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醒來又睡去,昏昏沉沉之間,席格回到了蒙德費格瘋人院。
蒙德費格精神病院又稱蒙德費格療養(yǎng)院,地處偏僻,不在鬧市,這里貧瘠、苦寒,終年彌漫著大霧。
在夢中,他穿過油漆剝落的拱門,走進一塊被白色柵欄圍起來的小花園,四角處的長青樹瘋長,幾個被黑石圍起來的舊花床,長滿了纖麗如火的野玫瑰,像日漸潰爛的傷口。那烈焰般絢麗的紅色,如山火般噼里啪啦的席卷了整個病院,仿佛要從高處摧枯拉朽地燒下來似的。
整棟建筑由大理石建成,外圍墻壁被漆成白色,不像精神病院,更像是教堂。他的靈魂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光穿過雕花的欄桿,在他身上烙下細碎的影子,仿佛有花在搖動。
沒人能想到這間瘋人院最后的結局,蒙德費格精神病院毀滅于一場大火。
席格走進療養(yǎng)院,大廳不算寬敞,卻意外的干凈。天花板上吊著漂亮的水晶燈,地面鋪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和墻紙上都殘留著明顯的水痕。
大廳一側連接著長廊,長廊穹頂處有一排高高的天窗,有限的光照讓整條走廊無比昏暗,墻壁被漆成半綠半白,關押精神病人的鐵門則是亮黃色,所有的門都牢牢緊鎖著,偶爾有一扇門開著窄窄的小窗。
病房其實很小,比公寓單間的廁所大不了多少,只擺得下一張病床,精神病患或躺或坐,每個人都穿著完全一致的白色病服。走廊盡頭懸掛著一幅裝飾畫,正是米開朗基羅的《創(chuàng)世紀》。萬能的上帝跟出生的亞當指尖相碰,仿佛某個舊日承諾的依憑,在歲月的洪流中,神明與凡人曾真切有過一瞬的命運相連。
席格站在大廳中央,抬頭看著那絢爛無比的彩窗。蒙德費格瘋人院前身曾用作教堂,百年前慈愛的神父們念著圣經(jīng)治愈病人,現(xiàn)在只被用作瘋子、傻子、流浪漢和殘疾人的收容所,這高高聳立的圓形花窗是仁愛醫(yī)院唯一留下的痕跡了。
彩窗落下的影子在午后最美,燦爛的陽光穿透彩色玻璃,在瓷磚上落下色彩斑斕的影子,仿佛各色顏料融化,形成了一個夢幻而華美的漩渦。席格難得被允許走出病房時,最愛干的事就是在色塊上跳來跳去,就像小孩玩跳格子。
但更多時候,他只是靜靜抱著膝蓋,坐在大廳的木質(zhì)長椅上,雙眼盯著彩窗上的圣母。披著白衣的生母擁抱著新生的彌賽亞,眼角劃過一滴金色的眼淚,讓近乎神圣的慈愛中,帶上了仿佛已洞悉命運的悲傷。
席格太過長久地看她,并沒有引起了護士們的注意。在護工和醫(yī)生眼里,他只是個患有臆想癥的精神病人,發(fā)呆也是精神疾病的病理表現(xiàn)之一。可某天下午,他又一次坐在長椅上,一個新來的小護士走過來問他,為什么一直盯著一堵白墻。
直到那時,席格才明白,那不是一扇窗,也不是一堵墻,而是一扇門。
這扇門是小丑贈送給他的遺產(chǎn),宣告他那惡毒的血液依然在席格體內(nèi)流動。不論席格多么不情愿承認,他永遠是他的兒子,小丑的基因中最畸形和瘋狂的那一部分,就是他贈送給席格的黑暗禮物。
關于他后半生看到的所有不可感知、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存在,這扇畫著圣母憐子圖的彩窗僅僅是個最溫柔的開始。有些時候席格會懷疑,那個寫下《阿卡姆:瘋子之國》的醫(yī)生,真的在那群瘋子的引導下,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所以才會滿含戰(zhàn)栗地寫下:“也許就是地獄,或者更勝地獄……”
可能小丑所說的沒錯……瘋狂,是一種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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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格從夢中驚醒了。
他一睡就是十個小時,直接從凌晨睡到午后。燦爛的陽光穿過天窗,照進燈塔,把飛揚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和海鹽的味道,咸味中帶著略微的苦澀。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穿上襯衫和大衣,從臥室走下來。客廳布置凌亂,木質(zhì)地板上鋪著大紅色的波斯地毯,墻上有幾個銅質(zhì)壁燈,落下的燈光是漂亮的暖黃色。門對面的墻上釘著個木制十字架,上面隨意掛了個干枯的花環(huán),角落擺放著幾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像。
席格盯著那幾尊大理石像,眼神凝固在或柔軟,或健美的人類軀體上,像是聽寫前的學生盯著課本死記單詞。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才把目光移開,張開五指,掌心向下,權戒上環(huán)繞的毒蛇靜靜地注視他,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仿佛它只是一枚普通的戒指。
