鏑木夫人看著身邊的丈夫。

十年來沒有一次和她同床共寢過的丈夫。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夫人也根本不想知道。

鏑木家的收入，自然來自丈夫的怠惰和惡行。丈夫是賽馬協(xié)會理事、天然紀(jì)念物保護(hù)委員會委員、用海鱔制造盛物袋皮革的東洋海產(chǎn)股份有限公司經(jīng)理、某西服縫紉學(xué)校名譽校長，另外秘密做美元生意。碰到手頭拮據(jù)，就以類似俊輔一樣無害的好好先生為對象，利用紳士的手法干壞事。這一點，有些像搞體育。加之，原伯爵又從做了妻子情夫的外國人那里索取應(yīng)有的慰問金。例如害怕丑聞的某顧主，未等索取一下子投出了二十萬日元。

聯(lián)結(jié)這對夫婦的愛情，是夫婦愛的模范，亦即同謀者的愛情。就夫人來說，對于丈夫肉感的憎惡已經(jīng)成為過去，到今天，這種肉感的憎惡早已褪色而透明，只成了將兩個同謀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一條難解的紐帶。因為作惡不斷使得二人越發(fā)孤立，所以需要好歹長期維持著像空氣一般的同居生活。兩個人雖說打心底里巴望離婚，之所以未能離婚，就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想分手。原來要實現(xiàn)離婚，只限于有一方不想離這樣的場合。

鏑木原伯爵一直保有一雙打磨得血色很好的面頰。那張經(jīng)過仔細(xì)修飾的臉孔和髭須，反而給人一種加工后不潔凈的印象。總是睡不醒的雙眼皮眼睛，眼珠不安地轉(zhuǎn)動著。面頰時時如風(fēng)掃水面一般蕩起皺紋。他總是習(xí)慣于用一雙白皙的手，不住搓捏面頰滑潤的肌肉。他同熟人冷冷地聊著，談話拖泥帶水。碰到不太親近的人，便擺出一副使人很難接近的架勢。

鏑木夫人又看看丈夫。這是個壞習(xí)慣。她絕不看丈夫的臉。她每當(dāng)思考問題，或感到無聊，或覺得厭惡時，這才像病人瞧著自己瘦削的手臂一樣，瞥一眼丈夫。可是，看到這般情景的一個蠢貨，又捕風(fēng)捉影地到處散布，說她依然戀著丈夫。

這里是聯(lián)接工業(yè)俱樂部大舞廳的休息室。每月一次的慈善舞會，集合了約莫五百名會員。鏑木夫人身穿一件薄薄的玄色晚禮服，前襟上墜著一副假珍珠項鏈。

夫人邀請悠一夫婦參加這次舞會。厚厚的信封里裝著兩張票和十?dāng)?shù)頁白紙。悠一將帶著何種表情閱讀那些空白信呢？其實他哪里知道，夫人把一口氣寫下的熱情洋溢的信箋一把火燒了，隨后又將相同張數(shù)的白紙裝進(jìn)了信封。

鏑木夫人是個性格猛烈的女人，從不相信女人會有不如意的事。

違背道德的懈怠立即將她引入不幸，正如薩德[19]的小說《朱麗葉》中的女主人公被預(yù)言的那樣，自打夫人和悠一共度良宵的那個晚上起，她就感到自己十分懈怠。接著就是一個勁兒生氣。她想，和那個無聊的青年在一起的幾個小時是浪費時間。不僅如此，她還把自己懶惰的理由硬是歸咎于這一點，認(rèn)準(zhǔn)了是因為悠一缺乏魅力的緣故。這種思想帶來了一時的自由，但是，當(dāng)她感覺在她眼中這世界所有男人都失去魅力的時候，不由驚嘆起來。

戀愛使我們切身感到，人原來是這樣毫無防備，想到過去一無所知的日常生活，會一陣戰(zhàn)栗起來。戀愛使人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其原因就在這里。

這或許是一個按世間一般慣例看將跨進(jìn)母親年齡的人的表現(xiàn)吧，鏑木夫人感到悠一心中有一種妨礙母子之愛的禁忌。本來，夫人每每想起悠一，總像一位在世的母親思念死去的兒子一般。可是，夫人卻在美青年不遜的目光里，發(fā)覺這是不可能的。然而，以上這些征兆，不正說明她已經(jīng)開始愛上這種不可能了嗎？

