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她來玩，碰到俊輔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休息，甚至能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膝蓋上。這使俊輔很開心。

正好是夏天。整個上午，俊輔都謝絕客人來訪。心情好的時候，這段時間就工作。要是沒心思做事，就寫信，或把藤椅搬到院子里樹蔭底下，躺著看書。要么就把讀了一半的書覆蓋在膝蓋上，無所事事地消磨時光，或者搖鈴叫女傭送茶來。假如因故夜間沒有睡好覺，他就將毛毯從膝頭蓋到胸脯，瞇瞪一會兒。歲數(shù)畢竟過了還歷[1]又五個年頭了，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稱作有趣的事了。他也不特別奉行什么興趣主義。對于俊輔來說，什么樣的事情有趣，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別人，客觀上他都缺乏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這種客觀性認(rèn)識的極端欠缺，以及與所有外界和內(nèi)部的完全不正常的扭曲關(guān)系，所有這些都給他老年的作品不斷帶來新鮮感和活力，同時又要求在作品中作出犧牲。就是說，人物性格的沖突產(chǎn)生的戲劇性事件、諧謔的描寫、性格塑造本身的追求，還有環(huán)境和人物之間的矛盾等，這些小說的真正要素都要作出犧牲。因此，有兩三位極為吝嗇的批評家犯起躊躇，他們考慮眼下該不該理直氣壯地稱他為文豪。

藤椅上的毛毯長長地鋪展著，康子坐在俊輔用毛毯包裹的大腿上。她很重?？≥o本打算說個笑話，挑逗挑逗她，可他還是沉默了。聒噪的蟬聲加深了這種沉默。

俊輔的右膝時時感到劇烈的神經(jīng)痛。發(fā)作之前，深處就有一種朦朧的隱痛。年老了膝蓋骨變脆，豈能長久承受一個少女溫?zé)崛怏w的重量？然而，俊輔卻忍受著漸漸加劇的疼痛，他的表情里浮現(xiàn)出一種狡黠的快感。

俊輔終于開口了：

“我的膝蓋有點兒疼啊，康子。我要挪挪腿，你坐到那兒去吧?！?/p>

康子帶著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眼神，遲疑地看了看俊輔，俊輔笑了?？底訉λ行┹p蔑。

老作家明白這種輕蔑的意思，他坐起來，從后頭抱著康子的肩膀，用手托著女人的下巴頦，使她揚起頭來，親親她的嘴唇。他例行公事般地草草應(yīng)付完這一切之后，右膝感到劇烈的疼痛。他只好又躺下了。當(dāng)他抬眼環(huán)視四周的時候，康子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

其后一周之間，都沒有康子的消息?？≥o散步時到康子家看了。知道她和兩三個同學(xué)一起到伊豆半島南端附近的一個海濱溫泉地旅行去了?？≥o隨手記下那家旅館的名字，一回到家就忙著做旅行的準(zhǔn)備?？≥o手頭有一部被反復(fù)催促的書稿，這正好可以當(dāng)做他突然要作一次盛夏單獨旅行的借口。

為了躲過暑熱，他訂了早晨出發(fā)的火車票，可他麻布白色西服的背部，還是被汗水浸濕了。他喝了一口水壺里的熱茶，將干瘦得像竹片一般纖細(xì)的手插進衣袋，掏出全集內(nèi)容的樣本，無聊地翻看著。這是前來送行的某大出版社職員才交給他的。

這次的《檜俊輔全集》是他第三次出全集。第一次出全集，是他四十五歲時候編纂的。

“那個時候的我，”俊輔思考起來，“已經(jīng)瞧不起世界上那些堆積如山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是反映安定、完善，在某種意義上被認(rèn)為是具有先見之明的所謂圓熟的化身，而自己一味陶醉于一種愚行之中。愚行沒有任何意義。愚行和我的作品無緣。愚行和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間也無緣。我的作品絕對不是一種愚行。因此，我自己的愚行里有著不借助于思想辯護的矜持。為了使思想變得純粹，我從自己所實行的愚行中，排除了足以形成思想的精神的作用。當(dāng)然，肉欲不是唯一的動機。我的愚行同精神和肉體格格不入，只是具有一種模糊的抽象性，這種抽象性威脅我的借口只能說是非人性的。而且現(xiàn)在依然如此。六十六歲的現(xiàn)在還是這樣……”

他苦笑著，一邊緊緊盯著印在書稿封面上的自己的肖像照片。

這是一幀丑陋的老人的照片。當(dāng)然，要想找出社會上被人們稱為“精神美”的那種可疑的所謂美點來，也并不困難。寬闊的前額、清癯而瘦削的面頰、顯現(xiàn)著貪欲的大嘴、固執(zhí)的下巴，所有的構(gòu)件，從精神上看起來，都十分明顯地帶有長期勞動留下的痕跡。但是，這與其說是精神所構(gòu)筑的面孔，毋寧說是被精神蛀蝕的面孔。這面孔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剩，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度暴露。就像公開說到恥部時的面孔是丑陋的那樣，俊輔的丑陋猶如失去了隱藏恥部能力的精神衰落的裸體，有著一種忌諱直視的東西。

遭受現(xiàn)代知性享樂的毒害，人性的趣味被向往個性的趣味所置換，美的觀念失去了普遍性。那些通過強盜般赤裸裸的暴行斬斷倫理和美的媾和的英雄們，不論如何說俊輔的風(fēng)貌怎么漂亮，那也只能是他們的一廂情愿。

不管怎么說，封面上這位老丑的風(fēng)貌印得十分亮麗惹眼，但封底上十幾位知名人士寫的各類廣告詞，卻同封面的照片形成了奇怪的對照。這些精神界的領(lǐng)袖人物，就像一群禿頭鸚鵡，隨時可以聽命到任何場合去歌功頌德一番。他們異口同聲贊揚俊輔的作品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安的美。例如，某知名評論家，就是那位著名的檜氏文學(xué)研究家，他對這全部二十卷作品作了如下的概括：

“這眾多的作品像驟雨一般澆灌著我們的靈魂。這是因真情而寫就，因不虔誠而成書。檜氏坦白說：他自己如果沒有不虔誠的才能，就會一邊寫作一邊銷毀，就不會有這些累累死尸曝露在眾人面前。”

