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夜半
此話怎講?</br> 什么叫二位剛退房?</br> 你把話說清楚,退的是一間還是兩間?</br> 烏行雪簡直滿腹疑問,卻一句都不方便問。若是問了,那掌柜的今夜就甭想安睡了——</br> 試想,尋常人若是剛送走兩位客,就迎來了一模一樣的人,后者還對前者的事情百般詢問,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樣。是不是越想越嚇人?</br> 回頭若是把他們兩個當成鬼怪妖物,請上幾家仙門來圍堵捉拿,那動靜就鬧得太大了。</br> 天宿上仙說了,這是幻境,景卻是真景。烏行雪不知動靜太大會對這地方有何影響,但憑常識推斷,應(yīng)當不是什么妙事,還是低調(diào)些比較穩(wěn)妥。</br> 所以他硬生生把滿臉疑問摁下去,面上泰然自若,藏得滴水不漏。就好像他確實剛從這家店里離開不久似的。</br> 掌柜頂著一臉“你倆什么毛病”的表情朝他們猛瞧,然后干巴巴地問道:“怎么,二位又改主意要多住一宿啦?”</br> 烏行雪心說不必,容我想想能找到什么借口出門。</br> 結(jié)果借口沒找到,倒是蕭復暄應(yīng)了掌柜一句:“勞駕。”</br> 烏行雪:“?”</br> 你等會兒。</br> 天宿大人并沒有等會兒。</br> 就聽掌柜調(diào)門更高了:“你……二位當真要多住一宿?”</br> 蕭復暄:“嗯。”</br> 烏行雪側(cè)過頭,幽幽地盯著某位上仙。</br> 蕭復暄瞥了他一會兒,又看向掌柜,薄唇幾乎未動,低低道:“上去再說。”</br> ……</br> 行。</br> 烏行雪紆尊降貴地點了一下頭。</br> 沒記憶就是這點不好,時不時就得當聽話的那個。</br> 堂堂魔頭能是什么聽話守規(guī)矩的人呢?偏偏他這一路下來老老實實,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恐怕能稱一句謙謙公子、斯文溫順。</br> 要是讓照夜城那些人聽見這些形容,估計嚇就嚇死了。</br> 蕭復暄應(yīng)得簡短利落,那掌柜卻奇怪得很,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樣。好似客人多住一晚并不合他心意似的。</br> 他那神情成功引走了某位魔頭的注意。</br> 烏行雪瞇了一下眼睛,觀察著他。</br> 就見掌柜噼啪撥了兩下算盤,又抄起柜面上的灰藍名簿,舔著手指捻開沙黃薄,提起了筆。</br> 他動作也好,說話語調(diào)也好,都是慢吞吞的,明明是中年人,頭發(fā)還是烏黑的,卻透著一股子沉沉暮氣,跟那胖乎乎的店小二截然不同。</br> 掌柜蘸了一筆墨,這才抬頭問道:“二位還住先前那間嗎?”</br> 蕭復暄:“嗯。”</br> 聽到這聲“嗯”,大魔頭終于沒心思觀察掌柜了。</br> 烏行雪又一次轉(zhuǎn)頭盯向蕭復暄,借著這角度掌柜看不清,用口型問道:一間???</br> 他看見蕭復暄朝他輕瞥了一眼,那一眼足夠看清唇形和問題。但他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蕭復暄開口補一句“上去再說”。</br> 就好像……默認了似的。</br> 烏行雪這片靜默里噤了聲,片刻后抿唇收回了視線。</br> 掌柜在一大圈銅鑰匙里挑了一把,遞給胖墩墩的店小二。小二接過來,領(lǐng)著兩位“去而復返”的客人上二樓。</br> 他吞吞吐吐,憋紅了臉低聲道:“唔,我家客店不常來人,二位退房也才一個多時辰,所以……所以房間還不曾來得及收拾。”</br> 他說著,飛快朝樓下柜臺瞥了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偷懶的事被掌柜的聽見。</br> “倘若二位不急,可否稍待片刻,我灑掃整理一下,再去換壺熱茶水來——”小胖子在房門口停步,還沒說完,就感覺自己手上一涼,捏在指尖的鑰匙便不見了。</br> 這寒冰似的觸感他熟,那位翩翩公子模樣的客人拿手碰他時,就是這般感覺,能凍得他一激靈。</br> 小胖子困惑地看向烏行雪,就見鑰匙果真到了他手里。</br> 下一瞬,客人已經(jīng)兀自開鎖進門了。</br> 唔,看得出來,挺急的。</br> 小胖子心想。</br> 烏行雪自然不知道那店小二在瞎琢磨什么,他就是被那句“一間屋子”弄得心不在焉了半晌,想看看這間沒來得及打掃的臥房究竟是何模樣。</br> 大魔頭推門時心想,倘若跟那桑煜的臥榻一樣不堪入目……</br> 他就宰了這個探頭探腦的店小二。</br> 小胖子絲毫不知自己在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他扯了肩上搭著的布巾,顛顛跟進門,正要下手打掃卻愣住了:“咦?”</br> 就見這客房臥榻整潔,木椅收在桌下,桌山的茶盞還倒扣在茶盤里。明明住過人,卻一副絲毫沒被動過的模樣。</br> “二位這是……”小胖子眨了眨眼,納悶地看向兩位客人。一來他沒碰見過自己收拾的客人,遑論收拾到這個程度了。</br> 難道沒有真正住下,那空占一間房做什么?</br> 烏行雪也萬分意外,但他臉上依然不露聲色。