這位驕矜的夫人聲稱從未夢見過男人，但她卻夢見了悠一那一開口就憤憤不平的天真可愛的小嘴。這樣的夢，預(yù)示著自身的不幸。她開始感到必須保護(hù)自己。

傳說中這位夫人對任何男人一周之內(nèi)必然要通殷勤的，但卻給了悠一一個例外的恩惠。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因由和辦法了。夫人想忘掉他，不再見面。她隨便地寫了一封長信，也不打算投寄，一邊笑一邊寫。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一直寫下去，回頭重讀一遍，她的手顫抖了。她害怕再讀下去，劃根火柴燒了。火勢很猛，她連忙打開窗戶，把信紙扔到大雨瀟瀟而降的庭院里。

點燃的信紙正巧落在檐下的干土和水洼的分界線上，信紙繼續(xù)燃燒，她感到這段時間似乎很長。夫人無意中捋一捋頭發(fā)，她看見指尖上沾著一點白色，那是不該染上頭發(fā)的微細(xì)的紙灰。

……鏑木夫人意識到下雨了，她抬起眼來。樂師換班時音樂停止了，震動地板的腳步聲聽起來像驟雨猛降。透過通往陽臺的出口，可以看見外面的夜景，那只不過是由星空和高層建筑閃耀著斑駁燈光的窗戶構(gòu)成的平庸的都市的夜景。夜氣流進(jìn)來，然而，沉迷于歌舞和酒香之中的眾多婦女，依舊無動于衷地裸露著白嫩的肩膀，腳步輕盈地來來往往。

“是南君！南君夫婦來了。”

鏑木說。夫人看見悠一和康子站在雜沓的入口處，正向休息室里張望。

“是我叫他們來的。”她說。康子首先分開人群向鏑木夫人桌邊走來，迎接她的夫人的內(nèi)心是安詳?shù)摹Ｉ洗危豢吹接埔欢鴽]有看見康子時，夫人對沒有到場的康子甚感嫉妒，現(xiàn)在看見悠一就在康子身旁，反而心緒安然，這是為什么？

她幾乎不看悠一，將康子引到身旁的椅子上，滿口夸獎她的衣服如何艷麗。

康子的父親在百貨店采購部能買到廉價的進(jìn)口衣料，她很早就為這次秋季的晚會定做了服裝。晚禮服是象牙黃的波紋綢，寬闊的裙裾展開來，充分顯現(xiàn)了波紋綢嚴(yán)冷的量感。那些流光溢彩的紋絡(luò)，張開沉靜而死寂的纖細(xì)的眼眸。胸前裝飾著一輪洋蘭，淡紫色的花蕊圍繞一圈微黃、淡紅或純紫的花瓣兒，尤其突顯了蘭科植物所特具的那種嫵媚、嬌羞的魅力。頸項上戴著黃金索子串連的印度產(chǎn)小堅果的頸飾。從那深深隱藏于肘間的青藍(lán)色的手袋里，以及胸前的洋蘭上，彌散出雨后空氣一般爽凈的香水味兒。

悠一為著夫人不肯瞧一眼自己而驚訝。他跟伯爵打了招呼，伯爵以日本人罕見的眼神閱兵似的對他點點頭。

音樂響起來了。這張桌邊椅子不夠，空閑的椅子早被別桌的年輕人搬走了。總得有人站著，自然是悠一站著身子。他喝著鏑木遞過來的冰鎮(zhèn)威士忌，兩個女人都要了可可香草甜露酒。

音樂從黯淡的舞廳里傳出，霧一般彌漫著走廊和休息室，阻斷了人們的談話。四個人略微沉默了一會兒，鏑木夫人突然站起身來。

“只一個人站著，太難為情啦，我們跳舞吧。”

鏑木伯爵沉郁地?fù)u搖頭，他對妻子的這個舉動甚感驚愕。每次到舞會上來，他們夫婦從未一起跳過舞。

夫人的這個邀請看起來明顯對著丈夫，然而悠一看見丈夫似乎出于當(dāng)然的拒絕，他發(fā)現(xiàn)這種拒絕夫人也并非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為了禮儀，他想應(yīng)該馬上主動約請夫人，因為他明白，夫人很想同他跳舞。

他猶豫地看了看康子，康子像個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當(dāng)場下判斷，說：

“這不好，還是我們跳吧。”

