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第 169 章
天黑了下來,貫穿宮室的縱橫走道兩旁的一尊尊長明宮燈,被宮人次第地點亮,連綿的燈光,驅(qū)散了籠罩在皇宮里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御案旁,雙目久久地望著面前的燭火,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他依舊還是無法相信發(fā)生了的這一切:他被那支貫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后,竟又死而復(fù)生,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自己。
現(xiàn)在的“自己”,確實是他自己,只是,卻是另一個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為大燕開國皇帝這一點相似之外,如今的這個“自己”不但比從前的他更早地一統(tǒng)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而且,發(fā)生在這個“自己”身上的其余的一切事情,也都與他從前的經(jīng)歷迥然相異。
從混沌里隨著那道霹靂奪舍的剎那開始,他的腦海里,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映出了許多關(guān)于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那些曾隨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還在,好好地做著他的將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宮了;而蘇氏,那個在他原本世界里被他立為皇后的女人,竟對他的祖母施加過毒手!
……
混亂了,都混亂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處的宣室,于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經(jīng)獨自坐了許久,從日影西斜,宣室漸漸被濃重的暮色籠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沒,更深漏遲,但他卻依舊被內(nèi)心如同波濤洶涌的駭異之感給緊緊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漸漸傳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有女子和宮人輕聲說話,聲柔和而清泠,極是悅耳,他一下就辨聽了出來,就是白天他見到過的那個皇后,來自喬家的另一個女兒。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這個喬家女兒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過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尸而已,然而在這里,她卻是另一個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還是自己唯一寵愛的女子。
隨著那女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被他奪舍了的身體里的關(guān)于和這個女子相處的記憶,頃刻間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襲而來。
白天,那個“自己”和她鴛枕錦被,旖旎畫面一幀一幀地在他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
倘若說,這都只是來自于那個原本的“自己”的記憶,那么在他奪舍而來的一刻,她因為懼怕驚雷下意識縮靠到他懷里的時候,卻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即便到了此刻,他還仿佛留有軟玉在懷的那種觸感。
他不可能會因為一個女子的這么短暫一抱而對生出什么異樣之感。但不知為何,此刻,隨了那女子的腳步聲愈發(fā)近了,他卻忽然感到緊張。
他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什么是緊張了。忽然間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這令他感到很是不適。
她是那個和“自己”關(guān)系最為親密的人,倘若有人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對,那么那個人應(yīng)該也是她了,這就是自己面對她會產(chǎn)生緊張情緒的的原因,皇帝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出于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愿讓別人知道正在他身上發(fā)生著的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這個枕邊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氣,盡量放松自己方才突然就繃了起來的身體。
……
貓兒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喬跟前折騰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宮,它自己就竄回來,宮人根本攔不住,更捉不到。最后這一次,朝著小喬沖過來黏住她不放,在她腳邊蹭啊蹭的,仰頭看她,輕聲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貓兒一向高冷,養(yǎng)它這么多年了,像今晚這樣的情況,小喬還是頭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來過敏,再強行送走,不知道為什么,對上貓兒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漂亮眼睛,聽它在自己腳邊發(fā)出一聲一聲猶如乞求的可憐叫喚聲,心就軟了下來,抱起它親自送到寢殿旁的一間耳殿里,叫宮人將它的窩搬來,放它進(jìn)去后蹲下去撫它,哄道:“太皇太后沒回來,你是覺得嘉德宮冷清是嗎?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這里睡覺,只是不許再亂跑了!再胡鬧的話,我真生氣了,知道嗎?”ωωω.ΧしεωēN.CoM
魏劭郁悶的要抓狂,恨不得撞墻,好一頭把自己給撞出來才好。但這么折騰了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他也終于明白了,看起來他暫時是休想擺脫掉被一只貓的給困住了的窘境。
沒有人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小喬也不知道。他要再折騰,萬一真被捉住給關(guān)起來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慘了。
那個短命鬼的上輩子自己奪了他的舍,別的都好說,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喬被那家伙給占便宜了。
雖然也是自己的身體,嚴(yán)格算起來,奪舍的那個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兒皇后只能是屬于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這個現(xiàn)實。
當(dāng)務(wù)之急,他首先必須要博得美人兒皇后的憐惜,想辦法留在這座寢宮里,這樣才能隨時抓住機會防備倒霉鬼皇帝對皇后有任何圖謀不軌的企圖。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聲,順便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
貓舌又濕又熱,還生了柔軟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發(fā)癢。
小喬吃的一笑,忙縮了回來,改而摸了摸它腦袋,這才站了起來。
……
小喬叫宮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頭坐在御案后,正在翻著手里的奏折。
小喬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還沒完嗎?我見你遲遲沒回。不早了,夫君應(yīng)也乏了,若無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br/>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里的折子,連同御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歸置好,笑吟吟地望著他。
皇帝詫異,又感到有些不適。
在他的上輩子里,沒有任何哪一個女人敢從他的手里這樣拿走東西,何況還是奏折。
更沒有哪一個女人以“夫君”來稱呼他,在他面前做出這種略帶了點調(diào)皮的肆意,卻又流露出無比親昵之感的自然舉動。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喬,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稱來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里,忽然又聞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來,抬腳便往外而去。
……
寢殿里,蘭燭高照。宮人服侍帝后就寢。
小喬臥于云枕,云鬢已解,青絲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從入寢殿直到登龍床,皇帝的視線幾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駐過,似乎刻意避開,不去看她。
“夫君……”
她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朕累了?!被实坶]目說道,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了白天那個“自己”意猶未盡和她約了今夜時的情景,喉嚨一緊,不由自主又暗暗地繃了起來。
她仿佛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終于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見她長睫微垂,眸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似是若有所思,心跳不由地又加快了。
“皇后還不睡?”
