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AD SELIM
SIVAD SELIM
1
直到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才從岡山縣的龍臥亭回到橫濱的家里。一進門,我先倒頭睡了個大覺,醒來后只覺得渾身乏力,傷口也痛得厲害讓我不得不狠下心來,把要做的事情放一放,過一段康復(fù)性的療養(yǎng)生活再說。
說起來,這點外傷并不像中風那么嚴重,說是康復(fù)治療,總有點小題大做之嫌。由于想不出別的適當說法,也只好先將就著這么說。因為手臂上打過厚厚的石膏,時間長了,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總是又酸又疼。取掉石膏后,左手還一直硬邦邦的,無論做什么事都使不上勁兒。不管是吃飯還是寫字,左手總是習慣性地懸在半空,那種姿勢和吊著繃帶時完全沒什么兩樣,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好笑。
不但是手臂,連身子也習慣性地變得無法伸直,肩膀周圍的酸疼也很厲害。我實在擔心,這么下去彎腰駝背的姿勢會被固定下來,因此托人介紹找了個大夫,每周一次試試采用點穴和針灸來治療。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才第一次經(jīng)歷被人點住穴位后的酸痛,那種似痛非痛的感覺不禁讓人叫出聲來。好容易挨到做完點穴,渾身竟虛脫得站不起來,挪到家就像脫了一層皮。不過和點穴相反,接受針灸治療倒讓我覺得挺舒暢,每次只要脫光上衣,讓大夫在脖子和肩膀上扎幾根針就行。有時大夫還會在針上通上電源,這時就會看到針孔附近的肌肉在一跳一跳。治療床的上方還安著一盞電熱燈,照在背上暖烘烘的,我扎著針趴在床上,感覺還挺舒服,往往沒做完就睡熟了,針灸結(jié)束后都得大夫把我搖醒。
啰里啰唆地說了這么多病情,事實上,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當年的秋天。那時我不但體力比原來差了很遠,連精神上也顯得有些委靡不振,結(jié)果,整個康復(fù)過程中一點兒正經(jīng)事也沒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和當時在龍臥亭認識的那些人有過一些來往。說到這里,讀者們一定會猜,不會是指犬坊里美吧?關(guān)于這個問題,請原諒我暫時不能說。最近常有人拿這個問題來當面問我,寫信追問的人也很多,我只能裝聾作啞什么也不回答。這件事說起來不算太要緊,干脆等以后有機會再解釋。
左手的功能尚未徹底恢復(fù),自然也很難用鍵盤來打字。即使后來除掉了石膏,有段時間里左手也還是沒法用。人體的功能實在微妙,如果在床上躺上一個禮拜,好像就連走路也不會走了;而一只手要是一個月不使喚,甚至連文字處理機的操作也能徹底忘記。加上自從開始用鍵盤打字后,用手寫字已變得不習慣了,因此一天到晚只能在家看點書消磨時光,或者找出以前留下的資料來收拾整理。
不用說,我手里的資料全都是御手洗在日本時留下的,大部分是記述我們一起參與解決過的那些事件,并不光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不過其中卻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那就是報道岡山縣貝繁村那樁死人事件的剪報這些資料按照時間順序分成幾大本,整理完后我信手拿出一本翻了翻。這時,一張黑人的照片和幾頁剪報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接下來的幾頁彩圖中,這位黑人也赫然身在其中。圖片的紙質(zhì)要比報紙好得多,因此這位黑人老頭的憂郁神情顯得特別傳神。由于這個人我一時記不起來,所以拿起報紙的報道又讀了讀,當年收到這些剪報時自己那份驚訝和感動慢慢回到了我腦海中,同時也想起這個故事還未曾向各位讀者披露過。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五年多了。
我所做的剪輯從內(nèi)容上基本可分為兩大類,其中之一是和案件有關(guān)的資料,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這一點我想在此不必多說。這些案件按律師的專業(yè)說法,應(yīng)當歸為刑事和民事兩大部分,但我并沒有這么分,只是胡亂把它們夾在資料里。其中已經(jīng)告破的刑事案件比重相當大,但屬于民事部分的內(nèi)容也不在少數(shù)。這些案件如果拿出來讓讀者看,我相信其中有不少會十分吸引大家的眼球,涉及古怪的世相百態(tài),以及各種不可理喻的事件。
一些讀者早就迫切要求我把它們整理出來,我自己也有心早點兒寫出來以饗讀者。但由于說出來后會披露事件中的關(guān)系人,所以只能用假名把他們的真名隱去,以免被控損毀他人的聲譽。考慮到這些問題,有些事件的公布還有困難,所以這些資料還只能躺在抽屜里等待時機,就像酒窖里的白蘭地需要時間發(fā)酵似的。今后如果時機成熟,我再挨個找機會逐件披露吧。
其余的一部分算不上什么案件,只能說是一些事情的經(jīng)過記錄。既不會傷害到別人的隱私和名譽,也看不出我的朋友在其中發(fā)揮過什么過人的觀察推理能力,只是在我的腦海中駐留,久久揮之不去。
某些奇怪的事件是以其出人意料而讓我恐懼,且從中可以看到御手洗令人稱奇的問題分析能力。但還有些事情雖然并不大,卻在當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幾張報紙圖片記錄的事發(fā)生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正屬于上面所說的這種類型。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遺忘了,然而一旦從記憶的角落中拾起,一切又都歷歷在目。
2
自從我和御手洗開始交往以后,自然會頻繁卷入那些發(fā)生的事件中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無論當時覺得多么陰森可怕的事件,時間長了以后,都會變成十分有趣的回憶。這就像一壇酸酸的葡萄汁,時間久了也能發(fā)酵成美酒一樣。而且可以說,那些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殘酷事件,時間一長就離我越來越遠。也就是說,那些轟動一時的事件,在當時十分引人關(guān)注,但考慮到其中涉及他人的不幸,便不忍心把它立即披露出去。而時間久了以后再說起這些事時,這種顧慮就會少很多。就像我們現(xiàn)在喝午茶時談?wù)摿_馬帝國滅亡的情節(jié),這種轟轟烈烈的大事現(xiàn)在也能成為輕松的話題。我們可以作為飯后茶余的閑話來說,無須顧及是否傷害古羅馬人的感情。
這些事件回想起來雖然有趣,但每樁事件的趣味所在卻大不相同。其中有些事情就像裝入真空包裝袋,無論過了多久,想起來時的感覺都如同剛剛發(fā)生似的。對我來說,下面要說的這件事就屬于這種類型。我記得,那段時間里御手洗老是像在思考著什么事,對于我提出的所有話題都顯得心不在焉。雖然總的來看他總是表現(xiàn)得相當冷漠,但那段時間他這個毛病格外明顯,我說的任何事似乎都傳不進他的耳朵。
那件事發(fā)生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中旬,橫濱馬車道上已經(jīng)到處可以聽到迎接圣誕的鈴聲和歌聲。現(xiàn)在回憶起來已經(jīng)沒有那么實際的感覺了,然而在當時我卻真實地感到,我所居住的這間平凡的橫濱住宅居然也和世界歷史的前進緊密相連。那是個偶然發(fā)生的事件。一天上午,一個電話突然打進我們家里,一連串的事情就從這個電話展開。聽聲音來電話的人還很年輕,沒有老成世故的感覺。據(jù)他自己介紹,他是橫濱某高中的英語研究會的成員。對方顯得有些惶恐不安,連聲音都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
他說,十二月二十三日是個星期天,他們計劃舉辦一場叫“一切自己動手”的音樂演奏會。地點就在I街道的市民會館里,目的是慰問在日本高中里讀書的外國殘疾學生。這場音樂會原定在平安夜舉行,但由于當天學校放假,只能改在前一天。據(jù)說音樂會的方案策劃、會場租借、門票推銷、舞臺布置以及打分卡片的設(shè)計等工作都是學生自己完成的,現(xiàn)在正處于準備工作最繁忙的階段。我聽了感覺十分奇怪,因為外國殘疾學生的提法以前很少見,于是問他在日本這些人到底有多少。他說實際上人數(shù)還很多,尤其是一家美國人學校里還專門設(shè)有這種特殊班級。因為他們這個組織是由英語愛好者發(fā)起的,所以經(jīng)常參加幫助殘疾學生推輪椅等志愿者義務(wù)行動。當然一方面這也是為了找機會練習一些純正的英語口語。對我這個不擅英語的人來說,這只能讓我對他產(chǎn)生雙重的敬意。
參加音樂會的都是高中生里的業(yè)余吉他手,其中既有搖滾樂隊,也有流行樂組合,共計有十一個之多。當天舉行的是一場規(guī)模不大的業(yè)余音樂會,采用由美國殘疾學生派代表逐個評分的競技方式,優(yōu)勝者還可以得到組委會的獎狀和獎勵。
他還說,參加音樂會的有十一支隊伍已經(jīng)足夠了,時間長度算起來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說,參加者都是清一色的高中生樂手,水平也并不是特別高,加上這些隊伍參演時都采用伴唱方式,并沒有演奏爵士樂或者混合爵士樂之類具有專業(yè)技巧性的正規(guī)組合。但也許那些美國高中生們期望有點高,他們甚至提出,能邀請專業(yè)樂隊或者職業(yè)歌手來參加那就更好了。
我一邊聽他說一邊隨聲附和,他所說的內(nèi)容連我這位樂盲也能聽得懂,但聽了半天卻不知道他想求我?guī)退鍪裁础Ψ浇又f,由于他們經(jīng)費有限,無法支付專業(yè)樂手的出場費,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對他們的這一請求只好不作考慮。但其中一個伙伴突然出了個主意。話說到這里他停下了,似乎下面的話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只好耐心地等著。
接下來對方話題一轉(zhuǎn),說組織演唱會的朋友們都喜歡偵探故事,石岡先生寫的東西大家都愛讀,所以都自稱是御手洗先生的鐵桿支持者。聽到這里,我慌忙向他道謝。他一聽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話也說得更隨便了。他接著說,因此大家想了這么個主意,和石岡先生商量,看能不能請御手洗先生出席音樂會。這么說感覺挺冒失,因為聽說他彈的吉他不比專業(yè)樂手差,而且他們付不了出場費,也知道先生每天都很忙,所以請不動他來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但是既然大家都這么說,也只好厚著臉皮打電話來試試看。聽說那幫美國學生中也有不少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能看懂日文書的人還準備當晚用英語朗誦書里的故事。御手洗先生如果能出席,所有的人一定會非常高興。希望御手洗和石岡兩位先生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我聽他說完這些話,開始為如何答復(fù)而犯難。我這個人一向心很軟,聽了幾句好話已經(jīng)有點兒動心。對他們的殷切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更加難得的是那些外國殘疾學生,他們本來生活得就很艱難,在異國他鄉(xiāng)又語言不通,他們提出這樣的要求令我十分同情,所以我當場就答應(yīng)了下來。我告訴他,這場音樂會十分有意義,我也表示最大的支持。我今天會好好跟御手洗說說。雖然知道他每天都很忙,但抽出一個晚上我想還是有可能的。因為相信能說服他去出席,我就把這件事直接答應(yīng)下來了。
對方一聽說事情談定了,聲音竟然一下子亮了起來,原來的畏畏縮縮完全不見了,幾乎是在喊著:“太好了,是真的嗎?要是你們能來參加,大伙兒還不知有多高興呢。這對我們絕對是件榮耀的事!”說著他又把自己家的電話告訴了我,還一個勁地說了不少自己不擅長的感謝話,連著道了好幾次謝,才掛上了電話。
我馬上就到御手洗的房間前敲了敲門,等他冷冰冰地答應(yīng)了一聲后,我推門走了進去。他正呆呆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不知在想著什么。他的眼睛緊盯著天花板,我進來時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對于他的這副模樣我早就習慣了,所以一點也不往心里去。我把剛才電話的內(nèi)容一字不漏地轉(zhuǎn)告了他,沒想到他聽完后仍然一言不發(fā),我心里開始不安起來。
“他們很需要你的幫助。雖然不是讓你去解決什么疑難問題,但是這件事缺了你也不行。我知道你這個人是不會因為學生們付不起出場費而不肯答應(yīng)吧?”
