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自今年八月下旬以來,被陸續(xù)送到各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和治療的傷員人數(shù)便開始大規(guī)模暴增,除了八路軍總部野戰(zhàn)醫(yī)院外,129師二線醫(yī)院也早已是人滿為患,從各地送來的傷員不計其數(shù),甚至有些時候根本就來不及登記,救人要緊。與此同時,藥品、繃帶、人手也都瀕臨匱乏。
已經(jīng)擁有兩年領(lǐng)導經(jīng)驗的高雅也是第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忙碌、緊張和壓抑。她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戰(zhàn)斗,好像是386旅哪個團的戰(zhàn)士,戰(zhàn)斗打響沒多久便開始拼命地往醫(yī)院里運送傷員,到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足有上百號人。
雖然師部從總部野戰(zhàn)醫(yī)院調(diào)來了幾名主刀大夫過來幫忙,可還是忙得不可開交。九月份的一天,高雅竟連續(xù)主刀長達三十四個小時,等她完成最后一項手術(shù)任務后,連口水都沒喝上便暈倒在地。其實她早就感到了身體帶來的不適,這其中足有八個小時是靠她咬牙堅持下來的。129師師長劉伯承得知此事后不禁嘆了口氣,心說真是難為這姑娘啦,才二十幾歲就需要承受這么大的壓力。事后,他專門派人拿了兩罐美國產(chǎn)燕麥片送到醫(yī)院去,這還是前些日子伏擊日軍運輸隊時繳獲的。
今天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不光是獨立團在往這兒送傷員,周邊的兄弟部隊如警備2團、7團、769團等都在沒完沒了地往醫(yī)院運送傷員,其中大部分人都是重傷,要么是被子彈擊中后奄奄一息,要么就是被炮彈襲擊后不省人事,這種忙碌的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中午才稍顯好轉(zhuǎn)。
高雅剛剛結(jié)束一場大手術(shù),傷員的胸口已經(jīng)被三發(fā)機槍彈打爛了,命中最深的一枚彈頭距離心臟部位只有不到三公分。取彈的過程必須相當注意和謹慎,稍不留神就可能間接性導致傷員休克,甚至死亡。這場手術(shù)持續(xù)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正式落下帷幕,卡在傷員胸口的三枚彈頭也全部被取出。高雅順手便扯上那對沾滿血污的乳膠手套扔進一旁的水盆里,眨眼間的工夫,一盆清水便化作一盆血水。
“高院長,您快回去歇會兒吧,您都好幾天沒合眼啦!您看您這眼睛里全是血絲,快回去吧,這邊有我們幫忙打理,您趕緊抽這個時間瞇一覺去……”醫(yī)院政委馮德霞勸道。
高雅擦拭著額頭上的虛汗,聲音有些虛弱地說道:“我還有個報告要寫,這樣,你先替我半小時,等報告寫完啦,我來接你的班……”
她還沒走幾步,就聽到院子外面引來了一陣騷動。沒過幾秒鐘,只見數(shù)十名衣衫襤褸,渾身浸滿血污的戰(zhàn)士持槍沖進了醫(yī)院,各個咬牙切齒,張口就全是臟話,像群餓急眼的老狼。
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獨立團三營營長曹光。面對上前攔截的護士,他想都沒想就將人推倒在地,并咆哮著:“大夫,大夫在哪兒?快,快給我們團長做手術(shù),人呢……快呀……”
負責醫(yī)院保衛(wèi)工作的警衛(wèi)排也迅速到位,數(shù)十名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將面前這些“蠻人”團團圍住,為首的排長手持一支駁殼槍怒吼道:“你們哪部分的?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敢來這兒撒野?”
“去你媽的,老子管你是什么地方?把路給老子讓開,不然老子就開槍啦!”曹光也不含糊,從腰間拔出手槍便頂在了那名排長的胸口處,厲聲威脅道。
雙方僵持不下,高雅為避免火并,立刻沖到人群中,將那名排長推到一邊,嚴肅地訓斥著曹光一干人等:“你們想干什么?這里是醫(yī)院,要打仗去外面打,沒人管你們,現(xiàn)在把槍都給我放下!”
