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楊龍菲一腳剛踏進衛(wèi)戍司令部的院子,才發(fā)現(xiàn)院內竟有不少同級別的熟人,大部分都是當年黃埔五期至六期的同學兼校友。但楊龍菲此時的情緒已經差到了極點,他連和那些老戰(zhàn)友寒暄的心情都沒有,梗著脖子就往唐生智長官的辦公室里沖,結果被參謀部的接待員王翰林當場攔下。
“楊長官,您先別急著往里沖,這兒都排著隊呢,您先等等,唐長官正在里面接見第78軍的宋長官。你要沒什么事兒,就先坐會兒……”王翰林賠著笑臉說道。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楊龍菲就一句話駁斥過去:“你看我這像沒事兒的樣子嗎?”
“喲,楊長官,您臉上這是怎么啦?您負傷啦?這樣,我找個人帶您去咱司令部的野戰(zhàn)醫(yī)院看看,上點兒藥。那個……小常,你過來……”王翰林督了一眼楊龍菲右側臉頰的一片淤青,故作夸張地嚷道。楊龍菲并不領情,一把便將他推開。
這時,正巧碰上從另一間屋子里走出來的中央教導總隊參謀長邱清泉,他的心情同樣差到了極點??吹綏铨埛频姆潘列袨椋唤┡宦暤溃骸皸铨埛?,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嗎?找個僻靜地方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只要沒輪到你,你就給我在這兒待著,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呢!”
雖說自己是南京戰(zhàn)役打響前才被臨時編入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戰(zhàn)斗序列,邱清泉也算不上自己的老長官。但說句實話,邱長官對自己還是不錯的,若不是沖著他那份面子,楊龍菲沒準敢把司令部的屋頂給拆了。楊龍菲上下打量了一下邱長官后,便老實巴交地坐在了司令部走廊靠墻角的一片長椅上。
邱清泉心情復雜地看了眼楊龍菲后,徑直朝樓下走去……他下樓時的踱步聲還未消散,坐在楊龍菲左邊的一位正在讀著報紙的軍官來勁兒了,他先是煞有其事地咳嗽了兩聲后,便開始自說自話地感慨起來。
楊龍菲斜眼看了下他的領章,和自己一樣,都是上校,想必也是哪個部隊的團長。
“唉呀,要我說這人哪,有些時候就得摸清楚自己的身份,要學會巴高望上。反過來部隊也一樣,這雜牌再牛那也是雜牌,主力再差照樣是主力。人家總隊的團長來了照樣得在外邊排隊候著,別人就更別說啦……”
楊龍菲聽完這話感覺一陣扎耳,自己左邊兒坐著的這位上校的語氣貌似是意有所指,準確地說,這家伙嘴里口口聲聲念叨著的那個“雜牌”和“別人”分明就是在說自己嘛。
楊龍菲勉強克制住自己的脾氣,耐著性子并裝作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問道:“喲,看來這位兄弟今天是有感而發(fā)嘛?有什么想法,說來聽聽?”
這位名叫周鯤鵬的上校也聽出來了楊龍菲含蓄言語下帶有的挑釁意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干脆放下手中的報紙,用自己獨特的一種敘事風格來教教自己面前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楊某人”如何去認清自己的身份。
“咳,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說白了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嘛!這么跟你說吧,我舉個例子……算啦,我先考你個問題,事實上這根本算不上問題,你說說,咱目前整個衛(wèi)戍司令部所有作戰(zhàn)單位里面,戰(zhàn)斗力最強的是哪支部隊。你聽好啊,咱們在這兒只提戰(zhàn)斗力,至于別的那都不偎邊兒。來,你說說。”
楊龍菲裝傻地搖搖頭:“不知道。”
周鯤鵬對眼前這個反應遲鈍的家伙感到無比失望,難道這個問題還會有第二個答案嗎?整個南京衛(wèi)戍司令部所有在編作戰(zhàn)單位中,要論起最具戰(zhàn)斗力的部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認第二,誰敢認第一?真是笨蛋!
楊龍菲苦笑著點點頭表示樂于接受批評,繼而反問道:“不好意思,我這個腦子現(xiàn)在就是一團糨子,需要有人給我指點迷津。就你剛才說的那個主力呀雜牌什么的,能不能說得再詳細點兒?”
