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12.12
出漁陽,過涿郡西南兩百里,有一名為易的城池。
蘇娥皇離開漁陽的車駕,不疾不徐一路行走,這日行到了這座城池,因人困馬乏,身體不適,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幾日。
她是曾經(jīng)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的遺孀,出身中山國貴族之家,又與魏家沾親帶故,地位高貴,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體不適路停,以禮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侄兒蘇信追趕了上來。見到面的第一句話,蘇信便道:“我未按約等到人傳來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離城。想必姜媼事敗?!?br/>
蘇信的神情,十分沮喪。
蘇娥皇一雙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過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復如常,淡淡地道:“敗便敗,何必如此沮喪?世間事不如意居多。我謀劃之時,本就做好了事敗的準備。“
蘇信見她如此淡然,沮喪便也一掃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鄉(xiāng)侯夫人于睡夢間被我喂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離去?!?br/>
想到那個不管事成或事敗,都要喪命的婦人,他終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見她對姑母很是奉承,且我與她往來謹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說事成,便是如今事敗了,我料她這里也會無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殺她?”
蘇娥皇道:“你怎知你與她往來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萬一事敗,她便不會將我供述出來?殺幾人如何了?男子為圖霸業(yè)權(quán)謀,伏尸百萬,流血漂杵。我為所想,殺幾個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婦人之仁?”
蘇信被她教訓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說的是。侄兒受教。只可恨姜媼無能,枉費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姑母又怎知那姜媼會為姑母守口如瓶?萬一若經(jīng)不住逼供,將姑母說出,如何是好?”
蘇娥皇道:“世上最難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認清一個人真正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縱傀儡?!?br/>
“這個姜媼,非但不會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應(yīng)當也自決了,以報我對她的恩情?!?br/>
蘇娥皇微微一笑,道。
蘇信怔怔地望著蘇娥皇,半晌問:“姑母一向明謹過人,侄兒極是敬服。但有一事,侄兒不解,盼姑母賜教。此次雖事敗,憾未能將魏家老婦除去,極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為何不借姜媼之手直接除去喬女,反而大費周章,苦心除那老婦?”
蘇娥皇道:“喬女何人?不過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過也為兗州之地,何足懼?那老婦卻不同。她對我成見極深,仲麟又對她言聽計從,從無反對。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對我有心,也斷不敢靠近。你長于騎射。射人先要射馬,這道理當不用我多說?!?br/>
蘇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維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侄兒五體投地!往后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貴加身,重振我蘇家門楣,告慰祖宗!”
蘇娥皇微笑不語。
剛才蘇信問她為何不先除去喬女,除了她的那個回答之外,她并沒有告訴侄兒,她之所以現(xiàn)在還不想動喬女,其實,也是出于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shù)呐酥摹肺男≌f網(wǎng)
在中山國,蘇娥皇第一次遇到了喬女。
見到喬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負的蘇娥皇便不得不承認,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輕,貌美更是壓過了自己。
至于喬女身上帶著的令她難用言語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覺的類似于美到了骨子里的那種特殊氣質(zhì),更是她這輩子再怎么修煉,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時候蘇娥皇的心里便埋下了妒忌的種。及至不久前,她來到漁陽,在鹿驪臺下,仰頭目睹喬女在萬眾將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臺擊響黿鼓。
彼時,臺上大風襲她衣袂,臺下萬眾應(yīng)她呼聲。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蘇娥皇的腦海,從此再也揮之不去了。
倘若說,之前的妒意還只是出于天性,那么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對這個喬女做什么了。
仲麟倘若不喜歡她,她要喬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寵于她的夫君,還要拿走原本該當屬于她的地位和榮耀。
倘若仲麟喜歡她,她更要將仲麟從她的手中奪來,讓她也品嘗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蘇娥皇從出生起,便背負了“貴不可言”的貴格命論。對此,她自己從來也是深信不疑。為了讓貴不可言成真,她親手斬斷少女時代的最后一絲天真情感。從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費思,心血用盡,甚至可謂蠅營狗茍。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夢,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血付諸東流,一切都回到了原點,甚至,遠遠不如原點。
她失了青春,夢想落空,整個家族卻又寄希望于她一人身上。
對于女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加可怕?
但這個喬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卻擁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東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蘇娥皇一直覺得,魏劭的心底里,大了他兩歲、如同長姐,又如同啟發(fā)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給他所留下的影響,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魏劭對自己始終是懷有舊情的。哪怕當年,十七歲的自己曾和十五歲的他告別,毅然遠嫁去了洛陽。
只是他這個人,從小時候起性格就隱忍,習慣將心思隱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經(jīng)受喪父喪兄的巨大雙重打擊,性格變得更加深沉,乃至陰晴不定,也是理所當然。
這次她借鹿驪大會機會終于踏入漁陽,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后,制造了那天的那個偶遇。
也是那個偶遇,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一開始,對于自己來到漁陽已經(jīng)那么多天,魏劭竟然還分毫不知自己到來之事感到了些挫敗。
但這挫敗感,很快就過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時,魏劭起先是拒絕的。
但當她再以舊日游說他的時候,她觀察他,見他遲疑了下,隨后松口,應(yīng)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這一點,令蘇娥皇感到振奮,也更加確定,在魏劭的心里,自己依然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或許他只是還沒有從當年自己另嫁給他造成的陰影里走出來而已。否則這么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邊為何連個姬妾也無?