聽我這么一說,他那呆滯無神的眼睛轉(zhuǎn)向了我。
“那當然,我不會因為錢而拒絕他。”
他邊說邊從床上坐了起來。
“不過我的確沒時間,要是改一天的話或許能想想辦法,但就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抽不出空,因為有個重要客人要從美國來。”
說著他雙腳踩到地面,慢慢伸進了拖鞋。我焦急地又問了一句,因為我知道他不像在開玩笑。
“來的是什么重要客人?”
御手洗站了起來,把頭發(fā)用雙手向后攏了攏,然后一臉不耐煩地說道:“對不起,我已經(jīng)和人家先約好了,而且他只有那一天有時間,十分遺憾。”
他邊說邊走出了房間,我也跟在后面出來了。他從屏風邊拐進廚房,在鍋里接了水,擱在灶上點上火。我一直跟著他進了廚房,寸步不離地貼住了他。
“御手洗,他們可都是些天真無邪的高中生啊!”我對他說,“他們長期以來滿腔熱情地參加志愿者活動,而那些美國學生身處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xiāng),加上身有殘疾,生活得很艱難,一天到晚都坐在輪椅上。那些高中生為了對他們表示關(guān)心,才策劃了這個一切自己動手的音樂會。他們?nèi)菦]有任何報酬的,你難道就不能對他們的心意表示一點兒理解嗎?”
“這我知道。喂,你幫忙遞一下,袋裝茶葉我夠不著。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出席,而是沒法在他們定下的那一天去。我真要去的話不但要彈吉他,而且還要發(fā)表演說,自己花錢買幾張入場券都是應(yīng)該的。但是二十三日這天是早就跟人約好的,看來已經(jīng)很難再改變了。”
“這件事我可從來沒聽你說過啊。”
“可能吧。”
“你根本沒有提到過。”
“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說對吧?”
“這我同意。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對你來說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邊喝茶邊思考問題的時間。請你能不能別妨礙我?”
“你不是親口對我說過,對別人誠心誠意的請求千萬不能拒絕嗎?你說過吧?”
“我說過嗎?”
“世界上難道還有別的什么能比得上他們的誠意嗎?你說十二月二十三日這天早就和人約好了,這件事我可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這么說,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沒聽說過。比如前天你約森真理子吃飯那件事。這就是我們倆的命運,總是在互相窺探對方中繼續(xù)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飯。”
“你別把話題岔開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拒絕那些高中生們的邀請了?那些英語研究會的成員都說喜歡讀我們的書,而且都是你的鐵桿支持者啊,連PTA“如果可能的話,我還真想見見她們。”
“難道學生們的盛情邀請還不夠誠心誠意嗎?”
“這不是是否誠心誠意的問題,而是我那時真的抽不出空。別把事情說得太復(fù)雜了。”
“拒絕他們可不像是你的為人。要是有人出了一百萬請你去演奏,而你拒絕了,我倒還能理解。”
“這是興趣的問題。世界上總有能答應(yīng)或不能答應(yīng)的事,比如你的……”
“要是說我喜歡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
我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什么,所以先把它主動提出來。
“你要是希望的話,我也可以把那幾位女明星的寫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歡那些偶像歌曲,我也愛聽披頭士的流行音樂啊!平時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給我彈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應(yīng)那些高中生的請求,無論你讓我舍棄什么我都能答應(yīng)。”
“那么我讓你把那堆錄像帶扔了你也干?”
御手洗直截了當?shù)靥崃顺鰜怼?/p>
“哦,原來那些東西也不對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樂會,我就把它們?nèi)幚淼簟!?/p>
“還有,占著書架的這兩本書,什么《如何戰(zhàn)勝自己》和《猶太人的生意經(jīng)》也請你處理掉。”
“你對我喜歡的東西竟然都這么看不上眼?難道這次不肯出席音樂會也因為這個?不肯為那些高中生花那么點兒時間,因為你的興趣和我不同?你這個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我可沒那么說。”御手洗不耐煩地說。
“那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肯去露一面呢?”
“你就像只耳朵聾了的水牛,石岡君,只知道一股腦兒向前奔。你就不能坐下來喝杯茶冷靜冷靜?”
“不管你怎么說我,那都沒關(guān)系。我請你無論如何別讓我說話不算數(shù),即便對方只是高中生,你也不能看低他們的志向。”
“音樂會的意義我已經(jīng)很清楚了,石岡君,無論請求我的是高中生還是小學生,這一概都沒關(guān)系。”
“那這么說你答應(yīng)出席了?”
御手洗夸張地重重把頭低下。
“不是告訴過你,我和別人有約在先了嗎?”
“可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學生們了,總不能讓我違約吧?”
“實在不好意思,請你替我謝絕。任何事總有辦得到與辦不到兩種。”
“不知道你還有什么事能比這更重要的?不把支持者們放在眼里的話,是要吃大虧的哦!以后我寫的書再也沒人買,我們倆只好喝西北風到處要飯去。你愿意那樣嗎?”
“要飯在美國還是個不壞的職業(yè)呢,還給發(fā)執(zhí)照。”
“可是這兒是日本,御手洗,我對你說的是日本話。”
“要是混不下去我們就一起上美國去,花上一百美元買一部老爺車,晚上咱們倆就睡里面。白天找張公園里的長凳一躺,日子過得也一樣逍遙。不行的話再開一家洗衣店,把人家要洗的衣物都收過來,洗干凈疊好再給人送回去,那樣不也挺好的?掙點小費也能活下去。”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
“石岡君,你不想喝一口?”
御手洗一邊把壺里燒開的水倒進放著茶葉包的茶杯里,一邊說道。水剛燒開,倒進去的開水濺出了許多水花,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你不是說咱們總是各做各的事情嗎?如果這次你拒絕我的話,以后咱們就這么過。我可不想再喝你這種薄情寡義的人泡的茶;同樣,今晚你也別想再嘗我做的青花魚味噌煮,你一個人煮碗方便面,拿回自己屋里偷偷吃去。”
“你這個人實在不懂事,把從美國來的客人扔一邊,難道就不是薄情寡義嗎?”
“要是他專門從美國來見你,我想不會只待一天,難道他二十三日早上剛到,二十四日早上又趕回去不成?要想見他,早一天晚一天不是也行?我想他應(yīng)該有時間。就算二十三日一天,不,就算那天傍晚扔下他一小時,難道他還能殺了你?而那些高中生舉辦的音樂會只能在那天的那個時間里進行。如果你真的沒時間,只需要到場露個臉就行了。你可以八點左右到I街道的市民會館來,稍微彈一首吉他馬上就回去。”
“我這位朋友真的太忙,只能抽出一天的時間。你要是知道原因也一定能理解的,所以那天無論如何我都要去見他。這件事情非常重要。”
“無論你說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沒法同意你這樣做。”
“那么,石岡君……”
他端著茶杯走了過來。我自然又跟在他后面。御手洗走到沙發(fā)旁邊坐了下來,我也坐在了他身邊。
“你讓我稍微彈首吉他就回去,是指電吉他吧?還是那種普通吉他?要是普通吉他的話,音響效果很難調(diào)整。那些高中生他們行嗎?可如果是電吉他,背景音樂又怎么辦?要是彈電吉他的話,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沒法彈,一定要請人來伴音。如果那樣,又需要進行配合練習。就算找?guī)讉€高中生簡單彈幾首慢四拍的爵士樂曲,起碼也得先進行幾次和音練習吧。總不能一次排練都不要,晚上八點一露面,八點十分就離開?所以這回還是去不成,請他們多理解。”
“你真是這么不近人情嗎?你就是看不起那些高中生,所以才會拒絕他們的請求。如果真有個專業(yè)演出團體請你參加正式的音樂會,我想你馬上就會答應(yīng)的吧?”
“你真以為有人肯出一百萬,讓我們吃喝不愁嗎?你要是能看得見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概就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反駁了他一句,“我知道你從前天起就一直坐立不安,心不在焉,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正在發(fā)愁,就不會說那些話了。我不否認,現(xiàn)在我正忙著呢。”
“所以才胡說什么美國來了一個朋友,這都是給自己找借口。實際上只想干你自己的事情,當然就沒有心情理那些高中生了。”
“不是有沒有心情,而是沒有時間。”
“你那位美國朋友想來的話隨時有機會,難道不是嗎?而且你又是沒家沒業(yè)的人,想去一趟美國也不難,為什么非得約在那天晚上?”
“石岡君,你說的道理正相反。我和這位朋友見面的機會過了這一天就不會再有第二次,而高中生們的音樂會明年還可以開。我明年再出席怎么就不行?如果現(xiàn)在先定下來,我一定能答應(yīng)。對于約定的事,我會遵守的。”
“你真以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大演奏家啊?你那位朋友比高中生們親自籌辦的音樂會更重要嗎?”
“實在很抱歉,石岡君,我的回答只能是yes。”
“你怎么這么自私!”