曹光口氣逐漸變得緩和,他收起槍問道:“你是這兒的大夫?”
高雅點點頭:“是,你們有什么事嗎?”
曹光猛地讓開路,拽著高雅的衣襟走到身后的一處擔架旁,上面躺著一個被*和血污覆蓋全身的傷員,看不清楚容貌,整個人一動不動地癱在擔架上,就好像已經(jīng)殞命了似的。
“這是我們團長,在盂縣據(jù)點指揮戰(zhàn)斗的時候挨了鬼子一炮,這一路上都沒醒來過。您快給看看,我們團長還行嗎他……”曹光滿臉焦急地問道。
高雅將聽診器一頭按到傷員的胸口處聽了一陣后,面容憔悴地說道:“先把傷員送到手術(shù)室……小李,小王一號亭子現(xiàn)在是空的吧?帶著他們把傷員抬進去,先做止血,消毒,我馬上過來……你們幾個,跟我過去登記?!?br/>
護士王芳囁嚅道:“院長,您還是去休息吧,讓范大夫替您吧,您好幾天都沒合眼啦……”
“不要說了,快去準備吧,我馬上就來?!闭f完,高雅便領(lǐng)著曹光等人走向了登記室,由王芳和另外一名護士帶著李神槍等人趕往手術(shù)室。
推開登記室的大門,一名坐在辦公桌前的護士起身向高雅敬禮。高雅點頭示意:“小張,給他們登記一下……”她邊說邊走到一旁的藥柜前,翻開櫥窗挑揀起了藥品。
小張找出一張登記用的單子,口氣平淡地問道:“部隊番號……”
“385旅獨立團?!辈芄鈹S地有聲地回答道。
“傷員姓名,職務……”
“是我們團長,叫楊龍菲?!?br/>
小張對此早已司空見慣,這幾天不定時地就會有些團級干部被送到醫(yī)院來治療,這沒什么稀奇的。但她卻沒有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身后,正在挑揀著藥品的院長高雅此時已愣在了原地。高雅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急赤白臉的曹光等人,用一種不敢相信的語氣問道:“你說是誰?”
自上周開始,二線醫(yī)院的床位就開始面臨空缺的窘境,大批傷員都得不到良好的養(yǎng)傷環(huán)境,到最后只得暫時占用護士們的房間用以護理傷員。大部分護士,包括高雅本人很多時候都是在院子里找一處避風之所,卷一席大衣入眠。就連手術(shù)臺也是如此,原先建立在室內(nèi)的兩張手術(shù)臺根本就無法承擔如此之多的傷員數(shù)量,有些部隊為了爭搶一張手術(shù)臺都能不惜戰(zhàn)友之情大打出手。為此,高雅便同政委馮德霞商量,在醫(yī)院內(nèi)的幾座涼亭里也搭建幾張簡易的臨時手術(shù)臺,只要不耽誤對重傷員的手術(shù)問題,再忙也值得了。馮德霞也表示同意。
王芳等人正在用酒精棉擦拭覆蓋在楊龍菲臉上的血污和*,另一名護士李婧則用剪刀將傷員身上的軍裝和內(nèi)衣一層層破開,袒露的胸脯上同樣被黑血浸透,大小不一的傷口和血洞展露無遺,令人不忍直視。
說真的,雖然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這個人算不上所有傷員里面官兒最大的,可像他這樣渾身上下都布滿傷痕的團長卻是頭一個。王芳在為楊龍菲清理傷口的同時,還忍不住將手指放至對方的鼻孔下試探有無氣息,隨后無奈地嘆了口氣,雖然仍有時隱時現(xiàn)的氣息傳來,但卻顯得極為虛弱。不夸張的講,面前的這個傷員就好像一個泥人般脆弱,稍不留神就可能要了他的命。說句實話,這個人怕是活不了啦……
李婧趕忙將食指豎到嘴邊提醒道:“你說話小聲點兒,別讓守在外面的那幫熊兵聽到啦。你看剛剛他們那架勢,在前線打鬼子打得都殺紅眼啦。要是讓他們聽到你這么說他們團長,非拿槍打你不可?!?br/>
向來不服人的王芳也只好把音調(diào)降低:“喲,那我可得當心點兒。嗨,你還別說,咱護理過這么多傷員,我就沒見過這么橫的兵,尤其是剛剛那個領(lǐng)頭的,都狼狽成啥樣啦,照樣敢拿槍頂在警衛(wèi)排的胸口上,看那架勢不像是裝出來的,要不是咱院長沖過去給攔下來,我估計這幫人真敢開槍。唉,你知道他們是哪部分的嗎?”
