀芬下樓來了,說:“先生正在樓上會客,您要等一下。”
袁一明說:“不忙不忙,我反正沒事?!本陀肿テ鹉菑垐蠹垇砜?。剛看沒幾眼,就聽樓上傳出幾聲慘叫。袁一明一驚,丟下報紙,本能的就要往樓上沖。正在收拾茶幾上的東西的秀芬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袁先生,您的茶涼了吧?我給您換杯熱的。”
袁一明看著秀芬的一臉沉靜,不由得收住了腳步。他看看樓上,又看看秀芬,終于忍不住問:“怎么回事?”
秀芬拿過他的茶杯換上熱水,不動聲色:“什么怎么回事?”
袁一明開始懷疑秀芬的耳朵出問題了,剛才那么大的喊聲她沒聽見?要么就是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剛才出現(xiàn)了幻聽?
正遲疑間,樓上又是一聲慘叫。袁一明這回聽得清楚,確定不是自己耳朵有問題,就又要往樓上跑。秀芬身子一閃,擋在他面前,微微一笑說:“袁先生,您請坐喝茶吧?!?/p>
袁一明狐疑地望著她,確定秀芬是有意的。但不知道她這是心中有數(shù)還是無動于衷。正相持著,樓梯上腳步踏踏地有人下來了,袁一明抬頭一看,是他大哥袁明達和白云一前一后地走下來了。秀芬也回頭看了一眼,就又沖袁一明微微一笑,閃開了。
袁明達看見袁一明,陰陰的臉上有了笑意,招呼道:“嘿,小明來了?!?/p>
白云深深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微微低了頭,咬緊了嘴唇。但馬上又抬起頭來,換了秘書的職業(yè)化的笑容和語氣說:“董事長在會客,馬上就下來?!?/p>
袁一明看著白云,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白云還是那么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以前白云的漂亮是膚淺的,現(xiàn)在則是由表及里的,平添了許多內(nèi)容。更成熟了,也更嫵媚了。這讓袁一明心里有點不舒服,就像看著一件原本屬于自己的珍寶,到了別人手里被打理得越發(fā)光彩奪目了,卻和自己沒有了關系。
袁一明先問大哥:“我剛才聽見樓上有喊聲,怎么回事?”
袁明達淡淡地說:“沒事?!?/p>
袁一明見大哥如此說,料得確實沒事,就轉向白云笑道:“我來過幾次,都沒能見到二叔,今天有勞白小姐牽線,才得如愿,還是白小姐面子大啊,真要謝謝了?!?/p>
白云臉有些紅,“你可是董事長的至親,總經(jīng)理的弟弟,我可跟你開不起這種玩笑,還求袁先生給小女子留條活路。”袁明達也笑了,“小明,你什么時候也學會和女孩子開心了?”
袁一明沖大哥笑:“我開她的心?你看她伶牙俐齒的,是她開我的心?!闭f著,也覺得自己話里含酸,不像個男子漢,就住了嘴不再說。
這時,袁一明又聽見樓梯上有響動,回頭一看,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幾個人。袁一明被駭了一跳:那是幾條大漢,個個都一臉兇相。有一個人被這群人圍在了中央,讓兩個漢子架著。那人耷拉著腦袋,一身血漬。袁一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用疑問的眼光看向大哥。袁明達正在點一支煙,這時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霧,表情很安閑,完全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再看白云,正一手拿手機,一手翻電話號碼本,頭都不抬。
這時那漢子已經(jīng)被拖下樓來,經(jīng)過袁明達身邊時,那漢子突然掙脫開,跪倒在袁明達腳下,哭道:“明達兄,你可要替我在董事長面前講幾句好話呀。我可是為董事長出生入死好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p>
袁一明這才看清,這漢子是張猛,袁明達低頭看著邊上的張猛,微微皺了皺眉,說道:“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
張猛不說話,只是哀哀地看著袁明達。袁明達厭惡地說:“看你平時也是條漢子,怎么這么沒骨頭?”說著用腳踢了他一下,喝道:“站起來!”
張猛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袁一明發(fā)現(xiàn),張猛站起來比他大哥高了幾乎半個頭。就想起一句話:你之所以看著對方高大,那是因為你跪在地上。
袁明達也看著張猛,眼神里漸漸有了內(nèi)容,不再是剛才那空空茫茫的漠然。張猛似乎從這眼神里受到了鼓舞,叫道:“明達兄……”
袁明達移開眼光,沖左右一擺頭,說:“拖出去?!?/p>
幾條大漢上前連拖帶扯地把張猛弄出門去了。
袁一明看著這一幕,恍然覺得自己置身于某個老電影情節(jié)之中,而不是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在。直到張猛被拖出門去了,他才慢慢回過神來??纯创蟾缬挚纯窗自?,他們神態(tài)如常,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袁一明心里不知為什么覺得不舒服。他冷笑一聲,說:“真像電影上演的,被處決之前,都要大嚷大叫幾句,我為黨國立過汗馬功勞啊,我對黨國忠心耿耿啊,再然后,就被拉出去槍斃了?!?/p>
袁明達瞪了他一眼:“小明,你胡說什么。今天二叔心情不好,你說話注意點。”
袁一明哼了一聲坐下了,他不想和大哥頂撞。從小,袁一明就信服大哥,他覺得袁明達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大哥而不僅僅是個名分。假如他很晚了還沒寫完作業(yè),袁明達就會一聲不響地拿過作業(yè)本來替他寫完,第二天再拿出這一部分的知識來問他,如果他果然不會,就一點點地給他講。假如他被壞孩子欺負了,袁明達就會一聲不響地領著他找到那個壞孩子,然后一聲不響地把拳頭砸在那個壞孩子的鼻子上,領著他扭頭離去。但是現(xiàn)在,袁一明覺得大哥越來越陌生了,他變得謹小慎微起來,那種讓鮮紅的鼻血蜿蜒而下的暢快,袁一明很久體會不到了。他自從做了二叔的總經(jīng)理,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孤傲就一天天離他而去了。袁一明暗暗地感慨,人真是無欲則剛啊?,F(xiàn)在的人如果不死死守住這五斗米,恐怕西北風都沒的喝呢。想到這,袁一明甚至有些心疼大哥了。
白云沖他暗暗地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嚴肅點。袁一明擠了擠眼,表示會意。心里有些感動,覺得兩個人還是有默契的。
6
袁一明早就認識張猛。張猛在投奔袁家梁之前,在春江市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他那時是春江市的地痞頭子,仗著從小練出來的一身拳腳,打架不要命,就被一幫道上的小兄弟擁為老大,在春江市橫行霸道的。那回是他手下一個弟兄的老婆跟一個記者好了,那弟兄就跟他說了,他帶著一幫人找到那個記者和那個女人,二話不說就掏出了一把锃亮的刀子。后來聽說是那女人的腿上挨了一刀,傷得也不是特別重,但當時正趕上嚴打,張猛就被抓進去了。據(jù)張猛說,他本來是要廢了那個記者的,誰知他一看,那記者雖然長得文靜清秀,但面無懼色,挺漢子的。那女人更不得了,一看他們?nèi)チ诉€掏出刀子來,挺身就擋在了那記者前面。要不然,張猛怎么也不會對一個女的下手。就這樣,他一刀戳下去,第二刀就下不了手了。他想,他媽的這個小白臉愣是比我那兄弟強,就帶著一幫弟兄走了。
在監(jiān)獄,張猛認識了袁家梁。他去的時候袁家梁是號頭,按規(guī)矩,新去的得把自己的飯省出來,獻給號頭吃。那里邊有一個犯人原來在張猛手下混過,認識,他一去就偷偷把規(guī)矩告訴他了??墒堑搅顺燥埖臅r候,張猛端了就吃,看也不看袁家梁一眼。袁家梁也不說話,兩只眼睛陰陰地看著他,就有旁邊的人走上去把他的碗搶了,遞給袁家梁。張猛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徑直走到袁家梁跟前,袁家梁手里的碗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里。他看著袁家梁,然后就把那碗飯倒在了地上。袁家梁也看著他,兩個人就那么對視著,旁邊的犯人要揍他,袁家梁擺擺手,那頓飯兩個人誰也沒吃。第二頓飯張猛就安心地吃自己的了,再也沒有人搶他的飯碗。事后袁家梁說,當時張猛的眼神讓他想起“捍衛(wèi)”這個詞,讓他覺得這是條血性漢子,他讓步了。
袁家梁比張猛早兩年出獄。張猛雖然混蛋,卻是個孝子,他有一個老媽,快七十了,一身的病。張猛是獨子,在監(jiān)獄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媽。那時候他和袁家梁在號子里形成了兩派勢力,彼此各不服氣,平時話也很少說一句。袁家梁出獄的那天,張猛說:“這里就咱倆是春江市的,出去以后,幫我照看點我老媽?!痹伊嚎戳丝磸埫?,沒說話,默默地收拾了東西,扭頭走了。張猛悵悵地,對他也不敢抱什么希望。
袁家梁卻記住了張猛這句話。他找人打聽到張猛的住處,這并不難,在春江市當時知道張猛的比知道他袁家梁的人要多,見到了張猛的老媽,說:“大娘,您兒子出獄之前,我就是您兒子,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吧?!闭l知道老太太非但不領情,還罵他,說就是他們這些人把他兒子教唆壞的,讓他滾。袁家梁低著頭聽,但不滾,而且月月給老太太送錢。老太太病了,他沒錢叫車,二話不說背起來就往醫(yī)院跑。那時候袁家梁剛從監(jiān)獄出來,離他成為“袁爺”還很遠,自己也是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每個月的一號,他風雨無阻準時把錢給老太太送去。有一個月,已經(jīng)30號了,給老太太的錢還沒著落。能借的已經(jīng)被袁家梁借遍了,除了他哥哥家,他不能跟哥哥張口,他對不起他們一家。袁家梁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眼睛一亮,就奔了醫(yī)院,他想起來身上流的血也能換錢。第二天他把錢拿到老太太跟前的時候,老太太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哭了。說:“孩子啊,你可真是個好人呀,為了我老婆子你都賣血了。你還年輕呢,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不當事兒啊。我老了,活不了幾天了,你就別管我這把老骨頭了?!?/p>
