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12.7
魏儼是在當(dāng)天傍晚離開漁陽的。
他生于斯,長于斯,二十八載,而今離開,只剩一人獨(dú)馬。
他獨(dú)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銅雙獅大門之前,面朝大門雙膝跪地,叩首后起身離去。
夜幕漸漸降臨。魏儼牽馬走過漁陽街道。街道兩旁盡是急于歸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一扇半開的門前,傳出婦人喚孩童入家吃飯的呼聲。那孩童四五歲大,本蹲在門前抓著石子玩耍,聽到母親呼喚,應(yīng)一聲起來低頭便跑,恰正一頭撞到了魏儼身上,反彈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這個(gè)停下望著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見到的人仿佛不同,心里感到恐懼,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著他。
魏儼目光定定落于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來要跑。見這個(gè)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著便從他身上的褡褳里抓出了一大把的錢,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親喚不回孩童,出來尋,忽見他坐于地上,面前蹲了一個(gè)生臉漢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覺漢子怪異,似帶邪氣,心里不安,慌忙回頭又高聲喚丈夫出來。
魏儼站了起來,牽馬繼續(xù)朝前而去。
孩童忘記了恐懼,坐地上轉(zhuǎn)頭,呆呆望著這個(gè)人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
黑夜?jié)u重,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漸次點(diǎn)亮。
魏儼在萬家燈火點(diǎn)遍半城的時(shí)刻,停在了那間裱紅鋪?zhàn)拥膶γ妗?br/>
鋪?zhàn)诱P(guān)門。還是從前的那個(gè)掌柜,此刻正在門口一扇扇地上著壁門。依稀可見內(nèi)里布置,猶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時(shí)的情景。
魏儼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馬,縱馬疾馳去往城門口的方向。
他求走。對他們說,為的是求一個(gè)順心和快意。
魏家也應(yīng)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無所歸,晃晃蕩蕩,何為順心,何為快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這下半生,無論去往哪里,都將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
……
兩天后,魏儼抵達(dá)桑干河畔。
淌過這條被默認(rèn)為邊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儼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遠(yuǎn)遠(yuǎn)有一人放馬坐于馬上,仿佛在這里等了已經(jīng)有些時(shí)候。
他漸漸地放慢馬速,朝著那人行去,最后停了下來,注視著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二弟,沒想到你還肯來送我最后一程?!?br/>
魏劭面無表情,抬胳膊揮了揮,他的身后,便有兩個(gè)軍士抬了條大口袋過來,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扎住,里面仿佛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里扭動掙扎。
“知我為何一把火燒了你的住所嗎?”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卻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計(jì)得逞,而今我也無話可說。這個(gè)蘭姬,我本欲殺之,想到是你的女人,還是留了,交由你自己處置。我來這里最后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后如何,各聽天命?!?br/>
袋口開了,里面露出一個(gè)正在掙扎的女人,披頭散發(fā),模樣狼狽,正是魏儼從前身邊的那個(gè)寵姬蘭云。
蘭云雙手被縛,口亦被塞,無法說話,忽然得見天日,看到魏儼竟在自己面前,正坐于馬上,面露驚喜,待要求救,又見他雖投來了一道目光,雙眸卻冰冷無情,頓時(shí)又生恐懼,怔怔地望著他。
魏儼慢慢抬眼,最后落于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于馬上,四目相對,并無人再發(fā)一聲。
魏劭目光陰沉,和魏儼對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馬韁,喝了一聲,掉馬便去。
不遠(yuǎn)之外,他的一眾隨從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草甸的盡頭。
……
阿弟離開,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隨后就沒有回來過了。
小喬知道徐夫人當(dāng)天也出去了。后來回了府,當(dāng)天便躺了下去。
小喬去看她的時(shí)候,見她精神委頓,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蒼老無數(shù)。
小喬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隱隱猜到,應(yīng)該是魏儼那邊出了問題。
但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徐夫人為什么一回來就臥床不起,魏劭這幾天到底又是去了哪里,她是半點(diǎn)分寸也沒有。
唯一有一點(diǎn)可以確定,這幾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還很嚴(yán)重。
既然是和魏儼有關(guān),小喬的反應(yīng)就是她本以為揭過去了的所謂魏儼愛慕自己的事情大白于天了。
否則她實(shí)在想不出來會是什么。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個(gè)罪人一般。這日的傍晚,魏劭還沒回來。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陽下沉。白天光線總是很好的這間屋子,此刻漸漸也籠罩上了一層灰暗的影。鐘媼進(jìn)來掌燈,床上的徐夫人動了動,仿佛醒了過來,小喬急忙上前,和鐘媼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來,目光落到小喬的臉上,仿佛在想什么。
小喬心跳的厲害,有些不敢和她對望。片刻后,聽到她說腹中饑餓,想吃東西。小喬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鐘媼去吧?!?br/>
鐘媼便去了。房里只剩下了小喬。徐夫人讓小喬坐到自己的床邊,問魏劭。小喬說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長兄了?!?br/>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毙旆蛉擞值?。
小喬大吃一驚。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兒之妻,有些事也該叫你知道。儼兒身世特殊,父親是匈奴人。如今他要過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br/>
小喬怔怔地望著徐夫人。
徐夫人凝視著暮色籠罩里的小喬。
“多好看的一個(gè)孩子??!難怪……”
她嘆息一聲。
小喬頓時(shí)心臟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頭道:“全是我的錯(cuò),求祖母饒恕!”