“這只是我們的見解不同而已。”
“我是個演奏家,所以一切日程都不能自己決定,有事請和我秘書聯(lián)系。明年年底我也挺忙,但到時候我會盡量想辦法。——你不會這么對我說吧?還真了不起。打電話求我們的是高三學生,明年春季就該畢業(yè)了,所以明年不會再有這個活動了。”
“那實在非常遺憾。萬一要是他命在旦夕,我會再考慮。只是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對不起,我的結(jié)論還不能變。這個世界上有些事能辦到,有些事不能辦到,只因為時間上不湊巧。”
“御手洗,所以你就……”
我還想接著往下說,御手洗抬起右手制止了我。
“這件事就先說到這里吧。再說下去只能反復(fù)爭論個沒完。不能辦的事就是不能辦,不管誰說什么都改變不了。你堅持非讓我去,實在是強人所難。麻煩你對那些高中生轉(zhuǎn)達我的歉意,如果第二天方便的話,我到他們家里去坐一坐也無妨;如果他們想來這里玩,也可以隨時來找我。但無論如何二十三日晚上我是去不了的。對不起,我有事該走了,晚上也許回來得晚,這個杯子你要不想洗,可以先放著,等我回來后自己洗。你做的青花魚味噌煮看來我是吃不上了。”
御手洗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匆匆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取那件大衣去了。這家伙如果認定了什么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我沖著他的后背抱怨道:
“我現(xiàn)在心里有多失望,我想你大概不懂吧?”
聽了我的話,御手洗什么也沒說,一時陷入了沉默。
他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取了大衣后又出來了。他把圍巾圍在脖子上,慢慢披上那件羽絨短大衣。
“原以為你這個人會為了弱者挺身而出,兩肋插刀,看來我真是看錯了人。以后對你該重新認識了。原來你為了什么美國朋友,連真情都肯踐踏。”
“你還不趕快把這句話寫下來貼在我墻上?”
“那些孩子都是殘疾人,坐著輪椅,還是外國人。還有哪些人比他們更可憐?也許今晚是我人生中所經(jīng)歷過的最沉重的失望。”
“可憐的人世界上有的是。但我僅僅是一個人,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說完御手洗大步向門口走去了。
“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有多重要,我的眼中只看見你在墮落!”
由于太氣憤了,我才這樣說。
“這就是現(xiàn)實啊,石岡君。”他頭也不回地說道,“人都是會變的,不能老當圣人君子啊!”
說著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
3
那時我真覺得太沒面子了,給那位叫佐久間的高中生打電話告訴他結(jié)果時,我心中的慚愧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我傍晚七點給他家打電話,原以為他已經(jīng)到家了,但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她告訴我,兒子在為籌備音樂會作準備,還沒從學校回來。她還告訴我,這些天他們每天都忙到深夜,馬上就要考試了,因此她非常擔心。
聽了這些話,我更加了解到這些學生為了能辦好這臺音樂會,付出了怎樣巨大的努力。我甚至沒勇氣把御手洗不能出席這個壞結(jié)果告訴他。但是不告訴又不行,因此只能請他母親轉(zhuǎn)告,讓他回家后再給我來電話,就把電話掛上了。我告訴她我姓石岡,原以為她已經(jīng)從兒子那里聽說過我的名字了,但沒想到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重復(fù)了一句“是石岡先生沒錯吧”,看來像是頭一次聽說我的名字。
晚上十一點,佐久間終于給我來電話了。由于是第二次打電話,他的聲音已經(jīng)自然多了,和第一次通話時比起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先說了聲“聽說你來過電話?”然后又告訴我,他剛剛才從I街道的市民會館回來,舞臺布置已經(jīng)基本結(jié)束了,設(shè)定滿分為十分,發(fā)給觀眾使用的評分牌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今天還特意安裝了一套評委亮分時能同時發(fā)亮的白燈,接好了電線。我呆呆地聽著,如同在夢中一般,被巨大的無力感包圍。原來我聽說現(xiàn)在的高中生因為追求享受,許多人都學壞了,尤其是橫濱一帶,品行不端的高中生人數(shù)不少。然而他的樣子看起來一點兒也沒受到環(huán)境的不良影響,還完全是個單純正直、充滿朝氣的好少年。
我對他說,你母親很為你的考試擔心。我不希望對他的熱情迎頭潑一桶冷水,所以不想一開口就把御手洗不能出席的事告訴他,而是希望在切入正題前先來上幾句別的作鋪墊。他告訴我,自己知道這件事多少會影響到學業(yè),但學校為他寫的畢業(yè)評語應(yīng)當會很好,而且自己想報考的又是大學的英語系,做這些事也算是學習的一方面。另外御手洗先生也能來參加音樂會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學校,許多沒關(guān)系的同學也都主動來幫忙。他們也跟他一樣忙了一個晚上,而且大家熱情都很高,他就更不能不努力了。由于這件事是他倡議的,所以今天和大家商量后,決定每人從自己家?guī)着杌▉恚盐枧_周圍布置得漂亮點。
聽到這里,我那些話越來越說不出口了。回想起自己在讀高中的時候,從來沒參加過這么有意義的活動,而且在他這么大的時候,如果我在學習英語上多下點工夫,也不至于像今天這樣,提到英語就有一種自卑感。
他見我一直沉默著不肯說話,倒主動問起了御手洗先生是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出席。然而聽起來他的聲音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爽朗而充滿朝氣,看來他對我仍然深信不疑。大概他以為只要我答應(yīng)下來了,御手洗的出席就應(yīng)該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N冶凰麊柕脹]法回答,心里對御手洗充滿了不滿和埋怨。
“真對不起。”我終于開口對他說,同時真心希望這種折磨人的時間早點兒過去,“御手洗告訴我,前一天或者后一天他都有空,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這天因為早就跟人約好了,所以實在抽不出時間。我原來沒聽他說過這件事,所以一直和他商量能否通融,但是他說無論如何也沒法更改。雖然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但是實在非常抱歉。我反復(fù)向他請求過了,但還是沒辦法。”聲音雖然低,我還是一口氣把話說完了。然后我們倆同時陷入了沉默,我的心情也沮喪到極點。
“哦,是嗎?”他愣了一會兒,才遺憾地張口說道。然后他又小聲嘟囔著:“那樣,大伙兒一定很掃興吧。”我能感覺到,就像我在他面前一樣,他一定也覺得在同學面前很丟面子。我一時竟不知道怎么來安慰他。
過了一會兒,他像個男子漢似的對我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音樂會的日期已經(jīng)臨近,無法再改了,御手洗先生有他自己的安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當我告訴大家御手洗先生要來時,大家都覺得半信半疑。這倒也好。”聽了他的話,我心里感到一陣涼意。本來我就不該在他們的這次活動中間插一手,答應(yīng)下的事還沒能辦好。
我急忙告訴他,雖然不能彌補我的歉意,但我愿意盡全力協(xié)助他,無論要求我?guī)椭鍪裁矗灰夷茏龅降恼埍M管說。不過我五音不全,也根本不會彈吉他,要是希望我表演什么節(jié)目的話我還真拿不出來。
“知道了,謝謝。”他的回答顯得有些無力。我知道自己剛才的一席話,反倒讓他不知怎么辦。即使讓我去幫點忙,也沒有事情能讓我插手。舉辦這類音樂會,我頂多只能幫著御手洗這個吉他手傳幾句話。即使我親自出席音樂會,作為一個不懂樂譜,只會聽聽偶像歌曲,沒什么特長的人,什么忙也幫不上。
最后他想了想對我說:“要不你就在開幕式上說幾句話吧?”咦?我一聽又緊張了起來,就像心臟停止了跳動似的,說不出話來。我知道自己的弱點,向來口拙,最不擅長在人前開口說話。即使在眾目睽睽之下站一會兒,都會十分不自在,更別提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幾句什么話。所以至今希望我去作演講的邀請,我都一概加以回絕。也許他認為我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還是常被人稱做先生的人,和學校里的老師一樣,在大家面前說點什么應(yīng)該不算是回事兒吧。
但是話已經(jīng)說到這里,我又不好拒絕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下來:“當……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對音樂什么都不懂,志愿者的活動宗旨也談不出一二,英語更是一句也不會說。能不能找個比我更合適的人?比如請個學校的老師來也比我強。如果是出于不好意思才讓我做這件事,那是完全沒必要的。我剛才說希望幫你們的忙,不過是指搬搬東西、驗驗門票這些事。”
我費盡口舌向他解釋了半天,但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這些體力活同學們早就有分工了,而且當天一個老師也不會來。”他的一句話就把我頂了回來。我一看已經(jīng)無法再推托,只好把音樂會開幕式上講話和擔任評委兩件事答應(yīng)下來,才把這件事對付了過去。
他又說,這件事他剛才正想打電話問我。原來打算在御手洗出席的消息落實了以后,把這事情印在傳單或門票上做個宣傳,伙伴們都還在家等著自己的最后消息。所以放下電話后還要打電話告訴同學。石岡先生要出席的消息他們也打算在傳單上印上去。我心里雖然不情愿,但又找不出反對的理由。我一向不擅長拒絕別人,因此在心里暗地打定了主意,到臺上后再向大家好好做個說明,解釋說自己不懂音樂,然后再就勸不動御手洗前來出席的事向大家認真道個歉。
從他說話的口氣我能聽出,他剛開始打電話時的興奮勁兒已經(jīng)沒有了。雖然表面上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有多掃興,覺得有點愧對他。即使這樣,他還是鼓足勇氣,用無力的聲音對我道了謝后掛上了電話。
從歲數(shù)上看,也許我已經(jīng)足以做他的父親了,可是我覺得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同時心里不禁對御手洗涌起更多的不滿,他如此不近人情簡直讓我無法相信,也讓我十分悲傷。我覺得御手洗變了,以前他絕對不是這種人。
因此,當晚開始我就存心冷落他,完全不想再為他做吃的。我自己做飯吃又覺得沒意思,就到門口的小餐館湊合一頓。原來買好了魚,準備晚飯時做味噌煮的,我也把它收到冰箱里凍起來了。
就算御手洗現(xiàn)在回來,我也不想和他說一句話,因此早早地把自己關(guān)到屋子里,先是看了會兒書,然后戴耳機聽了會兒披頭士的唱片。近來我尤其鐘情于他們演唱的歌曲。剛認識御手洗的時候,他是個披頭士的愛好者,在他的影響下我才慢慢喜歡上了這個樂隊。御手洗原本愛聽爵士樂,但對披頭士卻并不排斥。我多次聽他提到過,他很欣賞披頭士樂隊中期以后的創(chuàng)造性。
聽著音樂,我突然想到,要是這回高中生們的音樂會上有人演唱披頭士樂曲的話,我不也能給他們好好打分嗎?其實我平時并不光聽偶像派音樂,偶爾也聽過幾首英語歌曲,知道的曲子雖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說實話,我喜歡聽有歌詞的音樂,而每次聽到英語的曲子,甚至比聽日語歌曲更令我興奮。這的確是事實。同時即使聽同一首歌,比起男歌手來,我覺得女性唱得更有魅力。遺憾的是,這一點完全被御手洗說對了。