康子向夫人行了注目禮，將手提包擱在椅子上，站起身來。這時，悠一無意中用兩手抓住夫人站起身來之后的椅背，因此，夫人再次就座時，稍稍將他的指尖兒夾住，悠一的手指暫時擠在她突露的脊背和椅子之間了。

康子沒有注意這些，兩人穿過人群跳起舞來。

“鏑木先生的夫人最近變了，變得不是十分冷靜了。”

康子說著，悠一默然不語。

他記得上回在酒吧，夫人也是這樣，像一名衛(wèi)士，遠(yuǎn)遠(yuǎn)地護(hù)衛(wèi)著他，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他跳舞的身影。

康子時時留心不碰壞胸前的蘭花，所以兩人的身子保持著一些距離。康子為此有些歉意，悠一則對這個障礙物很感慶幸。但是，他一想到男人用自己的胸脯壓擠這輪高價的花朵該是多么高興時，這種想象中的熱情驟然使他心灰意冷起來。沒有熱情的行為，哪怕有一點點浪費，在別人看來，也只能是于吝嗇和禮節(jié)的掩蓋下，不得不如此謹(jǐn)小慎微敷衍一下罷了。但若是毫無熱情地壓擠這朵鮮花，似乎又是不合乎一切道德的不正行為啊……這樣一想，壓擠兩人胸脯間正在燦爛開放的美麗的鮮花，這種大煞風(fēng)景的企圖就變成他的一種義務(wù)了。

跳舞人群的中央部分最擁擠，使得好多情侶盡量身體緊靠著身體，仿佛得到一個體面的借口，越發(fā)密集起來了。悠一每當(dāng)跳擦步時，就像游泳選手用胸脯切水一樣，將自己的胸脯從康子的鮮花上斜切過去。康子的身子神經(jīng)質(zhì)地動著，她是在愛惜蘭花。較之被丈夫緊緊抱在懷里跳舞，還是保護(hù)蘭花不被擠壞更為重要，女人這種理所當(dāng)然的用心，使得悠一感到一陣輕松。既然對方有如此想法，悠一終歸是悠一，只管扮演一位熱情洋溢的丈夫好了。音樂時時變得熱烈起來，青年一種不幸的狂熱的念頭充滿心間，他發(fā)瘋似的緊緊抱住妻子，妻子猝不及防，那朵蘭花被無情地擠碎了，耷拉下來。

但是，在一切方面，悠一這種反復(fù)無常的表現(xiàn)都帶來了好結(jié)果。不用說，康子稍稍感到了幸福，她溫存地對著丈夫斜睨了一眼。不僅這樣，她還像士兵炫耀勛章一般，故意讓人們看到那朵擠碎了的鮮花，一面以少女的腳步急急回到原來的桌邊。“哎呀，怎么才跳第一回，蘭花就給擠壞啦？”她多么想聽到這種揶揄的話語啊！

一回到桌邊，就看見四五個熟人圍著鏑木夫婦談笑風(fēng)生。伯爵打著哈欠默默喝酒。和康子的想法不同，鏑木夫人一眼就看到她胸上擠碎的蘭花，可是什么也沒說。

她一面吸著婦女專用的細(xì)長的紙煙，一面注視著康子胸前壓壞了的蘭花。

悠一同夫人一跳起舞來，就急忙用一副擔(dān)心的語調(diào)直率地說道：

“謝謝您贈給的票，因為什么也沒寫，就和妻子兩個一起來了。這樣可以嗎？”

鏑木夫人撇開他的問話：

“什么妻子不妻子，這詞兒不合時宜，為什么不稱‘康子’？”

夫人當(dāng)著悠一的面不肯放過對康子直呼其名的最初機會，果真是事出偶然嗎？

夫人再次發(fā)現(xiàn)悠一的舞姿不僅精巧動人，而且是那樣輕盈、真率。他的每一瞬間都使她感覺到那種俊美的青春的傲岸，這種感覺僅僅是夫人的幻影呢，還是那副真率和傲岸本是出自一體的呢？

“世上一般男人只能勉強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想，“這青年在吸引女人上僅憑一點兒零頭就足夠了，他是打哪里學(xué)來這套秘訣的呢？”

