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盛放的寂寞-指尖微涼
潮濕的閣樓在明晃晃的月色里靜謐得有些可怕,空氣里還飄蕩著一股兒的煙酒味,我盯著閣樓的天花板發(fā)呆,眼淚就這樣清晰地掉了下來,順著前額的碎發(fā)慢慢滑到嘴角,那是和血一樣的味道,微咸而甘冽的甜。
靜靜地躺著,然后抽泣起來,我拽著被子,使勁地掐手腕,青紫色的掐傷,很疼,疼到心里,澀澀地流淚。
我顫抖著把臉埋在被子里,淚濕了可研的枕頭。
你要乖乖地聽話啊……
這是可研在我耳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她總是擁著我睡覺,她微涼的手指會緊緊扣住我的手腕,然后微笑著叫我聽話。
半夜的時候我看見葉子從窗前飄過,劃破窗外安好的夜,我也就再也不能睡著,我還是看著天花板,怔怔地看著上面模糊的斑駁碎影,它們攪亂了靜謐。
嗓子突然燥熱得不行,摸索著走下閣樓。在最后一節(jié)樓梯時碰倒了她的高跟鞋,短促而沉悶的聲音。那雙她視作生命般心疼著的紅色高跟鞋孤單地躺在青木色的地板上,它醒目的猩紅在暗淡的月光里是那樣妖嬈得可愛。濃厚的古龍香水味散發(fā)出來,氤氳了整個擁擠不堪的潮濕房間,像濕潤的藤蔓蔓延過每一個干燥的角落,而我無處可逃。
我討厭她,不喜歡她的古龍水,厭惡她那雙紅得讓人心里發(fā)毛的高跟鞋。
此刻她就躺在沙發(fā)上,以一種近乎虛脫的姿態(tài),墨色黝黑的長發(fā)遮蓋住她那張精致卻因歲月而頹敗的臉,黑色的發(fā)絲里隱約地露出豐潤紅艷的唇,我甚至懷疑過那是不是嘴角流出的血染成的美麗,決絕的凄美。
她總是半夜才會回家,帶著一身的煙酒味,或許還有銅臭味。她從來不關(guān)心我和可研,不像別的母親那樣和我們聊天談心,她在我們面前從來都吝嗇她的笑,笑也是近乎瘋狂地大笑,甚至能看見她嘴角抽筋似的的顫抖。更多的時候她只是面無表情的一個人說話,她穿著那雙高跟鞋,抹著濃厚的眼影,點(diǎn)著廉價的香煙然后站在門口對著陰霾的天空絮絮地說,我總是不能聽清楚她的話,那只是一種近似乎**的低語。昏黃的夜幕里,她手中的煙總是還沒抽到一半就被她用瘦尖的食指掐滅,然后大聲地冷笑著跑出門。
我拾起那半根印有鮮艷紅唇的煙,那樣妖嬈的血色紅。她指尖的溫度還未褪盡,我試著親吻那個漂亮的唇印,然后就那樣嗜上了第一根煙,也嗜上了那種微苦卻飄渺的感覺。
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冷冷的,她說很不喜歡我走路的姿勢,我知道那是為什么,他們都說我走路的姿勢像極了那個負(fù)心的男人,那個曾讓她不顧一切想好好愛的壞男人。
從懂事起她就總是那樣冷冷地看著我然后從那張豐潤紅顏的唇里蹦出幾聲冷笑,那樣尖刻冷漠的神情。只要做錯一點(diǎn)事情,她就會大發(fā)雷霆,然后用那雙涂滿劣質(zhì)紅色指甲的手死死地掐我手臂,可妍會死死地?fù)踉谖仪懊媸箘诺刈ё∷缓蟛煌5亟袐專菢勇曀涣叩慕小N亦咧鴾I咬緊了牙齒,我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不說話。她掐累了倒在地板上,我就安靜地爬上閣樓,可妍會幫我搽上些止痛藥,她的指尖是那樣的涼,從小就是這雙微涼的手拉著我上學(xué),放學(xué)。可妍心疼地看著我?guī)臀也了帲切┧幘仆高^她指尖濕潤掉我所有的防備。她只是叫我聽媽的話,她說她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記憶里,總是有風(fēng)揚(yáng)過臉龐,吹起可妍的長發(fā),陽光在她背后盛放,暈出刺眼的光芒.她微笑著看著我,伸手擦干我臉上的淚水,擁我入懷。
她是個奇怪的人,我似乎只能這樣解釋,她不許我們唱歌,自己對音樂也很敏感,她最受不了的是清脆的女聲,那種空靈純粹的聲線,而我和可妍偏是這樣的嗓子,于是也曾經(jīng)有過被冰冷的手指撕裂嘴唇的事情,那些流瀉到嘴角的微咸液體就和這淚水那樣正大光明的貼在下顎,久久不能洗去。
