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百年
落花臺的那場大火究竟燒少天,恐怕沒有人能算得清,就連烏行雪自己也記不得。</br>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所有加諸在同一個人身上,任誰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靜地在那方禁地里坐著。</br> 火燒久,他就坐久。</br> 他不再是神『性』繚繞的不壞之軀,極度虛弱之,那火也會留傷。頸側,后心,手腕,腳踝……越是命門之處,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傷便越明顯。</br> 到最后,他周身衣袍浸滿血。</br> 后的人間傳聞常說,落花臺被燒成焦土之后,因為燒死太人,浸太血,以至于所有那里流經(jīng)的河流,進山時水『色』青白,流出時就成赤紅,蜿蜒整個葭暝之野。自那之后,葭暝之野就連風里都帶著一點枯焦血味,像銹蝕的冷鐵。</br> 但沒有人知道,那被風吹滿曠野的血味其實自于靈王。</br> ***</br> 如意識『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場覺,那烏行雪便在落花臺里睡一場漫長的覺。</br> 等他睜眼醒,那場大火已經(jīng)熄很久,十二里落花臺燒無可燒,只剩他一人。那些前施法撲火的仙門人早已散去,曾經(jīng)聲名遠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也只剩唏噓。</br> 烏行雪將衣袍上的血跡隱,曠寂的山道里走出時,依稀看見遠處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攤酒肆,支著長長的竹竿掛著燈籠和笙旗。上面的字樣“歲寧”變成“清河”。</br> 只是“睡”一覺,卻仿佛換人間。</br>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一群百姓,男老少都有,跟著一輛負著重貨的牛車,在山走得小心翼翼,邊走還邊四張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點魑魅魍魎。</br> 坐在牛車板沿上的一個姑娘眼尖,穿過山霧一眼瞧見他,先是嚇一跳,又驚道:“這落花臺居還有敢獨行的人?”</br> 那吱呀慢行的牛車戛一停,那群人紛紛停,朝他看過,驚疑不定。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嗡嗡不歇。趕車的人身形結實,腰間還配刀。</br> 那人盯著這邊,『摸』著腰間的刀問道:“這位子何處,怎一個人行在這山道上?你難道不曾聽聞過落花臺天火?”</br> 那個眼尖的姑娘在旁補一句:“子是外鄉(xiāng)人的?這山里早前出過事的,有邪魔作祟!”</br>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有人指指頭頂蒼茫一片的云天,說:“也不知是哪里的邪魔,估計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難對付,引得上面都看不去,降天火罰,燒不知少日子。”</br> “那火燒起的時候竄得可!數(shù)十里外都能看見這里一片紅。好人聽到哭聲。那真是……怨氣滔天。那濃的怨氣散不快,所以這里很容易出事的!”</br> “對對對!經(jīng)常有人說在這里看見冥火,還有許嚇人東!”</br> “一個人這里實在危險,這附近城鎮(zhèn)的人往都是湊堆的,跟著拉貨的車馬或是會些術法的人,子你……”</br> “子?”</br>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說好一會兒,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終于忍不住小聲猜測道:“難不成他聽不見?”</br> 那時候的烏行雪確實聽不太清。</br> 他周身余痛未散,五感僵頓。那些百姓的語落在他耳里像隔著山海,模糊成片,他聽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復言之的詞,說的是落花臺作祟的邪魔和怨氣滔天的哭喊。</br> 他在涼寒的山霧里站著,靜靜聽著那些廣為流傳的。</br> 還是那眼尖的姑娘,否一句:“應當不會,他瞧著不像……”</br> “不像什?”</br> “不像是聽不見的人。”</br> ……</br> 他甚至不像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同灰撲撲的山道格格不入。他一身雪『色』,在赤紅山石和陡峭懸崖的映襯,蒼白得像山里的冬霧,仿佛陽一照就散。</br> 那姑娘車板上跳,壯著膽子朝這走幾步,試探著問道:“子你是要去哪里?若是順道,可以跟著我們一塊兒……子?”</br> 她提音調叫兩聲,才見對方怔回神,動動唇答道:“……北邊,無端海。”</br> 那聲音應當是很好聽的,卻像是很久沒口,帶著極為輕微的沙啞。</br> 但依舊不妨礙好聽。</br> 其他人見他答,也慢慢放一些驚疑戒備。