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
夜幕漸漸降臨,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上,隱藏在草叢中的蟋蟀發(fā)出凄切的叫聲,周圍的一草一木也不再像白天那樣清晰現(xiàn)實,里外皆透著一股神秘和模糊的色彩??珊镁安婚L,皎潔的月影驀然黯淡下來,空氣中卷起一陣凜冽的狂風,呼嘯凄涼,令人窒息,不一會兒又恢復到了之前的平靜。進入夜色后的晉陽湖就好似一面巨大的鏡子,波瀾不驚。湖面上微微泛起一片青煙似的薄霧,遠處的方山此時只能依稀辨出一層灰色的山影。
日本駐晉第一軍司令官巖松義雄站在辦公室的窗戶后面,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片幽靜的晉陽湖水。目前的華北局勢就好像籠罩在湖面的那層薄霧一樣波詭云譎,變化莫測。
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已發(fā)來多封電函,并明確指出眼下駐晉第一軍之首要任務即派出一支精干部隊,以最快的速度尋找到八路軍總部及八路軍129師師部駐地,并將具體方位、坐標上報給華北方面軍司令部。事后,將由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多田駿親自指揮,并對八路軍總部及八路軍129師駐地發(fā)起一場規(guī)??涨暗膰诵袆印?br/>
縱觀第一軍作戰(zhàn)部隊當中,唯有木村次武手下的特工部能擔此重任。因為不論是火器裝備、單兵素養(yǎng)還是反應能力,特工部的隊員都要遠勝于普通的陸軍士兵,他們是第一軍的王牌,是令人望其項背的佼佼者。
由于事關重大,無論成敗,都將改寫華北未來之局勢。身為駐晉第一軍最高指揮官,巖松義雄責無旁貸,他必須要當面和木村次武道明此次行動的利害性,絕不能出半點差錯。一旦情報有誤,放跑了八路軍總部及主力部隊,第一軍同仁雖百死亦不能贖其罪。
木村次武換了一身全新的軍服,腳下踩著的牛皮軍靴被擦得锃亮,走在路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報告!”木村次武走進辦公室,兩腳一磕,立正敬禮道。
“木村君,你可知道我深夜喚你來此所為何事?”巖松義雄依舊面向窗外,故作神秘地問道。
木村次武直截了當?shù)卣f:“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將軍閣下的作息時間,按照以往的習慣,將軍此時應該早已睡下。初步判斷,能讓將軍閣下無法入眠之事,一定非同小可?!?br/>
“實不相瞞,近來華北鼠患日益猖獗,令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并我第一軍同仁不堪其擾,多田駿司令官更是多次責成,要求我第一軍盡快想出捕鼠良策,對此木村君可有高見?”
“這很簡單,既然華北鼠患猖獗,就請閣下直接通電多田駿司令官,勸他在整個華北地區(qū)的土地上放上貓就可以了?!?br/>
巖松義雄轉過身來,雙手背在身后,嘴唇上方留著的那撮胡須微微顫動了一下。他正坐在辦公桌的后面,繼而將雙手放在桌上,問道:“如果把華北的八路軍比作是老鼠,把木村君的特工部比作是貓,那么請問木村君,你需要多久才能完全消滅這些不斷給我們制造麻煩的老鼠?”