我從沙發(fā)左邊繞過她安靜地走到廚房,倒出水,然后看著手心那半塊安眠藥笑了,它會在我舌尖氤氳著微苦的味道,然后義無反顧的投奔到我胃里,其實(shí)它很幸福,因?yàn)槟抢镏辽偈莻€安全的地方。
杯子里的水清澈地?fù)u曳著波紋,冰冷的液體滑落到指尖,微涼的疼痛。
看到里面那張被水痕劃得支離破碎的臉,那是和可研一模一樣的臉,淡漠的眼神,清湯掛面的長發(fā),精致的臉頰。唯一不同的是你左手腕的胎記卻印在我右手的同樣地方,它安靜地躺在白皙的腕間像滴落水中的血液,蕩漾出殷紅的花穗,紛繞而寂寞。
我笑著很可妍說晚安,淚水卻不知趣地滑下來,滴落杯里,蕩起水花,清脆的響聲。
那些時候的我們,心似琉璃,說好誰也不要在誰的旅途中缺席,不在草長鶯飛的青春里各自懷念。這是你寫的,只是你已經(jīng)漂浮得太遠(yuǎn),連那些諾言也變得輕浮。
可妍,你說過會和我在一起的,從小到大你都從來不會騙我。只要你肯回來,我一定什么都聽你的,不會再用酒精麻痹自己,不會再和一群人吸煙翹課不回家,不再濃妝艷抹地打著七個耳洞整天在巷子里晃悠。只要你肯再回到我身邊。
可是這一次你真的是食言了,你就那樣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我并不為之感到欣喜的世界,從此在我的路途里缺席不見。
可這些都是我的錯!
九月的第一天,明晃晃的陽光被高大的梧桐樹影裁剪得支離破碎,秋蟬還在掙扎著鳴叫這個夏季的安魂曲。我拖著亞麻色的大背包站在了升藍(lán)的校門口,這所可妍夢想著并為之努力過的高中。現(xiàn)在的我能為她做到的似乎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然后考進(jìn)這里。
我把能帶的東西都帶了過來,我和可妍一起畫的向日葵,可妍的球鞋,她喜歡的可可,一只小烏龜,還有她裝得滿滿的一抽屜的幸運(yùn)星。我再也不要回那個家,那個到處都是古龍水氣味的晦暗角落,也許她看不見我走路的姿勢會感到好過點(diǎn)。
可妍,我要你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在生活,你的那份生命我會負(fù)責(zé)到底。
我把行李放在路邊,擠進(jìn)報名的人群里,用鋼筆在學(xué)長遞給我報名表上終于寫下余可婭三個字,長舒一口氣,拖著書包略微地抬起頭,眼睛在明晃晃的陽光里被刺得生疼。 “小心……”我別過頭,一陣刺痛,我瞇縫著眼睛愣在路邊沒來得及躲閃,便被一輛飛速行駛的自行車狠狠地晃了一道。一陣踉蹌,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厮さ乖谝坏氐陌唏g樹影里。坐在車上一瞬而過的男生回過頭來一臉的復(fù)雜表情,卻明明沒有歉意的笑了。
是個染著亞麻色碎發(fā)的男生,穿潔白的襯衫和黑色的長褲,愣大的吉他別在腰后。
我愣在地上并沒有大驚小怪,只是傻傻地坐著,然后就看見了戚佳。
一張?zhí)沾赏尥薨闫涟變舻哪槪菹鞫⒙N的下巴,還有說不上什么神情的眼神,那樣淡定漂亮的眼睛。“沒事吧?”嘴角揚(yáng)起適合的弧度。
“嗯。”我反轉(zhuǎn)過手掌,掌紋里隱隱地滲出血色,那種熟悉的妖嬈的色彩,還有熟悉的血的微咸味道。
我微笑了,然后搖頭。
戚佳扶我站定了,然后安靜地看著我,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分明有些什么不一樣的東西,或許叫做憂傷,她就那樣看著我,然后微笑。
“我?guī)湍惆褨|西搬到宿舍。”我從來都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但在看見戚佳的眼睛時我就知道我們都是孤單的孩子,都是骨子里憂傷過于豐富的孩子。
“你宿舍在哪?”