“不知道。咳,咱們師總共也就那么幾個團,掰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院長不是帶幾個人去登記了嗎?等院長來了你問她不就得啦?”
兩人正說著,高雅便掀開簾子走進了手術(shù)室。她腳步輕盈地走到手術(shù)臺旁,看著眼前這個面部輪廓逐漸清晰的傷員,她的心底頓時涌起一陣波瀾,飽含著的淚水也順著眼角處直流而下,虛弱的身體也開始急劇顫抖,從喉嚨深處傳來的啜泣聲不絕于耳。
王芳和李婧都不由得怔住了,院長這是怎么了,怎么還哭上啦?王芳小心翼翼地問道:“院長,您,您這是咋啦,咋流眼淚啦?”
高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一邊擦拭著淚痕一邊努力緩和自己的情緒:“沒事兒,我們開始吧……”
……
赴延安學習的獨立團副團長張山剛剛回到團部,就遇上了準備趕往醫(yī)院的警衛(wèi)排長史剎海。這一通寒暄后張山才知道,團長在戰(zhàn)斗中負傷,已經(jīng)被送往二線醫(yī)院進行救治。史剎海還告訴他,一營長謝大成和二營長錢里遠半小時前就趕到醫(yī)院去了,要不是政委命令自己在這里整頓隊伍,他也早就趕過去啦。
“肖政委和參謀呢?”張山問道。
“都趕過去啦!剛才老三團的方團長還來駐地問呢,這會兒估計也都已經(jīng)到醫(yī)院啦!不光是他們,全團的營連級干部基本上都過去啦,要不是我攔著,那些班長戰(zhàn)士都得一窩蜂地沖過去!”史剎海氣喘吁吁地說道。
“這樣,我先走一步,你去問許班長借匹馬,到醫(yī)院跟我們會合!”張山說著便一勒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猛地一揮鞭子,胯下那匹軍馬便如同風似的沖出了村子,很快便消失在史剎海的視線中。
正在涼亭內(nèi)為楊龍菲做手術(shù)的高雅并不知曉,此時醫(yī)院門口正爆發(fā)著一陣激烈的口角。醫(yī)院的政治部主任王炳成將趕來醫(yī)院的謝大成、錢里遠、肖致遠等人紛紛拒之門外,并聲稱手術(shù)過程中必須保持安靜,要讓主刀大夫安心為傷員動手術(shù),并要他們?nèi)ネ饷娴群蛳ⅰ?br/>
脾氣剛烈的謝大成不禁大怒,二話不說掏出配槍用大腿擦開保險后便頂在了對方的腦門上,口氣十分惡劣:“你聽著,把路給老子讓開,我要看著你們給我團長做手術(shù)!要是我們團長有個山高水低,老子他媽豁出去這條命也要崩了你們!”
政委肖致遠大喝一聲道:“謝大成,把你的槍給我放下!你這是干什么?人家同志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明白啦,要留給大夫一個好的手術(shù)環(huán)境,誰讓你動的槍?來人,把他的槍給我下了!”
圍繞在周圍的干部們不為所動,他們認為一營長做得沒錯,我們既然是來探望的,就自然會配合醫(yī)院的工作??蛇@個什么主任未免也太欺負人啦,咱們只是想看看團長的傷勢,又不是來鬧事兒的,他憑什么攔著不讓進?要換成老子們,照樣拿槍頂他腦門上!