他的聲音有點干澀。
小喬笑了。
“夫君誤會了,”她柔聲道,“我方才是想說,你看起來仿佛有心事。無論什么,要是夫君愿意,都是可以和我說的?!?br/>
皇帝慢慢地吁出一口氣,道:“朕并無心事。早些睡吧?!?br/>
“好。我聽夫君的。”
小喬沖他一笑,果然睡了下去,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皇帝看著她長睫被燈影投在面上的絲絲暗影,略微出神之際,忽見她又睜開了眼睛,一時躲閃不及,兩人四眸相對。
“夫君,你平常喚我蠻蠻的。今日這是怎么了?”她偏臉輕聲問他,神情中似帶了微微的委屈。
皇帝遲疑著,一時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時,她又笑了,道:“算了,夫君怎么喚我都好,蠻蠻都喜歡的?!?br/>
這一笑,美眸瀅瀅,面若春花綻放,千嬌百媚,皇帝竟心跳如雷,怔怔望著她挪不開視線。
“夫君明日還要早朝,歇了吧?!?br/>
小喬嫣然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良久,皇帝終于收回注視著她的目光,慢慢也閉上了雙目。
蠻蠻,蠻蠻,山海經(jīng)中比翼之鳥,若是缺一,便不可飛。
他在心里反復(fù)咀嚼了幾遍她的乳名,忽覺甚是可愛。
……
夜最深沉的時刻,魏劭還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寢殿的一個角落里,借著帳幔掩身,豎著耳朵,睜大貓眼盯著龍床的方向。
自從變貓,魏劭感覺到自己的聽力比從前更加聰敏,夜視也是。龍床里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有任何不對,他就隨時準(zhǔn)備著沖出去搞破壞。
他的小喬傻傻地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好在那家伙還有點自知之明,看起來似乎還沒準(zhǔn)備對皇后下手。
身為皇帝,他莫名其妙被來自前世的自己給奪了舍,還變成了一只聽墻腳的貓……
何其怒哉!何其悲哉!
魏劭盯到了將近天明。一夜無事,他也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忽然,一個金甲大神踏云而來,到了他的面前,喚道:“陛下,陛下,醒醒,醒醒!”
魏劭睜開了眼睛,見對方身高九丈,頭戴鳳翅兜盔,足踏云履,身披金甲,環(huán)目獅鼻,看著有些面熟,仿佛哪里見過一樣,便問:“汝何人?”
來人收了祥云,恭聲道:“我乃西王金母神殿座下的金甲神,奉王母之名,來見陛下?!?br/>
魏劭一愣,打量對方,終于依稀想了起來,漁陽那座王母神殿的大殿里,仿佛確實立了這么一尊金甲神,忙道:“你來的正好!我被人奪舍,困于貓身,你快助朕脫身!待朕恢復(fù)原身,等朕回去,必定為王母重塑金身……不不,再另造金殿,日日供奉……”
金甲神笑道:“陛下,實不相瞞,你有這一劫數(shù),乃王母所定?!?br/>
魏劭愣了,猛地跳了起來,一丈三尺高:“朕乃真命天子!王母安敢逆天,如此對我?我哪里對不住她了?”
金甲神慌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所不知,你從前確實冒犯過王母?!?br/>
魏劭怒道:“我怎冒犯過她了?她那座香火大殿,當(dāng)初還是我祖母襄資才得以修成!她日日空受人間煙火,不做好事,竟這般害我!”
金甲神道:“陛下你忘了?大殿內(nèi)那座繪了王母金像的壁畫,當(dāng)初是被誰給毀去?”
魏劭這才終于想起了件陳年舊事。
當(dāng)年那面高渤海所繪的王母壁像,引來四面八方無數(shù)瞻拜者,人每每提及,總將書畫并列,說到高渤海,難免言及小喬,有好事者就編出了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的風(fēng)月之言,后來傳到魏劭耳中,醋意大發(fā),終于忍不住,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里,派人過去悄悄將小喬的題詞給剝掉,不想?yún)s損及王母神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劭借口修殿,最后把整面壁畫墻都給扒拉掉了,這才徹底出了一口悶氣。
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他早忘的不知到了哪里。
不由呆住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母頗喜這壁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遨游四海,往蓬萊仙山渡了三日,回來才知神像被陛下毀了,王母怒你不敬,召來地府陰君,又知陛下前世殺孽過重,雖天命為君,今世合該還有一劫,這才對陛下施以薄懲?!?br/>
魏劭哭喪著臉,一把扯住金甲大神:“前世那家伙造的業(yè),和我無關(guān)啊!如何都算到我頭上了?”
“他即是你,你便是他,如何撇的清干系?”
“朕給王母重塑金身還不行嗎……你倒給朕一句痛快話,到底如何才能解我困境?”
“陛下前世精魂戾氣消解,今日困境自便解脫……”
天光漸明,金甲神金身漸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