“7B302”我跟在她后面,看著一地破碎的樹影。
“你是余可婭?我和你在一個宿舍,我叫戚佳。”她走在我前面輕聲的說,沒有驚訝也沒有歡喜的聲音,只是淡淡的和我一樣的平靜。
“嗯。”
我一路跟著她上樓左轉(zhuǎn),再上樓右轉(zhuǎn),看到了這個我將生活三年的地方。7B302是個不大也不小的地方,但至少是個比那個家明亮溫暖的地方,床都是木制的,甚至能聞到青木的氣息,這是新建的宿舍,卻泛著復(fù)古的味道。午后的微黃陽光透過純凈的玻璃直直地灑在地板上,印出淡淡的溫暖。
見我們進(jìn)去另外的兩個同學(xué)都向我們打招呼,然后自我介紹,我和戚佳只是淡淡的笑,我說我叫余可婭,然后整理起我的東西,我并不是不想和他們交流,只是一個人抑郁久了,不習(xí)慣和陌生人說話,只想一個人安靜的生活,以前只有可妍和我在一起,現(xiàn)在她不見了,就讓我繼續(xù)安靜吧。畢竟一個人的世界要簡單的多。但除了戚佳,這個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的女孩。
“可婭,我陪你去醫(yī)務(wù)室。”
戚佳的話語沒有絲毫詢問的意思,只是用最簡短的話語表達(dá)她的意思。我喜歡這樣直白的簡單。
她在我前邊領(lǐng)路,素色的碎花布棉裙擺在黃昏的陽光里擺出淡淡的甜美,她就是這樣一個甜美的女生,高挑的身材,齊腰的長發(fā),還有甜美的聲音。我跟在她身后然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她的那雙眼睛,微翹的睫毛,還有淡漠的眼神,和可妍是那么的像。
坐在醫(yī)務(wù)室里,我把手伸過去給醫(yī)生看,然后想著早點(diǎn)離開這個到處充斥著藥水味的地方。我以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小心擦破點(diǎn)皮,卻在最后聽到醫(yī)生說我發(fā)燒的結(jié)果,然后就真的覺得眩暈起來。腦袋開始異常的沉重,好重。沉得抬不起來。
我閉目仰著頭深呼吸,一股清涼從手臂外側(cè)潺潺地注入,瞬時灌滿我體內(nèi)的每一根血管,我甚至能感覺到冰冷的液體在我體內(nèi)流動的聲音,它們慢慢地吞噬掉我的熱度,把我變得更寒冷。冷得淚水從眼角滴落,染濕前額的發(fā)絲。可能是因?yàn)闋I養(yǎng)的關(guān)系,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就發(fā)燒,許是多了,我自己都會覺察不到。可妍以前總是帶我去看病,然**著我的手陪我掉完點(diǎn)滴。
睜眼看到醫(yī)生奇怪的表情,大概是沒見過高中生扎針會疼得哭出來的。后來的后來,我干脆放聲地抽泣起來。戚佳坐在我對面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哭,然后遞給我餐巾紙。
我是哭著掉完那瓶點(diǎn)滴的,我們走到醫(yī)務(wù)室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路燈依次的亮起來,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夏雨,鋪天蓋地的濕熱猛地襲來。
雨滴在房檐的蛛網(wǎng)上晶瑩剔透地閃著月光的皎潔,微涼的風(fēng)吹亂我墨色的長發(fā)。我跟在戚佳后面摸索著穿過幽黑的樓道,踉蹌的跑到院子里那棵槐樹下,滿眼的月光和著雨水在空中糾纏,肆虐這單薄的夜。突如奇來的夜雨讓很多人都早早地回到宿舍了,安靜的小徑上只是厚厚的鋪了一層過早飄落的梧桐葉,它們躺在坑洼的水地上嘆息著睡著。空空的夜還有沙沙的雨水聲蔓延過一切的憂傷,剩下的只有我和戚佳,還有被槐樹劃破的哭泣的天空。
