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封口
桑煜那話一問出來,整個屋內(nèi),甚至整個桑府都靜得落針可聞。</br> 他那些手下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過頭來,數(shù)十雙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烏行雪身上。這種時候,即便是“城主”這個身份也壓不住那份窺探和好奇。</br> 唯一沒敢顯露出絲毫窺探的,只有烏行雪身邊的方儲。</br> “城主?”桑煜換了個姿勢,又叫了一聲。他在自己的地盤,比在府外還要放肆一些,“看來城主——”</br> 話未說完,烏行雪打斷道:“還講了什么?”</br> 桑煜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br> 烏行雪又重復(fù)了一遍:“你那兩個小玩意兒還講了什么?”</br> 這次,他連尾音都沒再上揚(yáng)。聲音輕飄飄的,卻是往下落的。</br> 方儲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自家城主,嘴唇動了幾下,似乎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br> 桑煜也有一瞬間緊繃,但他轉(zhuǎn)而又放松下來,不知是故作姿態(tài),還是因?yàn)榻倨谖柫藲庋谂d頭,覺得自己無所畏懼。</br> “那說得可不少。”他笑著說:“看來城主很是在意……哦不,是十分忌諱這個話題啊。為何呢?我自打聽那兩個可憐人講了這些,就一直在想,為何呢?”</br> “你說劫期這東西,無非就是手里死的怨魂太多了,時不時的,給咱們找點(diǎn)兒不痛快罷了?!鄙l险麄€人都透著極度歡愉過后的懶散,“普通人雖然效用不大,但好捉。仙門弟子呢,難捉一些,拿他們來壓克怨魂,確實(shí)有用得多。至于仙都的那些,照理說應(yīng)該是至上佳品了,只是沒辦法弄到手而已。就算僥幸弄到了呢,也沒法用,仙氣跟咱們這滿身陰邪氣根本融不到一塊兒。想當(dāng)初……”</br> 桑煜說著說著頓了一下,似乎一瞬間忘了下文,但他又很快嗤笑著接上:“總之城主,我確實(shí)全無半分惡意,就是在想,咱們城主是找到什么好法子了么?”</br> 他支著下巴,目光從半瞇的眼睛里直直望過來:“那可是掌刑的天宿上仙啊,咱們照夜城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聽見名字都恨不得繞道走的天宿上仙,城主究竟是用了什么好法子,讓那樣的人為你所用呢?”</br> 他掃量著烏行雪單薄的素衣,沒看出絲毫陰寒難忍的樣子,道:“我看城主這劫期應(yīng)當(dāng)過得還不錯,所以城主,看在同住照夜城的份上,能透漏一二么?總是捉一些仙門弟子,實(shí)在沒意思,我也想弄一兩個小仙試試?!?lt;/br> 邪魔的劫期,一場比一場難熬。這回捉一兩個百姓能捱過去,下回就得三五個,再下一回更甚。</br> 如此下去,終有壓不過去的時候。百姓沒用了,就得找仙門弟子,仙門弟子再沒用了呢?</br> 桑煜在尸道上已經(jīng)快修到頭了,始終無法更進(jìn)一步,這其中就有劫期的緣故。他在照夜城里,唯一能參照的,就只有城主,派人刺探也是意料之中。</br> 烏行雪始終沒有打岔,聽他說著。話說多了,自然會透漏他究竟知道多少。</br> 聽完,他說:“我其實(shí)也有一事不解?!?lt;/br> 桑煜:“何事?”</br> 烏行雪道:“你為何覺得,你問了,我就會告訴你?”