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瘋子
這應(yīng)當是接客議事的地方,布置穩(wěn)重簡單,兩邊各有幾把雕花椅和方幾。</br> 弟子引著他們坐下,又端上來兩杯茶。烏行雪倒是不客氣,端來抿了一口,有種清清淡淡的桃香。</br> 堂里幾個弟子正在灑掃,見有客來,紛紛行禮。</br> 聽花堂正中有一張長長的龕臺,臺上擺著一尊玉雕神像,灑掃弟子給神像上了香,便退下了。</br> 這尊神像長得跟春幡城內(nèi)的那尊巨像一模一樣。只不過城里是石雕的,花家這尊是芙蓉玉雕的。</br> “這是哪一位?”烏行雪端著茶小聲問。</br> “花信?!笔拸?fù)暄答。</br> 烏行雪這才發(fā)現(xiàn),神像背后的掛畫上就寫著這個名字。</br> “畫跟玉像是同一位?那真是差得有點多。”他又小聲說了句。</br> “……”蕭復(fù)暄朝他鼻下瞥了一眼,估計是想讓他閉嘴少說話。</br> 但見他實在有興趣,片刻后補了一句:“畫更像一點。”</br> 畫像上的仙人模樣溫潤清俊,生了微彎的雙含笑眼,一手撫白鹿一手提明燈。是個能庇護人的神仙模樣,跟蕭復(fù)暄這種執(zhí)掌刑赦的氣質(zhì)全然不同。</br> “花信”這個名字旁寫著他的仙號“明無”。</br> 眼下這種黯淡亂世,大小仙門百來座,小的不提,聲名最盛的那幾家,都是曾有先祖飛升成仙的?;抑栽诖横Τ堑匚怀唬褪且驗榛ㄐ?。</br> “你認識他么?”烏行雪問。</br> “認識?!笔拸?fù)暄淡聲道,“靈臺十二仙之首?!?lt;/br> 靈臺十二仙之首……</br> 靈臺十二仙……</br> 烏行雪聽著有些耳熟,須臾后忽然想起寧懷衫萬分崇拜地提過一句——靈臺十二仙,也是他殺的。</br> “……”</br> 烏行雪當場嗆了口茶。</br> 花家家主花照亭就是這時候來的。</br> 他似乎碰到了什么事,穿過折廊的時候,大步流星、面色不虞。身后還跟著兩個手忙腳亂的小弟子,捧著金絲木盒在勸著什么。</br> “說了不必。這點小傷,哪用得著上藥。一個可憐癡兒懂什么,難免莽撞,說了多少回了,不得同他計較。倒是赤鷂他們幾個,罰去玄臺,閉門思過!”</br> 花照亭斥完,進了聽花堂,臉色已然改換:“久等了?!?lt;/br> 他畢竟跟畫像上的明無花信是一家,雖然模樣算不上相似,但只要帶了笑,溫和清朗的氣質(zhì)簡直一脈相承。</br> 他也沒有什么仙門大家家主的架子,甚至不像是仙門中人,沒有那種渺然出塵的清傲感,舉手投足間,更像一位雅商。</br> “聽聞程公子是今早進的城,來時經(jīng)過了無端海婆娑道?”花照亭笑盈盈地問道。</br> 烏行雪:“……”</br> 什么公子???</br> 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剛進燕子港的時候,寧懷衫沖那兩位負劍弟子嘴瓢了一下,把“城主”硬拗成了“城……公子”。</br> 那兩位負劍弟子就是花家門下的,看來是把他們的情況統(tǒng)統(tǒng)稟明了。</br> 行吧……</br> 烏行雪心想:程公子就程公子,省得現(xiàn)編了。</br> 但要命的是,寧懷衫還說了蕭復(fù)暄是傀儡。</br> 怪不得花照亭只沖著他一個人說話呢,原來是沒把另一個當活人。</br> 烏行雪原本打算當個乖乖巧巧的“啞巴”,要說什么要問什么,都交給蕭復(fù)暄,畢竟他對這里一無所知。</br> 現(xiàn)在好了,裝不成了。</br> 寧懷衫可真他娘的是個寶貝。</br> 他在心里罵著,臉上卻端得很穩(wěn),不急不慢地答著花照亭的話:“是,昨晚海上實在嚇人,我們沒料到會碰上那種事,這一趟跑得其實有點不合時宜?!?lt;/br> “今早進港的時候,聽說蒼瑯北域真的塌了?,F(xiàn)在想想著實后怕?!