周鯤鵬一臉無奈地表示楊龍菲,眼前這個家伙看似有模有樣,可實際上竟然這么麻木不仁?也罷,反正排在自己前面的隊伍還長著呢,自己閑著也是閑著,權當給這家伙上場生動的政治課吧。殊不知,他本人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入了楊龍菲為他設下的陷阱。
“我簡單點兒說吧,說復雜了我怕你一腦袋糨子不好消化。就照我上面要說的例子,咱接著論……老實說,這個例子還不是我舉的,那是咱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桂總隊作出的比較。那還是在前些天做戰(zhàn)前動員時說的,原話我忘了,大致就那么個意思,我給你學學……他說這總隊的兵呀手里拿的都是德國式,其他部隊人家拿的都是中正式;總隊的兵吃的都是白米飯,其他部隊啃的都是窩窩頭;還有幾條我就不一一列舉了,關鍵就是最后一條,說得可真他媽的是一針見血!你知道桂總隊最后說了句什么嗎?我說實話不是給你吹牛,整個戰(zhàn)前動員就這句說到點兒上了,簡直就是一句名言呀……他說,別的部隊都是領國難薪的,只有總隊的士兵是拿年薪的!俗話說得好,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人家拿國難薪的都敢上去給日本人玩命,咱們這拿年薪的不得更加玩命嗎?你聽聽,這話說的多有派!當時聽得我們在下面就一陣熱血沸騰的……”
“哦,敢情你們桂總隊的意思就是說,整個中央軍,全中國的軍隊就屬你們教導總隊最能耐了是吧?照他桂永清的說法,老子們這是在發(fā)國難財了是吧?他把老子們當什么啦?就你們總隊的兵是兵,我們的兵就不是兵啦?那我們是什么?叫花子嗎?既然這樣,那我們還和日本人打什么仗啊?既然全中國就你們教導總隊一支正規(guī)軍,那你們去和日本人拼命好了,我們該回家種地就回家種地,該回去娶媳婦就去娶媳婦,你們自己打好了!是不是這個道理?反正在中國登陸的日本陸軍也不算太多,不就一百來萬嘛。你們教導總隊槍是寶貝疙瘩,人是寶貝疙瘩,估計含在嘴里的唾沫也是寶貝疙瘩,隨便唾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一大片吧?”楊龍菲沉寂多時的心情驟然爆發(fā)了,他一通夾槍帶棒地糟蹋道。
“你看你,兄弟,怎么還說急眼了呢?你來氣啦。咱這不就是解悶兒嗎?要我說,我還真不想待在教導總隊里假充什么王牌呢,像你們似的在中央軍任選一個單位,后勤處我都愿意去,只要桂總隊愿意放人!咱們不都是為混口飯吃嗎,何必這么上臉呢,對不對?你就拿我穿的這身軍服來說吧,說出來不怕你不信,這身衣服可是戰(zhàn)役打響前我就換上的,到現(xiàn)在你瞅瞅,連點兒灰都沒沾上!不瞞你說,我們團被編入了預備隊,一團、二團跟鬼子激戰(zhàn)正酣,根本用不著我們上。從戰(zhàn)役打響到現(xiàn)在有六天了吧?我在指揮部睡了整整六天的囫圇覺!”周鯤鵬表現(xiàn)出一副“天下大事,與我何干”的模樣,沒心沒肺地自嘲道。
楊龍菲反唇相譏道:“那你這覺睡得可是夠受罪的,我很奇怪,槍炮聲都打成這樣了你也能睡得著?就不怕一覺醒過來眼前站的都是小鬼子?”
“這你就不懂了,兄弟。槍炮聲越響我睡得就越踏實,為啥呢?有槍炮聲就代表先頭部隊還在和鬼子拼命呢,有他們在我怕什么呀?相反,槍炮聲要是停了,那我們就該收拾東西準備撤退了,什么原因你懂。撤之前隨便放幾槍,回司令部也好有個交待不是?”
楊龍菲冷笑著威脅道:“你跟我說這么多,就不怕我到唐長官那兒去打你小報告,貽誤戰(zhàn)機、玩忽職守、放棄陣地,這里面任意一項都夠你小子喝一壺的……”
周鯤鵬苦笑地搖搖頭,拍著楊龍菲的肩膀說道:“兄弟,你也說了,這種事兒事關重大,光憑你一句話就能定我的罪嗎?至于我手下士兵就更不可能了,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兒,他們都得跟著完蛋。所以說省省吧,兄弟,別想那么多,干好自己本職工作,也算是對得起蔣委員長啦。在這兒我送你一句話,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記著,不論啥時候,自己的命最重要,至于別的,都是扯淡!”
他正說著盡興,卻沒有發(fā)現(xiàn)原先在辦公室門外排起的長龍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隨著一名中校軍官緩緩走出辦公室大門,接待員王翰林便中氣十足地喊道:“第十一團周鯤鵬長官到了嗎?”
“來大半天了都,馬上過來!”周鯤鵬聽到喊聲后便拍拍自己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緩緩站起身來,一邊伸懶腰一邊對楊龍菲說道:“先走一步了兄弟,估計我之后再有兩三個就是你啦……”言罷,便邁開大步走向半掩著的辦公室大門。
楊龍菲望著這個擅長“邏輯分析”的家伙,心情可以說是五味俱雜,通過和這個周某人的一番討教,楊龍菲心里想著,像他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軍官還有多少?是不是沒個人都是他這種想法?在面對強悍的日軍大舉進犯時,依然可以做到事不關己,不動如山?這個家伙竟然還有臉嘲笑自己麻木不仁,在楊龍菲看來,這個詞似乎更適合放在他們這種沒心沒肺,甚至是良心狗肺的人身上。身為一名中國人,尤其是作為中國軍人,面對日寇的侵略,他們竟然能夠置身事外,面朝敵人打來的炮彈還能睡得那樣心安理得,想想都令人發(fā)指。他們這些人,簡直就是中國軍人的恥辱!
楊龍菲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當年秘密加入共產黨的選擇是對的,最起碼這支迄今為止在他眼里依舊充滿了各種神秘色彩的政黨,在國家統(tǒng)一、民族獨立、領土完整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還算堅決和明朗。算了,不想這些,閑暇之余,楊龍菲準備到樓下院子里抽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