</br> 桑煜笑起來:“我自然知道沒那么容易問出來,要不城主怎么能一騎絕塵地做著城主呢。再加上,剛剛城主如此在意和忌諱,想必那法子不能輕易讓人知道??墒浅侵靼 找钩堑娜耸裁雌?,您最了解不過了。咱們不講交情的,您看我養(yǎng)的這些狗——”</br> 他掃過門外那些手下:“哪個不想找到機(jī)會咬我一口呢?這樣的人多了,也難安睡啊。想要咬我的,不過是這么些東西,想要咬城主的,就難說了?!?lt;/br> “倘若,其他人也知道城主懷揣秘法呢?”</br> 烏行雪似乎并不意外,輕點(diǎn)了一下頭,道:“看來你的兩個小玩意兒確實(shí)嘴快,那你覺得,這些話告訴多少人,會對我起作用?”</br> 桑煜臉側(cè)骨骼動了一下,似乎牙關(guān)緊繃了一瞬,但他還是繼續(xù)說道:“我想想……”</br> 倒不是他真的毫不忌憚,而是有句話確實(shí)沒錯,照夜城不講交情,照夜城里的人也很少互相招惹。因?yàn)橐坏┌焉磉叺男澳Ф甲兂绅I狼,虎視眈眈,確實(shí)無法安睡。</br> 桑煜不是不怕烏行雪,而是兀自掂量過,一個安渡劫期的辦法和引得群憤餓狼環(huán)伺相比……怎么算,都是前者分量輕。</br> “崔陰?常辜?鴻光老道?”桑煜慢聲報(bào)著名字,都是照夜城里少有人敢招惹的人物。</br> 他報(bào)了幾個,忽然停了口,因?yàn)樗l(fā)現(xiàn)烏行雪認(rèn)真在聽。</br> 那么多話,就名字這里聽得最為認(rèn)真。</br> 桑煜臉色一變。</br> 烏行雪卻道:“七個,還有么?”</br> 桑煜這次真的蹙起眉來:“城主何意?”</br> 烏行雪道:“我說,這才七個,還有么?既然來跟我要秘法,總得多一點(diǎn)底氣?!?lt;/br> 桑煜抓過臥榻邊的長袍,目光卻一點(diǎn)不敢從烏行雪身上移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br> 烏行雪忽然抬腳跨過門檻,方儲連忙跟上。</br> 那一瞬間,桑煜攥著長袍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幾乎立刻又報(bào)了三個名字。</br> “十個?!睘跣醒┯謫枺骸斑€有么?”</br> 桑煜短促地笑了一聲,手指已經(jīng)曲了起來。新鮮吸入的氣血在血脈下汩汩流動,脖頸和臉色浮起了經(jīng)脈的痕跡,他說:“那可是天宿上仙,這么稀奇的事,您猜——”</br> 他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的剎那,就見蒼白人影如鬼魅般動了一下。</br> 一陣?yán)滹L(fēng)從他面前拂掃而過,他只是輕眨了一下眼。再回神,就見那大魔頭還站在原地,只是袍擺輕晃,手里多了一把長劍。</br> 桑煜:“你?。?!”</br> 烏行雪歪頭道:“我什么?”</br> 下一刻,門外那些包圍著的手下們齊齊發(fā)出了尖利慘叫。</br> 那慘叫很奇特,叫到一半戛然而止,變成了“嗬嗬”的空音。</br> 接著,比屋內(nèi)還要濃重的血味彌漫開來。就聽數(shù)十聲重物落地的悶響——那些手下已然尸首分離,頭顱滾落在地。他們死得太快,身體還站著,斷裂的脖頸血液噴涌。</br> 同樣因?yàn)樘?,烏行雪的劍上只沾到了剛剛噴涌出來的幾星殷紅。</br> 他握著劍輕甩了一下,那些血便沒了蹤跡,倒是白霜順著劍柄迅速朝下蔓延開去。</br> 傳說,烏行雪兩手空空從不拿劍。</br> 他飛速朝方儲瞥了一眼,就見方儲腰間只剩下空空的劍鞘。</br> 砰——!!</br> 房門在烏行雪身后重重一撞,瞬間關(guān)上,不見一點(diǎn)縫隙。