“檜俊輔先生的作品，描寫不測、不安、不吉——不幸、不倫、不軌——等所有負(fù)數(shù)的美。以一個時代作為背景時，必定用其頹唐期；以一種戀愛作為素材時，其重點必置于失望和倦怠的姿態(tài)之上?？偸且砸环N健康而旺盛的姿態(tài)被描寫的，只能是像流行于熱帶城市的瘟疫一般的人們心里猖獗的孤獨感。大凡人的強烈的憎惡、嫉妒、怨恨，以及熱情的種種表象，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盡管如此，那熱情的尸體所保有的一脈溫馨，較之生活燃燒的時期，反而更能說明生命本質(zhì)的價值?！?/p>

“冷感之中有著敏銳的感覺的戰(zhàn)栗，不倫之中有著瀕于危殆的倫理感，冷感之中展現(xiàn)著豪邁的動搖。為了追溯這種反論的來龍去脈，其文體編織得何等巧妙！這種文體可以說是《新古今集》的風(fēng)格，洛可可的風(fēng)格。這是存在于語言真正意味中的‘人工的’文體。既非思想的衣裳，也不是主題的假面，而是衣裳只是為了衣裳的文體。這其中具有同所謂裸體文體相對峙的因素，猶如帕臺農(nóng)神廟博風(fēng)上的女神像，又似帕奧涅斯[2]所作的奈基像身上纏綿優(yōu)美的衣服的襞褶。流動的襞褶，飛翔的襞褶！這不僅僅是迎合肉體的運動而從屬之的流線的集合，而是自體流動、自體飛翔的襞褶……”

讀著讀著，俊輔的嘴角浮現(xiàn)了焦灼的微笑。他自言自語道：

“完全不明白。簡直文不對題。這難道不是一份憑空捏造、辭章華麗的追悼文嗎？打了二十年交道，簡直是傻瓜一個！”

他轉(zhuǎn)向二等車車窗外廣闊的風(fēng)景。海出現(xiàn)了。漁船揚帆駛向海面。仿佛意識到被眾多的目光注視著一般，尚未十分鼓脹的白帆，墜掛在桅桿上，顯現(xiàn)著憂戚的媚態(tài)。這時候，桅桿下面，砉然閃現(xiàn)一道炫目的亮光?；疖囐亢霾吝^一排排夏陽輝映的紅松林，鉆進山洞。

“哦，那一瞬的閃光，興許就是鏡子的反射?！笨≥o想象著，“漁船上說不定是位漁家女，她正在化妝吧？也許那手鏡握在一個被太陽曬黑的勇敢的女子手里，像出賣她的秘密一樣，時時對著過往列車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這詩一般的聯(lián)想，轉(zhuǎn)移到漁家女的臉上。一看，那是康子的臉。這位老藝術(shù)家汗流津津的干瘦的身軀，不由得戰(zhàn)栗起來。

……那女子不正是康子嗎？

“大凡人的強烈的憎惡、嫉妒、怨恨，以及熱情的種種表象，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

胡說！胡說！胡說！

藝術(shù)家不得不偽裝真情，和普通人不得不偽裝真情，兩者的目的可以說恰恰相反。藝術(shù)家為顯示而偽裝，普通人為隱蔽而偽裝。

不屑于素樸而恬淡的告白，另一個結(jié)果是，檜俊輔受到了那些主張社會科學(xué)和藝術(shù)相一致的一幫人的詰難。但是，猶如輕歌舞劇中的舞女撩開裙裾閃露一下大腿一樣，在作品最后也要表明一下“明朗的未來”，從而確定思想的存在。他對于這種愚蠢而虛假的做法，理所當(dāng)然地不加理會。這是因為，俊輔對于生活和藝術(shù)的看法，本來就存在一種招致“思想不孕癥”的因素。

我們稱之為思想的這種東西，不是事前產(chǎn)生的，而是事后產(chǎn)生的。這思想一般作為因偶然沖動而犯罪的人的辯護者身份出場。辯護人賦予其行為某種意義和理論，以必然替代偶然，以意志置換沖動。思想雖然不能給撞在電線桿上的盲人治傷，但至少有能力證明受傷的緣由不是因為盲目，而是因為電線桿子。每一個行為都跟著一個事后的理論，于是理論成為體系，而人——行為的主體卻明顯地變成了行為的可能性。他具有思想。他將紙屑扔到大街上。他是因思想而將紙屑扔到大街上的。這樣一來，思想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無限擴大范圍，而思想持有者就成了思想牢籠里的囚犯。

俊輔將愚行和思想嚴(yán)格區(qū)分開來。其結(jié)果，他的愚行就成了無法救贖的罪惡。作品中不斷遭到排斥的愚行的亡靈，每日每夜都在威脅他。三次失敗的婚姻，在作品里沒有絲毫表現(xiàn)。青年時代以來，俊輔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挫折、誤算和失敗。

和憎惡無關(guān)？胡說！和嫉妒無關(guān)？胡說！

同他作品里飄蕩的玲瓏的情念相反，俊輔的生活就是不斷地憎惡，不斷地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以后十多次不像樣子的戀愛結(jié)果……致使他對于女人產(chǎn)生了無盡的憎恨和惱怒。然而，這位老作家從來都不把這種憎惡寫到作品里去?？梢?，這是多么謙虛、多么傲慢的行為啊！

他作品中出現(xiàn)的許多女子，在讀者眼里，男的不用說，即便是女人也會感到出奇的清凈。一位好事的比較文學(xué)研究家，曾經(jīng)將這些女主人公和埃德加·愛倫·坡[3]筆下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加以比較。也就是和麗姬亞、貝蕾妮絲、莫雷娜、阿弗洛狄特侯爵夫人等相對照。結(jié)果，毋寧說她們具有大理石一般的肉體。她們那種易于倦怠的戀情，猶如午后的陽光照射雕像投下的模糊的影子?？≥o害怕賦予自己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以感性。

