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原委
花照亭和花家弟子還被那層風雪屏障阻攔在院外。</br> 蕭復(fù)暄正要撤掉屏障,聞言停手:“不可?”</br> 醫(yī)梧生面色凝重:“不可叫他聽見?!?lt;/br> “你們家主也有問題?”</br> “他同我大差不離,時日已久,根深蒂固,所以不要驚動。”</br> 烏行雪看了眼他只剩一口殘魂的模樣:“時日已久是多久?”</br> 醫(yī)梧生沉默,片刻后輕聲道:“二十多年了?!?lt;/br> 他最初發(fā)覺自己有些不對勁,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之前了。</br> ***</br> 那日,醫(yī)梧生帶著愛徒阿杳在清心堂侍弄一批新煉的藥。</br> 仙門中人愛用的丹藥繁豐龐雜,但人人都備著的無非那么幾種——增助修為、延年益壽、療傷的、救人命的,還有要人命的。余下那些稀奇古怪、多到名字都叫不全的丹藥,便是各門各派自煉自用的,多少帶著些門派特色。</br> 醫(yī)梧生煉的無夢丹,就是桃花洲獨有。</br> 他煉這種藥,是因為那一年,魚陽城外的要道大悲谷頻頻出事,途經(jīng)那里的百姓或是仙家弟子出谷時看不出半點異常,但不出三日,就會發(fā)生一些奇異詭事——</br> 他們后頸無端出現(xiàn)了類似傀儡印一樣的東西,而且常會覺得身上癢,又找不到具體地方,就忍不住四處抓撓。有些人最后燒心瘋一般,抓得自己周身血肉淋漓。</br>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夢游。他們夜里睡下,會夢見自己餓極了,四處尋食。覓了不知多久,終于看見攤鋪,他們坐下便吃,嚼得滿口鮮汁。</br> 等到忽然夢醒,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真的捧著東西,也真的吃了一夜。有些捧的是瓜果菜蔬,有些捧的是生魚生肉,還有些……捧的是人。</br> 這狀態(tài)與邪魔宿體幾乎別無二樣,各大仙門自然不能放任不管。</br> 他們紛紛派了人去,小心探查,想弄明白個所以然來。但小心也沒用,去了的人多半都會中招,僥幸無恙的,屈指可數(shù)。</br> 當初損失最為慘烈的,就是封家。</br> 封家與桃花洲向來交好,于是封家家主封居燕以及兄長封非是親自過來,替門下中招的弟子求藥。</br> 世人都知,桃花洲的醫(yī)梧生最擅魂夢之術(shù),而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又都是在夢里吃人啖肉。</br> 于是一時間,桃花洲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br> 醫(yī)梧生閉關(guān)七日,水米未進,不眠不休,總算弄出了一種藥,叫做無夢丹。</br> 那些在大悲谷里中招的人,一個月之內(nèi)服下無夢丹,會封魂七七四十九天,等再醒過來,就恢復(fù)如常了。唯一的風險,是會因為封魂太久而喪失五感之一。</br> 若是超過了一個月……哪怕吃下一缸無夢丹,也無濟于事,那是神仙難救!</br> 那一整年醫(yī)梧生都在煉無夢丹,時常不眠不休,但總算是救了一大批人。家主花照亭怕他累到,特地囑咐門內(nèi)弟子,不準拿任何雜事打擾醫(yī)梧生,還挑了一批弟子幫他打點清心堂。</br> 到了那年末尾,冬月左右,大悲谷封谷已有月余,再沒有新中招的人。</br> 醫(yī)梧生總算得了幾分空閑。</br> 那天,花缸里埋的是最后一批無夢丹。</br> “這無夢丹跟尋常丹藥不同,不能沾火,不進丹爐。得用清砂仔仔細細地埋著,埋到三尺深,每日往砂上澆靜泉水,嘶——”</br> 醫(yī)梧生正跟阿杳交代著,忽然感覺脖子后面有點癢。皺眉抓撓了一下。</br> “水要凍過的最好,切記不可——”他說著,又覺得有些癢,索性把手里的丹藥篦子給了阿杳,自己讓到一邊。</br> 他抓撓了一會兒,感到后頸一陣燒痛,便要進堂里。</br> 結(jié)果剛轉(zhuǎn)身,就聽見阿杳輕輕“啊”了一聲,道:“師父,你脖頸淌血了,我給您拿止血膏涂一下吧?!?lt;/br> 抓了幾下就淌血了?</br> 醫(yī)梧生心里納悶著,擺擺手說:“不用,你繼續(xù)埋無夢丹,我去房里?!?lt;/br> 當時房里有個灑掃小弟子,正在整理藥柜和床鋪。</br> 見醫(yī)梧生匆匆進來,手指上還沾了血,慌忙翻了止血膏出來:“先生我?guī)湍?。?lt;/br> 醫(yī)梧生看了眼自己沾了砂又沾了血的手指,沒再推拒,在桌邊坐下,等小弟子涂藥。等了好一會兒,小弟子卻遲遲未動。</br> “怎么了?”</br> “先生,您……”小弟子的聲音有些虛。</br> 醫(yī)梧生轉(zhuǎn)頭,就見他抓著藥缽,臉色發(fā)白。</br> “怎么臉色這么白?破皮爛肉也沒少見,幾道抓痕嚇成這樣?!贬t(yī)梧生哭笑不得,抓了布巾擦手,正要接過藥缽自己涂,卻見小弟子手指一抖,藥缽摔在地上,止血膏糊滿了地面。</br> 醫(yī)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擺匆匆進里屋,翻找出兩面銅鏡照了一下。</br> 他在銅鏡里看見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頸,血肉淋漓的程度,一點兒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來的,倒像是利爪撓的。</br> 而在那幾道抓痕之下,還有一點殘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br> 一瞬間,醫(yī)梧生簡直渾身發(fā)寒。</br> 他撂下銅鏡,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無夢丹。</br> 常人來說,無夢丹一顆足以。</br> 他生吞下一顆,衣衫都顧不及換,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睜眼躺到天黑,也沒有絲毫封魂的動靜。</br> 他又從床榻上爬起來,手指發(fā)顫地抓著瓶子,倒了一把無夢丹,全部吞了下去……</br> 這次,他倒是睡了,卻并非封魂。</br> 無夢丹是他親手煉出來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誰都清楚。中招超過一個月,吃再多也于事無補。