徐夫人轉(zhuǎn)頭,望著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fù)u了搖頭。
“我怪你做什么?你也無錯(cuò)。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禍根,而今結(jié)果罷了。命使然?!?br/>
小喬慢慢地抬頭,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于自己,而是越過了她的頭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縷夕陽。
“劭兒回來,你且寬慰些他。”
徐夫人最后道。語氣溫和。
……
徐夫人吃了些東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喬一直陪在她側(cè)旁,直到她睡了過去,這才回了西屋。
這幾天她一直沒看到朱氏。她那邊如今也不要她過去。小喬也沒心思管她那么多,北屋回來后,在房里發(fā)呆時(shí)候,忽然聽到外頭院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來了!
他風(fēng)塵仆仆,路上大約也沒打理過容儀,兩邊面頰上冒出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來疲倦而困頓。
小喬迎他入了房。問他先吃飯還是先沐浴。他說沐浴。小喬便讓人備水。很快預(yù)備好了,她跟了進(jìn)去,親自服侍。
魏劭浸于浴桶里,水漫到了他兩邊的肩膀。他雙臂分搭在浴桶邊緣,頭往后仰著,閉著雙目。
小喬跪坐于他身后,解開了他的發(fā),用清水淋濕,打上散發(fā)著玫瑰香氣的發(fā)膏,指尖按壓他的頭皮,輕輕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干凈,再取干布巾擦滲去濕潤的水分,最后幫他重新將發(fā)綰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別住了。
他仿佛睡了過去,雙目閉著,神色平靜,一動不動。
小喬看了他一眼。見他面頰上還沾了點(diǎn)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碰到他的面頰,他眼睫毛顫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嘩啦”一聲,從水里站了起來。
小喬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對小喬說自己去衙署處置前幾天堆下來的公務(wù),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說完走了。
小喬一直等他。等到將近戌時(shí)。想起他回來時(shí)一臉倦容。猶豫了下,還是換了身衣裳,吩咐備車,載著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門口,守衛(wèi)軍士認(rèn)得她,急忙過來迎接。小喬問君侯在否,軍士說,君侯傍晚入內(nèi)后,便一直未曾出來過。
小喬提著手里的食盒入內(nèi),來到了上次她去過一次的位于后堂的他的那間書房。
書房門窗緊閉,透出燈火。
小喬停在門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抬手輕輕叩門,道:“夫君,我能進(jìn)來否?”
她說完話,推開了虛掩的門,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張大案之后。手中懸筆,正伏案疾書。案角堆滿了高高低低的卷帛和牘簡。見他抬眼望了過來,神色仿佛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過去,跪坐在他對面,說道:“我見夫君遲遲不歸,恐怕案牘繁重,怕你腹中饑餓,想著反正路不遠(yuǎn),晚上衙署里應(yīng)當(dāng)人也少,便過來給你送些吃食?!保卅扫é亘ě?CoM
她打開食盒,端出還散著余溫?zé)釟獾耐?,打開蓋,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取了調(diào)羹遞過去。
纖潤的一段玉指,輕輕捏著潔白的調(diào)羹,送到了魏劭的面前。
魏劭抬目,再次看了她一眼。起先并沒有接。
小喬對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等你吃了我便走,不擾你的事?!?br/>
魏劭接過調(diào)羹,低頭吃了起來。很快吃完了。小喬遞過去一塊手帕。他接過擦了擦。小喬收回空碗放在食盒里,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夫君也早些回,勿過疲?!?br/>
她朝依舊還坐在案后的魏劭微微躬了躬身,俯身提起食盒,轉(zhuǎn)身往門口去。
才走了幾步,忽聽到身后起了微微動靜,轉(zhuǎn)頭,見魏劭已經(jīng)從案后起身趕了上來,手臂伸出,一下便將她從后攬入了他的臂膀里,緊緊地箍住,隨后將她抱了起來,疾步回到他方才坐的那張榻邊,將她放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