某位好心的評論家指斥俊輔是一個永遠(yuǎn)的女權(quán)主義者。這種說法實在太天真了。

第一任妻子是小偷，在兩年無聊的婚后生活中，她巧妙地盜賣了一套冬裝、三雙鞋子、兩件夾衫的呢料和一架蔡司照相機。她離家時把寶石縫進襯領(lǐng)和腰帶中帶走了?？≥o家本是名門望族。

第二任妻子是瘋子，睡眠時老覺得丈夫要殺自己。她受這種強迫癥的折磨，睡不著覺，精神越發(fā)不安。一天，俊輔打外面回來，聞到一股異味。妻子站在門口攔住丈夫，不讓他進入室內(nèi)。

“讓我進去，怎么有一種怪味？”

“現(xiàn)在不行，我干了一件很有趣的事?！?/p>

“什么事？”

“你整天外出，想必有了情人。我把你的女人衣服剝下來，眼下正在焚燒呢。好開心哪！”

他推開她進去，看到波斯地毯上散落著一塊塊燒得通紅的煤炭，正在冒煙。妻子再次走到火爐旁，以一種十分沉靜的態(tài)度，一手挽著袖口，用小鏟子將燃著的煤炭鏟到地毯上?？≥o慌忙制止她，妻子激烈地反抗，猶如一只被捕捉的猛禽，用盡力氣拼死抵抗。她全身的肌肉都凝結(jié)到一起了。

第三任妻子倒是始終跟著他。這個淫蕩的女子，使俊輔遍嘗了作為一個丈夫的各種苦惱。他清清楚楚記得痛苦產(chǎn)生的最初的那個早晨。

辦完那件事兒，俊輔當(dāng)然還要繼續(xù)工作，所以晚上九點暫時同妻子睡一會兒，然后將妻子留在臥室，自己到樓上的書房，一直工作到早晨三四點鐘。這回就在書房的小床上躺一躺。他嚴(yán)格執(zhí)行這個工作日程，從頭一天晚上到翌日早晨十點光景，俊輔和妻子都不碰面。

這是一個夏天的深夜，他為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意所動，想驚嚇一下妻子的安睡，然而，對于工作的堅韌的毅力，制止了這種惡作劇的打算。那個早上，他為了懲罰自己，堅持工作到接近五點。他沒有了睡意，心想，妻子肯定還在睡覺。于是他躡手躡腳下了樓，打開臥室的門一看，妻子不見了。

這一剎那的時間，俊輔自然感到發(fā)生了某種事了。這多半是他反省的結(jié)果：他自己之所以執(zhí)拗地堅守那個日程，不過是預(yù)感到要出事，因而感到害怕的緣故。

然而這種擔(dān)心立即得到糾正。妻子也許像平時一樣，內(nèi)衣外面披著黑天鵝絨斗篷，去廁所了。他等著。妻子還是沒有回來。

坐立不安的俊輔，順著走廊走向樓下的廁所。這時，透過廚房的窗戶，他發(fā)現(xiàn)妻子披著黑斗篷，胳膊肘兒支撐在飯桌上。天色未明。那朦朧的黑影看不清是坐在椅子上，還是跪在地面上?？≥o躲在走廊厚厚的絲綢幔子后頭，窺探著。

這時候，距離廚房門十來米遠(yuǎn)的后門口，吱呀響了一聲。緊接著傳來低低的口哨聲。此刻正是來送牛奶的時分。

各處院子里孤獨的狗叫起來了。送奶員穿著運動鞋。后門到廚房的石板地面，被昨晚的雨打濕了。他們因勞動而發(fā)熱的身體，藍(lán)色的短袖衫里露出的膀子，蹭著濕漉漉的八角金盤的葉子，腳底感受著路石的寒冷，急匆匆到來了吧？他們那清亮的口哨聲，是來自一張張年輕人的嘴唇沐浴著的清晨爽潔的空氣的吧。

妻子站起身，敞開廚房的門。早晨的微暗之中站立著一個黯淡的人影，可以朦朧地看到笑著的雪白的牙齒以及藍(lán)色的短袖衫。晨風(fēng)吹進來，輕輕搖動著帷幔下邊沉重的穗子。

“辛苦啦?！?/p>

妻子說著，她接過兩瓶牛奶，響起了瓶子和瓶子的摩擦聲，還有奶瓶碰著白金戒指發(fā)出的微音。

“夫人，犒勞我一下吧?！?/p>

那青年用一副死乞白賴的語調(diào)，甜甜地說。

“今天不行?！逼拮诱f。

“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白天，可以嗎？”

“明天也不行?！?/p>

“哎呀，十天就這么一回，想必又有相好的了吧？”

“不要大聲嚷嚷！”

“后天呢？”

“后天嘛，”——妻子吐出“后天”這個詞兒，就像將一只心愛的瓷器小心翼翼放在棚架上一樣，十分難得地說，“后天下午倒是可以，丈夫要去參加一個座談會呢?！?/p>

“五點來行嗎？”

“五點可以?！?/p>

妻子打開一度關(guān)上的門，那青年沒有回去，他漫不經(jīng)心地用指頭敲了兩三下柱子。

“現(xiàn)在不行嗎？”

“啰嗦什么呀，丈夫在樓上呢。我討厭不識相的人。”

“那么就親一下嘴兒?！?/p>

“在這種地方哪行呢？要是給看到了，一切都完啦?！?/p>

“光是親親嘴兒嘛?！?/p>

“討厭鬼！那就親一下吧?！?/p>

青年反手關(guān)上門，站在廚房門口。妻子穿著室內(nèi)的兔毛拖鞋，來到門口。

兩人站住了，像玫瑰花和支撐棒相擁在一起。妻子披著黑天鵝絨斗篷的腰肢部位，時時像波浪似的起伏擺動。男人的手解開了斗篷。妻子搖頭拒絕，兩個人無言地爭執(zhí)著。先前是妻子背向著這邊，這回是青年背向著這邊。妻子敞開的斗篷面對著這邊，斗篷里什么也沒有穿。青年跪在狹窄的廚房門口。

妻子佇立于黎明前的微暗之中，俊輔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妻子潔白的裸體。那白皙的軀體，與其說佇立不動，毋寧說是漂浮不定。她用盲人般的動作摸索著跪在地上的青年的頭發(fā)。