不一會兒，悠一問起那封信為何只有幾張白紙的理由，他的這一不帶任何疑念的天真的詢問，使夫人重新想到那封白紙信來。她如今更加覺得羞愧，因為那封白紙信也并非完全不含有一點兒賣弄風(fēng)情的技巧。

“沒什么，我只是筆頭拙笨罷了……當(dāng)時我確實有好多話，可以寫滿十二三張紙哩。”

悠一覺得她的若無其事的回答是想把話題岔開。

悠一大惑不解的是信為何第八天才到。俊輔說只限于一周之內(nèi)，于是他聯(lián)想到這回考試不及格了。到第七天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這使他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他覺得經(jīng)俊輔煽動起來的自信被推翻了。他確實不愛對方，但又如此想獲得她的愛，這種心情倒是第一次有。當(dāng)天，他甚至懷疑，自己難道真的一點兒不愛鏑木夫人嗎？

白紙信使他驚訝。鏑木夫人不知為何害怕在沒有康子在場的情況下單獨見到悠一？（看來，假定悠一是愛康子的，她抑或害怕終究會損傷悠一的心情吧。）信中所附的兩張票更使他感到驚訝。他給俊輔打電話，沒想到這位勇于獻(xiàn)身的好事者，雖然不會跳舞，相約也要參加這次舞會。

俊輔還沒有來嗎？

兩人回到座位上一看，侍者已經(jīng)搬來好幾張椅子，男女近十人將俊輔圍在中間。俊輔向悠一笑了笑，這是朋友的微笑啊！

鏑木夫人看到俊輔的身影大為震驚。大凡熟悉俊輔的人不但感到驚奇，而且早已議論紛紛了。檜俊輔現(xiàn)身這種每月一次的舞會還是頭一遭呢。是誰的力量使得老作家犯了這種不擇場合的錯誤呢？但是，這種臆測應(yīng)該說只是外行人的想法，不擇場合正是敏銳的作家必具的才能，只是俊輔避諱將這種才能運用到生活中來罷了。

康子不太習(xí)慣喝洋酒，她有些醉意，便天真地將悠一的一些瑣事抖落出來。

“阿悠近來可愛時髦啦，買了梳子，一直裝在里邊口袋里，一天之中不知要梳幾遍頭呢。我真擔(dān)心他會很快成為禿子。”

眾人表揚了康子對悠一的感化，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的悠一，神情驀地黯淡下來。買梳子這件事兒，是他無意識形成的最初的習(xí)慣，大學(xué)時代課堂上無聊時，經(jīng)常于無意之中拿出梳子梳梳頭。如今在這么多人面前，經(jīng)康子一說，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已經(jīng)是將梳子暗暗藏在里面口袋里了。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就像狗從別人家里銜回一根骨頭一樣，連梳頭這種瑣細(xì)的習(xí)慣，都被他從那個社會帶到了自己家里。

然而，康子將新婚不久丈夫的變化歸結(jié)于自己加以考慮，這是當(dāng)然的事情。有一種游戲，把一幅畫里的數(shù)十個小點結(jié)合在一起，就會忽然改變原畫的意義，浮現(xiàn)另外一種影像。但是偶爾將最初的點數(shù)結(jié)合起來，只不過是無意義的三角或四角。不能怪康子糊涂。

俊輔看不出悠一心情放松，他小聲說道：

“怎么啦？被戀愛搞得神魂顛倒的。”

悠一起身到走廊上去，俊輔也若無其事地跟了出來。俊輔說：

“鏑木夫人眼睛濕潤了，你注意到?jīng)]有？令人驚訝的是，那女人已經(jīng)變得精神性了。她和精神的東西有緣，恐怕是平生第一次吧。這倒也能為戀愛起到奇異的補充作用，完全不具有精神的你，產(chǎn)生了一種反作用。我逐漸明白了，你認(rèn)為能從精神方面愛女人，這是妄想。人不能玩出這種聰明的把戲來。你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都不能愛女人。正像自然美君臨人類一樣，你應(yīng)該用同樣方法，亦即憑借精神的完全不存在去面對女人。”

——俊輔這時候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把悠一看做自己精神的傀儡了。當(dāng)然，這是在他一流的藝術(shù)性的贊美之下——“人們不管是誰，總是最喜歡自己難以對付的人。女人也是這樣。看今天鏑木夫人情思滿懷的樣子，她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肉體的魅力了。直到昨天為止，對她來說，這比任何其他男人都令她牢記啊！”