袁家梁后來才知道,天底下就有這么巧的事,給他抽血的那個大夫是老太太的鄰居。他記不住人家,他去的多了,人家就記住他了。
后來也有人問袁家梁,她又不是你親媽,你至于嘛。袁家梁淡淡地說,我親媽沒少給我操心,我一天也沒孝敬著她,就當她是我親媽又怎么樣?其實袁家梁看重的是張猛的托付,人無信則不立,大丈夫要在社會上立足,說了得算。
這么過了兩年,一天袁家梁正在街上走,突然一個漢子攔在他面前,口稱“恩人”,撲通一聲跪下就磕頭。袁家梁被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張猛。袁家梁也不扶他,任他在當街眾目睽睽之下磕完了三個頭,一語不發(fā)地看著他從地上站起來,才說:“你出來了?好,從今以后你媽不用我管了?!闭f完扭頭便走。張猛又攔在他面前,說:“你這么走還不如殺了我。我張猛在這地面上好歹也是個人物,知恩不報豈不是豬狗不如?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火里去得,水里趟得,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天就不起來?!闭f完又跪在他跟前。
袁家梁這才一把攙起他來,說道:“兄弟,言重了。如果你看得起我袁某,咱們就一塊兒干吧?!?/p>
那時候袁家梁已經(jīng)開始跑生意了。當時的生意好做,只要是有點頭腦又下手早的人,幾乎都發(fā)了財。袁家梁開始的時候并不讓張猛干什么,卻月月給他不算低的工資。張猛不要,袁家梁就說,你總得吃飯啊,還得養(yǎng)活老娘。這就不像是張猛報恩,反而是袁家梁養(yǎng)著他了。誰都知道,從監(jiān)獄里出來找份工作不容易。
這么又過了一兩年,袁家梁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就買了車,讓張猛開車。其實他是相中了張猛那一身功夫,明著是司機,暗著是保鏢。那會兒他經(jīng)常帶著一提包一提包的錢走南闖北,他比誰都更清楚錢這東西可能帶來的災難,不是為錢,他怎么會吃了七年大眼窩頭呢。有了張猛,他就安全多了。他知道張猛報恩心切,必會下死力來保他,這步棋是他早就看好了的。袁家梁天生就是個生意人,賠本的買賣從來不做。
張猛也果然忠心。有一年去廣東,袁家梁趕時間,讓張猛連夜開車往廣州趕。張猛知道這段公路晚上容易出事,但他二話不說,開上車就走。快駛出市區(qū)了,張猛突然停下車來問袁家梁:“明天天亮以后去行不行?”張猛沒對袁家梁說,他大腿內(nèi)側有一塊肌肉老是哆嗦。這不是好兆頭,上回他帶著一幫弟兄去找那個記者的時候,這塊肌肉也是這么哆嗦的。結果他打架動刀子那么多次,就那一次被抓了。
袁家梁吃驚地看了看張猛。對他的話,張猛從來沒有打過駁回,今天的太陽是從哪邊出來的?他顯然沒注意到張猛的預感,不快地說:“不行,明天天亮以前必須到廣州?!?/p>
張猛沒再說話,打開車門下了車,從后備箱里取出一個裝工具的破布袋子,掏出里面的板子鉗子改錐,然后鉆進車里,對袁家梁說:“把錢放到這里邊來?!?/p>
袁家梁看著他這一系列的動作,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但看張猛鄭重的樣子,就依了他。從他的密碼箱里掏出四摞被捆成磚頭一樣的錢來,塞進張猛準備的那只油漬麻花的布口袋里。張猛把它們裝好,又把板子鉗子改錐那些工具塞回去,重新放到后備箱里,仔細鎖好,回到車里對袁家梁說:“如果萬一有情況,你千萬別動,省得我還得分神照顧你。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把車弄走?!闭f著,把一把鑰匙遞給他,說:“這是后備箱的鑰匙,你看到了,錢都在后備箱里。”
袁家梁聽得如此說,差點就要吩咐回去了。但一則他確實著急趕路,二來覺得自己剛剛堅持要走,這會兒也不好反悔,就沒說話。他那輛黑色的皇冠很快就淹沒在黑色的天幕之中了,張猛像只機警的豹子,瞪大眼睛,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掃視著道路兩旁的樹叢。兩個人一路無話,只有汽車摩擦路面的沙沙聲,袁家梁很快就疲倦了,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座椅上打起噸來。就這樣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袁家梁突然被一個急剎車使勁晃了一下,他一下就睜開了眼睛,只聽張猛急促地對他說:“你坐著別動,我對付他們。”
袁家梁霎時清醒了過來。他透過車窗向外看去,外邊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再看前面,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三個人一字排開站著,每個人手里都拿著刀子。地下還躺著一個人,正抱著腦袋呻吟。有一個人沖車里嚷道:“你的車撞了人,你給我滾下來?!?/p>
袁家梁緊張地看著張猛,張猛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車外,右手卻悄悄地摸到了發(fā)動機的鑰匙,他暗暗使勁,仗著一身力氣,硬是把鑰匙擰斷在鑰匙孔里。張猛似乎松了一口氣,就要開車門下車。袁家梁急忙拽住他,低聲道:“不能下去,他們看不清車里的情況,不敢輕易過來?!?/p>
張猛掙脫了他,也低聲說:“他們遲早是要過來的,那時候車就會被他們砸個亂七八糟。不如我現(xiàn)在下去,你千萬別動?!闭f完不等袁家梁再說什么,就拉開車門下了車。下車的那一瞬間袖子一抖,手里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把閃亮的匕首。
接下來就是一場惡斗。袁家梁在車里看著張猛以一敵三,身上已經(jīng)挨了好幾刀了。但他跟沒這回事似的,仍然掄圓了跟他們干。其中一個人脫出身來,徑直撲向汽車,拉開車門坐在司機座上。他沒摸到汽車的鑰匙,就從自己兜里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來往鑰匙孔里塞,突然“嗅”了一聲,打開車里的燈仔細看去,然后嘴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街。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副駕駛座上的密碼箱,提起來下了車,跟他的同伙嘀咕了兩句什么,幾個人就走了。躺在地下的那個人也爬起來跟在他們后面跑了。
自始至終,那個到汽車里來的人在慌亂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坐在后邊座位上的袁家梁。袁家梁自知不敵,也不敢聲張,怕給張猛添麻煩。這時見他們走了,忙下車去看張猛。他見張猛剛才還神色如常,這時心里就存了一絲饒幸,希望剛才那幾刀不是太重。他把張猛攙回車里,才發(fā)現(xiàn)張猛臉色慘白。張猛喘息著說:“對不起,我不能開車了。你帶著這車的備用鑰匙沒有?帶著?太好了。拿鉗子把斷了的鑰匙拔出來,然后往回開十來里路,剛路過那里有一個小鎮(zhèn)。咱們不能往前走了,你那密碼箱里沒錢,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p>
事到如今,袁家梁當然不敢再不聽張猛的。他按張猛的話把鑰匙拔出來,然后扶著張猛離開駕駛座,準備他開車,突然發(fā)現(xiàn)駕駛座上全是血。袁家梁有些慌,忙問:“張猛,你怎么樣?傷得厲害嗎?不行,我得先給你止血?!闭f著就手忙腳亂地要找一塊毛巾或者布條之類的東西給他包扎。張猛勉強笑了笑,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了?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F(xiàn)在當務之急不是給我包扎,是離開這里,他們隨時都會再回來的?!?/p>
那次廣州之行因了張猛的緣故,雖遭不測,卻沒有造成損失。車和巨款都保住了。從那以后,袁家梁逐漸視張猛為心腹,或者對于張猛這樣的人來說,你有恩于他,就等于把他的全部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關于二叔和張猛的交往經(jīng)過,袁一明也聽說過一些。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會讓二叔對張猛下這樣的狠手,而且讓張猛這樣一條漢子哭哭啼啼的很不成樣子。
7
這屋里的四個人,好像只有袁一明在為張猛的事犯思量。白云已經(jīng)找到了電話號碼,正用好聽的聲音跟誰說著什么,聽內(nèi)容好像是公事,口氣卻有幾分私密。袁明達還在吸他那支過濾嘴很長的煙,并順手抄起袁一明剛才看過的那張報紙來看。最讓袁一明吃驚的卻是秀芬,她正拿著一塊抹布仔細擦著樓梯上的血漬,臉上淡淡的沒有一點表情,好像那不是血而是水一樣。袁一明想,這女人真是不簡單啊,算得上山崩于前海嘯于后聲色不動了。
正想著,袁家梁同一個黑黑的漢子從樓上下來了。大哥和白云都連忙起身迎上去,秀芬也站起來,靜靜地閃在一旁。袁一明站在他們后面,等二叔看見他了,才招呼道:“二叔?!彼l(fā)現(xiàn),多年不見,袁家梁非但沒有顯老,反而更精神了。
袁家梁顯出幾分意外,笑道:“小明來了?先坐。”就不再看他,徑直陪那黑漢子走出門去了。袁明達和白云也跟出去了。袁一明就問秀芬:“剛才那個人是誰?”