這時，妻子的目光忽明忽暗，一會兒睜開來，一會兒又瞇縫著，她看到了些什么呢？是棚架上擺著的搪瓷鍋？是冰箱？是碗櫥？還是窗外晨光熹微中的樹景？再不然就是掛在柱子上的日歷？一天活動即將到來之前，這間廚房沉睡般帶有幾分親切的靜寂，在妻子眼里肯定不含有任何意義。這雙眼睛也許注意到了什么，她明明看到了帷幔后的一些東西。而且仿佛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但她對俊輔窺視的眼睛看都不看一下。

“那是一雙經(jīng)過訓(xùn)練、絕不肯向丈夫這邊瞧一瞧的眼睛?！?/p>

俊輔想著想著，不由戰(zhàn)栗起來。于是，他打消了本來要一頭沖過去的想法，除了沉默，他再也不知道別的復(fù)仇的辦法。

不久，那青年推開門出去了，院子里漸漸明亮起來。俊輔悄聲上了二樓。

這位頗有紳士派頭的作家，找到了唯一的排遣個人生活郁憤的辦法，就是每天用法語寫幾頁日記。（他雖然沒有去過外國，但法語很熟練。于斯曼[4]的《大教堂》、《在那兒》和《上路》三部曲，羅登巴克[5]的《亡妻》等，借助他的手，開始走進漂亮的日本語中。）這日記如果在他死后能夠公開，說不定會同他的作品本身爭個高低。凡是作品里缺少的內(nèi)容，都活躍于每頁日記之中。要是把這些原原本本轉(zhuǎn)移到作品里，那是和俊輔憎惡生活真實的態(tài)度相違背的。他確信，不論天賦的哪一部分才能，或者自我流露出來的才能，一概都是虛假的。盡管如此，他的作品缺乏客觀性的原因，在于他頑固而主觀地恪守著目前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在憎惡生活真實之余，與此相對應(yīng)的是他的作品——那種可以說由活生生的裸體所鑄造的雕像般的作品。

俊輔一回到書房，就埋頭記日記，含著痛苦埋頭記下天色微明之中男女幽會的情景。他的字跡十分潦草，也許盡量想使自己也不愿再讀到這些。同堆滿書櫥的往昔十幾年的日記一樣，今年的日記也是每頁都充滿了對女人的詛咒。這類詛咒之所以不怎么高明，主要因為詛咒者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這種大部分是斷片和箴言的手記，較之日記更加容易從中引用這樣一些片斷章節(jié)。下面是他青年時代一天的日記：

女人只會生孩子，其他什么也不會。男人除了生孩子之外，什么都會。創(chuàng)造、生殖和繁衍，全靠男子的能力。女人懷胎，只是生育的一部分。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俊輔不要孩子，一半出于這種主義。）

女人的嫉妒是對創(chuàng)造能力的嫉妒。女人生下男孩并加以養(yǎng)育，由此而品味對于男性創(chuàng)造能力的甘美的復(fù)仇般的喜悅。女人于妨礙創(chuàng)造之中嘗到了生命的價值。豪奢和消費的欲望，就是破壞的欲望。女性的本能在一切方面占上風(fēng)。初期資本主義是基于男性的原理，生產(chǎn)的原理。接著，女性的原理侵蝕了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蛻變?yōu)樯莩尴M的原理。不久，由于這位海倫的緣故，戰(zhàn)爭開始了[6]。遙遠(yuǎn)的將來，共產(chǎn)主義也要被女性所滅亡吧。

女人生存于一切方面，夜一般君臨各處。其習(xí)性之低劣，達到崇高的程度。女人將一切價值拖入了感性的泥沼。女人全然不了解主義為何物。她們只知道“某某主義的”，而不知道“某某主義”是什么東西。不光是主義。因為沒有獨創(chuàng)性，所以也不理解環(huán)境氣氛。她們關(guān)心的僅僅是香氣。她們像豬一般嗅著。香水是男人發(fā)明的，是出于對女人施行嗅覺教育的認(rèn)識。由此，男人才免于被女人嗅到。

女人所具有的性的魅力、媚態(tài)的本能，以及一切性吸引的才能，是女人無用的證據(jù)。有用的東西不需要媚態(tài)。男人為女人所吸引，這是多大的損失啊！這是加給男人多大的精神性的侮辱??！女人沒有精神的東西，只有感性。所謂崇高的感性，是一種可笑的矛盾，相當(dāng)于成功的絳蟲。母性時時展現(xiàn)的驚人的崇高，實乃同精神沒有任何系累，只不過是單純的生物學(xué)現(xiàn)象，與所見之于動物母性的富于犧牲的愛情，沒有任何質(zhì)的差異。應(yīng)該看做精神的特征的，只能是那些將人類和其他哺乳動物區(qū)分開來的質(zhì)的差異。

質(zhì)的差異！……由此推測，也許應(yīng)當(dāng)稱作人類固有的虛構(gòu)的能力。這種特征……俊輔夾在日記中的二十五歲時的肖像照片，其面部所含有的，也就是這種特征。雖丑也是年輕時俊輔容貌之丑，不論如何，這是人工的丑陋。這是日日努力相信自己丑陋的人的丑陋。

當(dāng)年的部分日記缺少著意用法語記述的價值，隨處可見一些荒唐無稽的亂涂亂畫。一幅簡單的女陰畫，上面打著兩三個好大的“×”。他詛咒女陰。

俊輔并非因為沒有女子愿意嫁給他才不得已娶了小偷、瘋子做老婆。世間總有“精神的”女人們寄意于這位有為的青年。然而，這些所謂“精神的女性”，是女妖而不是女人。背叛俊輔愛情的女人，只限于這樣一些女子：她們對于他的唯一的長處亦即唯一的美——“精神性”——根本不愿加以理解。而且，只有她們，才是真正的女人，貨真價實的女人?？≥o曾愛過美女，他只愛那些滿足于自己之美、不贊成需要精神性補充的麥瑟琳娜[7]。