“如果將軍閣下能給我二十年的時間,并保證在特工部齊裝滿員的情況下,我想還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不過我所關心的是,我們的國家和軍隊是否還能在中國再撐上二十年?”木村次武幽默地回復道。
巖松義雄同樣回以微笑道:“看來木村次武對我軍的戰(zhàn)爭前景持悲觀態(tài)度,老實說我的想法也是如此。中國的情況與歐洲不同,盡管我們占領了這里的大片城市,但圍繞山區(qū)、鄉(xiāng)村之間的戰(zhàn)斗和抵抗卻從未停止,反而在這幾年的時間里愈演愈烈。早在昭和二年,田中首相就曾在呈給天皇的一則名為《帝國對滿蒙之積極根本政策》的秘密奏章中提到: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由此可見,中國對于我軍的戰(zhàn)略意義無論是當下還是將來,都是影響深遠的。一旦我軍落敗,二十年之內將無力再戰(zhàn),一旦我軍獲勝,可進而稱霸整個亞洲。但就目前來看,中國人的忍耐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如果再不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只怕帝國高層的這一戰(zhàn)略構思最終也只能淪為幻想了……”
木村次武瞇縫著雙眼,中氣十足地說道:“恕我直言,將軍閣下,您與其在這里為帝國未來的前途命運擔憂,倒不如針對眼下的敵我形勢作出調整。依我看,華北陸軍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革新戰(zhàn)法,通過這幾年我們同支那政府軍及其地方部隊打交道的經驗來看,敵人已經找到了應對我軍傳統(tǒng)進攻的方法。由多田駿司令官一手炮制的‘囚籠政策’和‘三光政策’就是最好的證明,華北八路軍并沒有因此被消滅,反而變得更加壯大。僅僅是在剛剛結束的‘反掃蕩’戰(zhàn)役中,八路軍各主力部隊就超過了一百個團,兵力達到了四十萬人。如此驚人的數(shù)字,難道還不應該引起華北陸軍高層的重視嗎?”
“木村君,你應該知道我的一貫主張,我看重的向來是誘降為主,進攻為輔的對華政策。只是我低估了支那軍官們的血性和骨氣,他們并不像我們手下的皇協(xié)軍部隊那樣容易屈服。相反,我們要隨時做好對方狗急跳墻的準備。目前看來,對閻錫山的誘降政策并不十分高明。木村君高瞻遠矚,既然敢于提出革新華北戰(zhàn)法,想必自然是匠意于心、成竹在胸,請閣下賜教。”巖松義雄冷靜地看著木村次武,向鼻翼以下延伸的法令紋越來越深,整個人顯得滄桑了許多。
“將軍,近來我在軍中聽到許多傳言,據(jù)說華北方面軍司令部打算對八路軍總部首腦展開一次大規(guī)模清剿活動。木村斗膽請問一下,此事是否屬實?”
“實不相瞞,確有此事。多田駿司令官多次來電責成并催促我盡快派出一支精干部隊,深入八路軍敵后根據(jù)地,尋找到八路軍總部機關和八路軍129師師部的駐地。記住,多田駿司令官要的并不是一個模糊的數(shù)據(jù),而是準確的定位和坐標。屆時,華北陸軍將對八路軍總部及129師師部進行一次掃蕩運動。多田駿司令官已在電話中明確告訴我,此次掃蕩不同以往,具體規(guī)模也將顛覆以往。為此我特別向司令官閣下推薦了木村君及你手下的特工部,希望木村君不要拒絕?!睅r松義雄說著便將桌上的一張電文遞到對方的手中。
木村次武接過電文后讀了個大概,臉上涌現(xiàn)出一絲疑惑:“C號作戰(zhàn)?”