秀芬笑笑:“這不是我知道的事?!?/p>
過了一會兒,袁家梁回來了,身后跟著袁明達和白云。袁家梁沖袁一明笑道:“小明啊,早聽說你回來了,還當記者了,怎么也不來看二叔???”
袁一明苦笑:“我來過多少趟了,您總是不在。這次還是白小姐幫忙啊。”說著,他看了白云一眼。
白云聲色不動。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親熱地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拉他坐下:“我這些日子也是忙了些。怎么樣?報社的工作還行吧?”
袁一明說:“二叔,我還就是為報社的事找您的。我們主任讓我找您拉贊助來了?!本桶褕笊缫蛨F市委聯(lián)合搞青年歌手大獎賽的事說了。
袁家梁笑笑:“小明,要是你個人找二叔要幾十萬,二叔說了算。你這是公事,就跟白秘書說吧,這種事我從來不管。你們是老同學,一定好說話的?!?/p>
袁一明也笑笑,說:“二叔,無所謂,我們主任讓我來,我不能不來。來了,把話說清楚了,答應不答應是您的事,我能交差就行?!?/p>
袁家梁轉向白云,笑道:“白小姐,你看著辦吧。小明是我親侄子,我替他求個情。不過,辦不辦,怎么辦,還是你說了算?!?/p>
白云紅了臉道:“董事長?!庇譀_袁一明皺眉道:“你怎么管這種閑事?”
袁一明說:“我端人家報社的飯碗總得給人家報社干事啊。不過沒關系,你們想給就給,不想給就別給,我回去如實匯報,有話說行了?!?/p>
袁家梁大笑:“按說呢,我這幾年很少答應這種事的。不過咱們要是不給一點,那就太不給小明面子了。在報社那兒小明也沒面子。白小姐,你說呢?”
白云笑道:“董事長發(fā)話了,我怎敢不辦?!卑自普f著,打開她隨身帶著的筆記本電腦,調(diào)出幾份表來看,然后說:“這樣吧,老同學,你明天去找農(nóng)貿(mào)公司的薛劍詩經(jīng)理吧。他近期沒有大的開支預算,這筆錢就在他那里消化吧。明天一上班我就跟他打招呼。董事長,您看呢?”
袁家梁笑:“白小姐還是挺給小明面子的,老同學到底不一樣哦。我替我侄子謝謝你了?!闭f著伸手在白云臉上擰了一下,白云也不躲,反而微微笑了笑。
袁一明突然覺得心里很不舒服。他覺得白云很賤,不再是那個清高的天上神仙般的女孩。一個清高的女孩如果突然變得很賤,那么肯定有她的理由。只是這理由是什么?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卻無從知曉了。
袁一明發(fā)現(xiàn),今天從進了二叔的門,他就一直覺得不舒服。大哥讓他不舒服,張猛讓他不舒服,白云也讓他不舒服。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毛病還是別人出了毛病,反正他就是不舒服。反而是二叔還是以往那個二叔,沒讓他不舒服,但他也知道,所有不舒服的根源都在二叔那里。
袁家梁又對白云說:“白小姐這件衣服真漂亮?!?/p>
袁一明記得大哥跟他說過,二叔每天至少要稱贊部下一句話。袁家梁的理論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被別人注意。袁一明記得這似乎是日本人的管理經(jīng)驗,叫什么“情商”。但他發(fā)現(xiàn),二叔實在沒什么新意,或者是懶得費神思量,經(jīng)常就從部下的衣服和裝飾上找話說。不過這也許是他聰明的地方,沒有哪個人尤其是女人不愿意被別人稱贊漂亮。
白云撲哧笑了:“董事長,這件衣服您至少表揚了三次了?!?/p>
袁家梁不再笑,他對白云說:“一會兒你查一查,我記得明天是中醫(yī)院何院長的孩子過生日,你派個人送點禮物過去。記住,不要送錢?!?/p>
白云突然有些緊張:“董事長,您沒什么不舒服吧?以前何院長那兒咱們都不送東西的。您要找他看?。俊?/p>
袁一明看著白云,覺得她的擔心不是裝出來的。
袁家梁笑了,很舒服地仰靠在沙發(fā)上,攥起拳頭做了個健美動作,對白云說:“我?你看我像有病的樣子嗎?何院長的女兒嫁給嚴市長的兒子了,咱們得未雨綢繆啊?!?/p>
白云松了一口氣,又打開手提電腦,纖細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敏捷地跳動了幾下,等了一會兒,對袁家梁說:“明天是何院長女兒的生日,還是公安局趙局長老婆的生日?!闭f罷看著袁家梁等他表態(tài)。
袁家梁仍然閉著眼睛靠在沙發(fā)上,白云靜靜地站著。良久,袁家梁突然睜開眼問道:“最近咱們有事求他嗎?”
白云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趙局長。她想了想:“暫時沒有?!?/p>
“給他兒子送一套工具書,要重一些的,比如《辭?!肥裁吹??!?/p>
半天沒說話的袁明達插了一句:“這年月《辭?!氛l家沒有?而且是他老婆過生日,又不是他兒子?!?/p>
袁家梁笑:“公安局長家里還能缺了東西?不過是這么個意思,以示咱們記著他呢。管他是老婆還是兒子,送書顯得咱知道他們有文化。愛占小便宜是這些人的天性,送一點他們就很髙興的。”
白云垂手站在一旁,聽袁家梁說完,馬上從包里掏出筆和本子,記了下來,然后對袁家梁重復說:“明天給何院長的兒子送些生日禮物,給趙局長送一套工具書?!?/p>
袁家梁微微點點頭,又合上了眼睛。
袁一明聽說過,袁家梁有一本賬,是專門用來記錄市里關系網(wǎng)的家庭生活檔案的。這些人以及他們的親屬的性格、嗜好、生活習慣、生日祭日等等都記錄得詳詳細細,為他進行人事活動提供依據(jù)。袁一明以前還有些不相信,他對袁家梁的感情雖然很復雜,但終究有骨血管著,本能的他愿意相信二叔是憑本事吃飯的,至少不會這么赤裸裸,把一切都變成交易。今天看這樣子,竟是真的了。二叔談論這些的時候,就像談論晚餐的一道菜是不是對口味,還有大哥和白云,他們的平靜在袁一明看來很說明問題,至少他們不和袁一明一樣是這種事情的旁觀者了。袁一明發(fā)現(xiàn),二叔的生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走進二叔的家,就好像正在走進一張蛛網(wǎng)的中心,這張網(wǎng)通向任何一個角落,能網(wǎng)住任何想網(wǎng)住的東西,每一根蛛絲的每一種形狀都是有預謀的、被設計的。而那只蜘蛛,不動聲色地伏在網(wǎng)中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白云問袁家梁:“董事長,今天沒有什么事情了吧?”