m.</br>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統(tǒng)統(tǒng)記不清了。</br> 不過就算記不清,他也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寄體的邪魔會被驚動,迅速蠶食掉魂肉,占據(jù)成為這具軀殼新的主人?!八币廊蛔鲋饺彰刻鞎龅氖虑?,不會讓人看出異樣,然后等著饑餓到來。</br> 邪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饑餓難耐,要以生人靈肉為食。</br> 在極偶爾的時候,醫(yī)梧生會恢復(fù)一些意識。就像一抹殘魂不甘離去,還想試著占據(jù)主權(quán)。</br> 第一次短暫清醒,他看見那個幫他涂藥的小弟子在書柜邊掃塵,還沖他躬身行禮叫“先生”,他試著叩了一下對方的后腦勺,果然聽見了空空的木魚聲。</br> 第二次短暫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寒夜。阿杳瘋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長醫(yī)梧棲笑著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還有父親被人叩擊著身體,發(fā)出了跟小弟子一樣的空音。</br> 他出身仙門,曾經(jīng)也是偏偏才俊。那一晚,卻忽然有了滄桑氣。</br>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盡靈神,掙扎著占據(jù)了一絲意識,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長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讓花照亭殺了他。</br> 因為宿體的邪魔不會讓他自戕,他必須得找一個能制住他的人,殺了他。</br> 醫(yī)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顧不得禮儀,一把推開堂門。</br> 花照亭正拎著一個長嘴茶壺,彎著腰往墻邊的花缸里澆水。聞聲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疲憊。他地指了指醫(yī)梧生說:“好你個梧生,要換做門內(nèi)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還不經(jīng)允許就往我這剪花堂闖,定要狠狠罰?!?lt;/br> 醫(yī)梧生沒答,他感覺自己意識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緊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br>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br> 那一瞬間,他的力氣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體趴伏了一下。</br> 于是,醫(yī)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頸。</br> 花照亭的后頸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殘余的墨印。</br> 剎那間,醫(yī)梧生瞳孔驟縮,冰涼寒意從頭直灌到腳。</br> “你怎么了?”花照亭問他。</br> 醫(yī)梧生話語剎在舌前,道:“我……我得閉關(guān)一陣。”</br> ***</br> 醫(yī)梧生臉色蒼白,神情沉寂,轉(zhuǎn)頭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熱情穩(wěn)重,是能擔大事的人,又是仙門弟子。不會因為目睹了某個人被殺,就嚇瘋成那樣。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術(shù),刻意讓他說不清話的。”</br> “我后來回到清心堂,只來得及做一件事。”醫(yī)梧生沉聲道:“就是給他又加了一道禁術(shù),兩重禁術(shù)之下,至少桃花洲上無人能解。禁術(shù)持續(xù)多久,他就會瘋多久。”</br>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說些不該說的。這桃花洲上,沒人能幫他?!?lt;/br> 畢竟阿杳從小跟著醫(yī)梧生長大,目睹了醫(yī)梧棲死去的來龍去脈,清醒之后必然要跟醫(yī)梧生說明白。若是再看到醫(yī)梧生后頸的印記,十有八·九會跟那個灑掃小弟子一個下場。</br> “再后來,我就沒有醒過了,一直到今日?!贬t(yī)梧生穿過院里的濃重夜色,看向風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驚動暴起,二十五年也就這么過來了。家主以劍入道,是百年間幾個最接近于飛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體內(nèi)的邪魔一旦被驚動,根本沒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攔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br> 他話沒說完,就見身邊一道劍影已然出鞘。</br> 醫(yī)梧生:“?”</br> “你——萬萬不可啊!”醫(yī)梧生又不好撒開紙,慌得不顧斯文,喝止道。</br> “哎,喊晚了,歇歇吧。”烏行雪拉了他一把,轉(zhuǎn)身看見蕭復(fù)暄帶著一身霜寒凌冽的劍意,偏頭問醫(yī)梧生:“你說他修為如何?”</br> “幾近飛升!”醫(yī)梧生重重道。</br> 蕭復(fù)暄淡聲重復(fù)道:“哦,幾近。”</br>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道劍影已經(jīng)橫貫長空,化作萬道金光,帶著九天雷聲,在迷眼的風雪屏障中,精準地對著花照亭,直砸下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