他眸光掃過屋內(nèi)每個角落,這才轉(zhuǎn)頭沖小胖子道:“用不著收拾,你忙去吧。”小胖子求之不得,“哎!”地應(yīng)了一聲,搭著布巾就跑了。</br> 雜人一走,烏行雪立馬看向蕭復暄。</br> 好你個天宿上仙。</br> 烏行雪盯著他,開口道:“你故意的?”</br> 蕭復暄抬劍一碰房門,門扇瞬間闔上,夜里的山風便不再透漏進來。他走到桌前,低頭撥了一下燈燭。</br> 燈火瞬間亮了一些,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屋內(nèi)似乎暖和了不少。</br> 他從燈盞邊收了手,這才抬眸看向烏行雪:“故意什么?”</br> 故意在掌柜說“一間屋”時默然不語,故意惹人生出誤會。</br> 但是這話烏行雪沒法說。</br> 因為所謂的“誤會”開門進屋自然會散,掌柜小二見得多了,既不相識也不在意。</br> 那點誤會唯一的用途,大約就是逗弄一下會誤會的烏行雪。</br> 偏偏做出這種事的人拎著長劍站在桌邊,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br> 桌上那豆燈火動了一下。</br> 烏行雪忽然有些好奇,如果當年的那場劫期,天宿上仙真的在他那間雀不落里,會是何種神情,還是這樣么……</br> 不過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大魔頭掃開了。</br> 他在燈燭下偏開頭輕眨了一下眼,再轉(zhuǎn)回來時,便不再提什么“誤會”不“誤會”,而是無聲咕噥了一句“算了”,然后問蕭復暄:“你為何突然改換主意,要在這里落腳一晚?”</br> 問完他反應(yīng)過來,輕輕“啊”了一聲,看向蕭復暄道:“看來……上仙這是想起來是哪一回了?”</br> 也是,總不至于回回來落花山市都……唔,都住這家店。</br> 魔頭心想。</br> 果然,就聽蕭復暄“嗯”了一聲,靜默片刻道:“那是我最后一次來落花山市。”</br> 烏行雪愣了一下:“最后一次?”</br> 蕭復暄點了一下頭,“之后再聽聞,便是它被山火燒透的消息。”</br> 烏行雪心說那應(yīng)該就是了,他們被拉入這幻境,或許就是因為這一天的落花山市藏了秘密。</br> 他又問:“那天可有發(fā)生什么反常或是特殊之事?”</br> 蕭復暄淡聲道:“沒有。”</br> 烏行雪有些詫異:“沒有?”</br> 蕭復暄:“嗯。”</br> 那天確實不曾發(fā)生什么反常之事,他只是又一次在落花山市上碰見了靈王,又一次易了容同行于集市間。</br> 那日靈王剛辦完天詔之事,耗了不少仙氣,渾身透著倦懶之意。到了夜里山風一吹,居然覺得有些冷,便進了這家客店。</br> 客店的掌柜慢吞吞的并不殷勤,店小二也莽莽撞撞、十分粗心。</br> 他記得那夜更深露重,屋里擱著暖爐,他在各個角落浮了燈火,星星點點,照得滿室暖熱。</br> 靈王很快便困了,支著頭一點一點,沒多會兒便蜷身睡過去,在深眠中緩緩運轉(zhuǎn)著仙氣。</br> 而他一如既往全無睡意,支著腿在窗邊倚坐著,時不時看一眼床榻上蜷著的人,以免對方運轉(zhuǎn)不暢,中途出岔子。</br> 那夜平淡無話,若不是又一次進了這家客店,他甚至不曾想起過那一天。</br> 可如今想來,毫無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br> ***</br> 蕭復暄出神片刻,忽然輕皺了眉心道:“我那晚的記憶,應(yīng)當被改過。”</br> 烏行雪一愣:“誰?”</br> 他問完才發(fā)覺自己說了句多余話——他腰間就掛著那只夢鈴,居然還問蕭復暄是誰動了他的記憶。</br> 可是天宿上仙怎么說也是仙都里能跟仙首齊平的人物,想要篡改他的記憶,就算是關(guān)系不錯甚至十分親近之人,應(yīng)當也極難得手。</br> ……</br> 那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引得他去動蕭復暄的記憶?</br> 或者說,那日這家店里出現(xiàn)過什么,又引發(fā)了什么,使得后來的落花山市成了一片焦土?</br> 這幾個問題在烏行雪腦中縈繞不散,就連后來到了夢里都糾纏不休,像枯藤或是巨蛇順著攀爬上來,散發(fā)著腐朽陰潮的味道。</br> 夜里寅時,烏行雪忽然睜眼。</br> 醒來的瞬間,他鼻前還縈繞著若有似無的陰潮氣,像是夢里未散的余味。</br> 房間里一片昏黑,顯得四下里更為寂靜,唯有他自己以及另一個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br> 他是側(cè)蜷著睡的,面朝著床里的墻壁,另一道呼吸聲在他身后。</br> 他動了動唇,低低叫了句“蕭復暄”,正想問對方為何忽然熄了燈燭。但下一刻,他就驚覺不對!</br> 那不是蕭復暄。</br> 因為那呼吸太近了,就像……那東西就伏在床邊,在一片死寂中無聲無息地著他的背后。</br> 烏行雪翻過身來,對上了一雙一眨不眨、泛著死白的眼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