而最近御手洗已經(jīng)不怎么聽披頭士了,近來他常聽的是搖滾樂或者爵士樂。以前經(jīng)常聽他用吉他彈奏自己改編的披頭士歌曲,但最近無論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彈一首了。在我看來,這種態(tài)度反映了他對披頭士音樂的輕視,這也是我對他不滿意的一個原因。對我來說,披頭士是我唯一能聽懂的英語歌曲。換句話說,對于擁有強烈英語情結(jié)的我來說,披頭士音樂是我能聽懂的音樂中唯一高檔的東西。如果這些都受到這位朋友的輕視,真讓我在他面前無法立足。
屋子的門開了,看來是御手洗回來了。我能聽見他走進衛(wèi)生間洗手的聲音。(他這個洗手動作經(jīng)常進行,平均每天要做好多次。他常說要人如其名。)此刻他徑直穿過起居室進了自己的房間,也許是已經(jīng)在外頭吃過飯了,因此對廚房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么一來我又多少感覺有點寂寞,心情相當復(fù)雜。他關(guān)上房門后就聽不到里面有任何動靜了。平時他的屋里經(jīng)常能傳出不帶擴音器的電吉他聲,但今天卻什么也聽不見。看來他腦子里想的全是別的事,心思沒有放在音樂上。
我把耳塞式耳機塞進耳朵里,開始聽披頭士樂隊的專輯《奇異的旅程》不可思議的是,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最近一有空我就聽披頭士樂隊的曲子,可是一直沒想到過,今年是一九九〇年,恰好是約翰·列儂被槍殺的第十個年頭。而且那件事正巧也發(fā)生在十二月。我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因為這件事我以前完全沒想到過。
我還記得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好像是一九八〇年的十二月八日。那時我認識御手洗已經(jīng)三年了,一起搬到馬車道來住也已經(jīng)過了兩年。這么看來我和他的交往已經(jīng)很久了,披頭士音樂也是和他一起住以后才慢慢熟悉的。
那年十二月的這一天,御手洗讓我?guī)退I些立體聲收音機的零部件,因此我一個人到了秋葉原的電器街。按照他的購買清單,我在電器街上逛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到馬車道的家里。我剛推開門就從御手洗口中得知約翰·列儂的死訊。看來列儂的死讓他受到很大的刺激,正交叉著雙臂在默默地思考著什么。其實誰得知這個消息大概都會這樣,一時幾乎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然而我當時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熟悉披頭士樂隊,也沒有那么入迷,因此受到的打擊還不算太大。換句話說,那時的我還不具備感覺深受打擊的資格。這件突如其來的悲劇似乎和我關(guān)系還不大,并沒有比其他人的死訊更讓我吃驚。
列儂的死給予我的打擊,是在經(jīng)過了許多年,當我慢慢喜歡上披頭士音樂以后才逐漸到來的。雖然這是個十分不幸的事件,但是如果考慮到八十年代那個史無前例的背景,我又強烈地意識到,當時發(fā)生這種事情從某種程度上說又是必然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在那個危機四伏的時代里,不用說是他,我自己隨便哪天丟了性命也不奇怪。
總之,約翰·列儂的死留給了我許多感觸。我或許錯過了一個悲傷無語的時刻,一個和眾多歌迷共同分擔這個悲劇的打擊而流淚的機會。我真正認識他,并產(chǎn)生狂熱的崇拜晚了許多年;翻開他留下的照片,體驗他逐步成長的輝煌并對他滿懷尊敬也晚了許多年;真正感受到他的死帶來的悲傷同樣晚了許多年。簡單地說,我喜歡上披頭士的經(jīng)歷就是如此。而今天,十二月八日已經(jīng)過去了,約翰·列儂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體會著。
4
我與御手洗之間的冷戰(zhàn)二十三日為止還在繼續(xù)。之前的幾天里我和他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如果我們是夫妻的話,大概就算是家庭內(nèi)分居了,但是看來這么認為的只有我一個。
那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根本沒有機會再和他爭論是非。每天上午十點,我起床出去活動時,我這位朋友已經(jīng)出門了。我傍晚回家后就一頭扎進自己的屋里,把門關(guān)上不出來,到我快要睡覺時才聽見他回來的聲音。我甚至連和這位自私的同居伙伴見上一面,為他的不講情面爭執(zhí)一回的機會也沒有。
看起來御手洗似乎特別忙,我有時都懷疑他是否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無顏見我。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像,他并不是那種做事老讓人擔心的人。也許在他看來僅僅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已,連被我罵過什么話他都沒往心里去。
那位姓佐久間的高中生之后還來過幾次電話,就當天的活動流程和我商量。他提出當天派人到家里來接我,但我考慮到自己又不是那么有身份的人,加上I街道市民會館的地點我認識,所以雖然距離不算太近,我還是告訴他會自己走過去。于是他告訴我:“那樣也好,當天的音樂會定于晚上五點開始,預(yù)計要持續(xù)三小時,那么請石岡先生下午四點半到旁邊的小禮堂來賓登記處。”他還說當天會在那間借來的小禮堂等我。
說著說著,他突然放低了聲音,小聲問了我一句:“御手洗先生現(xiàn)在在家嗎?”看來他真的很想和御手洗說上幾句話。雖然御手洗冷淡地拒絕了他的要求,但他對御手洗的喜愛仍然沒有改變。我對御手洗相當了解,如果不和他一起生活的話,看到的凈是他好的方面。我告訴他御手洗出門去了。對方說了聲“是嗎?他果然還是不能出席了嗎”,明顯地表現(xiàn)出很遺憾。至于御手洗那種惡劣的態(tài)度,我是決不會讓他知道的。
他告訴我,這場音樂會雖說是由高中生們籌辦的,但出席的聽眾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學生家長,也就是參賽樂隊的親友團。我想如果這樣的話,開幕式的演講就不能隨便亂說。他還提到,這次演出的樂隊中有四個是由美國人學校的學生組成的,而且評委里除了石岡先生外都是外國人,學生家長中也有許多外國人,所以希望在演講時能夾雜著說一些英語。我一聽就有點急了,馬上就回絕了他的請求:“開……開什么玩笑!這根本就不可能,我不會為準備講話去受那份罪!”
隨著音樂會開幕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每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反復(fù)練習開幕致辭。我先在稿紙上把想說的寫下來,記住以后再背出來。一想到開幕當天腳下黑壓壓一片觀眾的腦袋,我就慌得忘了該說什么,慢慢地連食欲也沒有了。我一想這樣下去可不行,于是打定主意還是拿著稿子當場念,不要管形象好不好看了。
即使這樣,我還是想到了一個問題:作家中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善于演講呢?許多作家往往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許多人也認為演講是作家工作當然的一部分,我對于這一點卻怎么也不理解。作者和讀者一樣不過是普通人,不是說能出幾本書,自然就會在人前滔滔不絕地講上半天。我只要想到這種場面,就緊張得像要死了一樣,哪怕只三十秒鐘的開幕致辭(實際上也許都用不了那么長)就已經(jīng)把我嚇成這樣了。
我想,我這一輩子大概是學不會作什么演講了。這么說來,我也許不適合當作家。不,不是也許,而是真的不算什么作家。我根本就當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充其量只能把我的朋友御手洗的工作記錄下來,為他的推理過程作一番注釋。我并不具備領(lǐng)導(dǎo)能力,也不會人模人樣地召集一伙人,向他們灌輸思想和主張。在這一點上我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我肯定可以這么說。
終于熬到了二十三日的早晨。因為過于緊張,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好。僅僅是在開幕式上說幾句話我就緊張成這樣,要是換成正式的演講,還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想起來就讓人害怕。
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上午十點左右,平常這個時候早就已經(jīng)起來了,因為我晚上沒睡好,所以還想再躺一會兒。我把腦袋裹在被子里,就這么悶悶不樂地躺著,再出睡不著了。不知為什么,我這間小房間沒有窗戶(也許以前住過的是位攝影家,故意把窗戶堵上后做成暗室了),想睡懶覺倒是正合適。平常這么一躺下去,就能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但缺點是很難知道外頭天亮了沒有,趕上必須起早的時候就難受了,所以我在房間里準備了兩個鬧鐘。
我在半睡半醒中躺了好久,突然隱約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我漸漸清醒過來,蒙眬中不知道這聲音是真的還是在做夢。我睜開了眼,但沒起身,順手打開了床頭的電燈開關(guān),兩眼盯著天花板。再次聽見咚咚的敲門聲,我這才知道不是在做夢,于是急忙跳了起來。由于天氣還冷,我披上床頭柜上的睡袍就跑了出去,邊跑邊喊著:“來了!來了!”
我打開房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瘦瘦的黑人。我嚇了一跳,擔心來人不會說日語,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這兒是日本,生活在這兒的人不可能一點兒日語都不會。
來人戴著一副墨鏡,身上穿著一件看起來很高檔的皮夾克。比起其他外國人來,他個子不算太高,看起來高矮也就和我差不多。我首先想到的是今晚要舉辦的音樂會,也許來人與此有什么關(guān)系。但看來看去又不像,起碼他的歲數(shù)已經(jīng)不適合當中學生的家長。雖然黑人的歲數(shù)從外貌很難判斷,但來人肯定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
“啊!”我向他招呼了一聲,由于太緊張,我還縮了縮脖子。他臉上沒有笑,只是用沙啞的嗓音朝我“嗨”了一聲。接下來我最擔心的事情出現(xiàn)了,來人嘴里吐出一大串英語。我實在一句話也聽不懂,十二月大冷天里居然急出一身汗。我不但聽不懂他所說的話,甚至連聽清他發(fā)的音都很難。因為他的嗓子啞得厲害,每句話都像是費了很大的勁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的,說話時呼吸很困難,好容易才吐出幾個字。別說他說的是英語,就算說的是日語我也無法理解。聽了半天,我竟一點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就像個傻子似的呆呆站著,他也只好無奈地苦笑著攤開兩只手。他的動作多多少少傷了我的自尊心,讓我再次跌落到自卑的深井里。我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可能會做出一些不正常的舉動,因此盡最大努力穩(wěn)住自己。聽不懂英語是我自己的錯,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
突然,他向我身邊伸出一只手,這個動作嚇了我一大跳,一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手按在門把上擰開了門,又探身向屋里瞧了瞧。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一陣高檔法國淡香水的氣味。
接著,老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對我笑了笑,又慢慢地歪了歪身子,意思似乎是說:算了,沒辦法,回去吧。由于過度緊張,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他該不是找御手洗來的吧?想到這里,我問了一句:
“你來找御手洗嗎?”