袁家梁淡淡地說:“你可以走了,今天沒事了?!?/p>
袁一明看著白云,突然很想單獨和她呆會兒。不一定要說什么,他只是覺得和白云之間還是有著千絲萬縷的、不同于其他人的牽扯。袁一明也站起來,對袁家梁說:“二叔,那我也回去了,順便送白小姐回家。”
白云怔了一下,忙說:“不用不用,你剛來,呆著吧,我自己回去?!闭f著,看了袁家梁一眼。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好啊,對女士就是要紳士一點,正好你們老同學也敘敘舊?!?/p>
白云怕再推辭下去讓袁家梁起疑,就不再說話,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袁家梁站起來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小明,好幾年不見了,二叔還真想你。明天晚上我沒事,你來和我說說話。今天你回去吧,我也累了?!痹幻魈痤^來看了看二叔,突然覺得二叔很疲憊。他點了點頭。
8
袁一明和白云一起走出袁家梁家,白云也不說話,徑直走到她那輛紅色的三菱小跑車前面,打開車門鉆了進去。袁一明站在另一側的門前,摸索著打開車門,坐在了白云旁邊。白云看他一眼,疏遠而客氣地問:“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p>
黑暗中袁一明覺得臉有點發(fā)燒。這早就不是八十年代了,男人可以把送女人回家當作一個美麗的借口,如今的許多女人都比男人強大啊。袁一明突然笑了,說:“我哪兒有家啊,我就等著你給我一個家呢。”
白云不笑,正色道:“真的,你住哪兒?送你回去以后,我還得趕緊回去趕材料呢?!?/p>
見白云不呼應他,袁一明覺得沒趣,就悶悶地報了個地名。那是他臨時租住的一處房子,圖便宜,地方就偏。但這段距離對于三菱跑車來說就微不足道了,車上的錄音機里一只好聽的薩克斯曲子沒放完,已經(jīng)到了。白云把車停穩(wěn),扭頭看看他,微笑了一下,說:“你慢點兒啊,再見?!?/p>
袁一明沒下車,眼睛直視著車外面的前方,說:“你不到我那里坐會兒?”
白云搖搖頭:“太晚了。我回家真得趕材料呢?!?/p>
車外并不是很黑,今夜的月亮挺好,天藍藍的。被月亮籠著的景物有了一種平時沒有的美感,這樣的氣氛,袁一明覺得有一種情緒正在逐漸蘇醒過來。他慢慢回過頭,看著白云。那樣的眼神差不多就算凝視了,他被這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也被自己感動著。
白云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了,但還是堅持著客氣的職業(yè)化的微笑,裝作什么也沒有感覺到:“真的,不早了,回去吧?!痹幻鞅贿@種表情刺傷了,他收回自己的情緒,笑道:“莫非白小姐對我們的過去還不能忘懷,以致不敢和我坦然面對?否則老同學到了家門口,哪有不進去坐坐的道理?”
這一激正中白云的痛處。“過去”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她想忘懷,但它畢竟存在。而袁一明的出現(xiàn)又在不斷地提醒它的存在。白云看看窗外,決然地一甩頭,打開車門下了車。袁一明在車里又坐了一秒鐘,突然沖著方向盤笑了一下,也打開車門下了車。
袁一明租的是一幢舊樓的一室一廳,又小又黑。屋里除了一張床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唯一的一件家當就是那臺電腦,桌子上還可憐兮兮地站著一臺18英寸二手電視,再有就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臭襪子發(fā)散出來的氣味了。袁一明笑著說:“委屈白小姐了,坐吧?!?/p>
白云打量了一圈,沒有其他可坐的地方,只好在床上坐下來。單身男人的床是一個很曖昧的地方,白云和袁一明都敏感到了。白云臉上顯出了幾分不自在,袁一明嘲諷地笑了一下,去晃了晃暖壺,又翻出一個一次性紙杯倒了一杯水遞給白云:“單身漢沒有茶葉,就是有也沖不開,就當你憶苦思甜一次吧?!?/p>
白云接過來,皺眉道:“你怎么住這種地方?”
袁一明夸張地環(huán)視了一圈他的房子,故意瞪大了眼睛問:“住這種地方有什么不好嗎?這種地方難道不是人住的地方嗎?我告訴你,住在這里的人都很優(yōu)秀的。樓下一對夫婦是大學教授,對門住的是一個工程師,能住在這里我感到榮幸?!卑自聘械搅怂那榫w,似嗔似怨地瞥了他一眼。女人天生就有這種本事,能夠不動聲色地左右氣氛。同時白云也在心底喟嘆: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像個孩子,這么容易激動,沉不住氣。她不由得又想起袁家梁,那種成竹在胸的底氣十足的沉穩(wěn)。白云笑道:“就這條件你還敢請女士來家里做客?也太艱苦了點。不知道的以為中國人民還沒翻身得解放呢?!?/p>
袁一明覺得慚愧了。他懊惱地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把事情搞得很糟。他把白云請上來,是想和她愉快地呆一會兒的,但一來他就控制不住情緒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晚上他就是總覺得憋悶,有一股氣在胸腔里沖撞著,卻找不到出去的口子。現(xiàn)在又是由白云來挽救局面了。他覺得自己真是不成熟。
他吐出一口長氣,對白云說:“對不起?!?/p>
白云笑了,說:“為什么說對不起?你也沒做錯什么呀。小明,你不會缺錢吧?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這么亂七八糟?”“臨時住的,添了東西再搬家麻煩?!?/p>
其實,袁一明剛畢業(yè)回到春江市,他大哥就提前給他買好房子了。那是位于市中心位置的兩室兩廳,寬闊敞亮。大哥給他鑰匙的時候,輕描淡寫的就像小時候給他買了一支冰激凌。袁一明看著那串亮閃閃的鑰匙直眼暈,他接過來掂了掂,就還給了大哥。袁明達很驚訝,袁一明笑了笑,說:“大哥,你兄弟靠自己總能混上套房子吧。”其實袁一明想的是人有了錢也挺沒意思的,想什么就有什么,所有的夢都能實現(xiàn),就連夢都沒得做了。袁明達也不堅持,但那套房子并沒做處理,還在那里空著。袁一明就自己租了這里的房。所幸他的哥哥姐姐們都忙得顧不上光臨他的寒舍,也就見不到他的窘?jīng)r。
白云再次看了看表,看得袁一明心里暗暗著急。他不想讓今天晚上就這么不著痕跡地過去,他也不相信過去曾經(jīng)的刻骨銘心白云會毫不在意。他倚在電腦桌前看著白云,白云在他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局促,兩個人一時無話,屋里的寂靜使一種氣氛迅速蔓延開來。袁一明在這種氣氛的鼓勵下,試探著把一只手放在白云肩頭。白云震了一下,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一扭身把那只手甩掉了。
袁一明嘆了口氣。至今他也不明白他們兩個是哪里出了故障。他放棄了想要再次親近白云的念頭,因為他發(fā)現(xiàn)白云的身體已經(jīng)先于她的思想在拒絕他,這說明白云對他徹底沒有了感情,這是做不來假的。
白云站起來:“我真得走了,太晚了?!?/p>
袁一明沒說話,看著她走到門前。突然說:“白云,給我十分鐘,好嗎?就十分鐘?!闭Z氣竟透著哀懇。
白云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過了身子:“干什么?”
“告訴我,為什么?”袁一明直直地看著白云。
白云也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小明,這些年想起你的時候,你知道我總想起一句什么話嗎?”見袁一明注意地聽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p>
袁一明有些惱怒:“你是說,我們當初根本就是一場游戲?”
白云苦澀地搖搖頭:“我們當初不是愛上了對方,而是愛上了愛情。當愛情到來的時候,我們就在對方身上把愛情物化。但最后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愛情?!?/p>
這是白云多年來的想法,袁一明在眼下的氣氛當中不可能細細琢磨白云這繞口令似的話。他只是覺得,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面前的變化肯定和另一個男人有關。袁一明想,難道是薛劍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薛劍詩都是一個對女人有著十足魅力的男人。袁一明說:“請你回答一個問題,當一個女人拋掉了過去的男友,是她發(fā)現(xiàn)過去的男友失去了魅力,還是有了新的追求目標?”