二營長錢里遠將手搭在謝大成的槍身上,慢慢將謝大成拿槍的手臂放下,口氣緩和卻照樣飽含威脅:“大成,別沖動,就算拔槍也不該是這會兒。咱們先看著,要是手術(shù)成功這事兒也算啦,萬一團長真出個什么岔子,咱們就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到頭兒再找他們醫(yī)院算賬。”
王主任氣哼哼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領(lǐng)后嘟囔道:“我當兵這么多年,就沒見過像你們這么橫的人!多少也是個干部,動不動就掏槍,嚇唬誰呀?你們這樣做是違反咱八路軍黨性和紀律的知道嗎?”
人群中不知道誰插了句話:“少他媽賣狗皮膏藥,真把槍口頂你腦門兒上你就沒這么硬氣啦!”
肖政委火了,他轉(zhuǎn)過頭質(zhì)問道:“這是誰呀,在這起什么哄?剛剛那話誰說的,給我站出來!”
正在這時,待在院子里來回踱步的三營長曹光也發(fā)現(xiàn)了謝大成一干人在鬧事兒,趕忙跑過來:“政委,你們都來啦?”
肖致遠當即問道:“三營長,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夜里出發(fā)的時候,團長不還好好的嗎?伏擊一個鬼子據(jù)點至于鬧成重傷,這仗是怎么打的?”
曹光怒砸著雙手委屈地哭訴道:“戰(zhàn)斗攻擊不順,團長非要上前沿指揮戰(zhàn)斗,還親自抱了挺機槍吸引敵人火力。原本是十拿九穩(wěn)的一場仗,就等著擲彈組投彈啦……誰知道臨了還是讓鬼子的炮兵搶在了前頭,上來就直奔我們團的前沿,團長他、他就……”
所有人聽完后都沉默了。
正在這時,老三團團長方羅成也驅(qū)馬趕到了醫(yī)院門口,看到這里圍了這么多人,好像還都是獨立團的兵,于是問道:“讓開,都給我讓開,這是怎么啦?哭啥呢……謝大成,這怎么回事?都堵在這兒干嘛?怎么不進去?”
謝大成沒好氣地指著王主任說道:“他們醫(yī)院門檻高,怕我們這幫大老粗進門的時候給他踩破了,根本就不讓我們進。”
還未等王主任開口解釋,方羅成就上前責問道:“怎么著王主任?還認識我嗎?”
王主任一臉堆笑道:“方團長,您這是哪兒的話?您前幾個月負傷就是在我們醫(yī)院治的,您忘啦?您還跟我聊過一陣來著?!?br/>
方羅成笑道:“記著就行,我聽說獨立團團長楊龍菲正在里面做手術(shù),我作為老戰(zhàn)友過來看望一下,有意見嗎?還有這些人,他們都是楊團長的部下,人家來看自己的領(lǐng)導,你老王攔在中間算怎么回事兒?去,把路讓開,放我們進去!”
王主任苦口婆心地解釋道:“方團長,不是我這個政治部主任不講情面,我也沒辦法呀!咱這野戰(zhàn)醫(yī)院又不是地主莊園,你來探望可以呀,那就得服從組織規(guī)定。再說啦,哪有探望傷員需要這么多人一塊來的?這又不是練兵場,況且在手術(shù)過程中,閑雜人等是不能進入的。你說他們這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地往里一沖,不但影響正在進行的手術(shù),還會影響其他傷員的正常休息不是?方團長,我這話可是在情入理,沒有跟你胡攪蠻纏吧?”
“你要這么說還可以理解,那你早說這話不就完了嗎?那至于一個個杵這兒鬧這么僵嗎?你看看這一個個急赤白臉的,你早讓他們選幾個代表進去哪還能有后面的事兒?”方羅成說道。
王主任表示委屈的苦笑道:“是是是,方團長,您批評得對??稍捰终f回來啦,這幾個同志實在是那什么了點兒,我這邊兒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呢,他們把槍都掏出來頂上膛火了,這不分明就是要我閉嘴嗎?那我還多說這個干啥?”