“但是早已過去一周了呀。”

“例外的恩惠嘛。這是我所看到的第一次例外。首先，這個女人無法掩飾自己的戀情。你看到?jīng)]有？她剛才在椅子上放的那只佐賀錦孔雀刺繡小手提包，和你一同回來之后又移到桌子上去了。她一邊認(rèn)真仔細(xì)地查看桌面，一邊把包放了上去。盡管如此，她還是眼睜睜地把包放進(jìn)一汪酒水里了。你以為那女人一到舞會上來就興奮非常，那就大錯特錯了。”

俊輔遞給悠一一支香煙，又接著說：

“看來她還要等一段較長的時間。目前你是安全的，她引你不管到哪兒都是安全的。因為你已經(jīng)結(jié)婚，而且新婚燕爾，有安全的保證。不過使你安全待著并非我的本愿。等等，回頭我還要給你介紹一個人呢。”

俊輔巡視一下周圍，他在尋找穗高恭子。十多年前，她也像康子一樣，拋掉俊輔結(jié)了婚。

悠一驀然用另一個人的眼光瞧著俊輔。俊輔站立在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華麗的世界中央，看上去就像一個死人在物色著什么。

俊輔的面頰上沉淀著鉛銹一般的顏色。他的眼珠失去了光亮，從黝黑的嘴唇里可以窺見那排過分整齊的假牙，猶如殘留于廢墟上的白墻，顯得異樣鮮明。但是，悠一的感想也是俊輔的感想。俊輔了解自己。他自從見到悠一之后，雖然活在現(xiàn)實之中，就已經(jīng)決心進(jìn)入棺材了。他在從事寫作時，看起來世界是那樣明凈，人事是那樣清晰，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在這一瞬之間他已經(jīng)死了。俊輔的種種愚行，不過是一個死人企圖重新回歸現(xiàn)實生活的拙劣的酬報罷了。就像回到作品中一樣，他既然使自己的精神進(jìn)駐到悠一的肉體里，就是決心想使精神從陰郁的嫉妒和怨恨之中解放出來。他想尋求十全十美的回歸。總之，他想，作為一個死去的人，能在這個世界得以復(fù)活該有多好。

用死人的目光觀看時，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多么澄明的機構(gòu)啊！他人的愛情又是多么準(zhǔn)確無誤地可以透視出來！在沒有偏見的自由自在的情況下，世界變得像小小玻璃機器一樣了。

……但是，這位老丑的死人心里有時也涌動著一種不甘于自我束縛的情緒。如今，他聽到七天之中悠一那里毫無動靜，便因為受挫和估計不準(zhǔn)而顯得有些恐懼和狼狽，但同時又有幾分快意。這種快意和剛才的痛楚如出一轍，那痛苦正是他從鏑木夫人表情里看到的一種不折不扣的戀情而引起的。

俊輔發(fā)現(xiàn)了恭子的身影，不巧又被某出版社社長夫婦抓住鄭重地寒暄起來，使得他無法到恭子那里去。

滿滿堆積著節(jié)目抽獎獎品的桌子旁邊，一位白發(fā)外國老紳士和一個身穿旗袍的美麗女子站在那里又說又笑，她就是恭子。她每當(dāng)發(fā)笑的時候，嘴唇就像水波一樣在潔白的牙齒周圍輕柔地一開一闔。

她身上的旗袍是白色的緞子，上面浮現(xiàn)著龍紋。金質(zhì)的領(lǐng)卡和紐扣，長裙拖曳下若隱若現(xiàn)的舞鞋也是純金的。翡翠的耳環(huán)不時搖蕩著星星翠綠。

俊輔剛想接近，又被身穿晚禮服的中年女子拉住了，她一個勁兒搬弄一些藝術(shù)方面的話題，俊輔對她漠然而視。他目送那個女人的背影，看到那磨刀石一般扁平、瘦削的脊背光裸著，厚厚的白粉下面并排著一對灰色的肩胛骨。俊輔想，藝術(shù)為何要為這種丑陋留下口實？這竟然也是社會公認(rèn)的口實啊！

