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綁匪
這些早已淹沒在生死輪回里的事情,憑何被翻找出來成為負累?又憑什么是蕭復暄?</br> 就因為擋了那一下天劫?</br> 一件被他惦念多年的事情,卻被人利用至此……真是不講道理。</br> 烏行雪想。</br> 如果蕭復暄不記得這一夜就好了。</br> 他忽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來,并在那一刻感到似曾相識。大約數(shù)百年前的自己也是這么想的。</br> 他不僅希望蕭復暄不記得,還希望這些被捆縛的靈魄也忘掉這一刻。</br> 靈魄不是活人,不會去盤算這一世、那一世的區(qū)別,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只剩本能——誰殺過它們,誰給它們帶來了此時此刻的痛苦,它們就恨誰。</br> “是你!”</br> “是你!”</br> “你害得我好苦啊……”</br> “你方才還斬了我的手!”</br> 陷入痛苦和仇恨的靈魄尖聲嗥叫著,拼命朝蕭復暄涌去。</br> 它們之前企圖偷襲,被蕭復暄斬過手臂。眼下恨意正濃,它們忽然又有了精氣,肉白色的胳膊從斷口處伸出來,像瘋長的柳條,密密麻麻源源不斷地伸向那一個人。</br> 那架勢,可不是再斬一回手臂能了結(jié)的。</br> 斬了再長,長了再斬,恨意越積越深,那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往復循環(huán),直到將他們耗死在這里。</br> 還是忘了吧。</br> 千鈞之際,烏行雪下意識摸向腰間。</br> 手指觸到白玉夢鈴的剎那,他才反應過來,這會兒的夢鈴是裂損的,而且他還忘了怎么用。</br> 突然!</br> 一陣模糊的鈴鐺聲響起,不知從何處而來,卻籠罩了整個禁地。</br> 霎時間,整個禁地連風煙都停住了,不再流動。</br> 那些靈魄也驟然凍住,保持著沖向蕭復暄的姿態(tài)凝固于塵煙中。那些肉色藤蔓似的胳膊不再瘋長,剎止在距離蕭復暄只有毫厘的地方。</br> 而蕭復暄提劍的動作一頓,猛地轉(zhuǎn)頭朝烏行雪看過來。</br> “你搖的鈴?”蕭復暄怔然張口,看向烏行雪腰間。</br> 烏行雪也有點懵:“我沒有。”</br> 他那枚白玉鈴鐺還安靜掛在腰邊,裂紋依然存在,聲音并不是從這發(fā)出來的,但那聽起來又與夢鈴十分相似。</br> 會是哪兒?誰做的?</br> 烏行雪仔細聽著鈴音,試圖找到來處。卻因為聽得太仔細了,自己也在鈴聲作用之下有了一瞬間的迷糊。某一刻,他甚至想起了鵲都。</br> 他連忙掙脫出來,再抬頭,就見那數(shù)以千計的靈魄看著自己長長的胳膊,又看了看蕭復暄,頂著滿頭困惑,緩緩將手收回來。</br> “我的手怎么這么長了?”</br> “我的也是,真是奇怪。”</br> “我方才要作甚?”</br> “不知,我也有些迷糊。”</br> “你們又是何人?!”</br> “此乃禁地,你們怎么進來的?”</br> 那些靈魄又緩緩扭頭,看向蕭復暄和烏行雪,仿佛從未見過他們一樣恐嚇道:“這封禁之地,刀陣火陣層層疊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你們好大的膽子?”</br> 烏行雪:“……”</br> 忘得真快。如此效果,確實像是夢鈴。</br> 他忽然想起剛進客店時,看見客店柜臺邊掛著一只極似夢鈴的白玉鈴鐺。</br> 緊接著,他又在鈴聲里恍然想起另一個畫面——</br> 他想起自己拎著那個白玉小鈴鐺,遞給那眼袋碩大的客店掌柜說:“聽聞掌柜夜里總不得安眠,送你個小玩意兒。”</br> 掌柜接過那鈴鐺,尷尬又疑惑:“公子是仙門中人?這鈴鐺……是什么法寶么?”</br> “我偶得仙緣,學來的制法。能不能算法寶不清楚,但多少有些作用。”</br> “有何作用?”</br> 他想了想,扯了個淺淡笑意:“能……驅(qū)魔辟邪,聊保平安。”</br> 掌柜將信將疑,但“保平安”的東西左右不會嫌多,于是他將那玉鈴鐺掛在了客店柜臺邊。</br> ……</br> 烏行雪猛地回神。</br> 他先前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家客店不尋常,就是因為門口掛著的簡易版夢鈴。他當時還納悶,這夢鈴從何而來。</br> 現(xiàn)在想來,恐怕是百年前的自己在這住了一夜,發(fā)現(xiàn)了禁地中的種種,一時間沒有想到妥當?shù)慕鉀Q辦法,又擔心靈魄之后再為人利用、想起那些仇恨過往,引起禍端。