</br> 偌大的屋內(nèi)燈燭驟熄,猛地陷入漆黑。</br> 那一刻,桑煜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算錯了什么。他不再“城主長”“城主短”地言語推拉,劈聲道:“我只是要一個秘法——”</br> 一個秘法而已?!觸了什么逆鱗,何必如此?</br> 他根本無空細(xì)想,當(dāng)即燃了十張金符。</br> 一瞬間,整個桑宅數(shù)百口黑棺暴起,紙符齊動,棺蓋炸開。在四濺的棺釘中,陰尸嗥叫而來,直奔主屋。</br> 可是沒用。</br> 他曾經(jīng)覺得自己距照夜城主也就一步之遙,跟烏行雪差的,也不過就是一分。只要挑對了日子,那一分也不是什么天塹鴻溝。</br>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覺得這確實(shí)是個不錯的日子。</br> 因?yàn)槟莾蓚€已經(jīng)沒命的手下曾通報(bào)說,烏行雪看起來并不是很好。</br> 這在邪魔看來,再好猜不過——無非是仙氣和邪魔氣相撞的結(jié)果。</br> 照夜城主會做沒把握的事么?</br> 不會的。</br> 既然天宿上仙去了他的雀不落,那仙邪相融的法子他一定是有的,只是完全相融還需要時間,在全然相融之前,他使不了全力。</br> 如此一來,那相差的一分便沒了。</br> 這是桑煜的底氣。</br> 但直到他被烏行雪攥住脖子,摁在冰冷的墻上,整個屋子充斥著陰尸爆體而亡后難以言說的味道,他才意識到,自己又算錯了一點(diǎn)。</br> 他睜大了眼珠,艱澀開口:“怎么會……你身上,為何一點(diǎn)仙氣都沒有?”</br> 既然渡了劫期,不管相融得如何,烏行雪身上一定會沾著天宿上仙的仙氣。之前他這屋里陰潮氣太重,探尋不清,現(xiàn)在離得如此之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嗅不到一絲一毫的天宿仙氣。</br> “你……”桑煜眼里被逼出血來。</br> 然而烏行雪卻根本沒答他的話,只輕聲道:“除了那十個,還有誰?”</br> 桑煜牙齒泛著血沫,道:“一傳十……十傳百……城主要怎么阻止呢?等傳出了照夜城,傳到人間……再,再傳上仙都……城主又要如何阻止呢?”</br> 烏行雪偏開頭,手指隔空一抓。</br> 那些陰尸血肉里鉗著的棺釘便統(tǒng)統(tǒng)落到他手里。</br> 每根棺釘帶著咒符,沾著血肉,數(shù)寸來長。</br> 烏行雪看著他,道:“死了就不會再傳?!?lt;/br> 桑煜瞳孔驟縮,他身作魔頭,第一次如此近地感覺到周身發(fā)寒。不是那種怒張的殺意,而是像劫期的寒意一樣,從骨頭縫里一點(diǎn)點(diǎn)滋生出來流遍全身的恐懼。</br> “怎么……城主要……一個一個……殺過去嗎?”桑煜道。</br> “不能殺么?”烏行雪問,尾音微抬,像是認(rèn)真在問,臉上卻并無表情。</br> 桑煜終于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戳到了對方的逆鱗??尚Φ氖?,在這之前,他甚至不覺得烏行雪有逆鱗。他更想不通,哪句才當(dāng)?shù)闷鹉堑滥骥[。</br> 烏行雪靜靜看著桑煜,有一瞬間他透出了一股懨色,但很快他又笑了一聲。</br> 他沒有答桑煜這句話,只說道:“那你就看著吧。”</br> 桑煜:“什么?”</br> 那一刻,就連方儲也疑惑地看向?yàn)跣醒?,沒明白這句話。</br> 但很快他們就懂了——</br> 因?yàn)闉跣醒]有干脆殺了桑煜,而是用桑煜自己刻了咒的棺釘,一根一根將對方釘在墻上。