不用說,我問的是日語。但看來他聽懂了,“嗯”了一聲,還點了點頭。
“你稍等!我到他屋里看看就來。”
我還是說著日語,邊說邊往御手洗房間跑去。為什么這么簡單的英語都忘了怎么說,簡直不可思議。我使勁敲了幾下門,但是屋里沒人應(yīng)答;推開房門一看,屋子里沒有他的身影。
一邊淌著汗,我一邊快步跑回大門旁。我不知道怎么來告訴他,愣在那里手足無措。
“啊!不在,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不在,他不在!”
我尖叫般反復(fù)說著,還使勁地揮著手,做出的動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這個時候那家伙回來了。
走廊里傳來一聲爽朗的招呼聲,御手洗那熟悉的腳步聲正從樓梯方向傳來。黑人老頭嘴里不知說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樓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現(xiàn),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才覺得雙腿發(fā)軟,幾乎要虛脫了。
御手洗和黑人并肩進了屋子。看起來兩人的歲數(shù)整整差了一輩,但關(guān)系卻很親密,似乎是早就認識的老朋友了。御手洗用英語給我作了介紹。這時黑人才摘下了墨鏡,露出極為犀利的目光,我被這樣的目光震懾住了。這種目光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簡直就像是印度預(yù)言家。這時我才想到,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鏡,主要是想遮住這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吧。
我被他看得臉紅心跳,低下了頭。這時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這個和外貌不相符的親切舉動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變化看了個透似的,對我微微笑了笑,但笑著的時候目光仍然那樣銳利。不知為什么,被他注視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他又輕輕拍了拍我的左臂,對我的恭敬態(tài)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難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說話。
御手洗請他坐在沙發(fā)上,那個黑人用略顯蹣跚的腳步向沙發(fā)走過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來。
“石岡君,幫我泡杯紅茶來!”
御手洗聲音洪亮地對我這樣說。聽口氣這似乎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椤N乙宦牱炊鴱木o張中解脫了出來,竟忘了還在和他賭氣的事,馬上一溜小跑奔向廚房,專心致志地為他們泡起茶來。
我把盛著茶杯的盤子端上來的時候,他們倆正說著什么事。茶喝了一半左右時,他們似乎談完了話,一起站了起來。看來他們兩人又要一塊兒出門去。老人向我抬了抬手算是告別,我又不知所措地畏縮著低下了頭,不知是表示不用謝我的茶,還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反正當時我除了這個動作,幾乎忘了還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大門“咚”的一聲撞上了,屋子里又恢復(fù)了令人窒息的寧靜。我感到虛脫似的坐在了沙發(fā)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睡袍。呆呆坐了一會兒后,我又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正確的英語。“請稍等”應(yīng)該是“Just moment”,可現(xiàn)在想起來已經(jīng)太晚了。我腦中又冒出一句:“My friend is out now!”如果那時候能想起來多好,現(xiàn)在再想它有什么用?一到想起來沒用的時候,英語單詞反而一個個地冒出來,這讓我十分懊惱。就這樣,這兩句“Just moment”和 “My friend is out now”,一直在我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弄得我腦袋直發(fā)暈,又悔又急。(順便說明一下,準確地說應(yīng)當是“Just a moment.”)
我記起來了,御手洗說過二十三日有個朋友要從美國來,看來就是這位黑人吧。因為他早就和他約好了,這才沒法給高中生們的音樂會當嘉賓。看來今天兩人像是得在東京和橫濱逛上一天了。這幾個鐘頭里他們到底會上哪兒,去干什么呢?來人是什么人,為什么御手洗要這么重視他?這個朋友真這么重要,以致不顧高中生們的純真希望和我的友情,非要整天陪著他?從外表上看,也許來人不是一般人,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理解御手洗為什么要這樣做。
緊張感慢慢消除了以后,我又重新記起了對這位朋友的怨恨。因為其中摻雜著對自己剛才不爭氣態(tài)度的不滿,而使這種怨恨更加復(fù)雜。剛才來了人時一籌莫展,見到他回來后竟有了一種解脫感,心里一高興就什么都忘了,搖頭擺尾地跟在他后頭,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氣就不打一處來。
但是冷靜下來后我又想了想,這種氣多半應(yīng)該對自己生。我不得不承認那些錯確實都怪我。并不是御手洗答應(yīng)人家后又反悔,他和那位黑人原本就有約在先。答應(yīng)別人后又沒做到的倒是我自己。真正見到御手洗的客人后,我才終于認識到這一點。雖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但是對方畢竟是老人,而且身上透著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威嚴。
事已至此,我只能盡全力幫助學生們把今晚的音樂會辦好。御手洗的日程已經(jīng)定下來了,硬要他出席看來是強人所難。既然不能指望御手洗,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自己盡力把他的一份補上,盡量減少哪怕一點點的失誤。
5
我來到I街道市民會館小禮堂的接待處。在寫著“學生團體自治音樂會”大字的橫幅下,擺著一張鐵皮桌,旁邊坐著三名女學生,桌子上還放著些宣傳品。看起來學生們都很拘束,很緊張地忙碌著。雖然他們沒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都是高中生。
女學生的身后站著兩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時他們一齊轉(zhuǎn)過身來微微對我行了個禮。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繞過桌子來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膚白皙、身材瘦小的年輕人,眉清目秀,看上去顯得很小。從他的樣子上,絕看不出他已經(jīng)讀高三了。
“您就是石岡先生吧?”他開口問道。
和我一起進來的人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幾位年紀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遞上門票,請女學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張宣傳品就默默進去了,在這些人中間他認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聽我這么說,他馬上說道:“我叫佐久間。”接著又把我介紹給了其他同學。學生們都站了起來對我行禮,使我覺得不好意思,似乎他們把我當成校長一樣的人物。佐久間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宣傳品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評委石岡和己(作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國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來。
I街道市民會館共有大小兩間禮堂。小禮堂大約能容納三百名觀眾,小而緊湊,裝飾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歡。以前我曾經(jīng)來這里聽過幾回講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舉辦的,頂多坐上一半的人,顯得十分安靜。
因此既然這場音樂會是在這間小禮堂開,我原先估計出席的觀眾人數(shù)頂多不過如此,加上演員都是高中生業(yè)余歌手,或許出席的人比我估計的還要少。但是我隨佐久間從后面進入會場后,發(fā)現(xiàn)雖然距離演出時間還早,里頭已經(jīng)基本坐滿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時間入場的觀眾還在不斷進來。我不禁大吃一驚,看來今天顯然要滿座了。據(jù)佐久間介紹說,今晚還有報社記者來采訪。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
臺上的幕布還沒拉開,所以看不見舞臺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邊的佐久間君介紹說,舞臺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擺滿了花盆和植物,看起來就和盆景展覽差不多。我一想到一會兒就要站在上面,面對著黑壓壓的人頭致開幕詞,就覺得十分緊張,心虛腿軟,也忘了該和他說些什么。我試圖在腦子里把一會兒要說的話想一遍,可是腦子里一片空白,一句也想不起來。我一想,反正也沒關(guān)系,一會兒掏出稿子來照著念就是了。
佐久間君一直客客氣氣陪我說著話,從見到我開始,他就一直邊說話邊對我低頭鞠躬。我想剛才自己的心虛一定被他發(fā)現(xiàn)了,心里覺得十分不好意思。雖然這樣,我始終覺得他對我還是很感激,盡管御手洗來不了,像我這樣的人能出席他也很高興。
佐久間把我領(lǐng)到舞臺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對舞臺的最左邊。我向右邊瞧了一眼,只見排滿了一行輪椅,足有二十多輛,顯得十分壯觀。每輛輪椅前都放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幾張評分用的牌子。每張桌前還裝有一個白色的電燈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數(shù)字寫在白紙的正反兩面,看來都是學生們手工制作的。
輪椅的后面是一排幫著推輪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愿者,也有殘疾人的親屬。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國人大約各占一半,他們的手就擱在輪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處,坐在輪椅上的都是外國人。他們的腦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兩邊。在我看來他們的樣子既像在睡著,又像在強忍著巨大的痛苦,看了讓人十分心疼。我想到為他們服務(wù)的志愿者們付出的艱苦勞動,不禁為他們的獻身精神而深深感動。我覺得今天能參加這個活動實在有意義,而且暗暗下決心,今后也必須多為他們干些什么。
會場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向下午五點了,我往身后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會場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一想到音樂會馬上就要開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覺地咚咚跳個不停。突然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左肩,回頭一看,佐久間正站在旁邊的過道上。
“石岡先生,一會兒開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開幕,然后您就從這兒的臺階上去,站到麥克風前面。”
他的話說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緊張。后來我向他的同學一打聽,才知道他還是學校里的學生會長,平時經(jīng)常在同學們面前講話,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但是我只會反問他一句“咦,開始了”,就不知說什么了,心里的焦慮感逐漸升級,心臟狂跳的咚咚聲連自己也聽得見,甚至忘了答應(yīng)一聲或點一點頭。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間就從那個臺階上了舞臺中間。這時會場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那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后,我馬上又緊張起來,腦子里暈乎乎的不知道該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們偷偷跑回家去。
佐久間往麥克風前一站,熱鬧的掌聲漸漸停了下來。他開始講話,態(tài)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說話時一樣,聲音和語調(diào)十分平靜自然。我暗暗思忖著,講話就得像他這樣。
他正在說明舉辦這個音樂會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張紙也沒拿,完全是即席脫稿講的,讓我大為震驚,心幾乎要跳到喉嚨口來了。佐久間說起音樂會的想法是如何產(chǎn)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變?yōu)楝F(xiàn)實,其中大家經(jīng)歷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難,內(nèi)容既風趣又生動。他的講話經(jīng)常引起全場的熱烈反響,而每當這時我就更加擔心,開始為自己糟糕的講話技巧而畏縮。
他說到了這些身患殘疾的學生平常所飽受的辛酸和痛苦,說到了個別人對他們的漠視和不關(guān)心,說到了他們自己轉(zhuǎn)著輪椅上街的艱辛和勞累,說得既動情又不傷他們的自尊,絲毫聽不出有半點緊張。我從心底感到佩服,甚至覺得既然他已經(jīng)說得這么全面,就犯不著再請我上去啰嗦一番,讓我上去講話反而會對會場的氣氛起負面作用。正想到這里,只聽他話鋒一轉(zhuǎn):
“今天,我們榮幸地請到了我們橫濱的著名作家——石岡和己先生擔任我們音樂會的評委。”
聽見這句最讓我緊張的話,各種復(fù)雜的感覺向我襲來,幾乎讓我直接昏過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連被人稱為先生也不夠格。
“下面,我們請石岡先生為大家致開幕詞,有請石岡先生!”