巖松義雄伏案而起,點頭稱道:“沒錯,此次偵察行動已經在華北方面軍的高層會議上通過,行動部署是由多田駿司令官親自制定。除了特工部現(xiàn)有戰(zhàn)斗人員以外,我還會為閣下增調一批由支那人組成的翻譯和特務機構共十八人,他們將編入特工部戰(zhàn)斗序列和閣下一同執(zhí)行任務。我需要提醒閣下的是,任務期間,你們必須摒棄曾經的作戰(zhàn)手段,采取一種全新的措施。據(jù)我軍內線提供的情報,八路最近突然加強了針對外來間諜的審查力度。為保險起見,行動開始前,自木村君以下所有特工隊員必須身著八路軍服裝,配備的武器也不能全是三八式步槍,還要有漢陽造和中正式。當然了,輕機槍也是要有的,不過只能配備兩挺,外加四只輕擲彈筒和一部小型無線通信機。另外,為加強各戰(zhàn)斗小組之間的默契和作戰(zhàn)效率,特工部需要暫時壓縮一下編制,由原先的六個戰(zhàn)斗小組壓縮到四個,至于這四名指揮官的任用就勞煩木村君親自把關了?!?br/>
“有個問題,如果我特工部發(fā)現(xiàn)并接近了八路軍總部或八路軍129師駐地,是否可以向其發(fā)起進攻?我有信心可以摧毀掉八路的首腦機關?!蹦敬宕挝渖贤癸@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巖松義雄輕輕地搖了搖腦袋:“不,木村君,你要記住,此次行動不同以往,你的身份不再是一名特工隊員,而是八路軍士兵。你必須忘記你作為日本軍人的身份,同樣你們這次攜帶的火器裝備也遠達不到過去的強悍力度。一旦你們貿然行動,攻擊八路軍總部不成,反倒讓周邊的八路從四面上來將你部圍住,我想縱然特工部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再強也抵不過八路一輪又一輪的猛烈進攻。如果八路軍總部因此察覺到危險進而轉移了首腦機關的話,你們此次前往的目的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木村君,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這片苦心,不要沖動,要為大局考慮。當然啦,在撤退的路上對八路地方部隊進行一下適當?shù)囊u擾也是可以的,這點無可厚非,也算是你部不虛此行?!?br/>
木村次武將電文重新放回到桌上,施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將軍閣下放心,我特工部一眾定不辱使命,全力完成此次任務,絕不辜負多田駿司令官和將軍閣下的期望!”
……
高雅今夜突感無眠,于是便披上外衣借著桌上半截蠟燭發(fā)出的微光,伏案讀起了沈從文撰寫的中篇小說《邊城》。這是一部以20世紀30年代川湘交界的邊城小鎮(zhèn)茶峒為背景,生動描繪了湘西地區(qū)特有的風土人情,以及心靈的美好和人性的澄澈,即老船夫、孫女翠翠、船總長子天保和一只通人性的老黃狗為主線的故事。小說通過表述人性和愛情的同時,直指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在這個跌巖起伏、男尊女卑、戰(zhàn)火紛飛的特殊年代,故事梗概更好似是一顆晶瑩的露珠浸染在這片渾濁復雜的土地上,好似孕育著明日的希望……
這是高雅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尤其是對船家女翠翠那從少女時期特有的孤獨寂寞,到后來對朦朧愛情的向往和期待表示同情和欣賞。她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那個男人,再見面竟是那樣的生疏。從楊龍菲蘇醒到現(xiàn)在,兩人彼此之間的交流竟少得可憐,幾乎都是在吵架拌嘴中度過,這讓高雅只感到一陣心塞。
楊龍菲倒并非像高雅心里所想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只不過是讓這段漫長的軍事歲月重新洗滌了他過去的心境,進而改變了他的性格。十余年來,他曾經的那些老同學、老戰(zhàn)友已經所剩無幾了。當年黃埔五期畢業(yè)的學生如果活到今天,基本上都是旅、團一級的軍官,大都屬于當代中國國防力量的中流砥柱。只可惜,這里面許多人都已經不在了,有的死在了圍剿陜甘蘇區(qū)紅軍的戰(zhàn)斗中;有的犧牲在了淞滬戰(zhàn)場和南京戰(zhàn)場上;有的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到戰(zhàn)場上大展手腳,就被戴上了“通共”的帽子死在了軍統(tǒng)二處的手里。