</br> 然后,他真的依照著桑煜報(bào)的名字,沿著夜色深濃的照夜城,一個一個地殺過去。</br> 每一個,他都會問一句:“還有么?”</br> 還有誰傳出去了?</br> 夢里總是一層冷霧,籠罩著整個照夜城,似乎終年不曾散過。烏行雪其實(shí)無法清晰地感覺到,夢里的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情。</br> 從最后一人的府宅出來時,依稀有天光透過冷霧照過來。他抬頭看了,又半瞇起了眼睛。</br> 他把那柄劍遞給方儲:“哪個時辰了?”方儲跟了一整夜,劍遞過去的那一瞬,他瞳孔也緊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有些怕。</br> “卯時?!狈絻Ω蓾貞?yīng)了一聲,這才把劍接了,低頭插·進(jìn)劍鞘里。</br> 他腰間的錦囊叮當(dāng)作響,里面是這一夜被殺了的邪魔貼身之物。</br> 烏行雪帶著方儲又回到了最初的桑煜府宅,站在被釘?shù)纳l厦媲?。方儲將錦囊解了,倒出那些物件,每一個都極其好認(rèn)。</br> 桑煜緩緩轉(zhuǎn)動著眼珠,一個一個看過去時,被釘著的手腳已經(jīng)在發(fā)顫了。</br> 曾經(jīng)許多人說過,照夜城里看起來最不像邪魔的,就是那位城主。直到這刻,他才發(fā)現(xiàn),對方真動起手來,折磨人的方式確實(shí)當(dāng)?shù)闷鹨宦暋澳ь^”。</br> 但這就是他此生發(fā)現(xiàn)的最后一件事了。</br> 數(shù)十道棺釘落在地上,叮當(dāng)不斷。死去的桑煜也沉沉砸落在地,發(fā)出一聲悶響,濺了幾星濃血。</br> 烏行雪垂眸看著他,片刻后偏頭對方儲說:“回去了。”</br> 他們回到雀不落時,寧懷衫剛巧辦完差事回來。</br> 他劫期正要到,還沒冷到那程度,只是一邊搓手一邊跺著腳。他問方儲:“你和城主怎么也才進(jìn)門,做什么去了?”</br> 方儲看了烏行雪一眼,連連搖頭道:“沒什么,你少問?!?lt;/br> 寧懷衫“哦”了一聲,一邊蹦跳取暖,一邊跟著烏行雪進(jìn)到屋內(nèi)。</br> “城主,我又得閉關(guān)幾天了?!睂帒焉牢宋亲拥馈?lt;/br> 烏行雪把薄紗似的外袍解了,拎在手里看了一眼,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知道,方儲說了?!?lt;/br> 外袍底下沾的血色已經(jīng)干涸,那其實(shí)用點(diǎn)凈衣之法就能除掉,一點(diǎn)痕跡都不會剩。但烏行雪還是把外袍遞給方儲,說:“燒了?!?lt;/br> 方儲和寧懷衫半點(diǎn)不意外,畢竟他們城主挑剔也不是一天兩天,尤其是這種血污類的東西。</br> 有時候他們甚至懷疑,烏行雪是不是見不得血。</br> 但更多時候,他們覺得這想法太傻了。真見不得血,殺起人來就不會那么干脆利落了。</br> 方儲抱著外袍去了血池邊,指尖搓了一點(diǎn)火,把沾血的袍子燒了。以防萬一,他把自己劍鞘上沾的血也弄干凈了,然后去另一邊的屋里挑了個干凈罩袍。</br> 原本他挑的跟先前一樣,淺灰色薄紗似的。</br> 他抱著罩袍,都走進(jìn)屋了,又匆匆出去。</br> 烏行雪轉(zhuǎn)頭問他:“怎么?”</br> 方儲連聲道:“城主稍等,我拿錯了?!?lt;/br> 方儲回到偏屋時,寧懷衫也跟了進(jìn)來,一邊摟著胳膊搓一邊說:“你怎么拿個罩袍磨磨唧唧的?!?lt;/br> 方儲睨了他一眼:“你懂個屁。”