俊輔心里浮現(xiàn)了三年前死去的第三任妻子美麗的面容。五十歲的妻子和不到自己年齡一半的年輕的情人一起殉情死了。她殉死的原因俊輔很清楚，她害怕同俊輔一道度過丑陋的老年生活。

他們的遺體攤在犬吠岬上，怒濤把兩人的尸體沖上了高高的懸崖。搬運工作極其困難。漁夫們腰里系著繩子，從波浪轟響、白霧翻卷的海巖上，一一傳遞下來。

將兩具尸體分離開來，也不那么容易。兩副肉體融解為一體，兩人的皮膚如濕紙一般緊緊貼合成共同的皮膚。強行分離開的妻子的遺骸，按照俊輔的希望，在付諸火葬前運到了東京，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儀式結(jié)束后，出棺時刻迫近了，靈柩停放在只許俊輔一人進入的房子里，年老的丈夫?qū)χ`柩告別。膨脹得令人生畏的尸體，被深深掩蓋在百合和石竹花叢里，面部半邊透明的發(fā)際，明顯地排列著青黑的發(fā)根?？≥o毫不畏懼地仔細(xì)瞧著這張極度丑惡的臉。于是，他感覺到了這張臉的惡意。今天，她已經(jīng)不會再讓丈夫感到痛苦，因為這張臉已不需要漂亮，而變得丑陋起來了。

他把珍藏的河內(nèi)若女能面[8]蓋在死者的臉上。他的動作像是用力扣上去的，所以死者的臉猶如熟透脹裂的水果，被面具壓碎了——俊輔的這個行動誰也沒注意，不到一小時，尸體就被烈火包圍，燒得無影無蹤了。

俊輔是在悲憤和憎惡等各種回憶之中度過這次喪期的。帶給他最初痛苦的是那年夏季的一個早晨，他一想起那黎明前的微暗，腦子里就泛起新鮮的痛苦。那時候，他想，妻子還會在家里繼續(xù)生活下去，那些十惡不赦的情敵，他們可鄙的青春，他們可憎的美貌……俊輔嫉妒之余，掄起拐杖對一個青年一陣猛打，隨后妻子就要和他談判離婚。他向妻子道歉，又給那位青年定做了一套西裝。那青年后來戰(zhàn)死在華北的時候，俊輔欣喜若狂，記下永遠(yuǎn)使他高興的日記。然后，他著魔般地獨自到街上去。大街上擠滿出征的軍人和送別的家屬，熱鬧非凡。一個俊美的未婚妻為她的士兵丈夫送行，大伙兒圍住他，俊輔也擠進人群，喜滋滋地?fù)]動紙做的國旗。正巧在這當(dāng)兒，被攝影記者發(fā)現(xiàn)拍了下來，報紙上刊登了俊輔揮舞旗子的大照片。誰會知道？這位莫名其妙的作家揮動旗子，正是為走向戰(zhàn)場的這個小伙子祝福，祝福他奔向那個可惡的青年活該被殺的土地，祝福眼下這個前去送死的士兵。

從I車站到康子所在的海岸，在公共汽車一個半小時的行程里，檜俊輔胡亂地回憶著這些痛苦的往事。

“后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彼胫?，“戰(zhàn)后第二年初秋，妻子殉情了。各大報出于禮節(jié)，都說是心臟病，只有極少數(shù)朋友知道這個秘密?！?/p>

“喪期過后，我很快戀上某一位原伯爵的夫人。生來談了十多次戀愛，看來這次很有希望成功。沒想到她丈夫突然出現(xiàn)，敲竹杠被敲去三萬日元。原伯爵的副業(yè)就是專設(shè)美人計?！?/p>

汽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勉強笑了。美人計故事頗為滑稽。而且，這段可笑的記憶，使他猛然陷入不安之中。

“我真的不像年輕時那樣強烈憎恨女人了嗎？”

他想起了康子。自從今年五月在箱根與她結(jié)識以來，這個十九歲的女客，有事無事都要來看看俊輔。這使得老作家枯寂的心里激起了波瀾。

五月中旬，俊輔在中強羅旅館寫作時，同住這家旅館的一位少女，在女侍陪伴下來請他簽名留念。此后，俊輔和這位帶著他的著作的女孩子，在旅館院子的一角經(jīng)常碰面。一個美好的傍晚，俊輔出來散步，登上石階，見到了康子。

“是你？”

“哎，我姓瀨川，請多關(guān)照。”

康子穿著淡紅色的童裝，手腳修長，使人感到有些長得過分了。兩腿的肌肉像河魚一般繃得緊緊的，略顯赭黃的白嫩的皮膚。這些都是從短裙下面窺視到的?？≥o猜測她大約十七八歲光景。從眉梢不時流露頗有幾分老成的表情看來，似乎又像二十歲或二十一歲的樣子。她腳穿木屐，清楚地裸露著潔凈的足踵。腳后跟顯得又小巧，又堅實，猶如鳥爪一般。

“房間在哪里？”

“在最后頭?！?/p>

“怪不得很難見到。一個人嗎？”

“嗯，今天是一個人?！?/p>

她原來得了輕度肋膜炎，病后到這里療養(yǎng)來了。令俊輔高興的是，康子這位少女的水平只能把小說當(dāng)做“故事書”閱讀。那個照顧她的老保姆，因有事要回東京一兩天。

他把她帶到房間里，本來應(yīng)該給她簽上名將書還給她的，可俊輔叫她明日再來拿，于是，兩人就坐在庭院前一張粗劣的凳子上，山南海北閑聊起來了。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和一個彬彬有禮的少女，共同的話題畢竟不多?？≥o問她家里幾個人，病好了沒有，少女大都報以無言的微笑。

談著談著，薄暮過早地包圍了庭院。對面的明星岳和右邊楯山柔和的山容，隨著漸漸變暗，在觀者的心里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力量。這一帶山谷，浮沉著小田原的海面。黯淡的天空和狹窄的海景之間的分界線飄忽不定，嚴(yán)守規(guī)則、明滅有序的燈塔點綴其間，看起來猶如夜晚的星辰。女侍來招呼吃晚飯，兩人這才離開。