“行啦,別扯淡啦。我現(xiàn)在選幾個代表進去問一下大致情況,這你總不會再有意見了吧?”看到王主任不再發(fā)表意見,方羅成也干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指著政委肖致遠和三個營長說道:“那行,不說話就代表你默許啦,這件事兒就這樣,到此為止,以后誰也不許再提,更不許小廣播,都聽到?jīng)]有?肖政委,你們仨跟我進去,其余人都在外面等著,不許再跟醫(yī)院的同志起沖突。你們團長倒下了,我就得幫忙管著。我丑話說在前頭,誰要是不給我面子,就是往你們團長臉上抹黑,我他媽饒不了他!全都給老子散開!”
醫(yī)院政委馮德霞代替王主任接待了方羅成一干人。方羅成說話還算客氣:“政委同志,我是楊龍菲的戰(zhàn)友,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況?!?br/>
馮德霞滿面愁云地說道:“經(jīng)檢查,傷員全身共計十五處創(chuàng)傷,嵌在傷口內(nèi)的炮彈碎片已經(jīng)被全部取出。但是在傷員左腿外側(cè)及左胸處的兩道傷口已經(jīng)開始感染,雖然控制住了病情,但還沒有脫離危險,病情仍未穩(wěn)定,需要觀察。目前我們院長正在里面為他縫合傷口,預計再有半個小時手術(shù)就結(jié)束了。
“那得要多久才能醒過來?”
“這可說不準,最少也要等到三天以后。傷員失血過多,重度昏迷還伴有低燒、低血壓,心率也很不穩(wěn)定……嗯,怎么說呢?老實說,方團長,傷員情況不太樂觀,我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您。只能說,我們已經(jīng)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從今天起也會有專門的護士對這位團長進行護理,至于病情是否能夠穩(wěn)定,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體魄和自身的意志力了……”
“你們給他輸了多少血?”方羅成喃喃道。
“整整一千毫升?!?br/>
方羅成只感到后腦勺仿佛遭到了一記大錘的重擊,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從上到下充斥著整個身體。他無力地垂下手臂,雙眉緊蹙,眼眶中飽含著朵朵淚花,咬緊嘴唇一言不發(fā)。他推開眾人后獨步走向一處墻角,背影顯得極為落寞。
這時,副團長張山也已經(jīng)趕到了醫(yī)院,他剛跨入醫(yī)院大門就看到謝大成等人,還未上前便著急地發(fā)問道:“怎么回事?我這剛回團部就聽說團長出事兒啦?到底怎么回事兒?”
眾人和走開的方羅成一樣,都表現(xiàn)出一副沉痛的模樣,但卻無一人回答張山的問題。只有李神槍沖他打了個招呼:“張副團長,您咋來啦?”
張山斜瞥了他一眼后,徑直地推開人群走到眾人的面前,看著衣衫襤褸、滿臉淚痕的曹光后問道:“怎么回事兒?我問你們話呢,怎么不說話?是聾還是啞?曹光,我聽說團長負傷時,你就在旁邊,你現(xiàn)在把整件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快點兒!我不想再重復第三遍……”
政委肖致遠勸道:“老張,你也別逼他了,這件事兒責任不在曹營長身上,鬼子的炮擊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事兒。沒保護好老楊,他已經(jīng)很難受啦,你們是老戰(zhàn)友,這個時候除了理解在你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咱們沒有別的辦法。”
張山瞪著一雙核桃大的眼睛,聲音深沉地說道:“曹光,跟我過來……”
好像失去了靈動和思想的木頭人般,曹光跟在張山后面先是走出了院外,又順著南邊不遠處的一株松樹走去。張山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向低頭無語的曹光,怒吼道:“你他媽還是個爺們兒嗎?現(xiàn)在聽我口令,獨立團三營營長曹光,立正———把頭抬起來,別像個娘們兒似的,你當自己是三歲孩子么,犯了錯低個頭不說話就算完啦?話說三遍淡如水,你也別在心里嘰嘰喳喳的不服氣,一個男人敢做就要敢當,天塌下來怕什么,砸歪了腦袋還有脖子頂著呢!我現(xiàn)在給你說最后一遍,把頭抬起來!”
