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紀(jì)兒
評曰:從出生寫起,在世紀(jì)初年,故題名“世紀(jì)兒”。共兩節(jié)。
原書無回目。茲代擬如下:
世紀(jì)開場 呱呱兒啼認(rèn)外界
王朝傾覆 隆隆炮火識將來
公元一九一二年,即孫中山在元旦以臨時大總統(tǒng)的名義宣布推翻專制建立共和并改用陽歷的那一年,舊歷七月初、新歷八月中的一個炎熱的晚上,在江西省W縣的縣衙門后面一所房子的一間小小的偏房里,一個男孩子呱呱墜地了。
這位母親的虛歲只有二十一歲。她在“坐草”時昏昏沉沉地仿佛聽見“收生婆”低聲咕嚕一句,“男孩”;但她正在痛苦中掙扎,也沒有理會到這一個詞兒的嚴(yán)重含義。后來她被“收生婆”扶上床去,半臥半靠著躺在床上,身旁放著剛從她身上脫離出來的包扎好了的小娃娃,這時她才稍微清醒一點,耳邊似乎聽到了“收生婆”在外面中間堂屋里大聲報喜:
“恭喜老爺!恭喜太太!添了一位小少爺。”
接著是鬧哄哄的領(lǐng)賞和謝賞的聲音。她望了望身邊的閉著眼睛不哭不叫的小男孩,明白了自己是生下了一個兒子,隨即閉上眼睛睡去了。
“生產(chǎn)工具”中是不是應(yīng)加上婦女一項?生產(chǎn)活人的工具是不是“最最最”主要的生產(chǎn)力?至少中國古時人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所以有些征服者把被征服者中男的殺掉,而將女的留下來生產(chǎn)娃娃。可惜論傳統(tǒng)文化者很少注意此點加以重視。
并沒有人進(jìn)屋來向她道喜。她只是一個生產(chǎn)工具,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不歸她所有,而是屬于老爺太太的。
她的這間屋的門框上面還貼上了一個小小的紅布條,表示這是產(chǎn)房,有“血煞”,告訴人不要進(jìn)去沖犯;產(chǎn)婦也在一個月內(nèi)不能出這房門。這叫作“坐月子”。
她昏睡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也許是只有一會兒,覺得有人進(jìn)來;開眼一看,原來是一個中年婦人,手里捧著一碗紅糖水,遞給她喝,并且說:
“恭喜你呀!生了一個小少爺。這就好了。”
接過空碗后,她又說:
“老爺聽說生的娃娃是男的,很高興,說他明年就六十歲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又得了一個兒子,是老來福,看來他運(yùn)氣還沒有變壞。還說他今天卜過一卦,很靈。你好好養(yǎng)息,躺在床上不要動,身體要緊。我馬上給你端兩個荷包蛋來。活鯽魚買來了,做湯,給你‘表’下奶。有了奶就什么都不愁了。唉!你要早一年生就好了,那時老爺還做著官,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
她接著又低聲說:
“你好好養(yǎng)息,不要著急下地。聽說外邊亂得很。有人說會到衙門來抄縣官的家。我想是謠言。你不要怕。老爺這樣大年紀(jì)。你有了少爺就什么都不要怕了。我過一會兒就來。”
這位對她十分體貼的中年婦人是“包廚”的大師傅的妻子。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夫婦兩人是縣官的小同鄉(xiāng),從安徽的鄉(xiāng)下遠(yuǎn)來投靠,給縣官做家鄉(xiāng)飯菜,漸漸包辦了全家以至全縣衙的伙食,也積了一點錢,只是愁沒有兒女。她正在盤算著要買一個女兒來“壓子”。
產(chǎn)婦又望著身旁的孩子。孩子還是閉著眼睛熟睡不醒。她朦朦朧朧地想著:“生了一位少爺,這就好了。”這時她才想到,自己的一輩子就靠這小小的一塊肉了。想著,她不由得親了一下這塊從她身上取下來的肉。小娃娃張嘴輕輕發(fā)了一點聲音,卻還是沒有醒過來。
這位年輕的母親現(xiàn)在完全清醒過來了。她身上還隱隱有余痛,可是她不顧這些,只想到一件事:“我生了一個兒子,該不會再賣我了吧?”