睘跣醒┡牧伺淖约旱南ドw,補了一句,“實不相瞞,到這會兒,我腿都是軟的,用力都抖?!?lt;/br> 蕭復(fù)暄:“……”</br> 花照亭點頭道:“確實危險,所以今天我聽說有客從海上來,很是詫異。昨夜我門下有長老和弟子在那,回來個個都狼狽不堪??上攵??!?lt;/br> 烏行雪:“我若是早知如此,一定不挑這時候來打擾?!?lt;/br> 花照亭擺手:“算不上打擾,程公子千萬不必這么說。我花家有明無仙君誨言在上,守著這塊桃花洲,本就是該保一方安寧,替人解憂的,不分時宜?!?lt;/br> 他頓了頓,說:“我聽待客弟子說,程公子是來找醫(yī)梧生先生的?”</br> 烏行雪點頭:“是。”</br> “醫(yī)梧生先生在魂夢之術(shù)上頗有建樹,這一點廣為人知,到我門上求找的,大多也是為此而來。但是……不知程公子可有聽說,醫(yī)梧生先生救人,是要見到病者的,得將人帶過來?!?lt;/br> “帶來了?!睘跣醒┲噶酥缸约海拔揖褪?。”</br> 花照亭一愣。</br> 他忍不住打量著烏行雪,道:“可是,程公子看著實在不像啊。”</br> 會來花家找醫(yī)梧生,大多是因為魂魄受損——有些是因為被邪魔吞吃了一部分,又僥幸逃出生天。有些是因為中了邪術(shù)禁術(shù)。還有一些,是因為修習(xí)不得法走火入魔。</br> 這樣的病者,要么癡傻要么瘋癲。</br> 像烏行雪這樣說著人話的,確實少見。</br> 花照亭問:“那程公子這是?”</br> 烏行雪:“我這是生魂上了別人的身,把原主給擠沒了,想求教醫(yī)梧生先生,可有辦法把我送回去?!?lt;/br> 對仙門中人來說,奪舍常見,換命常見,請神請鬼也常見。但烏行雪這種卻是三不碰。</br> 花照亭又問了幾句,見他坦坦蕩蕩無所遮掩,便說:“我知曉了,醫(yī)梧生先生閉關(guān)已至末尾,明日便能出關(guān)。今日,就請程公子在我這桃花洲歇歇腳?!?lt;/br> 能留客,說明多少有點辦法,那回去就有望了。</br> 烏行雪趁著花照亭跟弟子說話,借著喝茶的動作,偏頭沖蕭復(fù)暄笑著眨眨眼,用口型道:“多謝上仙?!?lt;/br> 蕭復(fù)暄正抱劍裝著傀儡,目光從他唇形上一掃而過。</br> ***</br> 他們被安排在桃花洲西角。</br> 待客弟子說:花家修習(xí)弟子眾多,每日卯時不到就有功課,怕劍聲吵到他們休息,所以把他們安排在了離弟子堂最遠的地方。</br> 這附近是書閣和清心堂。</br> 前者是花照亭自己的書閣,弟子不用。后者是醫(yī)梧生住的地方,只有一些灑掃和侍藥弟子。</br> 整體確實清凈,卻橫插進來一樁意外——</br> 幾位弟子幫忙整理客房的時候,一個人影竄進來,“啊啊”叫著,瘋瘋癲癲撞翻了椅子和一盆水。</br> “哎呦——”</br> “阿杳!這里不能亂跑——”</br> “不是讓你們看好他嗎,怎么往客房闖!他今天冒冒失失把門主都傷了!”</br> “哎,怎么看嘛,他這兩天就沒消停過,劍氣亂飛、力氣又大!門主還不準咱們對他手太重??上率州p了根本摁不住他!”</br> 烏行雪不好插手,只扶了一下踉蹌的小弟子,就跟蕭復(fù)暄避到了一邊。</br> 那瘋瘋癲癲的人披頭散發(fā),看不出年紀,也不會說話,只會“啊啊”叫著,嗓音嘶啞。</br> 他一度伸手要來抓烏行雪。蕭復(fù)暄輕輕一抵,就消掉了他全部力氣,接著他就被弟子們七手八腳拖走了。</br> “程公子受驚了?!贝偷茏邮帐皻埦?,抱歉地說。</br> “他是?”</br> “他以前是醫(yī)梧生先生的侍藥弟子,最有天賦靈氣的一個,后來受了些刺激,就成了這幅樣子,很多年了?!?lt;/br> “醫(yī)梧生先生的弟子?”