有道是“十年彈指一揮間,匆匆往事如云煙”。從1926年到今天,已是度過了十四年光陰。十四年的時間改變了當今的世界格局、歷史走向以及所有人類的命運。當然,這也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在楊龍菲看來,只有見慣了生死的人,才配有他目前所擁有的這種感悟。性命無常,人生苦短,逢此亂世,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再像和平時期那樣攥在自己手里,說不定那天自己就會死于某場戰(zhàn)斗中,連句遺言都不會留下。
別人不說,就說自己在淞滬戰(zhàn)場時的老長官———已故原67師201旅旅長蔡炳炎將軍。當時楊龍菲剛率領部隊撤出羅店休整,就聽聞了蔡旅長率部沖鋒卻不幸飲彈身亡的噩耗。他當即就率領敢死隊沖到一線陣地掩護402團的士兵搶下蔡旅長的遺體回去收殮,瞻仰過蔡旅長的遺容后,楊龍菲當時就哭了。這是他步入行伍后經歷的第三任旅長,也是迄今為止最器重他的上司。當年羅店一役,25團幾乎拼光了,一線陣地尸橫遍野,由楊龍菲直接率領的一營自團長到戰(zhàn)士一千余人全都上了陣亡名單??刹搪瞄L說什么也不相信楊龍菲就這么死了,硬是組織突擊隊深入到一線陣地把他從死人堆里找了出來。按照楊龍菲的話說:蔡旅長對他有救命之恩,就當時那個場面來看,戰(zhàn)局完全失控,日本人重兵集團壓境,飛機大炮、坦克戰(zhàn)車、摩托化集群幾乎都用上了。也就是蔡旅長不信邪,帶著突擊隊硬是頂著日本人的火炮把他從好幾層尸體里扒了出來,又經歷了長達三個小時的搶救和接近十二天的療養(yǎng)。否則,今天的八路軍385旅獨立團團長也許就是別人了。不夸張地說,蔡旅長對自己有再造之恩。
楊龍菲翻來覆去也不知道為什么,和高雅一樣就是睡不著。于是便起身打開就近的一排櫥柜一層又一層地翻找起來,弄得屋子里叮鈴咣鐺一陣響。
無休止的噪音把高雅從書海中拉出,她回頭看到楊龍菲在櫥柜里來回鼓搗著,便奇怪地問道:“你要找什么?”
“院長同志,你那盤象棋哪去啦?”楊龍菲目不轉睛地繼續(xù)翻拾著。
“大晚上你找象棋干嘛,趕緊休息吧?!备哐艅竦?。
楊龍菲撇撇嘴,夾槍帶棒地埋汰道:“那多不好意思呀,你高院長早上忙工作,夜里還不忘看書。同住一個屋檐下,咱也不能耽誤了學習不是?那不成了拖你大院長的后腿了嗎?咱做事向來不打折扣,更甭說比別人矮一頭啦……誒,哈哈,找到啦!”說著便從櫥柜里拿出了一條還未開封的“老刀牌”香煙。
高雅定睛一看頓時火冒三丈,她風一般沖到楊龍菲面前咆哮道:“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沒禮貌?誰讓你亂翻別人東西的?把煙給我!”
楊龍菲反應速度很快,還沒等高雅手伸上來便把煙背到身后,用被子掖?。骸斑@話怎么說的?什么叫別人的東西啦?我早就聽人王護士說啦,這是770團團長大老張給我送來的慰問品,正宗的‘老刀牌’。你抽煙么?你要是抽煙的話,我就把這條煙給你啦……”
高雅懶得跟他廢話,直截了當?shù)鼐娴溃骸澳闵購U話,這煙是留到你傷愈歸隊以后抽的。你不是想早點出院嗎?那你就給我忍著!我丑話說在前面,只要傷愈報告一天不下來,煙酒你就是半點也不許給我碰!你只要給我沾一點兒,傷愈報告就別想要了!你別以為是在嚇唬你,我說到做到!”
楊龍菲則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還真被你說著啦,反正最近也沒啥仗打,閑著也是閑著,我正想在醫(yī)院多住幾天呢……再說啦,你這不能怨我,對面墻角還有柜子呢,你咋不把煙放到那里面去?你要放到那里面的話,我還真不一定能找得到,你別忘啦,咱現(xiàn)在可還拄著拐呢……咱都是革命戰(zhàn)友,我也就不跟你客氣啦,高院長隨意吧……”
高雅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抽死你算了……”
楊龍菲也不生氣,反而是一副陰謀得逞的面孔。他把那條香煙從被子里拿出,動作熟練地撕開包裝后便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里。令他沒想到的是,翻遍整個外衣和褲兜后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身上沒火!
