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詰問
身后的人一把摁住他的肩,道:“烏行雪……”</br> 那嗓音壓得很低,就響在耳邊,明明是警示,卻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無奈。</br> 烏行雪轉(zhuǎn)過頭,看到蕭復(fù)暄低頭時稍斂鋒利的眉眼。忽然覺得幸虧這位天宿上仙不常到人間,否則光靠這張臉,就算不愛說話,也能騙到不知多少姑娘。</br> 他忽然心思一動,問道:“我說錯了嗎?”</br> 蕭復(fù)暄抬了一下眼皮。</br> 烏行雪又道:“我這身體本就是邪魔,在花家能引那些東西朝圣,我想著,應(yīng)當(dāng)沒那么容易被附身吧,好歹是個大魔頭的軀殼,至于那無夢丹,來得不易,能省一枚便是一枚,上仙你覺得呢?”</br> “……”</br> 上仙并覺不出什么。</br> 蕭復(fù)暄朝他開開合合的唇間掃了一眼,偏開視線直起身,估計是無話可說。</br> 結(jié)果烏行雪又小聲補了一句:“還有,你嚇到人家小弟子了。”</br> 蕭復(fù)暄:“?”</br> 很難形容天宿上仙聽到這句鬼話時的表情,反正烏行雪笑了……</br> 但是仙門小弟子快瘋了。</br> 原本只是一句“我就是啊”,尚給他留了幾分余地。結(jié)果蕭復(fù)暄一句“烏行雪”,直接將他送走。</br> 小弟子聽見這三個字,只覺得頭皮炸裂、五雷轟頂、魂飛天外。</br> 好在,旁邊還有個看不下去的醫(yī)梧生。</br> 先生自打被蕭復(fù)暄以劍抵身,讓他“咽回去”之后,便練就了一番十分熟套的說辭。平日常在心里提醒自己,這會兒剛好拿來寬慰旁人。</br> 他一把扶住小弟子,將“大魔頭在蒼瑯北域里如何如何遭受折損,被某個無辜生魂上了身”這套鬼話講了一遍。</br> 小弟子聽得半信不信。</br> 他正想問烏行雪那樣的人,怎么會讓一介凡人上身?就聽見一道爆裂聲。</br> 那響動聲震長谷,驚得眾人齊齊看去。</br> 就見那沉寂中的廢仙臺突然滿布裂紋,就像是那底下鎮(zhèn)著的東西蓄力已久,終于爆發(fā)出了一記重擊。</br> 黑色的邪氣從裂縫中逸散出來,幾個仙門小弟子猛地打了個寒噤,渾身上下不受控制地起著雞皮疙瘩。</br> 地上的高娥他們發(fā)著抖,碎裂的骨骼在抖動中發(fā)出咔咔響聲。</br> 圓室瞬間冷下來,眾人如墜冰窖。</br> “陣呢?陣怎么好像……不動了?”小弟子喃喃一聲,下意識去看三十三尊神像。</br>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圓室不知何時寂靜下來,明無花信那一聲聲模糊的“我徒云駭”已經(jīng)消失了。</br> 方才那一層又一層不斷疊加的威壓,似乎耗盡了這巨陣最后一點仙力。</br> 地面巨陣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流動交錯的陣紋不見了。</br> 而后,碎裂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br> 小弟子們猛地看向廢仙臺,以為是那里最先崩裂。</br> 緊接著,他們意識到聲音并非來自廢仙臺,而是……神像。</br>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那林立的神像上開始出現(xiàn)巨大的裂痕。</br> 烏行雪飛速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些裂痕均是以龕臺供印為始,迅速向上蔓延至頭頂。</br> 轟隆——</br> 第一座神像崩裂垮塌。</br> 轟隆——</br> 第二座。</br> 接著是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br> 單是一座那樣高大的神像崩裂倒塌,都會地動山搖,更何況如此之多。</br> 一時間,圓室里塵煙四起,亂石飛濺。若不是有蕭復(fù)暄的劍影環(huán)護,眾人恐怕都得被碎石活埋。</br> 眨眼的工夫,那三十三座神像塌得所剩無幾。</br> 烏行雪穿過塵霧一看,依然站著的神像只剩四尊,那四尊也滿是裂痕,只是堪堪維持而已。</br> “不多不少,剛巧四尊……”他咕噥著。</br> 這會兒霧太重,看不清。但他猜想,那四尊神像應(yīng)當(dāng)是兩男兩女。</br> 果不其然,前面的仙門小弟子已經(jīng)叫了起來,念著僅存的神像名字,說了句“兩位男仙,兩位女仙”。</br> 烏行雪高娥四人看了一眼,終于明白那些百姓為何會受“點召”了。</br> 墓穴里那些童子童女像,每尊都對應(yīng)著這三十三座神像,一尊小童供養(yǎng)一尊神像,供的是仙力,用以維持巨陣運轉(zhuǎn)。</br> 神像一日不倒,巨陣一日不休,廢仙臺下的云駭便一日不得安寧。</br> 于是云駭便“點召”了那些百姓。</br> 無辜凡人慘遭虐殺,又被封進童子童女像里,必然怨氣深重。那些怨氣又通過供印,供給了這三十三座神像……</br> 當(dāng)神仙沾染殺戮和邪怨,仙力還能維持多久呢?更何況,這三十三位本就是廢仙,神像上的仙力恐怕也是當(dāng)初花信留下的。