暴雨般的掌聲在會場內(nèi)響了起來,就像利劍般直刺我虛弱的內(nèi)心,讓我緊張得竟然無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為什么就這么見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當初為什么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不管當時會顯得多么絕情,不該接的事本來就不能接。當初如果回絕了,就不會有今天這么難堪——我心里一直這么想著。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藥也不解決問題,不上去說幾句話,今天肯定連家也回不去了。我狠了狠心站起來,顫巍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絆在桌腳上,身子一歪,差點兒一頭栽在那里,觀眾席上發(fā)出一陣驚呼。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心里的緊張一浪高過一浪,活了這么大年紀還沒見過這種場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這么不爭氣。從學生時代起我就沒有做過出頭露面的事,樂器不行,唱歌不行,學生辯論會更不會讓我去,別說學生會主席、干事,連個班干部都沒當過,更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講過話。
但是,剛才在桌腳上一絆,倒像是歪打正著,腳底下似乎有了點兒勁,總算可以往前走幾步了。我心里直呼萬幸,如果剛才不絆這一腳,沒準上臺階還得摔下來,嚴重點的話,連后來的音樂會也開不成了。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擔架抬上救護車,第二天橫濱各大報紙第三版上登出大新聞——作家石岡和己先生音樂會致辭中摔下舞臺,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兩步走了上去,伴隨著一片掌聲,連我的鞋踩在舞臺地板的聲音也聽不見,感覺就像踏著一片云,做夢一般站在麥克風邊。旁邊的佐久間君向臺下介紹了我一番,可是我連一句也聽 不見。我定了定神,從上衣兜里掏出了講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沒有講稿我在眾人面前肯定講不了話。
我對著講稿正要念,冷不防一頭撞上了麥克風,麥克風嗡地一響,朝下面前排的輪椅砸去。多虧一旁的佐久間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麥克風,我的洋相才沒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嚇得不輕,掌聲馬上消失了。我心里急得很,只得雙手發(fā)抖把講稿擋在臉前。我希望會場別太安靜,吵吵鬧鬧反而更好,因為那樣我說些什么誰也聽不清。反正說的都是廢話,聽得清聽不清沒什么差別。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講稿上,這才發(fā)現(xiàn)出了大紕漏。我驚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真想大哭幾聲。這究竟怎么回事!燈光打向舞臺另一面,我手邊黑得看不見,加上寫的字又太小,一個字也讀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腦袋,當時把字寫大點該多好!想到了也是馬后炮,此刻補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臺中央。
我偷偷向臺下掃了一眼,下面黑壓壓一片凈是腦袋,一雙雙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見的只是腦袋、腦袋和腦袋。無數(shù)的腦袋匯成一片海,大家都靜悄悄地不做聲,連一聲咳嗽也聽不見,所有人都在等我開口說些什么,太恐怖了!
這一瞬間,簡直是我一輩子中最難堪的時刻。我的講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勁回憶講稿里寫著的內(nèi)容,當然,和我當初料想的一樣,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來。我終究還是不適合上這種地方來講話,這一點我以前就想到過,現(xiàn)實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應(yīng)下來這件事。
我咬了咬牙,爭取再努力試試看能不能想起來點兒什么。我把講稿貼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結(jié)果還是不行。我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哎呀,不行,實在沒法念。”
這時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觀眾席上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原來大家都以為我故意開了個小玩笑。笑聲中廳里的燈呼啦啦全亮了,舞臺和整個大廳變得像白晝一樣。我眼前的講稿像泡進顯影液的底片一樣,一下子清晰了起來,上面的字一個個映入了我的眼簾。
“哦,真對不起,現(xiàn)在能看見了!”
由于太過高興,我不由得喊出聲來。觀眾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實際上我這句話不能不說,因為我當時對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最近因為眼睛老花得厲害,光線暗一點的地方就看不清字……”
我把平常的實際感受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沒想到場內(nèi)卻爆發(fā)出一陣歡笑。我已經(jīng)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說笑話,每一句都是大實話。從小到大,我還沒像今天這樣老老實實說過大實話。所以我不知道觀眾為什么那么愛聽。
“我叫石岡和己。”
我首先說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講稿,我還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請出席,實在不勝感謝。本來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來,但他要帶美國來的朋友到東京和橫濱去觀光,我勸了半天也沒能把他請來。”
我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練過幾百遍,但奇怪的是練習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兒去了,講稿上的內(nèi)容就跟沒見過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簡直像小學生在讀作文,但觀眾們反而覺得有意思,不時發(fā)出一陣陣輕松的笑聲。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帶來參加,所以這種具有社會意義的活動今后請多多舉辦。但是下次再叫我來也沒什么用,我對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幾個,愛聽的音樂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幾首,唱歌的本領(lǐng)更是一點兒都沒有,可以說是五音不全。上次頭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還沒唱完。所以下次再請我來幫忙,一定要讓我收門票。如果不行,我就搬樂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萬別讓我再當評委了。”
我滿頭大汗地一口氣讀下來,到最后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原因是觀眾笑得太厲害,場內(nèi)亂作一團。他們?yōu)槭裁催@么笑,我實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過神,只聽見熱烈的掌聲響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在臺上走了幾步,又急急忙忙走下臺來,但是掌聲卻越來越熱烈。回到座位上我還想不明白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佐久間君又登上了舞臺,站在了麥克風前。
“石岡先生,謝謝您。真不愧是專業(yè)級的好老師,我第一次聽到這么風趣幽默的演說,以后我一定多努力,爭取能像先生說得那么好。”
說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下面音樂會就正式開始了。聽了石岡先生那么風趣的講話,我們的音樂會就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他的話音剛落,幕布就拉開了。我的講話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這樣懷疑著。雖然心里有些不踏實,但不知為什么心情還挺不錯。
6
幕布拉開了。果然像佐久間君說的那樣,舞臺后面搭著五層高高的架子,上面擺滿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臺左右兩邊,中間位置被留了出來,從那里能看見后面掛著的藍色布簾。表演者們抱著樂器掀開中間的布簾走出來后,就從放著盆景的架子中間留出的通道走到舞臺中間。舞臺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會。擺滿盆景的架子前放置著電吉他演奏用的擴音器和架子鼓等音響設(shè)備。舞臺左邊的架子上掛著一塊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寫著“一切靠自己的學生音樂會”幾個大字,旁邊還懸掛著許多白色和粉紅色的紙花。處處體現(xiàn)出高中生們獨特而樸素的風格,我認為他們做得還真不錯。
第一組演員掀開藍色布簾來到舞臺中間,這是由兩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組成的鄉(xiāng)村音樂演唱組合。男生擔任吉他手,三個人圍在麥克風前。男生先把對著吉他的麥克風調(diào)到合適的高度,然后就開始伴奏。但是前奏彈完,該女生們唱的時候,她們由于過度緊張而沒有開口。沒辦法,只好再從頭開始來一遍。我一看大家上臺都和我一樣緊張,倒覺得放松了不少。就算這個小廳面積不大,可也是一場真正的音樂會,對這些學生來說,以前也沒有什么機會能在這種正式場合演唱。
說實話,演奏者們到底實力如何我是聽不出來的,也許我還沉浸在剛才手忙腳亂地發(fā)表開幕致辭的氣氛中,沒有一首歌聽起來有熟悉的感覺,也不知他們唱得到底是好是壞。只不過在遇上有的樂隊聲音太小,聽不出在唱什么歌詞,或者在明顯不該停頓的地方停下來之類失誤的時候,我適當降低點兒分數(shù),就這么湊合著給他們打著分。
這些高中生們在評委席上安裝的裝置很有創(chuàng)意。一支樂隊表演完之后,作為主持人的佐久間會通知一聲:“下面請各位評委打分!”這時評委坐席旁邊的白色燈泡就同時亮了起來,各位評委舉在手里的分數(shù)牌全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樂隊畢竟還是業(yè)余的,表演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斷了以后從頭再來等現(xiàn)象,但我也覺得其中有些還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國人學校的搖滾吉他手表演得最好。首先他們的英語發(fā)音非常好聽,這倒是理所當然的,唱詞連我也能聽得很清楚。日本學生中演唱民謠的樂隊比較多,也沒有打擊樂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謹?shù)匕迅璩辍O喾矗鈬鴮W生們的搖滾樂中加入了架子鼓等樂器后,音量就顯得特別大,加上演唱風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給他們打的分總是比較高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樂手們雖然表現(xiàn)得不夠?qū)I(yè),但是留給人的印象卻十分可愛。其中大部分樂隊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組成的,這些樂隊中一般只配有一兩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謠風格的歌曲,歌詞也都比較簡單。
然而其中也有幾組完全由女生組成的搖滾樂隊。尤其有一支樂隊留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吉他手是位來自美國人學校的學生,打扮得花哨而怪異,一開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覺得她們看上去完全像支專業(yè)的樂隊,簡直不相信她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給這支樂隊打了個滿分——十分。她們不但表演水平出眾,而且?guī)酌⒆佣奸L得特別漂亮。
我一邊認真履行評委的職責,一邊也偶爾會向右邊看上幾眼。我發(fā)現(xiàn)這些坐在輪椅上的評委們不時開懷大笑,有時還用手跟著打節(jié)拍,看得都很高興。但是我們覺得水平很高的美國的搖滾樂隊,他們自己給的分數(shù)卻不高,反而給日本女學生組成的合唱樂隊打出高分。
過了一個多小時,演出進入了中場休息時間。佐久間君宣布休息后,臺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氣,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閉上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卻聽見后面有人小聲在叫我。我吃了一驚,馬上站起身,看到有幾個坐著輪椅的人向我圍了過來。其中一位幫助推輪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
我答應(yīng)道。原來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輪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跟我說話。他口齒不大利索,發(fā)音很模糊,但還是拼命用英語不停地說著什么。
“他的話您可能聽不大清楚吧?”推車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對我說。實際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發(fā)音很清楚,我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
“他在問,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一定不能來了吧?”