“我回去取傘,你等我。”戚佳說著朝向宿舍的方向跑開了,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漸遠(yuǎn)漸無。
老槐樹的枝丫在暗藍(lán)的天幕里抽出一道弧線,像極了煙花綻放的一瞬,與煙花一樣的落寞。
清澈的水滴有節(jié)奏地從空中墜落,然后再接觸地面的那剎那跌成晶瑩的碎塊,那樣純凈美好地永遠(yuǎn)和梧桐葉安眠在這個九月的雨夜里。盡管是下雨的天氣,還是有倔強(qiáng)的秋蟬在固執(zhí)地鳴叫,也許這是它最后的交響了,所以要傾盡所有來完成這場生的意義。
你的青春都是我的,所以請你不要感傷。
我看見槐樹下朵朵的小野菊,它們在雨絲里安好地盛放,金黃的花瓣足以紛繞掉整個夏末的憂傷,那些曾經(jīng)無法忘卻的憂傷。
那天她送給我一簇漂亮單純的野菊。可妍捧著野菊微笑著說話的樣子總是那樣認(rèn)真,我知道,她只是不想看我整天以一種頹廢的神情混跡社會,她只是想為我計劃好我們的將來。但當(dāng)時的我只是個不滿家庭和學(xué)校的不良少女,我只是不愿意回家看見那個有著豐厚嘴唇的女人,不愿聞見那股惡心的古龍香水味,不愿意讓她涂著劣質(zhì)指甲油的手指再死死地掐著我,更不想看見可妍為了護(hù)著我而聲嘶力竭的叫喊,我和她是個不能中和的化學(xué)實(shí)驗(yàn),遇見的唯一結(jié)果只是更劇烈的反應(yīng)。
只是我都還不知道,因?yàn)檫@樣任性的我,可妍會就這樣永遠(yuǎn)走失在我的路途里,在還沒來得及與我告別的時候。
我還是冒著雨沖到了槐樹下,我蹲下來,輕捻一縷金黃的絢爛,它們在我指尖紛繁盛放。夏末夜晚的風(fēng)竟也有點(diǎn)微涼的感覺,感到耳畔瑟瑟的清涼,那液體打濕我的側(cè)臉。
臉頰陣陣地發(fā)熱,頭又開始眩暈,豆大的雨滴在微松的土地上開出淡淡的花穗,凌亂而寂寞。
恍惚間頭頂出現(xiàn)一片墨綠,遮擋了雨水。
墨色純凈的碎發(fā),寬邊的深色眼鏡,有高聳的鼻梁,深凹的眼睛與一張微抿著微笑的嘴,一雙漂亮且純凈的眼睛里爬滿莫名的愁惘。
溫暖里爬滿寂靜觸角的人,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他打著墨綠的大得有些夸張的雨傘就站在我背后安靜的看著我沒說話,大滴的雨滴順著傘檐滴落,在空中劃出漂亮的曲線,閃耀著月色清輝的冷光。他俊朗的臉在燈光的明暗剪影里忽閃忽現(xiàn)。我以45度仰角的姿勢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絲飄雨打濕我干燥的唇,接著滲透我每一寸肌膚,泛濫在整個世界。燈依舊亮到奢華刺眼,雨絲劃破光圈,把明暗剪影成破碎的滿眼凌亂。
“你也喜歡野菊?”醇厚略帶磁性的聲音,他看著雨地里的野菊輕聲地問。他看它們的眼神溫柔而又明媚。我蹲在他腳邊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怎么了?哭了嗎……”他有些呢喃地說著,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間里,他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貼在我眼角,溫柔地拭去了那些溫?zé)岬囊后w。
“……”我推開他溫?zé)岬氖帧?br/>
“冉晨哥哥……”一個嬌小清秀的女孩撐著碎花陽傘從教學(xué)樓跑出來,蹬著粉色的新款皮靴踏開地面深深淺淺地水圈。粉嫩的面頰暈著羞怯的表情,“你在這里啊,爺爺說要你準(zhǔn)備好明天開學(xué)典禮的演講。”(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