白云淡淡笑了:“你其實是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袁一明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但他仍然希望這個問題的答案能由白云親自說出來。
白云突然說:“小明,我知道你很君子,但我還是想囑咐你一句,咱倆的事,希望你不要對董事長提起?!?/p>
袁一明猛然明白了,白云意不在薛劍詩身上,而是對二叔志在必得。他立刻想起了剛才在二叔家里的種種,對自己的猜測深信不疑。他簡直不明白,現(xiàn)在的女孩子們都是怎么了。袁一明身上的驕傲又被激活了,他冷冷地問:“是為錢么?”白云輕蔑地笑笑,“說了你也不懂?!?/p>
袁一明仍舊冷冷地,“你放心,天下事好聚好散,我還不至于那樣下作?!?/p>
對于袁一明這樣的人,討得他們一句承諾就盡可以放心了,他們與生俱來的高貴令他們把一諾看得重似千斤。白云似乎松了一口氣,點點頭說:“謝謝你。我走了,再見?!?/p>
“再見?!?/p>
袁一明沒有出門去陪白云走過那段黑黑的樓梯,這似乎有點不夠紳士。但他覺得自己的好心情已經(jīng)完全被破壞掉了,他有理由這樣做。憑什么小姐就得讓人陪?她們的力量才強大呢。他認為只有自己才是弱者。
床單上白云坐過的那個屁股印很清晰,那應該是一個豐滿而結實的臀部留下的痕跡。袁一明走過去,粗魯?shù)匾话雅脑谏厦?,然后把自己扔在了床上,隨手關了燈。
驟然黑下來的屋子有一種別樣的寂靜。袁一明瞪大眼睛看著窗外,月光很滿,很涼,袁一明感覺自己被月光消融著,體會著什么叫夜涼如水。有那么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就要羽化成仙了,可以順著這月光飄飄飛升。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胳膊,想讓自己飛翔的姿勢輕盈美妙一些,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還在自己的床上。
“我的影子想要去飛翔,我的人還在地上?!彼?。
“我這樣的男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堅強。如果你寬容的胸膛,是我停泊的海港,讓我在夢和現(xiàn)實之間,找到依靠的地方。”他繼續(xù)想。
他發(fā)現(xiàn),仍然是白云在困擾著他?;蛘哒f,是白云這樣的女孩在困擾著他。有一首歌里是怎么唱的來著?“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彼钦娌幻靼祝麄冞@一代人也算是生在陽光里,長在紅旗下,怎么許多東西說變就變了呢?欲望、金錢、物質(zhì),以前總歸還是以云遮月,欲說還休,現(xiàn)在都可以拿出來在太陽底下晾曬了。他想起大哥曾對他說過白云陪海關羅處長喝酒的事,那時候他不信,現(xiàn)在不由他不信。
9
那時白云剛到袁家梁的公司不久。一天中午臨下班前,袁家梁叫她到他辦公室去一下。白云走進袁家梁的辦公室,站在老板臺前等他吩咐,袁家梁卻不說話,只拿眼上上下下打量她。那時候白云還是一個大學尚未讀完的女孩子,臉上只薄施粉黛,愛穿素白的套裝或裙裝,顯得清麗脫俗。此刻白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微微紅了臉,低下了頭。
袁家梁這才哈哈地笑了。他說:“白小姐,在生意場上混,這么靦腆可不行啊。還有你這衣服,今天晚上你跟我出去吃飯,得穿得性感一點?!?/p>
聽袁家梁如此說,白云越發(fā)紅了臉。同時心里開始打鼓,不知道袁家梁要干什么。
袁家梁正色道:“白小姐,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去金冠酒店,陪海關的羅處長吃飯。你要打扮得成熟性感一點,這是工作,明白嗎?”袁家梁的口氣和平時“你把這份文件拿去復印”沒什么不同,公事公辦,理所當然。
白云漲紅著臉愣在那里,良久,一語不發(fā)地退了出來。她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淚水洶涌而出。她想,女人自古就是男人手里的一件工具啊,西施、貂嬋、昭君,越是絕色美人越逃不脫這種命運??拗拗?,白云平靜了下來,自己當初不也是有意無意地利用了自己的姿色才進了藍天集團嗎?那再利用一次又何妨?
白云發(fā)現(xiàn),袁家梁的平靜后面,是令人難以抗拒的強大。你很難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白云知道,那個所謂海關的羅處長曾經(jīng)是袁家梁的老關系,藍天集團一些大宗的進出口生意都是由羅處長一支筆審批的。可是后來姓羅的吃得太黑,就不大買袁家梁的賬了。今天晚上,袁家梁是要利用白云來制服他。袁家梁早就摸準了,這個人不缺錢啊物啊那些死的東西,想攻下他來,只能用活的,活的嘴唇,活的大腿,乃至活的其他的什么。
那個下午,白云請了假。她先到理發(fā)館把自己順滑烏黑的頭發(fā)做了一個發(fā)型,并鋦成了淺淺的栗子紅色。然后為自己買了一件式樣簡單的短袖彈力緊身衫,是那種濃濃的粉色。
晚上,袁家梁開車帶著羅處長來到金冠酒店,遠遠地就看見白云早已經(jīng)迎候在門口了。他們走過去,袁家梁和白云彼此心照不宣地點點頭,交換了一個眼神。袁家梁對白云今天的裝束很滿意,她化了比平時濃得多的妝,一件黑色的綴飾著銀色金屬裝飾的外套透著成熟嫵媚,香水也不是她平時用的能夠發(fā)散出若有若無茉莉花香的那種了,憑著袁家梁對香水的知識,他知道她用了動物香型,這香型濃烈而溫暖,像女人特有的體香,對男人是一種誘惑,一種召喚。
袁家梁帶他們徑直走上了三樓的小雅間。這里環(huán)境很好,雪白的桌布,晶瑩的高腳玻璃杯,圖案素雅的墻面,靠墻處還有一張供客人休息的三人長沙發(fā)。這一切都令人心情怡悅放松,確有賓至如歸之感。三個人在落座的時候起了一點小小的爭執(zhí),誰也不肯坐到上座去,但這點小爭執(zhí)很快就以白云用她柔軟的小手拉著羅處長坐到座位上去而平息了。羅處長狠狠地看了白云一眼,貪饞地咽了口唾沫。
袁家梁敬過酒之后,白云也端起了杯子:“羅處長,早聽說您是給藍天集團幫過大忙的,今后還多有仰仗啊。”說完就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沖羅處長亮出杯底。
羅處長并不接白云的話茬,只說:“白小姐不光人長得漂亮,酒量也好,真乃女中豪杰啊?!闭f完也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色色地盯著白云看。白云沖他嫵媚地一笑,收回眼光,夸道:“羅處長果然豪爽。今天和羅處長是初次見面,咱們再鞏固一下感情?!边呎f邊給自己和羅處長又滿上了酒。
羅處長哈哈笑道:“好,好,再鞏固一下?!眱蓚€人輕輕碰了一下杯,同時干了這杯酒。
白云斜著眼睛看羅處長,嬌笑道:“羅處長,認識了,鞏固了,我們還應該再加深一下吧?”說著又給兩個人滿了酒。
羅處長打出一個酒嗝,眼里露出毫不掩飾的貪婪的光,喜不自勝地說:“加深一下加深一下?!痹谂霰乃查g,他的手有意無意地在白云的手上撫了一下,白云含笑嗔了他一眼,羅處長頓覺骨頭酥麻。
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的袁家梁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沖白云使了個眼色。白云會意,就用手背抹了一下額頭,嚷道:“熱死了熱死了,怎么不開空調(diào)啊?!?/p>
袁家梁笑道:“熱就把外衣脫了吧,這屋里沒有外人?!绷_處長假惺惺地忙道:“還是讓服務員進來開空調(diào)吧。”白云已經(jīng)站起身來開始解外衣的扣子了,嘴里含糊道:“羅處長,我,我有點喝多了,對不起啊?!?/p>
羅處長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脫去了黑色外衣的白云里面穿著一件粉色短袖緊身衫。那緊身衫緊緊地裹著白云豐滿勻稱的身子,該顯的地方不該顯的地方都顯出來了。纖腰似乎不盈一握,一對乳房卻驕傲地高挺著。凸凹有致,曲線玲瓏。一雙胳膊嫩藕似的露在外邊,讓羅處長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分了,他粗重地喘息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白云。
袁家梁暗暗一笑,把手伸進兜里摁響了自己的手機,然后掏出來煞有介事地聽了一會兒,嘴里“嗯嗯”幾聲,就對羅處長抱拳說:“實在對不起,公司有點事,我的一個經(jīng)理在一樓大廳等我呢,失陪一會兒?!?/p>
羅處長的心思已經(jīng)全在白云身上了,胡亂沖袁家梁點點頭,只顧一眼一眼地看白云。袁家梁冷冷地一笑,沖白云使了個眼色,就打開雅間的門走了出去,又輕輕把門關嚴。
袁家梁一出去,羅處長就開始不老實了。他訕笑著說:“白小姐長得真是漂亮啊?!蓖瑫r手試探著往白云臉上摸了一把。
白云微微躲閃了一下,大眼睛卻風情萬種地看著他,羅處長受到鼓勵,就更加放肆,他把白云摟在自己懷里,手就往白云的胸脯上探去。白云輕微地掙扎著,嬌喘吁吁,刺激得羅處長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拖起白云,緊緊摟住,就往墻角的沙發(fā)上拖去。白云半推半就,被他脫去了緊身衫。一件肉色半透明帶蕾絲的胸罩令一對豐滿的乳房顯得愈加撲朔迷離,欲說還休。羅處長呆呆地看了片刻,就猛地撲了上去,把白云壓在了身下。
就在這時,雅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袁家梁走了進來。剛才還像只小貓一樣順從的白云一翻身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就變得像一只小豹子一樣憤怒了。她也不穿衣服,用手抱著膀子坐在沙發(fā)上哭,大罵羅處長是色狼。袁家梁逼視著羅處長,冷冷地問:“羅處長,怎么回事?”