楊龍菲在心里暗罵道:操,這下可應了那句老話啦,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香煙都夾在嘴里了,沒火算他媽什么事兒?
想到高雅剛才氣鼓鼓的樣子,心說問她要火是沒指望啦,只得就坡下驢。楊龍菲無奈地將嘴里叼著那根香煙重新塞回到煙盒里去,苦笑著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打起了圓場:“院長同志批評得對,既然在醫(yī)院里養(yǎng)傷,咱就得服從院里同志們的安排。別說是團長啦,就是師長也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算啦,這煙呀就不抽啦……唉,高院長,你那書看了大半天啦,要是看累啦,咱倆下盤象棋咋樣?”
高雅也參透了楊龍菲的心思,直接就拒絕了他:“我這兒沒象棋……”
“高院長,這就是你的不對啦。你要是不會下象棋就直說得啦,你說你糊弄我們這些殘疾人干啥呀?咱們黨向來講究實事求是,你可不能向我們這些思想落后的同志看齊,那會耽誤你前途的?!睏铨埛埔荒槈男Φ馈?br/>
高雅一聽就急了,她將書合上后站起來道:“耽誤前途又怎么樣?不就是下棋嗎?說得好像除了你就沒人會似的!”話沒說完她便從自己辦公桌和墻壁的夾縫中拿出了一副棋盤,又從抽屜里拿出一袋棋子。然后直接就走到楊龍菲面前,將棋盤攤在床上,棋子放置一邊,說道:“來吧,我倒要看看你多大造詣……”
楊龍菲憨著臉一邊擺棋一邊笑著說:“造詣談不上,反正不是臭棋簍子就行。我可不像你們政治部的王主任,一點兒也不謙虛,連象棋的規(guī)則都沒弄明白也好意思出來臭顯擺?我上次在院子里看見他跟769團的于秀才在亭子里下棋,就挨過去看了一會兒,敢情倆人都在這兒假充內行呢?依我看說他們是半斤對八兩都抬舉他們啦!我當時就說啦,就你倆這一腦袋高粱花子,裝什么高手?這象棋是你們玩的嗎?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這兒,倒不如去被服廠學學繡花,沒準兒還能順帶著把自己的個人問題給解決啦。于秀才那小子跟我熟啊,一聽就不愿意啦,愣說我是豬鼻子插蔥———裝象?我當時就跟他杠上啦,我指著他鼻子說你小子還別不服氣,咱當年在黃埔念書的時候,上課前下課后玩的都是這個,這是教育長定的規(guī)矩,每個月月底還有考核呢。你要還不服氣,我就替王主任跟你殺一盤,你要能吃掉老子兩個子就算你贏!最后你猜怎么著?這小子一聽就怯陣啦,連口大氣都不敢出,跟他平時打仗一個德性……”
這通侃大山的工夫,兩人都已擺好了各自的棋局。高雅冷笑著操控著棋子說道:“廢話少說,飛相局……”
楊龍菲出棋的同時又加以內行地分析道:“嗯,相三進五,先鞏固陣地,在尋找時機伺機反攻?不錯,不錯。不過這種下法太被動,太過注重防御的話,容易叫別人牽著鼻子走。我還是喜歡進攻……當頭炮!”
“馬來跳!既然是排兵布陣,自然要穩(wěn)當著一步一步來。不是那么句話嗎?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該你落子啦……”高雅絲毫不買他的賬。
“嘁,心不急恐怕剩下的只有黃花菜啦,要這么算的話,還不如吃熱豆腐呢。不就把舌頭給燙了嗎?總比吃小鬼子的混合面兒強吧?看著啊,走卒!”楊龍菲不卑不亢地說道。
高雅愣了,她盯著眼前的棋局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楊龍菲這家伙像是在她和打哈哈,明著說自己喜歡主動出擊,可每走一步卻又謹小慎微。她抬頭問道:“你走這步有什么講究嗎?”