這個還不到二十周歲的姑娘已經(jīng)被賣三次了。
男女之別天上地下,一生一死。生男則自己有希望活下去。生女則會當(dāng)作貨物賣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人想到當(dāng)年的“黑奴”和華人“豬仔”。男為奴,則女人為奴之奴。奴挨了主人打,回家就打老婆出氣。
她記得自己是生在K縣的一家鐵匠鋪里,小時天天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不知為什么她只有幾歲就被賣到一家人家去當(dāng)了丫頭。從此再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她每天干著各種各樣的零星活,挨打,受罵。到十來歲時又被賣到一個做官的人家,到了南昌府。這家姓Y,官派十足,和前一家不同。她干的活也不一樣了。她要侍候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對她的要求也不一樣了。不但要懂得做官人家的規(guī)矩,還要打扮得像個丫頭樣子。她梳頭、穿衣、走路、行禮、叫人、拿東西、當(dāng)廚師下手、給太太端煙袋等等都可以過得去,只有一樣沒法辦:大腳。她在家時不曾裹小腳,買她的那家不是大戶人家,又要她干粗活,也不管她的打扮,只形式上裹上了,實際上腳還在自由生長。可是Y家的規(guī)矩不一樣。盡管是丫頭,也不能不裹小腳。大腳就是犯法。雖然下等人婦女可以大腳,但是大家門戶里連丫頭也必須有“三寸金蓮”才像個樣子。于是她受罪了。一丈來長的裹腳條裹了又裹,還加上白糖一樣的也許是礬的東西,據(jù)說能使骨頭變軟。裹腳并不能減輕她的工作;一切照常,一點馬虎不得。腳整天痛得要命,卻一點也不見小,只能求它維持原狀,不再長大。可是這也不行,無論如何也要把腳指頭狠命裹得成為一個尖子。鞋子只能縮小,不準(zhǔn)放大,鞋前頭必須呈尖形。她的一雙腳像放在鐵鞋子里一樣,走起路來一扭一捏,受盡了罪。她實在不能忍受下去了,便實行了暗地的反抗。到晚上,上床后,她在被窩里偷偷把裹腳條松開了,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覺。白天她再照樣活受罪。這樣的結(jié)果,整個腳沒有再長大,鞋子沒有加尺寸,可是腳骨也沒有變形,沒有縮小,只是腳指頭裹得彎曲緊縮,成了不大不小的畸形的腳。這雙大腳使Y家的人直嘆氣。但是打和罵和罰她不吃飯也改變不過來。這雙大腳使她在Y大老爺身邊留不住了,只能當(dāng)干粗活的丫頭。十八歲還未滿,主人就把她賣出來了。她只知道出賣的原因是這雙挨罵的大腳,至于其他什么道理,那是官府人家的事,她一點不懂,也不知道。
Y家叫人賣她的時候,正好這位捐到W縣知縣的官兒來到了南昌府。這位縣太爺?shù)墓偬撬牡谒拇卫m(xù)弦的夫人,還不滿五十歲。她三十歲過了才出嫁,只生了一個兒子。她是小腳,又胖,本來就不大能動,近來忽得了氣喘病,常常發(fā)作,坐在床上哼,要有人在身后跪著捶背。她還一把一把吐濃痰,甩得滿地都是,需要有人不斷打掃,要干凈就得有人不斷給她遞吐痰的蓋碗,不斷洗碗,還要有人侍候她吃藥,“定喘丸”。這些事,前房留下的兒子是不干的。她自己的兒子年幼,也不干。前兩房留下的兩個女兒只好勉為其難,可是小姐也只能輪換管管遞藥和捶背,打掃之類的事還得由“下人”來做。這樣,有了使用丫頭的必要。同時,這位縣太爺本是窮秀才出身,好容易一步步奔忙到現(xiàn)在,才把歷年弄到手的錢捐出去買到一個縣官做,五十多歲才真正過官癮。官太太更有使用丫頭之必要。經(jīng)官媒人一說,Y家的丫頭長得又白,又年輕,身體又好,聽話,能干,只是一雙大腳難看,老爺和太太便都同意要。由于是從官府人家出來的,據(jù)說總共花了三百兩銀子才買進(jìn)了門,取了一個丫頭名字。不久,老爺取得了太太的同意,把她收了房,以便自己也得到貼身服侍。沒想到這丫頭真有福氣,竟在這“鼎革”之年,老爺頭上的花翎和頂戴都掉了下來的倒霉年頭,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晚年得子,算是難得的喜事。這丫頭在老爺?shù)男闹械匚簧仙闺[隱有候補(bǔ)太太或是正式姨太太的資格,專等那多病的胖夫人歸天了。