羅處長結巴道:“這,不是,我……”
白云哭道:“流氓,你還敢說不是你。我這就去海關找你們領導,找你老婆。我就不信,這天下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了?!?/p>
白云的委屈不全是裝出來的。對袁家梁導演的這場戲,她雖然粉墨登場全力配合,但怎么也擺脫不開一種屈辱感。
羅處長已經(jīng)隱隱覺出他中了圈套,但把柄已經(jīng)在人家手里握著了,他是啞巴吃黃連。他求救地看著袁家梁:“袁董,這事還得你幫忙啊。咱們畢竟是老關系了,以后也還總是要打交道的嘛。”
袁家梁聽出了他的暗示,在心底暗暗笑了。他沖白云說:“羅處長喝多了,酒后冒犯,你就擔待他吧?!?/p>
羅處長連忙就坡下驢:“就是就是,白小姐,請原諒我酒后失禮。”
白云不再哭,站起來穿好了衣服,“哼”了一聲一語不發(fā)地摔門而去。
袁家梁拉羅處長坐下,很掏心地說:“這女人可是個油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可得防著她點兒啊?!?/p>
羅處長的臉嚇成了一張白紙。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自然不想讓它破碎。前途命運就是這些人的軟肋,最怕碰觸。羅處長哀求道:“袁董,她是你的人,這事還要靠你幫老弟打點啊?!?/p>
袁家梁在心底冷笑一聲,心想這不是你跟我耍牛的時候了。但臉上卻是一臉的誠懇:“羅處長,不是我不幫忙,實在是這女子非同尋常,她的背景大著呢。而且,這些日子我也沒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我有幾批貨要出口,正在跑手續(xù)呢?!?/p>
羅處長恍然大悟,忙道:“你放心,這事以后都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事,你還得費心啊?!?/p>
袁家梁笑道:“咱倆誰跟誰啊,你也放心?!眱蓚€男人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來碰了碰,一口飲干了杯里的酒,心里卻都把對方恨得牙癢癢的。
袁明達對袁一明說這事的時候,袁一明相信,做這種事他二叔絕對熟門熟路拿手好戲,但他實在不能想象白云也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袁明達高深莫測地笑著說:“你還沒有走進商海。你一旦進去就會發(fā)現(xiàn)你過去本來很熟悉的一些人都會陌生起來,白云不過是剛剛在變化?!痹鬟_的表情透著幾分無奈。但袁一明知道,話雖如此說,他大哥卻是絕對不想再走出來的。人人都說商海險惡,但都爭著往里跳,雖然波濤洶涌暗流涌動,可如果不是被折了桅桿沉了船,誰也不肯靠岸。
10
早晨一上班,袁一明就去藍天農(nóng)貿(mào)總公司找薛劍詩。
藍天農(nóng)貿(mào)總公司是藍天集團下屬的主干企業(yè)。下有啤酒廠、牛奶廠和養(yǎng)殖廠。薛劍詩是公司總經(jīng)理。
袁一明是認識薛劍詩的,他和薛劍詩曾在一起喝過酒。那次是大哥袁明達請客,袁一明記得清楚,身為藍天集團總經(jīng)理的大哥對農(nóng)貿(mào)公司總經(jīng)理薛劍詩卻十分敬重,席間頻頻向他敬酒。薛劍詩也持重,不卑不亢的,給袁一明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知道,不僅大哥,連二叔也對薛劍詩另眼相看的。袁家梁的啤酒廠和牛奶廠到了薛劍詩手里,僅僅幾年時間,就發(fā)展壯大起來了,把春江市國有啤酒廠和牛奶廠擠得全部倒閉了。現(xiàn)在春江市僅存一家金運公司的七星啤酒廠,也已經(jīng)被薛劍詩擠壓的茍延殘喘了。這些年,薛劍詩的名字在春江市響亮得很,已經(jīng)是春江市啤酒和牛奶的代名詞了。
袁一明走進農(nóng)貿(mào)總公司的九層辦公大樓,自動玻璃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又在他身后關上。他環(huán)視了一下大廳,覺得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氣派。他所在的報社在事業(yè)單位里也算氣派了,讓多少人羨慕,和這里一比,就小巫見大巫了。
袁一明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看看電梯在哪,一個漂亮的姑娘迎面攔住他,笑問道:“先生,您有什么事?”
袁一明看著這姑娘,心想他們社長按說也夠牛的了,怎么也算社會知名人士吧,也不敢設一個漂亮姑娘在前廳負責通報。怪不得這么多人都要下海經(jīng)商呢,當企業(yè)家的感覺的確夠酷。
那姑娘見袁一明一臉難以捉摸的笑,卻又不開口說話,微微有些不耐煩。收起臉上的笑又問了一句:“先生,請問您找誰?”
袁一明回過神來,忙說:“哦,我找薛總?!?/p>
小姐打量他一眼,問道:“您是?”
袁一明掏出記者證遞過去:“我是報社的?!?/p>
小姐接過記者證看了一眼,又還給他,笑笑說:“對不起,薛總不在,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您轉達嗎?”