戒指的上一個主人,是500年前的奧斯曼帝國之王賽利姆一世,他一生手段嚴酷,不僅動輒處死官員,還酷愛殘殺血親,他殺兄、殺父、殺子、殘殺宗族,因為一個玩笑處死宰相。
為了奧斯蒙帝國的王位,他逼退了他的父親巴耶濟德二世,殺死了他的哥哥艾哈邁德。加冕后的他為了穩(wěn)固的自己的地位,將所有皇室男性成員逐一殺害。他的兒子蘇萊曼尼被立為皇子后,他又重操舊業(yè),將其他二十多個兒子全部處死。血親相殘的酷烈程度,就算放到世界歷史中都算罕見,所以世人給予了他“冷酷者”這個稱號。
傳說中,這枚戒指給予了蘇丹之王“獅子般的力量”,讓他得以在叛亂中打敗哥哥艾哈邁德。人們都以為這只不過是當權者編造的故事,但席格知道這不僅僅只是虛構。
他拿起那枚戒指,閉上眼睛,仔細感知,直覺將他的靈魂牽引到黑暗深處,他看見視線的中心,隱約有一點磷火般的微光。
弗朗切斯科先生提供的能量差不多要消耗殆盡了。
席格并不是氪星人,他超越常人的力量來自這枚戒指。蝙蝠俠確實猜對了,戒指的運作方式很像綠燈俠的能量戒指,但能驅(qū)動它的能量并不是佩戴者自身的意志,而是因為佩戴者而發(fā)生的“死亡”。
簡單來說,當某個人被戒指的佩戴者殺死,戒指就會吸取受害者的“死亡”作為能量,為佩戴者提供超人般的力量和速度。所以席格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能量的釋放,而非本身所擁有的能力。他徒手抬起半噸重的閘門,用的是不久前死于他手的弗朗切斯科先生的生命,他自己的身體強度并沒有比普通人類強到哪去。
那時候就應該……直接殺了小丑的。
席格仰面倒在沙發(fā)上,點了根煙,他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多想。他本應該直接把長錐插進小丑的心臟,而不是花時間跟他生理意義上的父親敘舊,但是,但是……
一剎那,席格想起的是很久以前,他還很小的時候。那時是冬天,鵝毛般的大雪飄落,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小丑帶他去游樂園玩了一天,到了傍晚,他新買的小皮鞋踩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的。小丑嫌他走得太慢,就把他抱起來,讓席格趴在他的肩膀上,那是小丑給予的寥寥幾次擁抱之一。
他把圍巾圍在席格的脖子上,慢慢往游樂園的大門走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彼時天地闃靜,風聲都拉的很遠,仿若人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席格回頭望去,光潔的雪地上,僅有一行孤零零的腳印。
說來很詭異,小丑對席格的態(tài)度就像他本人一樣矛盾且毫無規(guī)律。但席格總有錯覺,他覺得小丑至少——至少有一個瞬間,真的給予過他真誠的愛,只是這愛轉瞬即逝,很快就被最極端的冷漠替代。
席格不得不承認,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部分依戀父親,這份依戀的存在隱秘而復雜,就像一根穿過二十八年歲月的精神臍帶,讓他跟那個精神錯亂的瘋子緊密相連。
席格猛的吸了一口煙,煙草和焦油的味道讓他心安,然后他看著華麗到了極點的權戒,鴿子蛋大小的寶石像巨蛇的瞳孔。
這枚戒指有一個極為奇妙的特點,如果殺死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得到的能量是1,那么殺死有血緣關系的親屬,得到的能量就是100,且佩戴者與受害者的親緣關系越近,戒指所能吸取的能量就越多。
賽利姆一世殺兄殺子,血親相殘,就是為了維系戒指的力量。
他和小丑之間,確實存在著超越血緣的連接,但這并沒有什么用,不能作為小丑的護身符。血緣關系意味著席格必須殺了他,只有用刀子撕開他的心臟,讓戒指啜飲他的血和生命,席格才有可能活下去,活過二十八歲。
他嘆了口氣,轉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鏡子映出一張蒼白的、年青的臉,兩只漂亮的異瞳半瞇著,像貓一樣鮮艷且光亮。漆黑的長發(fā)沿著皮膚跌落,光滑如綢緞。這是他二十三歲時的樣子,二十三歲,距離二十八歲還有五年時間。
他的壽命只剩下這五年。
算了,不想這些事了。左右還有五年多,倒也不必這么急。
席格把煙頭按在煙灰缸里熄滅,然后站起身,在凌亂的書桌上翻找。桌上除了書就是舊報刊,全都是他收集來的關于哥譚罪犯的刊物雜志,頭版報道上印著蝙蝠俠和小丑的圖片。席格很快在故紙堆里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不大不小的舊筆記本,封面上用藍色水筆寫著一行字:
阿卡姆瘋人院&黑門監(jiān)獄花名冊。
席格美滋滋地打開那又舊又破,看著像是十九世紀流傳下來的巫術筆記一樣的手寫花名冊,心里想道:與其有空在這里傷春悲秋顧影自憐,倒不如隨機抽取幾位罪犯為他即將熄滅的戒指加點柴火。
是誰這么幸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