趕車的人拍拍牛脊背,扶著腰間的刀跟過,道:“無端海?也算是順道吧,渡口就在那個方向。子既敢獨行,少會一點防身之術吧。若是會,一會兒同行就走在外沿。你可有帶刀劍?”</br> 那位子身量比他還要一些,他說時總要微微抬眼,所以沒注意到其他。他問完這句,才朝對方腰間瞥去,就見那里只掛著一個鈴鐺模樣的白玉墜。沒有佩戴任何利器。</br> 他愣一,才聽見對方答道:“我沒有劍。”</br> ***</br> 曾經(jīng)的靈王懶洋洋的,手里不愛拿東。他宮府里那兩個小童子又愛嘟囔,經(jīng)常跟前跟后地問他要活干,仿佛他們如派不上大用場,就沒有理由長住仙都似的。</br> 于是每每帶那兩個小童子人間,他都會讓他們幫忙拿著劍,還給那兩個小不點取個諢名,叫“抱劍童子”。</br> 若是小童子不在,那柄劍便常常佩在腰間,于那白玉夢鈴同在一邊,行走時會輕輕相磕發(fā)出響動。</br> 曾經(jīng)他去南窗,還未落上屋檐,院里的人就會抬起頭看向他。</br> 那人說:“早就聽見瑯玉聲響。”</br> 他問:“這靈。有早?”</br> 那人道:“一出坐春風便聽見。”</br> ……</br> 如今,他沒有童子嘰嘰喳喳跟前跟后,也沒有誰會等在院里,聽著玉響早早抬頭。</br> 那柄劍劈完神木靈魄后,隨著滿地的血和散去的仙元,化回最初的模樣——裹著碎枝的白玉精。</br> 他兩手無物,腰間空空,不會再有劍。</br> ***</br> 那趕車的男子和那姑娘走到近處,終于透過山霧,看到他脖頸一側大片的灼傷。</br> 那姑娘倒是心軟,倒抽一口涼氣叫道:“你在流血啊!”</br> 她渾身『摸』找一,掏出一塊干干凈凈的布巾,掏一點『藥』粉撒上遞過說:“這大的傷敞著很疼的,這『藥』粉是城里仙門的人給的,你拿著捂——”</br> 她說到一半就頓住,那個趕車的男子猛地拽住她。他們的目光落在烏行雪脖頸的傷口上,眼睛漸漸瞪大。</br> 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著。彌合間,絲絲縷縷的黑『色』煙氣纏繞在傷口處,也纏繞在烏行雪身上……</br> 這些百姓大概受過苦害,所以一眼就認出。他們猛地剎住步子,凝滯一瞬,便驚聲叫道:“邪魔!你……你是!”</br> “他是邪魔!!!”</br> “快跑!有邪魔!”</br> 山道由靜變『亂』只是一瞬間的事。</br> 一瞬間,牛馬嘶鳴,人群如潰堤。</br> 一瞬間,所有人都驚恐尖叫著落荒而逃。</br> 烏行雪聽著他們尖叫,看著他們消失在山道盡頭,清晰地記著他們倉惶回頭時的眼神,那里面滿是惶恐、不安、畏懼和厭惡。</br> 他在歸于死寂的山道上站很久,彎腰拾起那塊沾『藥』粉又掉落在地的布巾。</br> 他將布巾搭在峭壁的枯枝上,最后看一眼曾經(jīng)人語喧囂的落花臺,孤身往北去。</br> ***</br> 那個姑娘問他可有要去的地方,他靜默很久才給回答。</br> 他確實有一個地方要去,就在無端海的盡頭,叫做蒼瑯北域。</br> 神木一剖為二的靈魄需要一個地方安置,他遍世間各處,只有那里最為妥當。</br> 但那又是此時的他最不去的地方。</br> 他還不適應身上逸散的邪魔之氣,不善運轉,不會掩蓋。</br> 他能象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他時會有何反應,半如同方才山道上那些人一樣,尖叫著逃離或是刀劍相向,帶著畏懼、厭惡或是恐慌……</br> 他也能象與任何舊故人相逢的場景,象再碰到仙都之人時,會是如何的景象。</br> 唯獨象不蕭復暄。</br> ***</br> 那一年是清河初年。</br> 烏行雪去到無端海邊,卻并沒有過海。</br> 他在無端海外沿的一處冰谷里靜坐十月之久,直到能將滿身濃稠的邪魔氣隱匿得一絲不漏,直到他在自己的軀殼里凝出一具完整的靈魄虛相以假『亂』真,才那無人之地里出。</br> 他給自己易容,捏一副誰都探不出破綻的模樣。他還逆轉氣勁,改換一貫的行招……</br> 他預數(shù)不清的情境,做萬般的準備。卻在即將要過無端海時聽說一件事……</br> 那天人間又是隆冬,無端海邊起大雪。渡口的船篷邊支起防風燈籠,搖晃的燈影照得水邊一片澄亮。烏行雪在那片亮『色』里瞇起眼,眨去眼尾的雪粒。</br> 他在垂眸又抬眸的一刻間,聽到旁邊某家仙門的幾人說:“聽說天宿上仙蕭復暄很久不在仙都……”</br> 烏行雪一怔,乍回頭。</br> 他站在風雪里,聽著那幾人說的。</br> 他們說,蕭復暄不在仙都。</br> 他們說,他身負天詔禁令,大抵要在極北之外呆上百年。</br> 整整一百年,那個人都不會出現(xiàn)在人間。</br> 整整一百年,他們都不會有相遇的機會,無論是冥冥之還是不經(jīng)意間,無論是在蒼瑯北域還是其他地方……</br> 他還在傳聞里窺見到一件事——原他劈神木、碎裂仙元、成為邪魔的那一刻起,世間所有人都已經(jīng)忘他。</br> 未有人神木的枝椏上跳落。</br> 仙都也沒有過一個靈王。</br> 他不用再去設倘若碰到蕭復暄會是何種景象……</br> 因為即便是百年之后,即便他們在最寬闊的街上迎面相撞、四目相接,也不會有什。</br> 他們與世間那些頻頻擦肩的陌生人別無二樣。</br> 顯得那整整十個月的遲疑和躊躇像個笑。</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