每鎮(zhèn)壓一次,便消耗一些,再有邪怨侵蝕,崩塌是遲早的。</br> 方才那一聲聲“我徒云駭”,恐怕就是最后一壓了。</br> 之所以還有四座神像沒有崩毀殆盡,是因為高娥他們被人托夢,從童子童女像里出來了,供往神像的邪怨少一些。</br> 之前聽高娥說“有神仙托夢”時,眾人還覺得那神仙必定不是什么好東西。</br> 現(xiàn)在想來,那托夢說他們“塵緣未斷”,說這里“缺點仙氣”的那位,應(yīng)當(dāng)是真神仙,是想竭力挽回一下這個即將傾頹的巨陣。</br> 烏行雪想了想,覺得那位托夢的神仙應(yīng)當(dāng)就是明無花信了。</br> 眾人正要開口,情勢卻不容他們再問——</br> 僅存的四座神像根本不足以支撐大陣,那廢仙臺在神像崩毀后,遽然炸開,也碎了一地。</br> 地面豁然敞開了一道深穴,沒人能看見穴里躺著什么人。只見邪氣濃郁如墨,纏縛著,源源不斷地散出來。</br> 它們像虬然的蛇群,伸著無數(shù)蛇頭,張著巨口和尖牙慢慢抻直身體——</br> “小心——”</br> 醫(yī)梧生喊了一句。</br> 但還是晚了點,那幾個小弟子修煉不足,被那勃然邪氣一籠,居然像行尸一般,自己走出了環(huán)護的劍影。</br> 下一刻,群蟒似的邪氣猝然一擊!</br> “啊啊啊!”</br> 只聽幾聲驚叫,那幾個小弟子便被纏進了黑色的邪氣里。</br> 他們慌亂出劍,數(shù)十道瑩白色飛劍自黑氣中貫出,卻擊了個空,毫無效用。</br> 或許是深穴里躺著的人太餓了,那邪氣卷了三個活人,便要將它們往穴中送。</br> 雷霆萬鈞之際,就見蕭復(fù)暄腰間長劍倏然而出,劍柄在他指間翻轉(zhuǎn),劍刃身帶的金光于空中劃出一道巨大劍花。</br> 他五指覆于銀柄之上,冷然一壓——</br> 劍意山呼海嘯而來,寒刃狂張數(shù)十丈,以千鈞之力悍然斬下。</br> 那一劍有分海之勢。</br> 鋪天蓋地的邪氣被一斬為二,猛地一松,那幾個小弟子跌落在地。</br> 他們慌忙去抓自己的劍,就聽一聲冷冷的“走”,便感覺一道金光橫掃過來,連人帶劍把他們掃回環(huán)護的劍影中。</br> 他們猛轉(zhuǎn)回頭,只看見那沖天邪氣再次狂涌著聚攏,幾乎漲滿整個墓穴,而那天宿上仙冷冷拎著劍,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色里。</br> “!?。 北娙四樕话?,下意識驚叫出聲。</br> 然而下一瞬,就見無數(shù)道金光帶著劍吟,從望不到邊的邪氣里直刺而出。</br> 像烈陽照透云霧。</br> 那把免字劍直刺向上,沖透邪氣后劍尖一轉(zhuǎn),狠砸向下——</br> 它楔進地面的剎那,火星飛濺卻又裹著寒風(fēng)雪霧,極冷極熱交錯之下,所有邪氣被掃蕩開。</br> 烏行雪看見蕭復(fù)暄手握劍柄,半跪于深穴前。</br> 他穿過環(huán)護的劍影,沒管其他小弟子阻攔,走過去。</br> 黑色邪氣散開,深穴里躺著的人露了出來。</br> 真的是云駭。</br> 他跟那座神像長得很像,可見在墓穴里落下神像的人,對他的模樣熟悉至極。</br> 神像是石質(zhì)的,透著灰白色,他卻比那灰白色更枯寂。如果添些神采,多點血色,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十分俊美的人。</br> 但此時的他散著長發(fā),身上纏縛著糾結(jié)的藤蔓,衣袍跟那四竄的邪氣一樣深黑如墨,半點看不出曾經(jīng)生活在仙都。</br> 藤蔓一直攀爬到他的脖頸,其中一枝長長地伸出來,枝頭綴著一朵碩大但早已枯萎的花,花朵剛好擋著他半邊臉。</br> 烏行雪伸手要去撥一下那朵花,被蕭復(fù)暄一把攥住。</br> 但動作間掀起的風(fēng)還是讓那朵花顫動了幾下……</br> 晃動間,云駭被擋的半張臉隱約露出來。</br>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br> 如果說另外半張臉俊美秀氣確實有仙人之姿,那這半張臉便有些駭人了——遍布傷痕,形如鬼魅。</br> 不知他為何會弄成這副模樣。</br> 更不知當(dāng)年花信負劍來到大悲谷,看到這樣的徒弟,又是如何情狀。</br> 蕭復(fù)暄的劍忽然動了一下,從石間抽出又直貫回來。</br> 劍意震蕩之下,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道鳴音,像清鐘響徹深谷。只一聲,就讓那些仙門小弟子捂著腦袋蹲下了身。</br> “這是何音?!”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卻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幾乎在用喊的。</br> 還是醫(yī)梧生在他們額頭上各叩了一下,才稍稍緩和。</br> 他看向蕭復(fù)暄那柄不斷震顫的仙劍,道:“那應(yīng)當(dāng)是……詰問?!?lt;/br> 傳說,天宿上仙蕭復(fù)暄降刑之時,會代天叩靈,詰問邪魔,緣何至此。</br> 于是,眾人在震蕩不歇的劍鳴和彌散的黑霧中,看到了數(shù)百年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