聽到他這么問,我又開始感到壓力很大。而且這時許多坐著輪椅的人都圍了上來,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輪椅的人差不多全密密麻麻地圍在我身邊,連旁邊的通道也被堵得嚴嚴實實,甚至影響了通行。聽得出來,雖然他們當中許多人無法自由表達,但是想問的問題全是一樣的,都在關(guān)心御手洗到底能不能來。
我實在無法回答他們的問題,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為自己解釋。
“各位,實在對不起大家。我已經(jīng)想盡一切辦法想說服他來,但是因為今天有個朋友從美國來找他,這件事是早就預(yù)訂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許都沒問題,但偏偏今天他無論如何脫不開身。我爭取了好幾次還是不行,雖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這個人能力不夠,所以還請大家多原諒。”
我低頭向他們鞠了一躬。有這么多年輕人想見到御手洗,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們把我的解釋翻譯給他們聽,他們聽后都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看見他們的樣子,我心里十分感動。
又有一位坐輪椅的人想對我說些什么。他的話一樣聽起來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輕女子把他說的話翻譯給了我。
“前年的秋天,你們是不是去過一趟柏林?“是啊,我們?nèi)ミ^。”
被問到這個問題讓我吃了一驚。我下意識地回答著,同時心里也在想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這時另一個人又問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樣翻譯給我聽。
“日本也有我們這樣因為服錯藥而致殘的人嗎?“也有,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是肯定有。”
他聽了我的回答后接著又說了些什么。
“他說,他很早就對這個問題十分關(guān)心。美國有不少這類案例,但聽說日本也有,他十分驚訝。”
我點了點頭。正因為他們不得不在輪椅上生活,所以對服藥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關(guān)的治療問題比一般人更關(guān)心。但是更讓我吃驚的是,連我們的行蹤他們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間休息完全成為他們向我提問題的時間。
“石岡先生!”有人用日語在身后大聲對我喊道,“我是橫濱新聞報的記者。請問今晚御手洗先生能來嗎?”
一聽又是這個問題,我只能暗暗叫苦。看來連報紙也關(guān)心起御手洗的動向來了。
“哦,他說只有今天來不了,有位美國來的朋友來找他……”
我只能又解釋了一次。這里幾乎成了我為解釋這個問題而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
“他說的這位朋友到底是誰,能告訴我們嗎?”
“這個人是誰我還真不知道。”
“那你見過他的這位朋友嗎?”
“我嗎?我倒是見過一面。”
“是個什么樣的人?是位名人嗎?”
“人長得很瘦,是位黑人老頭,但看來不像是什么名人吧。”
“要是我們身邊發(fā)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找御手洗先生幫助解決嗎?”一位推著輪椅的女人問我。
“那當然,只要是御手洗感興趣的事件,我想他都會很高興幫助解決的。”
“在橫濱除了發(fā)生過黑暗坡事件“當然有了。”我答道,“但還不到能夠發(fā)表的時候。”
“我們什么時候能有機會見到御手洗先生嗎?”另一位女性問道,不知道是坐輪椅的人還是她自己想問的。我告訴她當然有可能了。
“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見見他,作為今晚缺席的補救辦法,他說過明天或者后天可以來這里一趟。”
“那太好了,是真的嗎?”她高興地喊道。
其他女性的臉上也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說道:“這些人全都希望能見見御手洗先生。”
聽她這么一說,輪椅上的人不約而同地都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當然也一樣想和大家見面。”
我正想再說些什么的時候,演出開始的鈴聲響了。他們這才停止了詢問,對我默默行了個禮,從位置遠些的人開始,慢慢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離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轉(zhuǎn)過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開了。擔任主持人的佐久間君再次站在舞臺上,介紹了下一個演出的樂隊,表演又繼續(xù)下去。這又是個民謠風格的樂隊。看來今天演唱民謠歌曲的特別多,也許是音量較小,平時便于練習的原因吧。
當了近兩小時的評委,這會兒我可以說得心應(yīng)手了。緊張感已經(jīng)消失,總算恢復(fù)了平常的狀態(tài)。放下心來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場休息時的那些事。這么重要的時刻御手洗竟然不出席,確實讓人覺得無法原諒。之前我還沒有這么真切地感受過,但見到大家盼望的樣子后,我更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心情,甚至為此感覺十分自責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這兒見到他,但這家伙竟然不由分說地拒絕了。
我懷疑他是否知道有這樣一批人。想起來我原先對此也同樣缺乏認識。那家伙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知道這樣還是排著隊想見他。對于這些熱心的粉絲們,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換成我是御手洗的話,我一定會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滿足他們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犧牲和損失都不能推托。不管人的名氣有多大,那都是短時期的事,根本沒辦法永遠保持。在大家認為你有名的時候,更應(yīng)該放下架子讓人感覺到你的誠意,不然很快會被大家拋棄的。那家伙為什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間君在電話里對我說得很對,演出的樂隊都以唱歌為主。雖然在兩段歌曲之間也能聽到吉他的獨奏,而且有幾個美國組合中的吉他手還彈得相當好,但是這些無伴唱演奏的時間非常短,也見不到有什么特別高超的技巧。演唱民謠的樂隊大多沒有什么獨奏,樂器的構(gòu)成也十分單調(diào),僅僅配有一兩把吉他。搖滾樂隊也都僅配備吉他、貝斯和鼓,鍵盤樂器基本都見不到,演奏本身缺乏變化。這種場合尤其需要御手洗來表演幾首純粹的吉他曲讓大家聽聽。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樂會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進行著。最后一組搖滾樂隊的表演也結(jié)束了,我又為他們打了個滿分。由于這次采取的是評整數(shù)分,后面不再設(shè)小數(shù)點,所以我擔心會出現(xiàn)幾支樂隊并列第一或第二的問題。但由于評委人數(shù)比較多,合計總分后再計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現(xiàn)象并沒有出現(xiàn),決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順利。會場上沒有準備什么盛大的吹奏樂來謝幕,只是由佐久間君讀了讀獲獎的樂隊名單和成員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學生組成的民謠風格二人組合,第二名是美國人學校的一組搖滾樂隊,第三名也是一組美國學生。遺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妝很獨特的樂隊沒有進入前三名。作為評委之一,我感覺很難接受。我想她們?nèi)绻芄喑鰜碣u,我也會買來經(jīng)常聽。
獲得前三名的樂隊依次走到舞臺上,從佐久間君手里接過獎狀和用彩帶包裹著的獎品。他們領(lǐng)完獎都向臺下深深鞠躬,佐久間君讓他們說幾句獲獎感言時,得第一的女孩只說了一句:“謝謝!”第二、第三名獲獎?wù)哒f的都是英語,我當然還是聽不懂。
音樂會順利結(jié)束了,坐后排的幾個急性子已經(jīng)站起來準備離場,會場也開始變得嘈雜,但我總覺得有點兒不滿足。雖說早就知道參演的都是些業(yè)余高中生樂手,水平不如專業(yè)隊,但總是感覺比預(yù)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臺上佐久間君正在發(fā)表閉幕演說:
“謝謝大家出席今晚的音樂會。謝謝各位家長和兄弟姐妹的光臨。我們的參賽選手水平有限,準備得也不夠周到,但是我們大家都很努力,不覺得有任何遺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來我不準備在這里說,但是不說出來又覺得憋得難受,那就是不能在這里聽到御手洗先生為大家彈幾首吉他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我想我們總有一天能親耳聽到他的精彩演奏。”
正說到這里時,舞臺背后突然傳來一陣吉他聲。這是分解和聲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來準備退場的人又停住腳步,回頭看著舞臺。
從舞臺后那塊藍布后頭繼續(xù)傳來響亮的電吉他聲,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335的琴頭。定睛一看,從掀開的藍布簾后面出來的,竟是御手洗那颯爽的英姿。隨著幾節(jié)華麗的獨奏,他從盆景中間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臺中央。而今天早晨見過的那位黑人老頭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一把紅色小號。
御手洗走到麥克風前,揚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語向大家大聲喊了句:“你們好,我的朋友們!”
當時我還不知道,會場里有人專門負責錄音,所以把這一切都完整地錄了下來。后來也正因為得到了一盤復(fù)制的錄音,才能把當時的情景描寫得這樣準確。御手洗那天的講話完全是用英語,我現(xiàn)在能把這些記下來,全靠反復(fù)播放錄音并一點點翻譯和修正。
“我來晚了吧?能趕上和大家見面真是太好了。”
暴雨般的熱烈掌聲回蕩在整個會場上。我也和大家一樣忘乎所以地使勁鼓掌,感覺到一股熱流涌上了心頭。御手洗一邊笑著,一邊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間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們一樣激動。
“今天的音樂會開得很成功,沒能趕來聽一聽實在遺憾,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經(jīng)替我好好欣賞過了。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前的平安夜,無論多么吝嗇的人也會在這一天給所愛的人送上禮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頂級的小號大師。不過他今天只能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為他實在太忙了,吹完這支曲子馬上就要動身回美國去。但是我想有這支曲子也足夠了。今天晚上經(jīng)歷過的這一刻,一定會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回憶里。他的名字就是——希瓦德·薩利姆!他是為了出席這場音樂會專程從美國趕來的!”
御手洗用左手指著那位老人。老人舉了舉手里的紅色小號,輕輕向大家擺了擺手。觀眾席上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從御手洗的吉他里流出了優(yōu)美的和弦聲,那聲音從容不迫,一個個音符像時鐘一樣準確地流淌出來。觀眾們突然安靜了下來。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對住了小號的號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號里傳出的先是低沉的嗚咽聲,就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慰著我備感疲憊的心房。
突然,他的頭高高地昂了起來,號管筆直地指向上方,一連串歡快激越的旋律過后,號管又轉(zhuǎn)向了前方的觀眾。強有力的高音從小號中飛出,仿佛在鼓舞著我們奮力向前。
其間,御手洗一直以急速的琶音與號聲相互呼應(yīng),高低有致,堪稱珠聯(lián)璧合。悠揚的樂聲顯得那么抑揚頓挫,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享受。縱使沒有鍵盤樂的配合,僅僅一支小號和一把吉他,奏出的聲音竟然如此渾厚而層次豐滿,仿佛有一個樂隊在幕后伴奏。這么美妙的音樂我還從來沒有聽過。與此同時,音樂中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喚醒了我心靈深處的懷舊情緒。雖然這首曲子我從未聽過,但音符組成的如訴的旋律卻讓我感到那么親切和熟悉。這究竟是什么曲子?