曹光努努嘴,雙手放于褲腿外側(cè),抬頭挺胸收腹,目光炯炯地怒視著張山。
“站好不要動……”話音未落,曹光的右臉便挨了張山迎面打來的一記重拳,沒過一會兒,受傷的臉部就浮起了一片淤腫。曹光并沒有因此而發(fā)怒或還手,相反,他表現(xiàn)得很是坦然,并再次側(cè)過負傷的右臉,正視著一臉怒氣的張山懇求道:“老張,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清楚自己的責任。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咱團長之前也說過,我一直記著。我沒保護好團長,辜負了上級和弟兄們的信任,自知罪責難逃,要殺要剮我服從安排。但有一點,就是要判我也要等團長醒過來以后,我得跟他道個別,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我他媽今天還真是理解不了啦!我就納了悶兒啦,我臨走前特意囑咐你們要保護好團長,保護好團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你們呢?各個答應得都挺好的,還說拿腦袋給我擔保?我這次回來本來想和弟兄們好好聚一聚的,可結(jié)果呢?你他媽給我整了這么一出,把慶功宴搞到醫(yī)院里來啦?我原本以為你是三個人里面挺有心眼的一個,跟咱團長還是同鄉(xiāng),原本還指望著你能在團長的安全問題上多上點兒心?可你是怎么干的?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多說什么了,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是廢話。對你如何處分那是上級的事兒,與我無關(guān)。至于別的,我太累啦,懶得管啦,如果團長能夠挺過來,咱們以后該怎么處還怎么處,萬一團長出現(xiàn)不測,咱倆最后那點兒情面也就沒有啦,至于老戰(zhàn)友這層關(guān)系……也就到頭啦。你好自為之吧,我去看手術(shù)結(jié)束沒有……”此時此刻,張山只感到千斤墜頂,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疲倦感迅速席卷全身,渾身上下每一個器官都變得酸軟無力。毋庸置疑,團長楊龍菲的意外重傷給張山的打擊太大了。除個人情感外,張山還在為獨立團的前途所擔憂。這支部隊自成立那天起首任團長便是楊龍菲,他為這支部隊注入了他的靈魂,桀驁不馴、勇往直前、堅毅如鐵等多種凸顯雄性氣息的性格和精神同樣影響著獨立團的每一名戰(zhàn)士,從而將獨立團鍛造出一股猶如鋼鐵打造出的部隊般。在獨立團的戰(zhàn)史中,無論戰(zhàn)斗孰勝孰敗,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永不服輸?shù)膭蓬^和視死如歸的勇氣!
張山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團長千萬不能有事,不然的話,獨立團的前途也算是徹底毀了。
曹光怒吼著迫使張山暫時停下了離開的腳步:“老張,你這說的都是什么話呀?你這是在拿刀剜我曹光的心??!難道只有你跟團長是老戰(zhàn)友,我不是嗎?中原大戰(zhàn)前我就在團長手下當兵,到今天已經(jīng)有整整十年啦!要論對團長的感情,我一點兒不比你少!團長負傷,你難過,那我就好受嗎?團長的脾氣你知道,他執(zhí)意要上前沿指揮戰(zhàn)斗,你覺得我攔得住嗎?我要是早知道他上前沿會出這事兒,我就是死也得攔住啊!30年馬觀山戰(zhàn)斗,是團長把我從死人堆里救出來又一路背回駐地去的,團長的大恩大德我曹光一輩子記著。我沒照顧好團長,我任打任罰,哪怕是要我的命去換團長的命我都認啦!可你不能拿刀子剜我的肉啊老張……咱們都是過了命的兄弟,南京戰(zhàn)役的時候,是你帶著弟兄們沖出來的,你的大恩我也永遠記著。可是……我不求別的,就求你別再逼我了成嗎?大成和老錢他們不給我好臉色看,說什么都聽不進去,這比罵我、拿刀捅我還難受啊你知道么……難道我是故意害團長的嗎?團長救過我的命,我害他?那我他媽還是人嗎?多少年的老戰(zhàn)友,刀頂鼻子上都沒熊過的弟兄,你們到底還想咋樣啊?到頭連你們這些生生死死的弟兄都不能理解,我活著還有什么勁呀?你干脆給我一刀算啦,我他媽真就……”曹光癱倒在地上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后哭嚎道。