烏行雪道。</br> “嗯。”待客弟子說著,又連忙解釋道:“哦不不不,我們先生魂夢之術(shù)很厲害的,您可千萬不要誤會,不是先生治不好他,是這個弟子的瘋病太特殊了?!?lt;/br> 那弟子似乎覺得光說特殊不具有說服力,想想又補了一句:“因為傷他的是那個大魔頭烏行雪?!?lt;/br> “誰?”</br> “烏行雪?!钡茏訅旱吐曇糁貜?fù)道。</br> 烏行雪瞬間靜了下來。</br> 他下意識回頭看向蕭復(fù)暄,卻發(fā)現(xiàn)蕭復(fù)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br> “阿杳是真的命不好?!贝偷茏有跣踹哆兜穆曇粼诜块g里,不知第幾回對來客講著阿杳的事。</br> 他說阿杳之前是醫(yī)梧生最得意的弟子,平時總跟在醫(yī)梧生的身邊,尤其煉藥的時候,整日住在清心堂。</br> 當年桃花洲來了個客人,找醫(yī)梧生幫忙辦些事情。那客人生得一副貴公子模樣,風(fēng)姿颯颯。桃花洲上到家主,下至灑掃小弟子,無人覺察他有什么問題,相反,都很喜歡這個客人。</br> 那時候醫(yī)梧生在煉一種藥,騰不出時間,索性留那客人在洲上住了小半月。</br> 結(jié)果就是那小半個月,送了醫(yī)梧生父兄妻女四條人命。</br> 那天,阿杳瘋跑到堂前,跌跌撞撞又哭又叫,鮮血淋漓還滿身邪魔氣。</br> 當時醫(yī)梧生和花照亭正在議事,被驚了一大跳。跟著他回到清心堂,就見醫(yī)梧生的兄長醫(yī)梧棲只剩下了一張皮,躺在血里,臉卻是笑著的。</br> 一看就是被邪魔吸空了。</br> 當時桃花洲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圍了過去,花照亭立馬命人排查。結(jié)果不查還好,一查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親妹妹——醫(yī)梧生的妻子,父親、還有女兒,以及幾個在客房伺候的灑掃弟子都有問題……</br> 叩擊他們的頭頂,腦袋發(fā)出的聲音像空洞洞的木魚。叩擊肚皮,發(fā)出的鳴聲也像是鼓鳴。</br> ——他們早是一具空皮囊了,在這之前就已經(jīng)被吸空了。</br> 就在那個客人留住的小半個月里。</br> 當時他們抓著阿杳想問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阿杳被下了禁術(shù),就連醫(yī)梧生也解不了。于是他瘋瘋癲癲,什么都說不清。</br> 不得已,花照亭請了夢都封家的人來幫忙。</br> 封家有一門秘法,乃靈魄回照之術(shù),能看見瘋了或者死了的人最后看見的場景。</br> 于是,在封家的幫忙下,他們看到了阿杳無法說出口的那一幕。</br> 他們看見那個風(fēng)姿矜貴的客人現(xiàn)了原貌,他站在清心堂里,一手捏著醫(yī)梧棲的喉嚨,一手松松地握著醫(yī)梧棲自己的劍。</br> 鮮血順著劍柄往下淌,在地上匯流成了一洼。</br> 他轉(zhuǎn)頭朝門外看了一眼,鼻梁映著冷白月光。他似乎發(fā)現(xiàn)有人在門外,忽然笑了起來,微微下撇的眼尾在那一刻彎起了弧。</br> 他丟下手里空空的軀殼,扔了那柄劍,抽了桌上的干凈布巾擦了手。然后瞬間到了阿杳面前,沖他頭頂不輕不重拍了一掌。</br> 接著便如來時一樣,颯颯踏踏地走了。消失于無端海上。</br> 世人皆知,魔頭烏行雪自己是沒有劍的。他很懶,手上不拿多余物,從不帶劍。</br> 他都是抽別人的劍,殺了對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