悠一神情不安地走過來。俊輔看到恭子還在和那個外國人站著聊天，用眼睛向那邊示意了一下，小聲對悠一說：

“就是那個女人。她是個美麗、活潑而時髦的貞女。不過我聽別人說她最近和她丈夫關(guān)系不太好，今天是同另外一幫人一塊兒來的。我就介紹說你沒有帶夫人而是一人單獨行動，你也姑且裝糊涂。你必須和她連續(xù)跳五支曲子，不能多，也不能少。等跳完之后分別的時候，你就說你其實是同夫人一道來的，開始時沒有照實說，是怕說了你不愿意和我跳下去，所以就撒了個謊，很對不起。你說話要盡量富有情趣。那女子若原諒你，你的印象就會變得神秘起來。此外，你也可以說幾句恭維話，她最愛聽別人夸獎她笑容很美。她從女校剛畢業(yè)時，一笑就露牙齦，樣子不好看。但其后十多年，經(jīng)過反復(fù)訓(xùn)練，很有成效，即便開懷大笑也看不見牙齦了。那副翡翠耳環(huán)也可以夸贊一番，她很善于映襯出領(lǐng)口雪白的肌膚。還有，最好不要說些什么性感之類的話。她喜歡清純的男人。說起來她的乳房倒是很小，你看，她那漂亮的胸脯其實就是一件裝飾品，沒錯，肯定是用海綿什么充填起來的。欺騙別人眼目，也就是美好的禮儀啊！”

那個外國人同另外一伙外國人說話去了，俊輔走到恭子身邊向她介紹悠一。

“這位是南君。從前他托我給你介紹，一直沒找到機會。他還在上學(xué)，不過已經(jīng)有了夫人，好可憐啊！”

“哎呀，真的？這么年輕？近來大家都在趕早兒哪！”

俊輔說：“他婚前就托我介紹，現(xiàn)在南君還一直埋怨呢。他結(jié)婚一周之前，在秋天最初的舞會上第一次見到過你。”

“這么說，”恭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悠一瞅瞅俊輔的臉，他今天是第一次到舞會上來。“……這么說，還剛結(jié)婚三周呀。那天的舞會很熱呀。”

“所以他最初一見到你，”俊輔用十分武斷的語氣說，“他就產(chǎn)生了孩子般的野心。他想在結(jié)婚前務(wù)必找機會，同你連續(xù)跳上五支曲子。哎，對嗎，悠一？不要臉紅嘛，要是能這樣，就能不留任何遺憾地結(jié)婚啦。結(jié)果未能如愿以償，就和未婚妻結(jié)了。如今，他還是不死心，一個勁兒責(zé)備我。這都怪我不好，誰叫我一時不小心說認(rèn)識你呢……今天，你可知道，他就是為了這個沒有帶夫人，而是單獨來了。就請你滿足他的愿望吧，行嗎？連跳五曲，使他了卻一樁心事吧。”

“這事好辦。”——恭子看不出有什么難為情，她豁達(dá)地答應(yīng)了，“只要沒找錯人就行。”

“好，悠一君，那就跳吧。”

俊輔向休息室注意了一下，催促悠一說道。于是，兩個人走進(jìn)舞廳微明的中央。

在休息室一角，俊輔被一位熟人的家屬攔住坐在椅子上，從這里隔三四張桌子正面可以看到鏑木夫婦。他看見鏑木夫人在外國人護(hù)送下回到桌邊，向康子行了注目禮后在她對面坐下來。這兩位不幸的女人的倩影，遠(yuǎn)遠(yuǎn)看去帶有故事中的風(fēng)情。康子胸前已經(jīng)沒有蘭花了。黑衣女子和象牙黃女子，漠然交換一下眼色，沉默不語。就像一對招牌。

從窗外看到別人的不幸，比起在窗內(nèi)看到的更加美麗。這是因為，不幸很少能越過窗欞撲向我們……音樂的專制支配著集合的人群，這是秩序在起作用。音樂以類似深深疲勞的感情驅(qū)動著孜孜不倦的人們。俊輔想，音樂的旋律流動之中，音樂也有一個不可侵犯的真空的窗戶，自己正在透過這個窗戶望著康子和鏑木夫人。

俊輔現(xiàn)在的桌子上，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在談?wù)撾娪啊Ｔ瓍⒓犹毓リ牭拈L子，穿著時髦的西服，給自己的未婚妻講述汽車的發(fā)動機和飛機的發(fā)動機有什么不同。母親對自己的朋友談?wù)撘晃缓苡刑觳诺墓褘D，她把舊毛毯重新染色，改做成漂亮的購物袋，接受訂貨。這位朋友是原財閥的夫人，自從在戰(zhàn)爭中死了兒子以后，一直熱衷于研究心靈學(xué)。這家的主人不住勸俊輔喝啤酒，反反復(fù)復(fù)說道：