張山也沖過去抱住曹光痛哭起來:“兄弟,對不起兄弟,我也是太著急啦。我說話重啦兄弟,我給你道歉。我也是想不通了剛剛你知道么?你說我這才走不到半年,離開之前人還好好的,誰知道團長能出這事兒啊……真他媽要了命啦你知道嗎?兄弟,我知道你們心里都難受,我也不好受呀!咱獨立團離了誰都行,唯獨不能沒有咱團長啊,他可是咱的主心骨啊……萬一團長有什么差池,你說、你說我咋跟戰(zhàn)士們交代,咋去跟旅長和師長交代?兄弟,我這里疼啊,揪著得疼啊………對不住你啊兄弟,我也是急的呀……”
方羅成也癱坐在一處臺階上,雙手緊扣,眉梢緊蹙,滿臉盡是淚痕。他的下唇劇烈顫抖著,整個身體也開始極不自然地抽搐。他喃喃自語道:“老楊,26年的時候咱倆就認識啦,咱在軍校念書那會兒宿舍比教室還大,你還記得嗎?咱八十多個人擠在一個宿舍里睡。工兵、步兵、炮兵、政治科的人都有。沒課的時候,咱們就跑到長洲島去摸魚,去黃埔農(nóng)莊野炊……你小子還記得嗎?有回去農(nóng)莊野炊,來了幫人非說咱占了他們的地兒,要咱讓道,你小子二話不說就把一酒瓶子給砸碎了頂對方鼻子上,最后哥幾個還跟人干了一仗,后來才知道挨打的那幫人是黃埔六期騎兵科的。你小子,到哪兒都是個惹事坯子,你說你小子什么不敢干呀?31年洛陽商團叛亂,你小子硬是敢?guī)б粋€連去打柳全伯的一個騎兵團。遇上鎮(zhèn)嵩軍的友鄰部隊打劫戰(zhàn)利品,你小子開槍警告不說,還縱容手下士兵打人,仗著自己是中央軍就欺負地方部隊,你說你小子什么東西呀……老楊,你小子才三十出頭的年紀,以后日子還長著呢,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兒啊。我方羅成離不開你這老戰(zhàn)友啊!別說兄弟犯賤啊,你說咱倆這十多年來打來罵去的,你要是走啦,老子以后想從你嘴里聽上一句臟話都不成啦。都當團長的人啦,咋還跟個孩子似的屁毛不懂?你說你一團長,指揮戰(zhàn)斗就得了唄,又沒到非要你帶頭沖鋒的時候不可,你說你他媽上什么前沿呀?你上就上吧,你他媽就不能注意著點兒?這下好啦,樂極生悲了吧?你說你這事兒干得操蛋不操蛋?兄弟,千萬千萬得挺住啊。你要是死啦,老子他媽指定不去看你,沒別的理由,就一條,你他媽慫啦!我說你狗日的平時不是挺生的么?老天爺?shù)谝荒愕诙?,怎么現(xiàn)在慫啦?我知道你小子最煩在你吹牛的時候擠兌你,兄弟,快振作起來吧,以后我再也不擠兌你小子啦。你要是個有卵子的漢子,你就得給我挺住,把牙咬碎了也要挺住……算啦,我知道你小子這會兒沒準還在鬼門關(guān)晃悠呢,我知道你的脾氣,要是把你說煩啦,你沒準一腳就跨進去啦。算啦,不嘮叨啦,跟小媳婦似的干嘛呀?兄弟,還記得咱們的校歌嗎?當年《中央軍事政治黨校校歌》,兄弟我沒記錯的話,你小子最喜歡這首歌啦,歌詞是什么來著,我想想啊……哦,想起來啦,我唱唱你聽聽啊,但有一條,別嫌老子唱得不好,一般人還聽不著呢……”
方羅成擦干眼淚,清了清嗓子后在心里默唱道: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
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松,預備做奮斗的先鋒。
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
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
親愛精誠,繼續(xù)永守。
發(fā)揚吾校精神!發(fā)揚吾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