楊龍菲得意地吹噓起來:“沒看出來嗎?這叫投石問路,咱這卒是為后面的炮打探虛實的,你那邊要一個風吹草動,我這炮立馬就砸過去!要我說,你這丫頭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才剛下個迷魂陣你就懵啦?所以說呀,這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也不是推的,光會敲竹杠、唱高調一點兒用也沒有,最后還得靠本事。”
“說的比唱的好聽,你本事那么大倒是別負傷呀,我們這醫(yī)院廟小,裝不下你這尊大佛?!备哐抛I諷道。
“你看,你看,你這就叫敲竹杠。咱又不是神仙,又沒長三頭六臂,就是膽子比別人大了點兒,可這膽子再大也扛不住炮彈的威力呀!你還真別笑話我,你要不信你就去咱們師團一級的干部里打聽打聽,你問問他們,距離敵人火力支撐點不到兩百米的坑道,他們誰敢進去?不瞞你說,老子就進去啦,而且還是帶頭抱著機槍掩護擲彈組行動,就差跟鬼子面對面拼刺刀啦!就憑這點,也比那些在二三線吹牛扯皮的人強得多!”楊龍菲顯得有些激動。
高雅反戈一擊道:“嘁,不知道的以為你多有能耐呢,鬧了半天才二百米?我還以為只有二十米呢……”
“你看,又開始抬杠。你知道這二百米是啥概念嗎?就說小鬼子的三八大蓋,有效射程四百多米,這不到二百米的射擊距離看著是挺遠,可放到小鬼子那兒可是小菜一碟。說出來就怕你不信,那子彈真就是擦著頭皮過去的!這還算好的,萬一被躲在暗處的鬼子盯上,眨眼的工夫就叫你腦袋開花,你以為鬧著玩呢?再算上鬼子的其他裝備,輕重機槍、擲彈筒、迫擊炮……這些家伙的射程就更遠啦!就拿鬼子的迫擊炮說,光是一輪急速射就夠我們前沿喝上一壺的啦!還二十米?要真在這個距離撞上鬼子的機槍,早他娘的被打成篩子啦!你還指望拿刺刀去對鬼子的大炮?做夢吧!所以說,你們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過家家呢?要是鬼子那么好欺負,那干脆讓你們這些娘們兒上去對付她們得啦!咱們的工作也換一換,你們娘們兒打鬼子,我們爺們兒哄孩子,對不對?是該好好分下工啦!”楊龍菲越說越來勁,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高雅“目光短淺”的不屑。
高雅對此倒顯得很坦然:“你還真別甩這片兒湯話給我,敢情這打鬼子的功勞全要記在你們這些當兵的身上啦?要是沒有被服廠做軍裝,沒有我們醫(yī)生護士給傷員動手術、做護理,你們還不定怎么著呢……這還沒殺多少鬼子呢,就擺起功來啦?我也不騙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我們女人上啦,我們照樣不含糊!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有什么呀?”
