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展廳中央站著一位年輕男人,西裝筆挺,氣質(zhì)冷硬,工作人員正點頭哈腰跟他講些什么。
距離隔得太遠(yuǎn),江北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人。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女朋友楊馨抱怨道。
江北怔了怔,暫時收回視線,“你剛才說什么?”
楊馨明顯不快,一句話不說抱胸去了別處:要不是自己年紀(jì)偏大,當(dāng)初姑媽介紹的這門相親她哪里會同意?要錢沒錢,工作又不體面,沒有一樣能拿出手的。
江北再次朝男人看去,偌大的場地之中觀賞者走走停停,隔著十來米的距離,男人恰好偏過了頭,兩道視線忽然就銜接上了。
一張稱得上是頂好看的臉,鼻是鼻,眼是眼,清俊得恰到好處,與他中學(xué)時代相比,那點稚氣全然不見了,如今更像個成熟男性,就是眉眼太冷,屬薄情相。
江北沖男人笑了,算是打招呼吧。
男人仿佛是沒認(rèn)出他來,目光從他身上利落地移開,繼續(xù)跟一旁的工作人員說著話。
江北訕訕地聳拉下臉,感覺到有點不自在,他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慕南?!?br /> 男人聞聲撩了撩眼皮,端詳他片刻,沒有說話。
工作人員看了眼江北,以為他是男人的朋友,十分識趣地說:“沈先生,您先忙吧,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就在二號廳。”說著指了指東邊的某個方位。
沈慕南點了下頭,權(quán)當(dāng)是回應(yīng)。
工作人員客客氣氣地退下,胸前的工作牌在透明卡套的折光下,泛著藍(lán)色的光澤。
“是我啊,我,沈羨北。”江北說。
男人擺弄起襯衫上的袖口,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我知道。”
“你什么時候回國的?”
“去年?!?br /> “那都回來快一年了啊,咱倆居然現(xiàn)在才碰到。”
沈慕南沒什么耐心繼續(xù)下去,他良好教養(yǎng)所練就出的紳士斯文在這個沒眼力見的男人面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我有點事,先走了。”沈慕南打斷了江北的殷勤客套。
“這就要走了啊。”江北戀戀不舍地看看表,“馬上快五點了,晚上去我家吃頓飯吧?!?br /> “不打擾了,真有事?!?br /> 江北隨口就問:“你有什么事兒?。俊?br /> 沈慕南默了幾秒,沉聲:“公司的事?!?br /> “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
這時楊馨朝他倆走了過來。
她今天化了淡妝,著一件碎花米色長裙,長相不算精致,屬于小家碧玉的類型,江北和她交往快半年了,準(zhǔn)備十月份領(lǐng)證結(jié)婚。
“這位是……”楊馨看著沈慕南,在問江北。
“這是我弟,沈慕南?!苯庇种钢笚钴?,就當(dāng)是為他倆做了介紹,“我女朋友,楊馨?!?br /> “你好?!睏钴奥月造t腆。
沈慕南的目光在女人臉上逡巡幾秒,不動聲色,“你好?!?br /> 聲音微沉清冽,像酒窖里貯藏多年的醇酒,歷久彌香,男人身上有種與他年紀(jì)極度不符的沉穩(wěn)老練。
楊馨不覺垂下了頭,一股熱氣在胸腔里起伏躥跳: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你還有個弟弟啊,從來沒聽你說過?!睏钴皠恿藙幼欤噲D來驅(qū)散心底的那團(tuán)熱。
“你也從來沒問過我啊?!?br /> “抬杠是吧,正常人誰會想到去問人有沒有弟弟啊。”
一句話就把他給堵住了,江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倒是?!?br />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種一半機(jī)靈一般迂腐的性子,喜歡跟人杠,杠不過別人就縮脖沉思,表面上是在虛心接受,其實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鬼點子,別人不了解,沈慕南卻是一清二楚。
沈慕南收起眼神里的一點輕侮,目光落在江北的那雙漂亮眼睛上,淡聲道:“我先走了?!?br /> “來家里吃頓飯吧,就我和你嫂子兩個人?!?br />
中央空調(diào)的冷氣自頂上簌簌吹來,江北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眼神依舊在堅持。
沈慕南沒再推脫,薄唇動了動,“好。”
江北挺開心:“那咱們現(xiàn)在就回去吧?!?br />
沈慕南是開車過來的,就停在對面的廣場,江北陪他一塊去取車,楊馨嫌太陽毒,找了塊陰涼地獨自呆著。
“你今天怎么也來木雕展了?”
沈慕南頭也沒回,聲音淡漠如常,“我是過來捧場的?!?br /> “捧誰的場?”江北亦步亦趨跟在后面。
沈慕南沒高興搭腔。
“是王信義先生嗎?你認(rèn)識他?”這次展會便是木雕大師王信義的個人展。
沈慕南頓步,語氣不咸不淡,“天熱,少說兩句?!?br /> 江北這才噤了聲,只默默跟著。
沉默延續(xù)一路,直到坐上了沈慕南的車,江北都沒怎么說話。
沈慕南從后視鏡里瞥了眼發(fā)呆的江北,隨手打開了車載音樂,是一首嗓音沙啞的英文歌。
江北沒聽過這首歌,但女歌手的煙嗓極度滄桑,尾音部分又拉得太長,他只覺渾身毛糙糙的難受。
“這什么歌???”江北問。
見他反應(yīng)激烈,沈慕南故意調(diào)高了一檔,“不知道,隨便下的?!?br /> 江北沒話找話,“還挺好聽的?!?br /> 沈慕南揚了揚眉梢,帶著三分不經(jīng)意的玩味,“是嗎?”