袁一明當然不信,他看著小姐的眼睛,慢悠悠地說:“可是,我和薛總是預約好的。”
小姐愣了愣,掏出兜里的一個小本子,翻開看了看,肯定地說:“不可能,這一周預約見薛總的人已經(jīng)排滿了,沒有你?!?/p>
袁一明笑笑地說:“是白云小姐替我直接和薛總預約的?!?/p>
小姐注意地看了看他,說:“那請您稍等?!比缓筠D身去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輕輕說了句什么,就放下電話笑道:“薛總在開會,不能會客?!?/p>
袁一明沒料到這個求見過程這么復雜,只好打出最后王牌:“請告訴薛總,我叫袁一明,是袁家梁的侄子,現(xiàn)在有事要見他?!蓖瑫r在心里無奈地想,“袁家梁的侄子”這個身份真是陰魂不散。
小姐果然客氣起來,忙把他請入會客室,倒上一杯茶來,恭恭敬敬地說:“您坐一會兒,我馬上去請薛總?!本袜忄忄獾厣狭藰恰?/p>
袁一明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站起來參觀會客室。純毛的地毯上開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踩上去柔軟而厚重,確實很舒服。真皮沙發(fā),人坐在上面可以整個被包圍起來,愜意極了。墻上幾幅字畫,袁一明湊近了辨識上面的題款,都是本市一些名流顯要。其中頗有兩個以孤高而自詡目無下塵的。袁一明獨自笑了笑,繼續(xù)看,發(fā)現(xiàn)正面墻上掛著一張很大的條幅,錄的是毛主席的一句詞: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字寫的歪歪扭扭,似乎是要仿主席體,但就算是袁一明這樣對書法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得出來,寫字的人的書法功底等于零??赡亲謪s頗有些氣勢,就奪了幾分神韻。袁一明費了半天勁,才看清楚那龍飛鳳舞的落款竟是“袁家梁”,不禁啞然。袁一明心里說操,這人要是成功了干什么都有人買賬啊,這字要是我袁一明寫的,別說掛在會客室的墻上,給人當手紙還怕黑了屁股呢。他仔細端詳著這字,能想象出二叔寫這幅字時志得意滿的心態(tài)。這是袁家梁贈給薛劍詩的,袁一明想,人們都說薛劍詩是二叔的第一心腹,看來此言不虛。
他坐在會客室的大沙發(fā)上喝罷了第二杯茶時,薛劍詩下來了。薛劍詩穿一件極簡單的棉布夾克,袁一明估計這件衣服的價格絕對在一百元以下。他記得第一次見薛劍詩,就把他當成大哥手下打雜的了,穿得極樸素,話也不多,絕沒有想到他竟會是藍天集團最大實體的總經(jīng)理。他的這種樸素,也許正是為了與眾不同吧,現(xiàn)在滿街的男人胸前都游走著一只鱷魚或者盛開著一朵薔薇花,也不知真假,反正連民工也不例外。薛劍詩是在區(qū)別他們?或者真正有身份的人,就不需要這些外在的東西來證明什么了吧。
袁一明忙站起來伸出手去:“薛總你好?!?/p>
薛劍詩穩(wěn)穩(wěn)地伸出手來和他的手輕輕一握,點點頭說:“對不起啊,開會,讓你久等了。到我辦公室來吧?!?/p>
薛劍詩的辦公室就設在會客室旁邊。除了薛劍詩,袁一明還沒見過哪家公司老總把辦公室設在一樓。一樓人雜,亂,但確實方便。
辦公室的風格和會客室完全不同。袁一明見識了大廳和會客室的豪華,覺得這里簡直就是簡陋了。只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和一張皮轉椅,桌上擺著一臺手提電腦??繅τ幸患軙k公桌對面擺著兩張高靠背的椅子。薛劍詩把袁一明讓在椅子上,袁一明才覺出這椅子和會客室里的皮沙發(fā)確有不同的功用。皮沙發(fā)讓人覺得舒適放松,椅子讓人集中緊張,這可能也正是薛劍詩的用心所在吧。
薛劍詩微笑道:“今天早晨白小姐打過電話,剛才袁先生又打過電話,讓我這里贊助五十萬塊錢。我想,如果你覺得不夠,我可以再給你加十萬?!?/p>
袁一明想,不管怎么說,白云和二叔都是挺照顧他的?,F(xiàn)在又聽薛劍詩如此說,忙道:“當然這樣最好,我在報社就更有面子了。”
薛劍詩擺擺手,笑著說:“你先別忙,我還有一個條件?!眳s不忙著說,只詢問地看著袁一明,又有著預料之中的鎮(zhèn)定。
袁一明想,難道,果然是沒有免費的午餐?他看著薛劍詩,說:“什么條件?請講?!?/p>
薛劍詩笑笑:“這六十萬塊錢是以你大哥袁明達的名義向報社捐助的。而且開幕式要讓袁明達總經(jīng)理去主持。發(fā)獎時,也要讓袁總經(jīng)理去講話,而且電視臺要現(xiàn)場直播?!?/p>
袁一明一頭霧水地看著薛劍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不明白,農(nóng)貿(mào)公司的總經(jīng)理怎么可以安排藍天集團總經(jīng)理的事情,而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他怔了怔,說:“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請示一下再答復你好不好?”
薛劍詩點點頭:“可以。不過這是不能更改的條件?!?/p>
袁一明站起來,和薛劍詩握手道別,就直接回了報社。
他沒想到,報社對這件事的反應這么激烈。李主任一個勁地拉著他的手說辛苦了辛苦了,你可是咱們部的功臣啊。連社長也親切地笑著連連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啊,有出息啊,好好干吧。袁一明差點就要受寵若驚了,他來報社兩個多月了,還沒受到過如此重視。袁一明在心里感慨,看來錢才是硬道理,寫了那么多新聞稿,也沒見誰拿他這么當回事過。
報社十分痛快地答應了薛劍詩的要求。同意由袁明達主持大賽并講話,還答應用一個版面發(fā)表他的講話,并派報社的兩個硬筆桿子給袁明達寫專訪,電視臺現(xiàn)場直播的事也通過宣傳部定了下來。他們答應的爽快程度令袁一明不安,因為他想不透薛劍詩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找到李主任,說:“主任,咱們是不是問問,他們這么搞有什么目的?這世上可沒有免費的午餐啊,萬一惹出事來?”
李主任笑道:“他們愛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也沒有六十萬人民幣來的實在。咱們問多了這六十萬泡了湯,那時候才抓瞎呢。”
袁一明回到編輯部,人都不在,就關上門給薛劍詩打電話。他撥通了薛劍詩留給他的內(nèi)部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了。電話那頭傳來薛劍詩沉穩(wěn)的聲音:“哪位?請講話。”
袁一明說:“我是袁一明。薛總,你的條件報社都答應了,還答應給我大哥做一個專訪,他的講話稿全文照登?!?/p>
薛劍詩在電話那頭笑了,說:“行啊小明,事辦得挺漂亮嘛??磥磉€是袁家自己的人關心袁家的事啊?!彼@然心情不錯,和袁一明開了句玩笑。
電話這端的袁一明愣了。他想果然不出所料,這一切是有預謀的。他有些隱隱的不安,感覺自己已經(jīng)卷入了一場悄悄設置好了的陰謀之中,卻又不知道這陰謀的內(nèi)容是什么,將會帶來什么后果。袁一明問:“薛總,你說什么袁家的事?我聽不明白啊?!?/p>
薛劍詩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知道的。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多說。小明,你讓你們財務部門給我的會計打個電話,把賬號告訴我們,我把錢給你們轉過去。”
袁一明答應了,薛劍詩突然笑道:“小明,你哪天有時間,咱倆一起吃頓飯,我有點小事請你幫忙。”
袁一明心想,你堂堂總經(jīng)理會有什么事用得到我這個小記者呢。他說:“薛總,我這里沒人,有事你就說吧,我能幫的一定幫。”
薛劍詩道:“電話里也說不清楚,哪天你過來咱們再聊吧?!本蛼炝穗娫?。
放了電話,袁一明踱到窗口。窗外云卷云舒,惹得他心馳神往。他看著那云,呆呆地想,日子就這么來了嗎?鋪天蓋地的,猝不及防的。像從山上奔涌而下的洪水,你來不及思索,就被它挾裹著前去了。
11
晚上,袁一明又去了二叔家。
仍然是秀芬給他開的門。秀芬微笑道:“袁先生一直在等你,上樓吧?!?/p>
秀芬引他來到二樓的一間屋里,二叔手里拿著遙控器正在不停地調(diào)臺,但在每個臺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兩秒鐘。見他進來,立即關了電視,笑道:“小明來了,我等你半天了。坐吧。”
這是一間很精致的小屋,布置得十分舒適,顯然是用來休息聊天,而不是辦公的。奶白色的窗簾,奶白色的沙發(fā),奶白色的燈光,使這間小屋素淡而清雅。袁家梁穿著一身寬大舒適的純棉家居服,躺在搖椅里,并沒有站起來。秀芬沖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一老一少互相打量著,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親情就是這樣,不會因為空間時間而輕易改變,它是作為一種客觀存在而存在的。這個小屋里彌漫的,不再是商場如戰(zhàn)場的硝煙,而是一個家族的老人和子侄輩的濃濃親情。袁一明對二叔的所有復雜情感在這一刻也全然消散,只覺得這是一個和他有扯不斷關系的親人。
沉默了一會兒,袁家梁先開口問道:“小明,你回來這些日子,見到運生了嗎?”