第二天早晨，康子和老保姆帶著從東京寄來的點心到俊輔屋里來，拿走已經(jīng)簽好名的兩本書。老保姆只顧一個人說話，俊輔和康子只是保持著愉快的沉默?？≥o等康子回去后，突然心血來潮，作了長時間的散步。他氣喘吁吁急匆匆地快速登上山坡，隨意溜達，他也不感到累。他想：“我也能這般閑逛了?！辈灰粫海叩讲莸氐臉涫a里，一骨碌躺倒在地上，旁邊的草叢里不時有大野雞飛騰而起?？≥o十分驚愕，他的心中躍動著一種因疲勞過度而產(chǎn)生的既快活又興奮的情緒。

很久沒有這樣興奮過了，已經(jīng)好多年了！俊輔想。

“這般心情”的形成，多半是自己制造出來的，所以才會有特意作出的如此不自然的散步?？≥o忘卻了這種散步的辛苦。其實，就連這種忘卻也許會成為一個老人有意而為之的罪孽。

通往康子那座城鎮(zhèn)的公路，數(shù)度靠近海面。從懸崖上可以俯瞰夏季海上的火光。那不太明亮的火焰在水面上燃燒，大海泛著沉靜的痛苦，那是一種被雕鏤的貴金屬般的痛苦。

離正午還有些時候，空蕩蕩的汽車?yán)镒鴥扇齻€本地人，他們打開竹籜兒分菜，吃飯團?？≥o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餓。他一面想心事一面吃飯，結(jié)果，總是把剛剛吃過飯的事給忘了。他有時為無名的腹脹而驚訝。他的內(nèi)臟和精神一樣，早已遠(yuǎn)離他的日常生活了。

這里叫做K公園前站，距K鎮(zhèn)政府終點站還有兩站路程。沒有人在這里下車。這座大公園從山麓到海濱，面積約有十公頃，公路縱貫其間，宛若將公園分成以山為中心和以海為中心的兩個部分?？≥o發(fā)現(xiàn)風(fēng)聲喧鬧的深樹林里，有一片闃無人聲的休閑游園地。他看到對面斷斷續(xù)續(xù)拖曳一條藍(lán)線的海景，看到灼熱的沙地上靜靜印著影子的幾座秋千架。這座午前靜謐的大公園，不知為何，使得俊輔十分著迷。

汽車抵達這座混雜的小鎮(zhèn)的一角。鎮(zhèn)政府里沒有什么人，他從敞開的窗戶看到空無一物的圓桌，閃著青漆的白光。旅館幾個侍者走來迎接，打招呼?？≥o把行李交接了，跟著他們慢悠悠登上神社旁的石階。風(fēng)從海上吹來，幾乎感覺不到熱。蟬聲猶如一塊發(fā)熱的毛毯，劈頭蓋臉罩過來，使人心情郁悶。階梯登了一半，俊輔摘下帽子小憩。腳下的小海港里，停歇著綠色的小火輪。想起什么似的高鳴著汽笛，突然又消失了。于是，使得這座有著過于單純曲線的沉靜的海灣，立即充滿抹不掉的憂愁，就像趕也趕不走的一群蒼蠅，不斷發(fā)出嗡嗡嚶嚶的聲音。

“好景色呀?！?/p>

俊輔隨口說著，他想轉(zhuǎn)換一下心情。其實景色并不好。

“從旅館里看還要好呢，先生?！?/p>

“是嗎？”

這位老作家使人感到沉重的原因，在于他的怠惰影響著他的揶揄和諷刺的熱情。要使他有一種輕松的態(tài)度看來很困難。

俊輔入住于旅館頂層的一個房間，他向女侍提出了問題，而這個問題在路上幾次想問都未能啟齒（他擔(dān)心會不會失態(tài)）。

“有個姓瀨川的小姐來了嗎？”

“哎，來了?！?/p>

老作家心情一下子亂了，他慢騰騰地接著問：

“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嗎？”

“是的，四五天前就住進了菊之間?！?/p>

“如今在房間里嗎？我是她父親的朋友?！?/p>

“剛才到K公園去了?！?/p>

“和朋友一塊兒去的嗎？”

“是的，是和朋友一塊兒去的?！?/p>

女侍沒有說“和大家一起”，那么，朋友的人數(shù)，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等，由于俊輔不知道如何恬淡地問清楚，心中泛起了疑惑。這位朋友莫非是個男的？人數(shù)是一個嗎？這種當(dāng)然的疑惑，為什么過去未曾有過？愚行也要保持一定秩序，在未達到最后階段時，應(yīng)該徹底抑制巧妙而必要的考察，一面繼續(xù)實行下去，是這樣的嗎？

旅館的殷勤接待不像是勸請，似乎近于強迫命令，一會兒叫入浴，一會兒叫吃中飯，這段時間，老作家一直不能靜下心來。好容易單獨待著的俊輔，興奮得坐立不安?？鄲澜K于驅(qū)使他付諸行動。這件事說得好聽些談不上是一個紳士的作為。他偷偷地潛入了菊之間。房間整理過了?？≥o打開里間的衣櫥，看到了白色的男褲和白府綢襯衫。這些衣服和康子歐式的貼花白麻連衣裙并排掛在一起。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梳妝臺，發(fā)膠和發(fā)油擺在香粉、口紅和護膚霜旁邊。俊輔離開屋子，回到自己房間，搖鈴喚來女侍，叫她雇一輛汽車。他換西裝時，車子來了。于是乘車到K公園去。

俊輔請司機稍等一等，走進依然閑靜的公園的大門。這是用天然石新砌的圓拱門。這一帶望不到海。一棵棵樹木梢頭覆蓋著層層濃密的綠葉，經(jīng)風(fēng)一吹，發(fā)出陣陣響聲，猶如遠(yuǎn)方喧騷的潮音。

老作家要去他們每天游泳的沙灘。他向游樂園走去，來到小動物園的一個角落。園中的野貍蜷著身子睡覺，背上鮮明印著欄桿的影子。放養(yǎng)動物的柵欄里，兩棵蓊郁的楓樹，緊緊依偎在一起，一只黑兔蹲在兩根樹干的交接之處乘涼。沿著草木森森的石階下去，穿過叢叢樹林，可以看到寬闊的海面。風(fēng)搖動著一望無垠的樹梢，不久又吹到俊輔的額頭上，仿佛看不見的小動物，從一棵樹梢迅速跳到另一棵樹梢。有時，一陣大風(fēng)過后，又如無形的巨獸歡騰咆哮。頭頂上，毫不退縮的日光朗朗照耀，肆無忌憚的蟬聲如潮水奔涌。