便留了一個極似夢鈴的東西在店里,在靈魄騷動時能鎮(zhèn)一下。</br> 但那畢竟不是真的夢鈴,似乎也無需催使仙力親自搖動。更像是靈魄一瘋,它就有了反應。</br> 那鈴音也是對靈魄最為有效,對他和蕭復暄這樣的人而言,則沒那么立竿見影。</br> 但他依然會受到影響,頭腦在鈴音中變得有些昏沉。</br> “小小玩意兒,這么大威力……”烏行雪拎著腰間的小鈴鐺咕噥了一句。他咕噥完,抬眸看向蕭復暄。卻見對方垂眸站在原地聽著鈴聲,輕蹙著眉有些出神。</br> 良久之后,蕭復暄抬手摸了一下唇沿。</br> 烏行雪:“?”</br> 他有些不明所以,正要發(fā)問,就見蕭復暄突然抬眼看向他,瞇著長眸,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br> 烏行雪莫名有些心虛,把問話咽了回去。</br> 他被對方盯著,忽然閃過一個猜測——他懷疑蕭復暄聽著這鈴音,可能想起了數(shù)百年前是如何放松警惕,被夢鈴修改記憶的。</br> 至于為何摸唇……</br> 嗯……</br> 然而烏行雪沒能繼續(xù)想,因為鈴聲始終沒停,不僅靈魄受影響,連他的迷糊都變重了。再在這鈴聲里呆上一會兒,恐怕他又要滿口“鵲都”了。</br> “我們是不是得暫避一下——”烏行雪話音未落,就感覺一道高影瞬間到了面前。</br> 他被人攏了一下,撞進了天宿上仙的氣息里。</br> 接著眼前一暗、腳下一空,他被人帶出了這方禁地。</br> 穿過禁地入口的瞬間,蕭復暄的嗓音就響在他鼻尖前:“我總在想,當初為何會一時不察讓人改了記憶。”</br> 他呼吸幾乎就落在烏行雪唇間,有些癢。烏行雪抿了一下唇,聽見他低聲說:“你算計我。”</br> 我……</br> 烏行雪舔了舔唇間,正欲開口,卻見眼前驟然一亮——他們暫時從禁地里出來了。</br> 出禁地看到的第一撥人,就是封家那幾個弟子。他們個個手持長劍,面色緊繃地守著入口,一副想進又不敢貿(mào)然進入的模樣。</br> 烏行雪看著他們的姿態(tài)表情,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落花山市的人都是縛,在這里反反復復生長了百年甚至更久,像當年的他或是蕭復暄這種偶爾下人間的仙確實很難看出來,每年循著熱鬧來逛上一圈的真凡人也難看出來,但有一群人則不然……</br> 不是旁人,正是封家。</br> 封家弟子照看著整個落花山市,每每這里出了岔子,總會請他們前來。三番五次之下,他們應當同山市里的人十分熟稔,也應當認得他們不同年紀的樣貌。</br> 三年五年便罷了,長久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若是看出端倪,卻裝作平安無事的模樣,那就不一般了。</br> 如此看來,封家顯然是有問題的。</br> 他們是知道點什么,出于一些緣由在幫忙掩蓋?還是直接參與過什么?</br> 但這種與神木、禁地相關(guān)的事,應當不至于隨便一個小弟子都清清楚楚,真要有關(guān)聯(lián),必然得是封家做主的那些人。只是……怎么把面前這些年輕小弟子,變成封家做主的人呢?</br> 大魔頭想了個主意。</br> “蕭復暄。”他借著姿勢方便,沖天宿上仙耳語道:“能把面前這群小鬼綁了么?”</br> 蕭復暄:“……”</br> *</br> 寧懷衫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家門口中了邪。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落花山市這種幻境里迷了路,既找不到他家城主,也找不到方儲。</br> 他一邊在十二里街市中尋尋覓覓,一邊自嘲地想:若是頭一個找到的是天宿上仙,那他娘的該怎么辦?扭頭就跑會不會顯得太慫了?</br> 希望老天長眼,城主保佑,別讓我單獨面對天宿上仙。</br> 寧懷衫這么祈愿了一夜,老天果然開了眼……</br> 他沒有碰到蕭復暄,他碰到了醫(yī)梧生。</br> 那是一家賣胭脂水粉的鋪子,也不知打翻了多少東西,惹得小半條街都是脂粉香。寧懷衫連打了十個噴嚏,差點把腦仁子都打出去。</br> 他不過就是扭頭揉了揉鼻子的功夫,再轉(zhuǎn)回來,就看見了醫(yī)梧生。</br> 就見那人布巾掩過半截鼻梁,露出來的眉眼帶著幾分蒼白病氣,頗有點文弱書生的意思。半點看不出是個大門大派、名氣響當當?shù)娜宋铩?lt;/br> 寧懷衫撇了撇嘴。</br> 原本醫(yī)梧生還沒注意到這個角落有人,偏偏被那一串噴嚏引了過來。