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生
初夏,大燕行宮。
來來往往的宮女端著一塊塊被雕刻成小山的冰雕放在涼亭的八仙羅漢桌之上。
冰塊散開一團白霧,朦朧中不遠處上有一尊美人榻,上面躺著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少女穿著翡翠般的流蘇長裙,腰間懸掛著蛇形帶勾,帶勾蛇頭碧色的眼眸逼真至極。
少女閉著眼睛,豎起長馬尾垂下來,白色的錦帕蓋住了半邊臉,光潔的額頭微微皺起,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好的夢,嘴唇微微翕動,許久才驀地睜開眼。
身邊的宮女沒一個敢近身上前,等到人醒來才有宮女匆匆忙忙抽出白娟走上前替她擦汗。
“殿下又做噩夢了?”替她擦汗的宮女低聲在她耳邊詢問了一句。
少女睜著眼睛,表情有些僵硬,隨即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在渾身上下到處亂摸,尤其是關節(jié)處反復拿手摩擦,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身邊的侍女下了一跳,抓著她的手想要阻止。
“啊!”少女忽然驚叫一聲,嚇得宮女立馬停下手。
“沒有,沒有,已經沒有了。”少女低聲喃喃道。
旋即抬起頭,看向周圍一眾不知所措的宮女們,泰然自若地拂了拂衣袖,安慰道。
“我只是做噩夢了,不用擔心。”
雖然嘴上如是說,但是李長安卻是明明晃晃知道那可不是夢,身上那一百零八顆骨釘實實在在扎進過自己身體。
“殿下已經是這個月第六次了,皇后娘娘還讓玄虛宮的道長和慈濟寺的法師們替殿下做法事,怎么還不見效?”身邊的宮女走進握著她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
李長安搖搖頭,那些故弄玄虛的道士騙騙自己母親也還行,騙她可一點作用也沒有,她這可不是被什么魑魅魍魎給魅住了,她這是心病。
在以極度凄慘的方式死去留下的心病。
那些為她續(xù)命的骨釘最終還是變成索命的利器。
她死前全身被骨釘刺穿,七竅流血,宛如一攤爛肉般滾倒在地,卻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
下顎骨也釘著兩枚,硬生生刺穿了她的喉嚨,兩雙眼睛也被骨釘刺穿,掛著自己的眼珠子,渾身被肢解成破碎的塊狀,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就是現在想起來,仍舊忍不住脊背生寒,骨頭縫也生生疼了起來。
就是那些所謂的千刀萬剮五馬分尸也不至于如此。
李長安躺在清涼的竹席美人榻上,捻起一顆紫珠葡萄,冰鎮(zhèn)過后的葡萄劃過喉嚨,讓她稍微冷靜了下來。
那些種種過往如走馬燈般浮現在腦海,但撫摸著自己如白藕般光潔細膩的皮膚,上面摸不到絲毫金屬的痕跡,她松了口氣,皺起的眉頭漸漸散開。
“殿下,需不需要再去取一些安息香來,您這幾日瞧著人也憔悴了許多。”說話的宮女是她身邊掌事的女官,云珠。
“免了,安息香雖好,但成癮性極大,我爹豈非就是一個好例子。”李長安想起自己那個不爭氣的昏庸皇帝親爹。
吸食這種西域的安息香可致人愉悅,也可助床笫之興,使人陷于荒誕迷亂之中,能夠短暫忘卻痛苦。
但此藥在某些方面有奇效,但卻不是在這里,而是吸食過多,便容易消耗精氣,以至于后宮的女子哪怕寵幸再多,也無法誕下子嗣,屬于斷子絕孫之良藥。
他爹燕君李驥是個體態(tài)肥碩的胖子,整日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召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躺倒在酒池肉林里享樂,若不是恰逢大周國中內亂,也不至于讓他做了十一年的皇帝才順順當當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燕國上下奢靡之風也是自他爹而始,他爹死了不要緊,唯獨睡了一輩子女人卻只留下一個子嗣,而這個子嗣正是她,日后的燕國亡國帝姬。
“是啊,殿下既然清楚其中利害,那便最好不過了。”云珠欣慰一笑,她是皇后特地選給自己女兒的侍讀伴當,自小便飽讀詩書,跟皇后也是上下一心,對現今燕君荒誕不經的做派自然是極為憤懣的。
“云珠,我母后今日在何處?”李長安繼續(xù)吞了幾顆葡萄,從榻上起身,稚嫩的眉宇間有著些許不符合年紀的沉穩(wěn)。
她重生回到自己十四歲已經快到兩個月了,看著熟悉的燕國,熟悉的舊人舊物,一切看起來如此荒誕,如此的不可思議,但逐漸也開始接受自己的復生。
“皇后娘娘今早擺駕前去道濟寺為殿下祈福,三日之后才會回來,殿下您不知道嗎?”云珠愣了一瞬,旋即回答道。
“哦,我忘了,母親昨晚還叮囑過我。”李長安頓了一瞬,忽然笑著開口,取過八仙桌上的琉璃樽,一口將里面帶著濃郁果香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臉上竟透露出些許滄桑之感。
云珠看著病好好后忽然一瞬間長大不少的大燕帝姬,心中也不知是替她感到高興還是替她心酸。
帝姬如今的位置不過是因為陛下未曾有一個兒子,皇后如今與皇帝離心,若是哪個不要臉的狐媚子生下個兒子,只怕日后的地位便搖搖欲墜了。
李長安同云珠擔心的卻不是同一件事,她擔心的是自己的母后,大燕的皇后,她的母后上輩子犯下大錯,這輩子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步入絕路。
“云珠,母后上次去道濟寺是什么時候?”李長安又問了一句。
云珠疑惑地看著自家殿下,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今年正月十五,出節(jié)之時去了一趟,替丈人,前年仙逝的溫國公上香,置辦水陸道場。”
“娘娘要殿下您一同您不去,非說寺廟里的齋飯吃不慣,死活不肯去,還跟娘娘吵了一架,您怎么這都忘了?”