“怎么樣？把我們?nèi)叶紝戇M(jìn)小說里吧。要是能事無巨細(xì)、一個不漏地描寫一番就好啦。……您看，我的妻子還有他們，都是些怪人。”

俊輔微笑地看著這個家庭里心直口快的成員。很遺憾，家長的自豪實在有些不得當(dāng)。經(jīng)常有這樣的家庭，互相誰都找不出有何不同之處，沒辦法只好全家人一起耽讀偵探小說，以治愈“健康的饑渴”。

老作家有他自己的地方，他該回到鏑木夫婦的桌旁去了。長時間離開座位，他怕自己被懷疑是悠一的同謀。

他走到桌旁，康子和鏑木夫人老是被別的男人請去跳舞，俊輔就在獨自被撇在一旁的鏑木身邊座下了。

鏑木也沒問他到哪兒去了。他勸俊輔喝冰鎮(zhèn)威士忌，問道：

“南君在哪里？”

“啊，剛才還在走廊里見過他呢。”

“是嗎？”

鏑木在桌面上叉著雙手，豎起兩根食指仔細(xì)觀看。

“哎，請看！不會在顫抖吧？”

鏑木對著自己的手，用眼睛向俊輔示意說。

俊輔沒有回答，他看看表。五支曲子大約需要二十多分鐘，加上剛才在走廊上的時間，一共是三十分鐘光景。對于一個新婚燕爾、首次同丈夫一起來參加舞會的年輕女人來說，這三十分鐘絕不是一段容易度過的時光。

一曲終了，鏑木夫人和康子回到桌旁。兩人無意中都臉色蒼白。她們眼里所見逼迫自己作出不愉快的判斷，又各自不愿說出來，所以變得寡言少語。

康子想起那個同丈夫已經(jīng)親密跳過兩遍的穿旗袍的女子。她剛才一面跳舞一面對著丈夫微笑，也許他未注意到吧，悠一沒有回過她一個笑臉。

訂婚階段，康子不斷為“悠一有無其他女人”這個問題所折磨，這種猜疑隨著結(jié)婚煙消云散了。也許她這樣做是對的，她用新獲得的邏輯的力量使得這個猜疑自行消解。

……康子有些無聊，她把紫色的手套脫下又戴上。她戴手套時，眼睛里閃現(xiàn)著若有所思的神色。

是的，她憑借新近獲得的邏輯的力量解開了心中的疑惑。康子在K鎮(zhèn)時從悠一憂郁的表情上預(yù)想到的不安和不吉利，婚后再一想想，一種天真少女的自負(fù)幫助了她，康子覺得一切都應(yīng)歸咎于自己。她認(rèn)定，他之所以苦惱得夜不成寐，是由于她沒有主動答應(yīng)他的緣故。這樣一想，那使得悠一感到無比痛苦的風(fēng)平浪靜的頭三個晚上，就是他愛著康子的最初的明證。那時候，悠一肯定在同欲望苦斗。

這位非凡的自尊心極強的青年，定是害怕遭到拒絕才那樣按兵不動的。對于一個緊緊團(tuán)縮著身子、磐石一般默然不響的無邪的少女，三個夜晚他都沒有出手。康子自然明白，沒有比這更能證明悠一是純潔的了。訂婚時代她懷疑悠一有其他女人的幼稚的想法，眼下完全可以獲得嘲笑、輕蔑的權(quán)利。

回娘家更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幸福。悠一在康子父母眼里越發(fā)是個保守型的青年。這位在應(yīng)對女客方面大有作為的美青年的前途，將在岳父的百貨店里獲得確實保證。這是因為他孝順、純潔，而且更為可貴的是，有一副尊重世俗體面的氣質(zhì)。

婚后開始上學(xué)那天，晚飯后悠一第一次很晚才回家，聽他說是被一個壞同學(xué)硬逼著請去吃飯了。康子未等深通世故的婆婆的開口，就急急忙忙替丈夫說情，說交朋友就是這么一回事。