</br> 他見到寧懷衫時怔了一下,有一瞬間的尷尬,但很快便消失了,說道:“可算見到一個人了。”</br> 聽語氣還挺高興。</br> 寧懷衫在心里嗤了一聲,心說你怎么還在呢?一口殘魂命比我都長。</br> 他很想把這點嗤嘲表現(xiàn)在臉上,偏偏噴嚏打個不停,一點兇神惡煞的勁都擺不出來。</br> 醫(yī)梧生見他那模樣,開始掏他的藥囊。</br> 寧懷衫捂著鼻子甕聲甕氣道:“別,你別掏,我不要!我又不是病了,吃的哪門子藥。我這是被活活熏出來的……”</br> 醫(yī)梧生找了一顆藥丸出來:“我門偏方雜丸數(shù)不勝數(shù),不單單管病,熏出來的也有辦法止。一吃就停,你試試。”</br> 寧懷衫并不想試。</br> 但他噴嚏確實越打越厲害,再這么下去就要鼻涕眼淚亂飛了。他一個邪魔,可丟不起這個人。</br> 于是他不甘不愿地拿了藥丸,生吞下去。</br> 剛仰了脖子,就聽見前面街市一片嘈雜,還有七零八落的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人。</br> 寧懷衫一邊朝那邊瞥看,一邊問醫(yī)梧生:“你見著我家城主了么?還有方儲。我找他們好久,按理說不應該啊,明明咱們是前后腳進的落花臺。怎么一進幻境就被分得七零八落找不著人了……”</br> 醫(yī)梧生搖了搖頭:“沒見到,我也找了許久。原本都打算畫個符尋人了,被一些動靜打斷了。”</br> 他捏著的紙藏在袖間,乍聽起來就像能正常說話似的,與活人也無異。</br> 那些腳步聲聽起來匆匆忙忙,越來越近。</br> 寧懷衫又勾頭看了一眼,嘀咕道:“這聽著不像是逛山市的……”</br> “是封家的人。”醫(yī)梧生答道,“我方才就是從那邊來的,見到了一大群封家弟子,面色不虞,不知要做什么。”</br> 花家與封家世代交好,不過這些封家弟子不是他常打交道的那些。應當也是這落花山市幻境中的人,屬于數(shù)百年前。</br> 正說著話,一群穿著統(tǒng)一門派衣袍的人便過來了。</br> 打頭的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子,模樣倒是俊朗,只是沉著臉色顯得有些老氣橫秋。</br> 寧懷衫生為邪魔,對血味最是敏感。他聳著鼻尖嗅了幾下,看向那男子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他握著劍的手背上有幾條蜿蜒血痕,似乎剛剛經(jīng)歷過一些不甚愉快的事,還受了傷。</br> 那男子抬頭看向胭脂鋪旁邊的客店,冷著臉問身邊的人:“殊蘭,你收到的求救符當真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br> 那位叫做殊蘭的是個高挑女子,腰間掛著雙劍,側(cè)臉十分妍麗,天生一副笑唇。但她說的話卻并不帶分毫笑意:“錯不了,若不是這家店,我也沒必要勞您來一趟。”</br> 這女子的名字說出來時,醫(yī)梧生微微有些訝異。</br> 寧懷衫瞥了他一眼:“怎么?認識啊?”</br> 醫(yī)梧生道:“那是……封家上一任家主,封殊蘭。當然,她很早就不在了。”</br> 顯然,眼下看來,這封殊蘭在封家還不是頂頭的人物。應當跟幻境里其他人一樣,是數(shù)百年前了。</br> 那領頭的男子又問:“求救符可有說過,是被何人所困?”</br> 殊蘭猶豫了片刻,道:“說了。”</br> 男人沉聲問:“誰。”</br> 殊蘭:“……”</br> 男人不耐地轉(zhuǎn)頭看她:“怎的支支吾吾的?圍困仙門中人的,無非是些邪魔妖物,這些年橫行的魔物,哪個咱們沒打過交道,至于如此?”</br> 殊蘭想了想,輕聲說:“……不是魔物呢。”</br> 男人:“那是什么?”</br> 殊蘭:“說是天宿上仙蕭復暄。”</br> 男人:“……”</br> 誰??????</br> 寧懷衫一聽那名號,先是一喜。接著又扭頭想跑——他家城主不在的情況下,先找到天宿可不是什么美事。</br> 他正要溜走,假裝沒聽見這名諱。就感覺一道澈洌氣勁于客店中橫掃而出,那氣勁猶如一道看不見的長鞭,掃得眾人猝不及防,一陣劇痛。</br> 下一刻,那金光劍氣便化作裹著玄雷的長繩,將趕到客店門口的人一下捆了個扎實,以一副邪魔妖道才有的悍匪氣勢,猛地拖進了店里。</br> 寧懷衫和醫(yī)梧生不幸離封家眾人太近,被一并捆了進去。</br> 寧懷衫橫進去的時候,臉上掛滿了問號:這天宿的行事做派怎么那么不像個仙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