楊龍菲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們女人呀,把啥事兒都想得這么簡單。遇到些特殊情況,還不是你們想死就能死得了的。就拿我們團說吧,如果哪天我們跟小鬼子打仗,戰(zhàn)斗結束后部隊都打光啦,就剩下最后幾個傷員啦,鬼子也不會輕易讓我們死,他們會把傷員帶回去,想方設法從傷員的嘴里得到有價值的情報。這可不是我憑空臆想出來的,真是這么回事兒。咱們師敵工部的張部長就曾經告訴過我,說老楊呀,真不是兄弟嚇唬你,如果哪天你們團不小心進了敵人的包圍圈,沖不出去啦,就給自己留顆子彈,在鬼子沖進陣地之前給自己一個了結。一旦下手慢了,讓鬼子抓了活口,之后的日子可就難熬啦。加上那些偽軍特務一攛掇,小鬼子什么壞招都能使得出來。辣椒水、老虎凳算什么呀?那就是個起步,以后還不知道有什么呢,只要人還留有一口氣,那就往死了招呼,直到咽氣了為止。說句心里話,這可不是靠什么革命意志就能挺過來的,一旦被俘后上了刑,那滋味兒還不如直接死了呢。鬼子為了撬開俘虜?shù)淖?,什么喪盡天良的事兒都能干得出來。尤其是對你們女人,什么原因我也就不說啦,大家都明白。”
高雅聲音堅如磐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絕不會給敵人這個機會。就像你說的那樣,在被俘前給自己一槍,寧死也不受那份侮辱。”
楊龍菲目光炯炯地看著高雅道:“如果將來你我都遇到了這種情況,站在同一立場上講,我不會給敵人俘虜我的機會,同樣的道理放在你身上也一樣。既然非死不可,倒不如給自己來個痛快的一了百了,免得遭罪……”他說著便從被褥下掏出了一支泛著藍光的手槍,聲音變得有些低沉:“這是今天早上張山來醫(yī)院看我的時候給我的,說是我之前的那支配槍已經不能用啦,給我換了支新的。這是前幾天一營打張官莊據(jù)點的時候,從一個偽軍軍官手里繳獲的一支馬牌櫓子,美國造,口徑7.65,彈容八發(fā)。這可是支好槍,我原本打算留著自己用的,可是聽你這么一說,心里突然有點兒不是滋味兒。心說算啦,等我傷愈歸隊再說吧。這樣,這支槍你先放在身邊,當防身用。我對你沒別的要求,就一點,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對自己下手。如果……我是說如果哪天你們醫(yī)院駐地被敵人包圍了,我們周邊幾支部隊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向你們靠攏增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你就不要蠻干。再沒有特殊情況下,還是要以撤退為主,至于別的就交給我們。我就這么一個要求,你聽明白了嗎?”
高雅眼眶中泛起了朵朵淚光,她咬緊嘴唇艱難地點了點頭,接過楊龍菲手中的那支泛著藍光的馬牌櫓子,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知道了……”
看著高雅這副已不再青澀的面容,楊龍菲不禁感慨道:“說來也是挺有意思的,一眨眼的工夫咱們居然都談到這個了,想想以前,放到十幾年前,哪會想到有今天?唉,也不知道我們家老爺子怎么樣了,啥時候能回家看看呀……”
高雅攥住楊龍菲的右手,寬慰道:“不要去多想了,會有這一天的,而且我覺得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楊龍菲輕輕地點了點頭后,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棋盤上,不禁猛地一怔道:“咦,這是怎么回事?你這車什么時候繞到我這兒來啦?哦,我明白啦,你肯定是剛剛趁我說話的時候偷偷繞過來的!你這是鉆空子,這可沒有??!”
高雅不屑地說道:“真賴皮,自己不注意看還怨別人……唉,你要干嘛?把那車放下,你要悔棋是不是?好歹也是一團之長,玩得起就要輸?shù)闷?,沒聽說過‘落子不悔大丈夫’這句話么……”
楊龍菲才不管她這套,三兩下便將當前的棋局給打亂了,嘴里還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解著:“別扯淡啦,實話告訴你吧,這世上就沒有明文規(guī)定該如何打仗,也沒有明文規(guī)定該如何下棋。就像你說的那樣,生活上咱要做君子,打仗的時候就得做小人。自古以來干啥都得講規(guī)矩,唯獨兩點除外,一個是戰(zhàn)場,另一個就是生意場,想在這兩塊地方混飯吃就絕不能講規(guī)矩,講了規(guī)矩就等于把自己給賣啦,咱可不做這種傻事兒。打仗就是這樣,不是靠賣狗皮膏藥就能把小鬼子攆出去的,得動腦子……”