</br> 寧懷衫隨口頂嘴:“我怎么不懂了,我沒給城主拿過衣服么?”</br> 方儲在一眾衣服里挑了個狐裘大氅。</br> 寧懷衫一臉困惑:“你作甚?你傻了?剛剛城主讓燒了的那件薄如蟬翼,你現(xiàn)在掏個狐裘大氅出來,是想捂死城主???你要作死自己作,我現(xiàn)在就跑,一會兒你自己拿給城主?!?lt;/br> 方儲:“……”</br> “你?!狈絻τ杂种?,忍無可忍,最后拎雞仔似的把他提溜過來:“不行,要死一塊兒死,想跑門都沒有?!?lt;/br> 他猶豫片刻,還是把夜里的事跟寧懷衫說了。他倆向來怕烏行雪怕得很,不會有誰瘋了去跟城主要“秘法”,想必不會觸到逆鱗,惹城主生氣。</br> 寧懷衫聽完,默默打了個寒噤,小聲道:“那桑煜當(dāng)真說城主身上沒有沾染任何天宿仙氣?”</br> 方儲點(diǎn)頭:“對,若是渡了劫期,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lt;/br> 寧懷衫總算明白方儲為何將薄衣?lián)Q成狐裘了:“所以,城主這會兒還是冷的?!?lt;/br> 而且應(yīng)當(dāng)是陰寒難忍的。</br> 但他緊接著又不明白了:“那城主明明冷,為何還要穿薄衣?為了鎮(zhèn)住桑煜他們?”</br> 方儲搖頭道:“應(yīng)當(dāng)不是,要真為了鎮(zhèn)住桑煜,應(yīng)當(dāng)出門穿??伤惹熬瓦@么穿著了。”</br> 寧懷衫納悶道:“在自家府宅,為何要強(qiáng)撐著穿薄衣???強(qiáng)撐給誰看?”</br> 方儲正想說不知,忽然福至心靈。</br> 他拱了寧懷衫一下,道:“會不會是……天宿上仙?”</br> 寧懷衫也被這答案震到了,半晌才道:“也有可能……若是天宿上仙當(dāng)真來過,又不是像桑煜他們猜測的那般,那確實(shí)不能示弱,否則……”</br> 但他很快又更迷茫了:“不對啊,天宿上仙都能來雀不落了,如果不是桑煜他們猜的那樣,那就是仙魔相碰了吧?仙魔相碰總得傷一個,那咱們?nèi)覆宦洳坏盟话氚??會是現(xiàn)在這完好無損的慕樣?”</br> &nbsp;方儲也越想越困惑。</br> 他們不再湊頭說悄悄話,沉思起來,才忽覺不對。</br> 因?yàn)檫@屋里不止有他們兩個人的氣息……</br> 寧懷衫和方儲猛地一驚,轉(zhuǎn)過身,就見烏行雪斜倚著門,濃黑如墨的眸子靜靜看著他們,也不知聽了多久。</br> 這一夜他殺了許多人,耗了許多氣勁,回到雀不落才放松下來。正因?yàn)闅鈩挪蛔?,那些原本遮掩得?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東西,便露了幾分……</br> 于是,方儲和寧懷衫嗅到了一絲不屬于他們城主的氣息。</br> 他們愣了片刻,終于意識到,那是烏行雪身上緩緩顯現(xiàn)出來的……天宿仙氣。</br> 也是那一瞬間,方儲忽然頓悟,或許桑煜他們觸到的逆鱗并非是“強(qiáng)要一道秘法”,而是將“天宿上仙來過雀不落”這事傳出去。</br> 這想法閃過的剎那,原本倚靠在門邊的烏行雪已經(jīng)瞬間到了他們面前。</br> 方儲一驚,脫口道:“城主我不說!”</br> 烏行雪抬起的手頓了一下。</br> 方儲一拽寧懷衫,連忙道:“劫期這事,我們一個字都不會透出去!”</br> 但烏行雪的手還是落了下來。</br> 閉眼前,他們隱約聽見了一道鈴音。</br> *</br> 烏行雪是被馬車外潮濕的雨聲吵醒的,再加上馬車又穿過一道禁制,輕輕顛了一下。</br> 他夢見的最后一幕,便是自己指尖勾著夢鈴,定住了寧懷衫和方儲。耳邊縈繞的最后一句話,便是方儲的驚呼:“劫期這事,我們一個字都不會透出去!”