江北也意識到自己的恭維太過虛偽,索性看向窗外不說話了。
江北的家位于一個還算熱鬧的地段,房子不大,八十平,是他媽前幾年給買的。在房價水漲船高的北市,這房子其實不算差,而且還是南北通透的結(jié)構(gòu),采光也好。
江北挺知足的,楊馨卻老覺得這房子太小,當(dāng)婚房不合適,想讓江北媽媽搬到這邊住,他們倆住到他媽媽的大房子里,江北當(dāng)然沒同意。
他倆為房子這事沒少吵架,說到底,還是三觀不合。
到了家,江北扎進(jìn)廚房忙前忙后,楊馨給沈慕南倒茶切水果,做足了待客之道,大概還是覺得尷尬,她把江北喊了出來。
“你陪著你弟吧,我來做飯?!?br /> “他口味淡,菜里少放點辣?!苯碧嵝训?。
“知道了?!?br /> 江北放了心,也坐到了沙發(fā)上,跟沈慕南之間隔了段距離。
桌上的茶水果盤,沈慕南沒有動,他狀似無意地掃幾眼房子的擺設(shè)布置,還算整潔干凈,果然有女人的地方,總歸不會太臟亂。
“你倆在同居?”沈慕南突然問道。
“嗯,十月份就結(jié)婚了?!闭f著話,江北用牙簽叉了塊獼猴桃遞過去,“吃啊,挺甜的?!?br />
“我不吃?!鄙蚰侥先文侵皇謶抑?,沒有去接,身體往后靠了靠,“十月份結(jié)婚,那沒幾個月了。”
江北依然老老實實的,“很快了,到時候給你發(fā)請?zhí)!?br /> 沈慕南傾身拿起杯子,細(xì)抿茶水的當(dāng)兒,冷冰冰地刺了江北一眼。
夜晚無風(fēng)無浪,一切看似如常,飯菜上桌,三人落座。
餐廳的柔光傾瀉,楊馨得以看清對面這個謎一樣的男人——
斯文是真斯文,吃飯細(xì)嚼慢咽,沒有一句閑言碎語,連喝湯的動作都輕輕柔的,優(yōu)雅與生俱來,沒人會認(rèn)為他這是在故意端著。
“你嘗嘗這個,你嫂子的拿手菜?!苯眾A了塊油燜蝦丟進(jìn)男人碗里。
沈慕南微微一怔,手指也跟著頓了頓。
直男的馬虎心眼,并不會在意唇齒間的二次接觸,江北的心更是大,丟完大蝦,又給他弟丟了塊排骨,直率熱情得令人措手不及。
微微濡濕的筷子尖,沾染了口腔里的溫?zé)釟庀ⅲ蚰侥系纳窠?jīng)折返跳動,牽拉出一股繁密復(fù)雜的情緒。
“別愣著了,吃啊。”
沈慕南眸色漸沉,放下手里的筷子,抿抿唇:“飽了?!?br /> 江北嘴里還包了一口飯,不甚清晰地唔囔道:“那,去客廳看電視吧,歇會兒?!?br />
“我回去了?!鄙蚰侥蠜]打算久留,拿起脫下的西裝外套去玄關(guān)處換鞋。
楊馨趕緊放下筷子,細(xì)細(xì)擦了擦嘴,“江北,我下樓送送弟弟。”
江北?改名字了?
沈慕南愣了下,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這位“嫂子”身上,干脆拒絕道:“不用麻煩?!?br /> “應(yīng)該的,不麻煩。”楊馨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熱情。
“那你送送弟弟吧?!苯苯K于咽完了那口飯,走到玄關(guān)處,叮囑沈慕南:“晚上開車慢點?!?br /> 沈慕南敷衍似的點點頭,換好鞋就走出了門。
江北也想去送送,遲疑了幾下,最終還是縮回了腳。他不笨,能看得出沈慕南不待見他,先前的表面客氣只是那人出于禮貌,要是自己再跟過去添堵,就有點太不識相了。
電梯從六樓下到負(fù)一樓,楊馨默默跟在后頭,沈慕南沒有興趣搭理背后的女人。拉車門的一剎那,沈慕南忽然轉(zhuǎn)過身,女人沒留意直接就撞進(jìn)了他懷里。
“嫂子,走路要看著點。”沈慕南悠悠沉沉地說。
“對、對不起?!睏钴按寡?,尷尬地站直了身子。
瓜子臉,蒜頭鼻,嘴唇上抹了點豆沙色口紅,勉強算秀氣,跟好看沾不上邊。
地下車庫的光線昏暗不明,氣氛被模糊成一團(tuán)曖昧。
少頃,沈慕南道:“我走了?!?br /> 楊馨此刻極不自在,臉蛋熱得似火燒,垂著頭小聲說:“路上注意安全。”
“嫂子,再見?!?br /> 話音剛落,沈慕南忽然伸去手,替楊馨把腮邊的一綹碎發(fā)別到了耳后。
楊馨嚇了一跳,抬頭直愣愣地望著他,耳鍋熱息灼灼。
男人和女人之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再流連幾許,關(guān)系總能模模糊糊變了滋味,說不清的。
沈慕南不甚在意,笑了笑,“頭發(fā)亂了?!?br /> “開車小心點,再、再見?!睏钴皼]敢看他,扭頭走了。
沈慕南斂起嘴角的一點淺笑,眼神又恢復(fù)了平日里的那派陰沉,從車?yán)锍榱藦垵窠?,慢條斯理地擦拭剛才摸過頭發(fā)的手。
江北在廚房里收拾碗筷,聽到開門的動靜,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漬走出去。
“送走了啊?!?br /> 楊馨像是沒聽見,失了魂一般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
怪異的舉動,江北也沒去深究,他進(jìn)了廚房繼續(xù)刷鍋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