“啊!”我不禁輕輕叫出了聲。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連串激越的音符時,我猛然想起來,這不正是那首披頭士樂隊演唱的《永遠的草莓地》老人的演奏越發(fā)瀟灑自如,仿佛進入了無人之地,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他時而轉(zhuǎn)過身去低聲演奏,時而俯身扭動著腰肢,也許是長時間的站立已使他勞累了,時時變換著姿勢。和早晨見到他時一樣,他上身穿著一件深棕色的皮夾克,下身穿一條黑白相間的闊腿格子褲,顯得十分時尚。在直立和俯身時,那黑白兩色的圖案產(chǎn)生了炫目的效果。
這時我才明白,這位老人一定是位優(yōu)秀的小號手。雖然我對他們二人的交往還一無所知,但御手洗一直惦記著這場音樂會,因為這位老人也是個音樂家,所以干脆拉他一起來出席。
老人立起身來,嘴唇離開了吹奏口。他已經(jīng)一口氣吹了好久,看來打算歇口氣了。我和大家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熱烈的掌聲一浪高過一浪。老人的手中揮動著那支紅色小號,頻頻對御手洗點頭致意。僅僅從老人的謝幕動作中也能感覺到,他的藝術(shù)造詣決不是業(yè)余音樂人三年五載能練出來的。
接著御手洗的獨奏開始了。他剛才還只是輕聲為老人伴奏著,但這時的吉他聲卻大得出奇,連地板都仿佛在震動。一扇沉重的門在他的琴聲中緩緩打開,一陣陣旋律向我們迎面撲來。我的心被這股旋律強烈地撼動著,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門被樂聲推開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濤翻滾,頓時變得不再像原來的自己。真不可思議,我的心靈已經(jīng)在琴聲得到升華。
這時御手洗的吉他聲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涌來,洶涌的氣勢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沒。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聲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這種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從不曾領(lǐng)略過的,而御手洗竟然能彈出這么動人心魄的獨奏,實在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沒少聽過他的琴聲,但如此讓人神往還是第一回。御手洗的吉他中似乎有一種巨大的能量向觀眾撲來,大家的身子都緊緊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聲所壓倒,動彈不得。
這種震撼和感動用我手中的筆不足以表達其萬一。從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隨心所欲地從吉他中奔騰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揮灑自如。聽眾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體一動也不動,只有眼睛緊跟著他舞臺上的腳步。
老人手中舉著小號,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沒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手中竟能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讓他也聽得如癡如醉。
暴風雨般的獨奏停住了。御手洗只留下一小節(jié)《永遠的草莓地》沒有彈。四周一片寧靜,老人正露出滿口白牙對他笑著,但看上去卻更像是苦笑,并豎起了大拇指對御手洗比畫著。明明看見御手洗的手沒有動,可是我仿佛覺得樂曲還在我的腦際回蕩,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余音繞梁。
然后老人又舉起了小號。《永遠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廳中漾起。他緩緩地吹著,如同寶石綻放出光華。這真是個千金難買的瞬間,觀眾們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響到那美妙的聲音。這一刻我仿佛感覺到靈魂在天堂自由地飛翔,漸漸融入那無垠的宇宙中。我甚至無法理解世上竟會有如此曼妙的音樂。他和我們同樣生活在世間,為什么獨有他能擁有如此驚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這種想法絕非嫉妒,也并非產(chǎn)生了自卑情緒,而僅僅是出自音樂的角度。因為我此刻才知道,音樂中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這里,能親耳聆聽他們的演奏,又是多么幸運!我從心里感謝上蒼。還有什么能比活在這個世界上更好呢?
當我回過神來,音樂已經(jīng)停止了。我們只是一動不動地呆坐著,竟然忘了鼓掌。臺上的兩人互致著微笑,御手洗的左手輕輕按在琴弦上,當我們終于相信演奏已經(jīng)結(jié)束時,才一起使勁鼓起掌來。
剛開始時掌聲還很稀疏,聲音也不大,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匯入了鼓掌的大軍,掌聲也越來越熱烈,漸漸變成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就這么一直響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停下來。
老人緩緩走近了麥克風,觀眾們這才漸漸停止了鼓掌,會場上重新又靜了下來。老人把紅色的小號摟在胸前,把嘴湊近了話筒,用他沙啞的嗓音說著英語。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變成了一只小鳥,我在馬利普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了,很快消失在藍色的布簾后面。御手洗緊接著走近了麥克風,用日語說道:
“今晚的音樂會終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讓各位感到高興的話,將是我最大的榮幸。石岡君,我們快點兒一起回家喝一杯熱乎乎的紅茶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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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的經(jīng)歷是給我的最好的圣誕禮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御手洗刻意安排的,但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鐘愛的披頭士樂隊的傳世之作,竟被他演繹得如此完美,并把這份禮物以這種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給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深深陶醉于音樂的余韻中不能自拔。這一首《永遠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優(yōu)美的音樂,我的最愛。之所以我現(xiàn)在總喜歡用“無與倫比”來形容它,是因為我后來真正理解了這支曲子的意義。
從那以后,御手洗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當我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和真相,我對這位朋友的種種不滿和怨恨也煙消云散了。日子很快又變得和以往一樣。圣誕節(jié)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春去夏來,光陰如梭,我?guī)缀跻岩痪啪农柲甑椎倪@場風波忘掉了,因為一九九一年開始,我們又經(jīng)歷了許多難忘的事件。
我現(xiàn)在清楚地記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不在家,當時他一直待在國外。那天的早報上刊登了一條不起眼的新聞:一位美國著名的爵士樂手二十八日病逝于洛杉磯的一家醫(yī)院。他的名字叫邁爾斯·戴維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礙和腦中風綜合征。據(jù)報上的記載,他死于洛杉磯圣莫尼卡鎮(zhèn)的圣瓊斯醫(yī)院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歲。
報紙上還登載了邁爾斯·戴維斯晚年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一剎那,我心里受到的震撼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整個身子都僵直了,仿佛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會館小禮堂里聽到的激昂的小號聲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了,我心里緊張得幾乎無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轉(zhuǎn)的音樂一直在我耳邊縈繞,伴隨著我讀完這段令人震驚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仿佛就坐在我身邊的沙發(fā)里,一邊喝著我為他泡的紅茶,一邊靜靜地聽我讀這份報紙。
那時我已經(jīng)多少知道了邁爾斯·戴維斯這個名字,但我從不知道他在世界音樂界中如此偉大和有名。報紙在報道他去世的消息時所用的標題是“本世紀最后的巨匠離世”。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若非親眼所見誰也無法相信,如此偉大的巨匠竟出現(xiàn)在那個小街道的一群業(yè)余音樂愛好者中。看來御手洗在向觀眾介紹他時所說的“世界最著名的小號手”決不是信口開河,也沒有一絲吹捧和玩笑的意思。這是對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實的評語。我暗暗希望這條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現(xiàn)。我想起了他留給觀眾的最后一句話:“在這個充滿不公和歧視的世界上,我們才更要努力去實現(xiàn)最好的自己。”一定是得知這場音樂會是為同是說英語的殘疾學生舉辦的之后,引起了這位黑人大師心中的共鳴,他才會分文不取地無償獻演吧。殘疾人和黑人都能體會到社會對他們的歧視和排斥,想到這里,我對這位大師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并為他的離世而深深動容。
在震撼后的空虛中度過了幾天后,我來到大街上,買了許許多多報道邁爾斯辭世以及介紹他光輝歷史的雜志和刊物,讀過后我才了解到他無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與孤僻。他的桀驁不馴舉世聞名,一生中從未對人道過一聲對不起。他不會討好別人,也不善與人交往,甚至有人評論他是“目空一切的皇帝”。但我完全不這么覺得。我還記得他從我家告辭時的情景,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揮了揮手,是那么親切而溫情;我也不相信傲氣十足的人能與小街道上的高中生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們的音樂會。坐在我房間里那位老人的謙虛和有禮,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不管別人怎樣評價他。
據(jù)那些刊物和雜志的報道和消息,他最后一次來日本是一九九年底。這么不善交際的人偏偏對日本情有獨鐘,這是圍繞他的不解之謎之一。據(jù)說他晚年疾病纏身,聲音沙啞也是咽喉息肉手術(shù)引起的。為此從一九六七年起他曾經(jīng)有六年時間說不出話來,而八十年代初復(fù)出樂壇后他卻頻頻訪問日本,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兩天在東京后樂園“巨蛋球場”舉辦的“約翰·列儂追悼音樂會”上的演出。
邁爾斯在高中生們的音樂會上只演奏了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曲子,但是這次訪日無論對他本人還是他的樂迷們都是最后的告別。僅僅過了十個月后,老人就在洛杉磯的醫(yī)院里安靜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紐約,但在洛杉磯的馬里普海岸邊有一幢別墅。據(jù)說這幢別墅離他去世的圣瓊斯醫(yī)院僅幾步之遙。
我再次想起了他說過的話:“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變成了一只小鳥。”他說他在“馬里普海岸的波濤間飛翔,聞到了海浪的氣息和各種水果的芳香”。我現(xiàn)在才知道馬里普原來是他居住的別墅所在地,沒想到那天的講話竟是他留給日本樂迷們最后的遺言。如果他是在結(jié)束了“巨蛋球場”演出后第二天參加了我們的音樂會,那么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東京的賓館。也就是說,在東京他夢見自己成了一只小鳥。我想那也許就是個征兆,他在自己喜愛的日本預(yù)見到了自己死后的歸宿。
我也理解了為什么御手洗那天無論如何都要見他。御手洗十分清楚邁爾斯的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也預(yù)想到這次會面即將成為最后的告別,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也正因為這樣,他當晚的獨奏才如此動人心魄。那支曲子雖然很短,卻是御手洗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為偉大的朋友彈奏出的一曲送別,也是他給予朋友最后的禮物。
我雖然不知道此時御手洗身處何地,就算他在遙遠的海角天涯,也總能得知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對于這位大師的逝世,世界各國都會在報紙和電視上提及,而他得知這個消息后的悲傷和感慨一定遠勝于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和這位大師成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沒有他的推薦和說服,邁爾斯這樣的巨匠絕不可能知道并出席學生們的音樂會。因為他是世界頂級的爵士樂手,據(jù)說他無意演奏時,即使成堆的金錢擺在面前都毫不動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卻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說服了他,讓這位本世紀最后的音樂巨匠同意無償出席橫濱一隅舉辦的業(yè)余音樂會。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兩人之間的交情又為什么這么深?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又曾有過怎樣的親密關(guān)系?這些對我而言只能成為巨大的未解之謎。
無論怎么說,約翰·列儂的杰作《永遠的草莓地》是我最喜愛的曲子,百聽不厭,絕非其他樂曲可比。不管我身處何地,耳邊只要響起這首樂曲的優(yōu)美旋律,思緒就會被帶回那個不尋常的橫濱之夜,舞臺上世界巨匠邁爾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的瀟灑身姿。這次偶然翻出資料冊里邁爾斯·戴維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懷念。
我在他的遺照下用英文寫上了他的名字:“永遠的MILES DAVIS”。當我寫下他姓名的英文時,終于明白了御手洗在臺上介紹大師時使用的隱語。也許由于經(jīng)紀人的要求,或者與唱片公司合約上的限制,那個晚上無法公開大師的姓名,于是御手洗想了個主意,倒過來讀大師的名字。我聽他介紹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薩利姆,那不正把“MILES DAVIS ”倒過來寫得出的“SIVAD SELIM”嗎?御手洗確實把大師介紹給了我們,而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介紹邁爾斯時他說過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