“呃,我一向不喜歡記這種事,只是大病一場,覺得還是去給佛祖燒幾根香,去去晦氣。”李長安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就,這確實是她這個年紀時候的一貫作風。
肆意妄為,目空一切,一直到自己那個皇帝爹死后,身為大燕帝姬的她都是如此。
她爹李驥雖然不是個好皇帝,但卻能算得上是個好父親,對自己的獨嫡,大燕唯一的帝姬卻是實打實的寵愛過了度。
這也是自己身為皇后的母親雖然對皇帝已經沒了感情,卻依然死死攥緊這個位置,不允許后宮任何一名女子跟皇帝有染后懷孕,確保兩人的地位永遠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不過以他爹的身體,再想要一個子嗣也是不可能的了。
“那殿下您現在是否要啟程前往道濟寺?皇后娘娘見著您虔心禮佛,指不定多高興。”云珠也習慣了自家殿下總是愛一時興起的性子,八匹馬也攔不住,不如索性讓她做。
“罷了,這次就不打擾母親了,改日再去,”李長安搖搖頭,周圍的幾名宮女替她整了整裙角,她起身朝西北方看去。
“去大慶宮,我要面見父皇。”李長安望著遠方那高翹起來檐角的閣樓,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她的父皇燕君曾把她送給她,但是卻被她棄置。
他父皇索性要了回去,在哪里修筑了幾處玩樂之地,把那些不受皇后待見的美人寵侍都搬了過去,最后也是死在那處。
那年李長安剛滿十八,便匆匆在大臣的簇擁下踐祚稱帝,做了不到四年的皇帝就遇到的國難,大周三十萬騎兵壓境,一路北上直搗京城,她成了亡國之君。
大燕本就是根基不穩(wěn),國祚綿延了兩百多年,就是她上位后再如何焦頭爛額地處理自己父皇留下的爛攤子,但也遠遠不能跟大周所抗衡。
距離她爹死還有四年,但李長安卻深知這個國家已經從根爛透了,就算她能帶其步入正軌,但兩國國力相差過大,大周又有兼并四海、擴充宇內之心,只怕她也無能為力。
更何況這個國君也并不好當,至少在位四年,因為是女兒身,凡事處理都受到朝中各大貴族勢力鉗制,反倒不如昔日做帝姬時候來得自在。
“陛下現在在同幾位夫人宴飲,殿下您去只怕不太合適。”云珠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
李長安回過神來,只是微微一笑,忽然道:“云珠,無妨,我只是有要事要同父皇商量。”
她確實有事情要同自己的父皇商量,這關乎大燕的國運,也關乎她的未來。
從頭再來一次,她就是服毒自殺,也不會再蠢到跳城墻,更不會給蕭碩折磨自己的一絲機會。
“殿下,你切莫再同那些夫人吵了,少不得陛下還得記在娘娘賬上。”云珠看向她,細細替她擦干凈手上葡萄漿水留下的紫紅色痕跡,溫聲說了一句。
李長安點點頭,云珠身為母后身邊長大的人,對待皇后一片忠心,照顧她也是盡心盡力,她年少的時候卻不知道感念其恩,現在想起來多少有些慚愧。
只是她母后走向那條絕路,也不知云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知道了,我并非去找那些美人們,只跟父皇說幾句話。”
那些被自己父皇寵愛的美嬌娘,不少還封了妃子的封號。
那時的李長安時常看不慣這些勾引她父皇,奪取她母后寵愛的嬪妃們,故而總是時不時弄些小動作,給她們找麻煩,弄得她們好一頓苦頭吃。
那些嬪妃美人們每次見到她就跟老鼠見到貓一樣,生怕招惹到這個混世魔王。
她是大燕帝姬,是皇帝的心尖兒,就是拉出來一個砍頭,皇帝最多也就責罵幾句。但她們依靠的只是皇帝賞賜給的寵愛,不能如帝姬一般放肆,多數吃了虧也是敢怒不敢言。
登基后的李長安才意識到,這些美人嬪妃乃至歌姬優(yōu)伶?zhèn)儗λ鋵嵅]有什么威脅。
她們無法懷孕,也沒有自由,皇帝又只有一個,絕大部分還是被他父皇臨幸了幾次就拋棄在后宮的角落里孤獨老去,辜負了這青春歲月。
她登基后便把這些人都資賚了一筆錢,放她們歸去,也算是在位唯一的建樹了。
雖然不被那些朝臣所承認,認為皇帝的妃子要么殉情要么一輩子進尼姑庵當一輩子尼姑才對得起祖宗禮法。
不過李長安也不屑于他們的承認就是了,什么狗屁的祖宗禮法,怎么不見得他們死了發(fā)妻就一起殉情的?和尚廟也不見得有他們的蹤影。
思及此,李長安想了想,低頭吩咐道:“去揀一些葡萄冰鎮(zhèn)了給東苑里那些美人送去,這天怪熱的。”
“……”
云珠一時無言,讓殿下你不跟她們吵并不是讓殿下你對她們好的意思。
李長安并沒有意會到云珠的意思,而是吩咐左右下去后,自己乘上轎輦便前往大興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