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后半
對于負劍下人間的花信來說,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駭已經(jīng)身死”。</br> 可后來他才明白,原來“身死”還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br> 最壞的結(jié)果,是他親手殺死對方。</br> 那天的明無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看著自己劍下釘著的邪魔長著云駭?shù)哪槨D请p眸子永遠闔上之前,對方無聲說了最后一句話。</br> 他說:“你會記得我嗎……”</br> 那個瞬間,明無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經(jīng)不能茍同的許多事。</br> 他滿心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讓劍下釘著的人活過來,怎樣都行。</br> 他把云駭?shù)撵`魄拘進軀殼里,就地埋進大悲谷底,用靈藤纏住,又以陣法鎮(zhèn)之。</br> 那陣法乍看之下,仿佛是要被鎮(zhèn)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可事實是借陣法讓云駭?shù)撵`魄不要飛散出去。</br> 他圈禁了那個人,等一個契機。</br> 做完所有,花信收了劍、在大悲谷廟宇前加了封,然后回到了仙都。</br> 后來,仙都眾仙偶爾提及那天,總說:“明無仙首是去替弟子報仇的,但斬殺邪魔是天宿的職屬,仙首算是違了仙規(guī),他回到仙都后,自行去靈臺領了罰,又在宮府閉門靜修了一段時間,再之后便一切悉如往常了。”</br>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事實就是如此。這也是花信希望眾人所相信的。</br> 但凡事總有那么一些例外。</br> 比如禮閣。</br> 禮閣專掌仙都雜務,所處理的皆是登不上臺堂的瑣碎小事,不甚起眼也影響不了什么。</br> 仙都眾人都如此覺得。</br> 早先花信也是這么想的,但那次從大悲谷歸來,他卻變了想法。因為在他領罰閉門靜修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無論如何也避不開——</br>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br> 靈臺有、宮府有,仙都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br> 那時候花信身上沾著邪魔氣,而那些邪魔氣里帶著云駭?shù)嫩欅E,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覺蹊蹺。</br> 越是這么想,他就越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妨礙。</br> 妨礙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來自禮閣。</br> 于是那時候的明無仙首對禮閣頗有些防備,有一回他與人說起雜事,淡聲提了一句:“若有不解,與其問我,不如向禮閣兩位仙官請教一二。”</br> 對方納悶道:“為何這么說?”</br> 他答:“禮閣操勞,與仙都眾仙皆有往來,知悉之事甚多,比我這靈臺要靈得多。”</br> 對方恍悟,附和道:“還真是,禮閣同靈王和天宿兩位大人都有幾分薄交呢。”</br> 那時候花信心想,誰沒有秘密?哪怕是獨立于靈臺之外的那兩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于那兩位就是秘密本身。</br> 說不定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道都有。</br> 而有禮閣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長久守住?若想知道什么,抓著桑奉、夢姑聊問幾句,說不定就能窺見幾分天機。</br> 那次閑話之后沒過多久,禮閣的桑奉就因為插手了一些人間事,違背仙規(guī)受了罰,從禮閣調(diào)出,成了執(zhí)掌不動山的山神。</br> 再之后又是十數(shù)年,桑奉作為不動山神,去人間處理雜事時惹了些麻煩,夢姑出手相幫時也違了一些仙規(guī),同樣從禮閣調(diào)出去,改為執(zhí)掌京觀。</br> 對于眾仙而言,不論是罰還是調(diào)令,都得經(jīng)過靈臺仙首。</br> 花信看過每一道調(diào)令和每一次處罰,其實挑不出任何問題,確實是他們違犯仙規(guī)在先,無甚可說。</br> 但他自己心懷詭事,便看什么都會深想三分。在他眼里,那兩位調(diào)出禮閣就像天道有意為之。</br> 但天道無形無相,并不會真的去操控誰,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這種猜疑。</br> 此后依然偶有仙人違犯仙規(guī),受罰的受罰,聽調(diào)的聽調(diào)。他仔細看過那些調(diào)令,依舊沒有再去多想。</br> 直到有一天,一則頗有些例外的罰令從他手里經(jīng)過。</br> 那道罰令罰的不是受靈臺調(diào)遣的眾仙,而是人間仙門,那仙門對于花信來說并不陌生,甚至還有一些淺淡的淵源。</br> 那個仙門就是封家。</br> 就是那道不痛不癢的罰令,讓花信窺見了一些所謂的“秘密”。他發(fā)現(xiàn),數(shù)百年前傳說中“只有嬰孩和將死之人才能得見”的神木確有蹤跡,就被靈王封禁在落花臺,而封家就是奉天詔秘守禁地的人。</br> 那道罰令是因為封家看守不嚴,差點讓封禁之地被人鉆了空。</br> 雖說是虛驚一場,但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極大的禍患。然而如此大的禍患,罰令卻不痛不癢。</br> 那天,花信因為罰令罕見地下了一趟人間,不過沒有現(xiàn)真身。他隱匿身形去了一趟夢都城,從封家門前經(jīng)過。</br> 那天于花信而言,頗有些白云蒼狗之感。當年那位兒女夭折的后輩已經(jīng)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穩(wěn)坐了好多年,甚至漸漸有了暮年之相。