袁一明看著二叔,想起運生談起爸爸的時候那種表情,覺得這一對父子其實是彼此深愛著,也是彼此惦記的。但這對父子太相似了,以致誰都不肯略略妥協(xié)。他簡單地說:“見了。運生也跑生意呢?!?/p>
“你們都談了些什么?”袁家梁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瞎侃,沒正經(jīng)的?!痹幻鬏p描淡寫。
袁家梁笑笑:“沒提我?”他從茶幾上的煙盒里取出一支中華煙,在手里把玩,借此緩解著他的情緒。他曾經(jīng)吸煙吸得很兇,后來戒了,就喜歡拿一支煙在手里把玩,在鼻子底下嗅,當然必須得是好煙。
“沒提您?!痹幻饕残π?。那天他和運生在小酒館里喝醉了,他只覺得運生很不在乎的樣子背后,有一種難以對人言說的痛苦。
袁家梁沉默著,把那支中華煙在手里一點點捻碎,煙絲星星點點地落在地毯上。
袁一明忍不住說:“二叔,您為什么不幫幫運生?他最近賠了一大筆?!?/p>
袁家梁目光尖銳地看著袁一明:“你說的幫就是錢吧?可是有錢就算成功了嗎?我給他錢就算幫他了嗎?他缺少的是經(jīng)驗,這我?guī)筒涣怂??!?/p>
袁一明有些黯然,他想二叔是對的??伤€是忍不住說:“有了錢確實不意味著成功,可是沒錢卻一定是失敗的。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
袁家梁把目光投到對面的白墻上,神情里有些悵惘。良久才慢慢說道:“我不會幫他,他也不會讓我?guī)??!?/p>
袁一明就再也無話可說。他知道,運生確實是不會要二叔幫助的。
袁家梁看著他:“我常常想,如果當年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時候,我手里有十萬元存款,我還會不會有今天的日子?我想過,不會。同樣,今天我也不會去幫運生的,即使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齒。”袁家梁說著,眼里突然有了閃亮的東西。
袁一明嘆了口氣,對二叔說:“他不恨您,真的,他親口說的。但是二叔,只有有錢人才有資格說錢不是一切,對沒錢的人來說,錢就是一切?,F(xiàn)在運生一家的日子很不好過,二嬸提前退休了,您知道嗎?”
袁家梁顫了一下,沒有答話,又伸手從茶幾上取出一支煙來把玩。良久問道:“你二嬸,她好嗎?”
袁一明看著二叔,一股深深的憐憫油然而生。面前這個男人,不管他是怎樣的叱咤風云,怎樣的燦爛輝煌,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著難以言說的隱痛和不曾顯露的創(chuàng)傷。他老實地說:“我還沒有去看二嬸。應該挺好的吧?!?/p>
袁家梁的神色顯出幾分凄然,他長嘆一聲,說:“有時間,你該多去看看你二嬸。運生跑生意,怕也是總不在家?!?/p>
袁一明想,人是多么奇怪的動物啊。該感恩的往往不感恩,該怨恨的往往也不怨恨,而且毫無道理可講。二嬸在二叔最艱難的時候背叛了他,但顯然,二叔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二嬸。他鄭重地沖著二叔點了點頭,算作承諾。
搖椅發(fā)出輕微的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很均勻,很有節(jié)奏。袁家梁閉上眼睛,晃了幾下,突然睜開眼笑道:“小明,有女朋友了嗎?”
袁一明微微有些臉紅:“還在我丈母娘肚子里呢。”
袁家梁仍然笑著問:“你看白云怎么樣?你們是老同學,準有共同語言?!?/p>
袁一明心里一顫,不知道二叔此話從何說起。但臉上卻沒露出半點神色,笑道:“二叔你這么操心,怎么也不見老呢?回來把您的保養(yǎng)絕招也教教我。”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嫌二叔煩了?我是看你老大不小的了,你爸媽沒了,我不操心誰操心?”
袁一明嘲諷地笑了:“堂堂藍天集團的白秘書怎么能看上我這個窮記者,二叔您怕是白操心了?!闭f到白云,他總還是不能做到心平氣和。
袁一明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忙丟開這個話題問道:“二叔,薛劍詩贊助我們六十萬,卻要用我大哥的名義,這里邊有什么文章?”
袁家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在報社沒聽到什么風聲?”袁一明不解地搖搖頭:“什么風聲?”
袁家梁看著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你是袁家的人,這事是應該讓你知道的。你知道市里的班子要換屆嗎?”袁一明懵懂地點點頭,一時想不明白班子換屆和這件事的關系。
袁家梁仍然淡定地笑著:“我想讓你大哥競選副市長?!痹幻鞯难壑殡U些從眼眶里瞪出來。他看著二叔,懷疑他是不是突然間精神錯亂了。但二叔神色如常,說這話就像說晚飯吃了一碗粥那么平靜,沒有絲毫精神分裂的跡象,倒是他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像個精神病人。
袁家梁見他吃驚的樣子不由笑了,問道:“你覺得突然是不是?其實明達是很優(yōu)秀的,完全可以當好一個副市長?!?/p>
袁一明緩過神來,說:“二叔,這可是一個城市的父母官啊,要對全城百姓負責任的。我大哥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你們,你們可得慎重啊?!痹幻飨胝f你們可別胡鬧啊,話到嘴邊又改了。
袁家梁笑笑:“你爸爸就當過副市長,從遺傳基因上講,你們兄弟也比別人占點優(yōu)勢吧?!?/p>
袁一明聽得目瞪口呆,沒聽說過當官還有遺傳的,這正經(jīng)是胡鬧了。而且,副市長是你袁家梁想讓誰當就讓誰當?shù)膯幔靠丛幻鞑徽f話,袁家梁問道:“小明,你看你大哥行不行?”
行不行?袁一明想。當一個副市長,要操心多少事啊,一個市的財政、文化、教育、衛(wèi)生、交通,你都要參與領導決策,你負得起那個責嗎?而且宦海完全不同于商界,又豈是袁明達這樣的人能夠應付得來的。袁一明笑笑,說:“行不行我說了不算,代表們肯投他的票他就行。二叔,代表們會投大哥的票嗎?”
袁家梁笑了,笑得深不可測。然后鄭重地說:“我要不惜代價,讓代表們投你大哥的票。”
袁一明有些發(fā)傻。他覺得二叔最后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他聽,不如說是自己對自己發(fā)誓。這不是凡事都不動聲色的袁家梁的習慣,這說明二叔是真的看重這件事。他不明白,二叔為什么要不惜代價促成這件事。市里的甚至省里的領導,也都與二叔熟得很,他似乎沒這個必要在自己的關系網(wǎng)中再增加一個自己人。二叔是商人,但這一次袁一明看不出二叔要靠這筆買賣換取什么。
秀芬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把它擺在袁家梁跟前,恭順又落落大方地說:“先生,您該用夜宵了?!?/p>
袁家梁身子沒動,只“嗯”了一聲。秀芬就要轉身出去。袁家梁看著她瘦弱的背影,突然叫道:“秀芬?!?/p>
秀芬就站住,回過頭,看著袁家梁:“先生?”
袁家梁坐直了身子,打量了秀芬?guī)籽?,把聲音放柔和了問道:“我給你的生命口服液每天都喝嗎?”
秀芬笑笑,老實地說:“沒喝,先生。”
“為什么不喝?”
秀芬還是謙遜地笑著:“我一個鄉(xiāng)下人,身子壯,不用喝那種保養(yǎng)品。那太費了?!?/p>
袁家梁皺眉道:“你太瘦了,要每天喝。不然我會不高興的。”
袁一明在一旁聽著,覺得二叔的命令里面有著很大的關懷??磥矶逭媸前堰@個女人當成自己家里人了。
秀芬溫順地點頭:“好的,我每天喝?!本统鋈チ?。
袁家梁突然笑著對袁一明說:“小明,快,你幫我吃點。別讓她看見啊?!?/p>
袁一明沒明白過來,看二叔突然一臉調(diào)皮笑得像個孩子,才知道他是說秀芬。袁家梁又說:“她每天逼著我按她的食譜吃東西,吃不完都不行,也不管我想不想吃。”
袁一明也笑了,覺得這不像是保姆,更像母親對孩子或者妻子對丈夫。他看了看那托盤,里邊是一杯牛奶,一片涂了黃油的面包,一碟四只雪白的小包子,還有一只碟子里放著幾片切好的梨和蘋果。袁家梁端起那杯牛奶,對袁一明說:“秀芬說睡覺前喝一杯奶有助于睡眠,還真頂用。我喝這杯奶,剩下的你幫我吃了。今天晚飯我沒出去應酬,在家秀芬煲的排骨冬瓜湯,燒了魚,還做了干鍋黃瓜,我吃多了,現(xiàn)在什么也吃不下。哎,一會兒她來收拾東西你可不能出賣我啊?!?/p>
袁一明很久沒有如此精致地吃過飯了,聽二叔如此說,就帶著好玩的心態(tài)毫不客氣地替他吃掉。一會兒秀芬進來收盤子,看著空空的托盤,臉上泛起一絲滿意的笑,收拾了杯盤要走。袁家梁叫住她說:“秀芬,下回面包上的黃油抹少一點,晚上不能吃太多的那東西?!毙惴掖饝顺鋈チ?,袁家梁和袁一明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