</br> 他在那余音之中睜開眸子,看見了蕭復(fù)暄昏暗燈火下的側(cè)臉。</br> 那不是驅(qū)靈燈,并不刺眼,在馬車輕動中微晃了幾下,溫黃色的光便從對方眉骨和高挺的鼻梁處落下來,又落進(jìn)那道唇線里</br> 烏行雪尚未從困倦中抽離,他瞇著眼懶懶看了一會兒,忽然抿了一下唇。</br> 蕭復(fù)暄似有所感,恰好在那時轉(zhuǎn)眸看過來。</br> 他靜了一瞬,忽然想起夢里無數(shù)人提到的那句“天宿上仙”。等反應(yīng)過來時,他已經(jīng)匆忙從蕭復(fù)暄鼻下收回了視線。</br> “城主醒了?”</br> “城主?!?lt;/br> 寧懷衫和方儲的聲音響起來,幾乎跟夢境里的余音接連成片。</br> 烏行雪怔了一瞬,才想起來他們此時正在去往落花臺的馬車?yán)铩?lt;/br> 蕭復(fù)暄視線還落在他身上,余光可以看見。他直起身,胡亂挑了一句話問對面三人:“還沒到么?”</br> 誰知寧懷衫和方儲沒開口,居然是蕭復(fù)暄淡聲答了一句:“到了。”</br> 烏行雪一愣:“到了?”</br>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馬車自從半夢半醒間輕顛了一下后,便再沒有什么動靜,好像還真的到了。</br> 烏行雪納悶地直起身,目光依然落在桌案對面:“到了你們怎么不動?”</br> 就天宿上仙嗓音低沉補(bǔ)了一句:“那兩個不敢叫你?!?lt;/br> 烏行雪:“……”</br> 問你了么你就答。</br> 平時半天沒話,這會兒一句接一句。</br> 蕭復(fù)暄連說兩句話,他要再目不斜視盯著對面那三人,就實(shí)在說不過去了。于是他……</br> 他低頭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先前睡過去的時候,他還只是穿著單衣捧了個手爐。如今睜眼,不知為何封蓋了一條毛氈厚毯。</br> 直起身的瞬間,厚毯朝下滑了一些,冷意便順著縫隙灌進(jìn)去,烏行雪下意識托住厚毯,朝上攏了一下:“這毯子……”</br> 這回寧懷衫和方儲依然欲言又止,倒是醫(yī)梧生答得快:“先前見……見公子指節(jié)泛青,想必有些冷。”</br> 烏行雪心說何止是有些冷。</br> 他正想沖醫(yī)梧生點(diǎn)頭謝一聲,就聽對方道:“上仙給你封了條毯子?!?lt;/br> 烏行雪:“……”</br> 他終于還是朝蕭復(fù)暄看了一眼。</br> 好死不死的,偏偏那寧懷衫在這時支支吾吾開了口:“城主,您可能有所不知。咱們體質(zhì)特殊,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xiàn)一些——”</br> 他或許是想說“怨靈噬體”之類的話,“怨”字的口型都出來了,他看了蕭復(fù)暄一眼又默默咽回去道:“一些情況……”</br> 方儲也在旁邊補(bǔ)充道:“那段時間會體寒難忍,越是厲害的人,越是難熬,額……”</br> 礙于有仙在場,他們不好說得太直白,但又怕烏行雪什么都不記得,回頭不堪忍受出事情。兩人急得差點(diǎn)抓耳撓腮。</br> 烏行雪摟著毯子,木著臉看他們,心道:別說了,恰好知道,在這演猴兒不如趕緊滾下馬車。</br> 那倆傻子一邊起身要下車,一邊還比劃著道:“反正就是會有那么一些時候,唔——”</br> 他們唔了好幾下,天宿上仙的嗓音沉沉響起,幫他們補(bǔ)全了那個詞:“劫期?!?lt;/br> 烏行雪眼睫一抖,差點(diǎn)把手里的厚毯捂他臉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