</br>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時,便會祈求更多曾經(jīng)得不到的東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br> 花信聽聞,這些年,那位家主總是將當年夭折的兒女掛在嘴邊,據(jù)說嘗試了不不知多少辦法,想讓那對兒女活過來再看他一眼,想得簡直有些魔障了。</br> 花信忽然記起數(shù)百年前,他從夢都經(jīng)過時,封家掛滿門額的白燈籠,還有喪子喪女之人一夜頹然的臉。</br> 他竟然覺得,自己同這位封家家主有幾分緣分。</br> 就在那一刻,明無仙首心想: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機。</br> 他甚至覺得,這個契機,天道是默許的。</br> 否則,他怎么會因為一紙不痛不癢的罰令,就能窺見那位靈王和神木的秘密?</br> 但這也只是猜測和感知,并無憑據(jù)。</br> 于是他試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夢,借著夢境給對方指了兩條路。</br> 一條還算正路,另一條卻不然。</br> 他想,一切全憑天意。</br> 花信靜候多年,等到了答案。</br> 那位封家家主先選擇了正路,卻遲遲不見結(jié)果,到最后終于耗盡耐心、偏執(zhí)成魔。于是又改選了另一條——</br> 利用封家鎮(zhèn)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監(jiān)守自盜”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頭來過。</br> 于是,明無仙首親眼看著世上多了一條亂線。</br> 他親眼看著作為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現(xiàn)世如同驟然失魂一般瘋癲無狀,然后陷入沉眠。</br> 封家人也不知緣由,只能說家主閉關自修,不見外客。只有花信知曉,那是因為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亂線之中。</br> 這與花信最初的設想并不一樣,因為封家家主的狀況,他清楚地知道亂線并非現(xiàn)世,亂線里的一切皆如鏡中月、水中花。</br> 而開啟亂線的人,只會落得一個狼狽不堪的下場,甚至亂線上的種種還會干擾到現(xiàn)世。</br> 花信清醒地知曉所有……</br> 但“鏡中月”太誘人了。</br> 他還是借著封家家主的因果機緣,進到了亂線里,將當年在現(xiàn)世無處落腳的邪陣布在了亂線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靈藤,一邊汲取活人靈肉骨血,一邊曲折地供著現(xiàn)世云駭?shù)撵`魄,換取一點幾不可見的生機。</br> 他不斷提醒自己,亂線上的一切不可當真、不可沉溺。</br> 可當他聽聞亂線的仙都之上,有個叫云駭?shù)南晒俳拥秸{(diào)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時,他還是沒能忍住,從中插了一點手。</br> 于是云駭執(zhí)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里車馬絡繹不絕,香火鼎盛不息。那個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擔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間了。</br> 但他一直回避著,并未真正見過亂線上那個大悲谷山神。他怕見了之后,從此將虛影當成真。</br> 于是他留了一點靈魄在亂線上守著,自己回到了現(xiàn)世。</br> 再后來極長的時間里,他一直在試著找尋其他辦法。</br> 既然他知曉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曉由封家鎮(zhèn)守那里,他總能試到一個辦法,讓大悲谷底的那個人真正起死回生。</br> 在后來的那些年里,花信借過許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亂線并非是唯一一條。但其他亂線他都沒再親自踏足過,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些亂線又一條一條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來。</br> 就是那時候他終于知道,所謂靈王,究竟執(zhí)掌的是世間何事。</br> 而他甚至連“點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br> 當年那位丹藥先生說過“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還有半句沒說的話——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護之人或執(zhí)念之事,以你這性子,易入歧途。</br>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這是歧途。</br> 花信一次又一次嘗試,然后越來越確定,靈臺天道對這條歧途真的是默許的。</br>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為何會默許,總不至于是護著他或者云駭。后來他逐漸摸到了一點端倪。</br> 他感覺靈王有意無意在對抗靈臺天道,于是天道便以默許和推波助瀾將那種對抗強壓下去。</br> 他恰好窺見了這一點,恰好利用了這一點,而他所作所為又恰好成為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瀾”。</br> 這大概是靈臺仙首最諷刺的作用了。</br> 但他無甚所謂。</br> 花信一直如此猜測,后來的種種事情似乎都證實他所猜沒錯。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毀、眾仙殆盡的那一天,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猜測不太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