……康子又脫下紫色的手套，突然一陣不安襲上心頭。她眼前正像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一樣，發(fā)現(xiàn)鏑木夫人也帶有一種同樣焦躁的目光。康子很害怕，她的不安不正是夫人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情緒所傳染的嗎？她對這位夫人之所以懷有某種親愛之情，莫非就是因為這些嗎？不一會兒，她們兩人又分別被人請進(jìn)舞場。

康子看見悠一還在同那個穿旗袍的女人繼續(xù)跳舞，這回她沒有對他微笑，目光轉(zhuǎn)移開了。

鏑木夫人也看到了同樣的情景。夫人不認(rèn)識那個女人。就像戴一副假珍珠項鏈只能露出一端來一樣，夫人那種愛好嘲笑的精神，使得她對這種公然在“慈善”的幌子下舉辦的舞會感到厭惡，從未參加過一次，所以沒有機會結(jié)識作為一名干事的恭子。

悠一跳完了約定的五支曲子。

恭子陪悠一回到自己一伙人的桌子旁邊。他在思忖，妻子沒來這一謊言何時對她坦白出來好呢？他一時心中沒底，顯得有些六神無主。這時，剛才老是到鏑木夫婦桌旁去的一位心直口快的同學(xué)，來到這里見到悠一，一句話揭了底。

“哎呀，你這小子真壞，撂下夫人不管！康子女士一直獨守在對過的桌子旁邊呢。”

悠一看看恭子的臉，恭子也看看悠一，馬上轉(zhuǎn)過眼睛。

“快回去吧，太可憐啦！”恭子說。這句勸告不失理性，又合乎禮儀，悠一有些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一種廉恥之心時常能夠激起一股熱情，美青年猛然站起身來，這種勇氣連他自己都感到驚奇。他隨即將身體挨近恭子，把恭子帶到墻邊，說有話給她講。恭子眼里充滿憤怒，她冷然以對。假若悠一能感覺到自己勇猛的動作正說明熱情的質(zhì)量，也就會理解這位漂亮的女子不由自主、鬼迷心竅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隨他而去的緣由。悠一那雙天生的黯淡的眸子，含著深切的歉意，心情頹唐地說道：

“對你撒了謊，實在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想要是說了實話，你就不會和我連續(xù)跳上五支曲子了。”

恭子對這位青年深藏在內(nèi)心的真正的純潔瞠目而視。她滿含熱淚，以寬恕之心作出一個女人所能達(dá)到的犧牲，及早原諒了悠一。悠一急匆匆地向妻子等待的桌子走去，恭子目送著他的背影，這位易于動情的女子，把他連同上衣背后微細(xì)的襞褶都銘記心中了。

悠一在原來的地方見到興高采烈正在和男人開玩笑的鏑木夫人，以及不得已隨聲附和的可憐的康子，還有準(zhǔn)備回去的俊輔。俊輔在這伙人面前必須避免同康子見面，所以老作家盯著悠一看了看，急急忙忙回去了。

悠一當(dāng)場有些困窘，他提出要送俊輔到樓梯口。

俊輔聽到恭子的情況，放心地笑了，他拍拍悠一的肩膀，說：

“今晚不要跟男孩子玩啦，為了撫慰夫人的心情，今夜里必須完成那個義務(wù)，懂嗎？幾天之內(nèi)我還會叫恭子在某個地方‘偶然’遇到你。到時候再聯(lián)系。”

老作家生龍活虎地握了握手，他獨自順著鋪有大紅地毯的樓梯徑直走到中央出口，不小心插進(jìn)口袋里的手指受傷了，是那枚蛋白石的傳統(tǒng)風(fēng)格的領(lǐng)帶別針刺傷的。原來剛才為了接悠一夫婦路過南家時，他們夫妻已經(jīng)走了，悠一母親將這位大名鼎鼎的貴客讓進(jìn)客廳，為了表達(dá)心意，把亡夫的這件遺物贈給了俊輔。

俊輔高興地接受了這件落伍于時代的禮品，他想她回頭一定會告訴悠一的。他想象著這位母親會不會這樣對兒子說：

“送上這件東西，你就可以自豪地同他交往下去啦。”

老作家看著手指。一滴血像寶石一般凝結(jié)在指尖兒上。他很久沒有在自己的肉體上見過這種顏色了。俊輔甚感驚訝，他想，即使是個老年腎臟病患者，只要是女人，也必定會有一天奇緣巧遇，冷不防刺傷他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