纏足、裹小腳之苦,今日女郎無法想象。不知今日男士還有沒有如古時男人欣賞“三寸金蓮”者?有沒有人還想恢復(fù)“束胸”和“貞操帶”?若有,那就給男人恢復(fù)“宮刑”吧。想到古時男人怎么對待女人,那就不必怪女帝武則天對男人那么仇恨、那么輕蔑了。
不幸的是,先歸天的不是太太,而是老爺。
公元一九一三年的陰歷三月中,江西W縣衙門后面那所房子的一間小書房里,一個小老頭坐在藤椅上,頭向后靠著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撫著胸口,閉著眼睛,無聲無息。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只空碗,一雙筷子,一個盤子,里面有一根油條。桌上還有打開的墨盒,上面架著一支小楷毛筆,旁邊是一張紙,紙上幾乎寫滿了行書字,有許多添注涂改,仿佛一篇文章稿子,題目卻是《上大總統(tǒng)書》。
這位老人打扮得很特別。他穿的不是清朝和民國時流行的長袍馬褂,卻是一件前面相合無扣而系帶子的道袍。其實這就是明朝的常服。他不是前半腦殼剃光而在腦后拖著一根大辮子,也不是剪成短發(fā)或剃成光頭,而是把全部頭發(fā)留起來梳成一個髻盤在頭頂上,用一根簪子別著。頭上戴的是一頂?shù)朗啃》矫保w住髻和簪,帽的前額上釘著一小塊翡翠。他留給后人的一幅入殮時的炭筆半身畫像就是這個樣子。據(jù)說請來的那位畫家看了一眼,注意了服裝,就憑照片畫了出來,面貌還很像,連緊皺著眉頭都一點不錯,正是臨終遺容。
一賣再賣三賣,無非是因為是個女人。男人也賣身,可就不那么容易。
臨終作道士裝束,大概是不殉清朝也不順民國之意吧?
他靠在藤椅上不聲不響,鼻息全無,心臟不跳;原來他在吃了一根油條并喝了半碗稀粥之后,就忽然離開這世界了。現(xiàn)在看來,送他命的是急性心肌梗死。
過了些時候,進(jìn)來一個年輕的穿著短衣的丫鬟模樣的人。她是來收碗的,一見老爺睡著了,便想到要蓋上點什么。她輕輕地收起了碗、筷和盤子,匆匆出門,正要放下東西去拿件衣裳,恰好看見了三小姐。她說老爺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三小姐說:“怎么?才吃早飯就睡了?”兩人一講話又驚動了隔壁屋里的太太;她也走出門來看。三人一同進(jìn)書房時,猛然發(fā)現(xiàn)老爺這一覺睡去是不會再醒過來了。于是哭聲大起,一陣慌亂,驚動全家。
這年,死者剛到六十歲。
評曰: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昔賢小說評書中人物曾有句云,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此書中人雖非紈绔公子,但無能和不肖倒是超過了那位小王爺,只是其平生經(jīng)歷江湖、廊廟、在家、出家,卻沒有那樣一支筆寫下來了。
評曰:寫世紀(jì)兒出生先說父母,是古來傳統(tǒng)寫法,現(xiàn)在不免過時,過時人寫過時事,用過時章法、筆調(diào),雙方正好配合,不可以此貶低本書。但寫丫鬟只見大腳,寫老爺只見皺眉頭,寫太太只是又胖又病,比起時下小說新潮一新再新,洋人的敘事描寫手法一“后”再“后”,實在是太落后了。古來小說不知有多少,傳下來的不過多少分之一,此刻又只有很少幾部變成了連環(huán)畫,上了銀幕、熒屏,大約不必過幾年就不會有多少人看原本的有字書了。可以斷言,此書不久即將埋沒,我這評語也必成為古董。但愿若干年后有一天作為文物得以發(fā)掘出來展覽,那就是邀天之幸了。[1]
注釋
[1]這一段評語原寫在另一頁紙上。
本書為金克木先生的小說體回憶錄,所謂“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評”,皆金先生自己所玩之游戲。書中的“評曰”和邊注,都是金克木先生自己假借八公山人之口所做的評注。——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