通往沙灘要走哪條路好呢？

遙遠(yuǎn)的下方出現(xiàn)一片松林，深草叢里有一條石階，看來是迂回通向那里的?？≥o沐浴著樹蔭下的太陽，忍著野草刺眼的反光，感到全身汗津津的。石階彎彎，他來到懸崖下邊走廊一般的沙灘一頭。

然而，這里也沒有一個人影。老作家累了，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引導(dǎo)他來這里的是憤怒。盛大的名聲，宗教般的尊崇，繁忙的雜務(wù)，駁雜的交游……他被這些有毒的要素包圍著過日子，他的生活一概不需要逃避。最佳的逃避方法是盡量接觸對方。檜俊輔在驚人的交友范圍里，猶如明星登臺表演，不顧遠(yuǎn)近視點，全憑精湛的技術(shù)使數(shù)千名觀眾感到他就在自己身旁。一切贊嘆和嘲罵，都無損這位名優(yōu)。因為他不作任何吹噓……眼下，他為預(yù)測自己將受到傷害而戰(zhàn)栗，唯有在他渴望被傷害的時候，俊輔才需要一流的逃避。就是說，他需要將那傷痕清晰地烙印在自己的身子上。

但是如今，這身邊顯得有些異樣地晃蕩不定的廣闊的海水，看來能夠治愈俊輔。這大海每每從巖石間狡黠地迅疾涌來，浸泡著他，流入他的身體，倏忽將他內(nèi)臟染成藍(lán)色……又從他的體內(nèi)退出來。

這時，藍(lán)色的海水正中，出現(xiàn)一道水波，雪白的浪頭揚起細(xì)碎的飛沫。這道水波徑直涌向這邊海岸，到達淺灘時，游泳的人驀然站立于波浪之中。剎那之間，他的身體又被飛沫抹消，又旋即安然地站在水里。那人用強健的腿腳踢著海水走來。

這是一位令人驚愕的漂亮的青年。比起古希臘時期的雕像，更像伯羅奔尼撒[9]派青銅雕像作家所制作的阿波羅。那溫婉而柔美的肉體，高貴的脖頸，舒緩的雙肩，寬闊的胸脯，優(yōu)雅圓活的手臂，俄而變得頎長、潔凈而結(jié)實的胴體，還有那寶劍一般雄健而勁拔的雙腿。這青年站在波浪涌動的水邊，為了查看撞在巖石角上的左肘，稍稍曲著身子，右手和臉都朝向左臂這一邊。于是，逃離開他腳邊的水波猝然發(fā)亮，映出他那喜形于色的面容。俊敏的細(xì)眉，深含憂郁的眼睛，略顯厚重、稍帶幾分羞赧的嘴唇，這些共同精心打造了那副稀有的容顏。還有那懸直的鼻梁，同那繃緊的面頰，使得這位青年的臉膛帶著幾分高貴，以及除了饑餓其他一無所知的純潔的野性的印象。還有，那黯然而毫無感觸的眼神、潔白而強勁的牙齒、漫然搖擺的憂郁的雙腕、躍動的身段等，相輔相成，更加顯現(xiàn)了這個年輕俊美的狼的習(xí)性。是的，這副面相正是狼具有的美貌！

然而，他的肩膀優(yōu)美圓潤，他的胸脯袒露無垢，他的嘴唇鮮紅艷麗……這些部分，都含蘊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難以形容的甘美情調(diào)。沃爾特·佩特[10]論及十三世紀(jì)出現(xiàn)的美麗的故事《埃米斯和阿米萊》所說的“文藝復(fù)興時代早期的甘美”，以一種后世難以想象的強大和神秘的氣勢，預(yù)示著未來強勁的發(fā)展。那種所謂“早期的甘美”，似乎在這位青年肉體微妙的曲線內(nèi)散射著芳香。

……檜俊輔一概憎惡世界上俊美的青年，但是美強使他沉默。首先，他有將美和幸福忽而結(jié)合在一起考慮的惡癖，因而，使他的憎惡保持沉默的，抑或不是這位青年無所挑剔的美，而是這位青年可能具有的完美無缺的幸福。

青年向俊輔這邊瞥了一眼，帶著一副毫不介意的神情躲進巖石后面。不久出來了，已經(jīng)換上了白襯衫和素樸的藍(lán)嗶嘰褲子。他吹著口哨登上俊輔剛才經(jīng)過的石階。俊輔也跟著他上了那段石階。青年回頭又看了看這位老作家。也許夏天的陽光正面照射下來使睫毛留下了陰影，那雙眸子顯得十分黯淡?？≥o大為驚訝，想起剛才那個裸體的亮麗的青年，至少在他眼里，早已消失了幸福的影子。

青年拐進一條小路，小路轉(zhuǎn)眼間隱藏了盡頭。這位疲憊的老作家走到小路入口，他再也沒有力氣走進去追尋那青年的蹤影了。然而，從小路里面的草地上，傳來了那位青年快活的聲音。

“還在睡呀，真沒辦法。你睡著的時候，我到海里游了一大圈兒?？炱饋戆?，該回去了?！?/p>

俊輔就在眼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位少女從樹蔭下站起來，高舉著纖纖素手伸了個懶腰。她身穿一件藍(lán)色的孩童式西服，背后散開兩三個紐扣，他看到那青年正在幫她扣好。少女隨意躺在草地上睡午覺，裙擺上沾滿了花粉和灰土，她調(diào)過頭來伸手撣了撣身后，俊輔發(fā)現(xiàn)她就是康子。

俊輔泄氣地坐在石階上，他掏出香煙吸起來。贊美、嫉妒、失敗等情緒異樣地攪混在一起，那種滋味對于一個慣于吃醋的老手來說，已經(jīng)不稀奇了。可是在這個時候，比起康子，俊輔的一顆心始終粘在那位舉世罕見的漂亮青年身上。