只要能讓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點,然后加以攻心。
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做這樣的事了。
這也是她為什么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設(shè)計里,倘若徐夫人如愿死去了,姜媼再設(shè)計將朱氏鎮(zhèn)壓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與祖母的感情,從此朱氏將再無翻身的可能。她再厭惡自己,也不過是條在兒子面前徹底喪失了人母尊嚴的可憐蟲,根本不可能阻擋自己腳步。
順便,還能狠狠報復一下朱氏當日對自己接二連三的羞辱。
但現(xiàn)在,她的精心謀劃卻失敗了。不但如此,還折損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芍^損失慘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備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她大約也不得不暫時避開躲過風頭。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
她現(xiàn)在需要做的,就是調(diào)整好心情,韜光養(yǎng)晦,然后再好好另行謀劃。
她在少女時代看人,曾看走眼過一次。
過去的這十年,雖然竹籃打水,但其實也不算全無收獲。
至少,她練就了比從前更加精準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當下這個亂世里,日后絕對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看走眼了。
……
漁陽令帶著樂陵醫(yī),親自來到魏府,向徐夫人稟告鄉(xiāng)侯夫人一案。
鄉(xiāng)侯夫人昨夜已經(jīng)死去。
樂陵醫(yī)說,自己診治的時候,覺得鄉(xiāng)侯夫人的癥狀看似中風,但指甲紺紫,唇片腫脹,與中風略有不同,且病勢遠比中風兇猛,加上鄉(xiāng)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慣常中風的年紀,所以取了鄉(xiāng)侯夫人附于舌苔上的殘液,細聞后,覺得應(yīng)該是中毒。且劑量不小,是故發(fā)作迅猛,無藥可救。
至于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時還難下定論。
漁陽令訊李家仆從,才知鄉(xiāng)侯夫人名守寡,實風流。和家中數(shù)個男仆暗中有染。他嚴刑逼供。但這幾個男仆,應(yīng)該和鄉(xiāng)侯夫人之死無關(guān)。
因案情進展無果,漁陽令十分慚愧。徐夫人安慰了幾聲,送走后,自言自語般道:“看來,我這個老不死,是擋了什么人的道了?!?br/>
鐘媼望了她一眼,不語。
“這鄉(xiāng)侯夫人,據(jù)說從前在洛陽居留過一些時日?”徐夫人又問。
鐘媼應(yīng)是。
“你派人去洛陽仔細查她從前交游。查的越細越好?!?br/>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后吩咐道。
……
小喬原以為,這件事會給徐夫人帶去莫大的打擊。如同上次魏儼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險雖然暫時清除,但起先她還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勢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喬發(fā)現(xiàn),這件事給徐夫人帶來的打擊,似乎遠沒她想象中的那么嚴重。
過了幾天,她的精神,看起來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經(jīng)常下地走動。
再過些時日,樂陵醫(yī)來復診,說可以停藥了,只需再靜養(yǎng)些時候,身體便能痊愈。
小喬十分歡喜。心也終于安定了下來。此后照顧徐夫人、管事、應(yīng)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貓兒,曬曬太陽,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轉(zhuǎn)眼,時令就進入了十一月。
這天,小喬收到了來自東郡的一封家書。
信是阿弟喬慈寫來的。說他已經(jīng)平安到家,也將阿姐手書轉(zhuǎn)了父親。伯父從使者處聽得漁陽之行順利,備受寬待,欣喜異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場病,臥床已有半月。以及其余一些零碎雜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喬慈離開漁陽抵達東郡后便立刻寫下的。只是路上傳遞花費時日,直到現(xiàn)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喬讀完信,沉思了良久。這些天一直在她腦海里盤旋的那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了。
她終于下了決心。換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經(jīng)過前些時日徐夫人的一病,小喬在北屋的地位,也幾乎等同于在西屋了。
仆婦見她來了,十分的恭敬。小喬往徐夫人房里去,在門口,聽到徐夫人正在和鐘媼說朱氏。
事平后,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東屋。只是原本東屋里的仆婦全都被打發(fā)了,只留北屋派過去的幾個仆婦。既為服侍,也兼看管之責。
漁山大巫和鄭姝已被漁陽令捉去投牢。因事情關(guān)乎徐夫人,是以暫時沒有處置,只等燕侯回來親決。
徐夫人在問朱氏這幾日的情況。
鐘媼應(yīng)道:“早上我方去看過。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靜了不少,看著有些呆滯?!鳖D了下,又問:“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來再斷?”
徐夫人道:“她畢竟是劭兒生母。如何處置,還是等劭兒回來再說。不過一個糊涂心眼人罷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氣冷了,她那邊供應(yīng),你留意著些,也別短缺了。”
鐘媼道:“婢知曉。”又道:“男君回來,應(yīng)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報平安的消息。說戰(zhàn)事順利,年底前應(yīng)能結(jié)束歸來。
外頭仆婦報女君到。小喬被徐夫人招到身邊坐下。
閑話了幾句,小喬道:“祖母,我想回東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許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