完美的青年，完全的外表美的具體顯現(xiàn)，一直是這位貌丑作家的青年時代的夢之所系。這個夢不僅在人前被掩蓋，還遭到他本人的叱罵。精神的青春，精神性的青年時代，這個概念是使青年逐漸喪失“青年味兒”的毒素?？≥o的青年時代是在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青年這一強烈愿望下度過的。這是多么愚癡啊。因為青年時代，人們雖然為種種愿望和絕望所苦惱，但他并不認(rèn)為這種痛苦只是青年特有的苦惱?？墒?，俊輔的青年時代始終在考慮這個問題。他不允許自己的觀念、思想以及所有“文學(xué)上的青春”之中，保持任何一種持久的、普遍的、一般的、不快而曖昧的所謂浪漫主義的永恒性。另一方面，他的愚行又是他毫無意義的一時的試驗。這時候，他心中的唯一希冀是能獲得一種幸福，這種幸福能給他力量，使他將自己的痛苦看成是完美無缺的正當(dāng)?shù)耐纯唷Ｍ瑫r，也能把自己的喜悅當(dāng)做真正的喜悅。這就是人生必備的能力。

“這回，就這一回我也可以安心地敗退了?！笨≥o想，“這位青年如此完美無缺，他是美的主宰，人生的寵兒。他絕不受藝術(shù)等毒素的感染，是個天生愛女人并為女人所愛的男子。這樣一來，可以安然撒手了。還是我主動退讓吧。自己和美奮戰(zhàn)了一輩子，最后能同美實現(xiàn)和解，握手言歡，倒也未嘗不可。說不定上天就是為了這個，才將他們兩人送到我的面前的吧?！?/p>

這對戀人順著不能并肩而行的小路一前一后相互依偎著走過來了。首先注意到俊輔的是康子。老作家和康子對望了一下。他的眼里含著痛苦，可口角邊帶著笑意?？底用嫔n白，眼睛俯視著。她低著頭問道：

“是來寫作的嗎？”

“是的，從今天開始?！?/p>

青年怪訝地瞧著俊輔?？底咏榻B說：

“這是我朋友，阿悠?！?/p>

“我姓南，叫悠一。”

聽到俊輔的名字，那青年并不感到驚奇。

“這之前，從康子那里總該聽說過我吧。”俊輔想，“那么，不該那樣驚訝。我的全集出版了三次都沒瞧上一眼，所以不知道我的名字，這反倒使我更高興……”

三個人一邊沿著靜謐的公園里的石階攀登，一邊就這座觀光地極其荒寒的景象，漫無目的地談著話?？≥o十分寬容，他雖說不能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老好人的豁達的形象，但顯得非常高興?？≥o雇了一輛汽車，三人一起乘車回旅館。

晚飯大家在一起吃，這是悠一的提議。飯后各自回房間。不一會兒，悠一身穿長長的浴衣獨自來到俊輔房間。

“可以進來嗎？在寫作嗎？”

他在門外問道。

“請進?！?/p>

“阿康洗澡洗了好長時間，實在太悶了?！?/p>

他說著。他那黯淡的眼睛里，憂郁的神情比午前還濃?？≥o憑借作家的直覺，覺得悠一有話給他說。

聊了一會兒閑話，青年露出焦急的樣子，似乎想早一些傾吐出來。過一會兒，他說道：

“要在這里住一陣子嗎？”

“有這個打算?！?/p>

“我可能乘坐今晚十點的輪船或明天早上的汽車回去。無論如何，我今天晚上要離開這地方?！?/p>

俊輔大吃一驚，問道：

“康子小姐怎么辦？”

“我就是來商量這個的。您能照看一下阿康嗎？我真希望先生能和阿康結(jié)婚?！?/p>

“你完全想錯了。”

“不，我今天晚上實在無法住下去了?！?/p>

“為什么？”

青年率真地帶著冷冷的語氣說道：

“我想先生是能理解我的，我不愛女人。懂嗎？縱然我的身體可以愛女人，但我的感情只不過是精神上的。我生下來從未想過女人。面對女人，我沒有任何欲望?？晌疫€在欺騙自己，欺騙一個一無所知的女孩子?！?/p>

俊輔的眼睛閃動著復(fù)雜的神色。憑他的天性，他對這個問題沒有感性上的共鳴?？≥o的天性，其傾向大體是正常的，因而他問道：

“那么你愛什么呢？”

“我嗎？”——青年的面頰羞得通紅，“我只愛男孩子?！?/p>

“你把這個問題……”俊輔說，“向康子說明了沒有？”

“沒有。”

“不能說明，不管有什么事，這個問題絕對不能說明。有些事可以讓女人知道，有些事不能讓女人知道。我對這個問題缺乏知識，但我屬于主張不告訴女人更有利的那部分人。有個像康子這樣喜歡你的少女，早晚是要結(jié)婚的，所以還是結(jié)婚為好。權(quán)且把結(jié)婚看成生活中的尋常小事吧。正因為是一樁小事，那就放心地高呼萬歲好啦?！?/p>

俊輔一下子惡魔般地變得興高采烈起來。畢竟是一位出過三次全集的藝術(shù)家，接著他用一副憚于時世的口氣，盯住青年的臉孔悄悄問道：

“這么說，你們?nèi)齻€晚上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嗎？”

“嗯。”

“這很好。女人這東西，就是要這樣教育教育她?！薄≥o大聲朗笑起來，朋友中從未有人看見他這樣大笑過，“根據(jù)我長期的經(jīng)驗，女人絕不可使她快樂?？鞓肥悄腥吮瘎⌒缘陌l(fā)明，這樣做很好?！?/p>

俊輔的眼睛里浮現(xiàn)著一種恍惚的慈愛的神色。

“你們一定可以照我想象的那樣，過上理想的夫妻生活。”他又加了一句，但沒有說“幸福的”這個詞兒。然而，這種結(jié)婚可以給女人帶來最徹底的不幸，這對俊輔來說，每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太好了。這樣，他就能借助悠一的力量，將一百個清純的女子送到尼姑庵里。于是，這位老作家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來自自身本質(zhì)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